劉萬祥
葫蘆頭走了,葫蘆頭是雞叫第三遍的時候走的。他本來眼睛是閉著的,突然間睜大了眼睛,看了屋內(nèi)周圍一圈,最后盯著床邊的小葫蘆頭,他的嘴巴蠕動著,想說什么,小葫蘆頭把耳朵貼到了葫蘆頭的嘴邊,斷斷續(xù)續(xù)的,小葫蘆頭沒有聽清楚他說的是什么,葫蘆頭抓著小葫蘆頭的手,開始還有些力氣,慢慢地,他的手無力地松開了。
“爸——”是小葫蘆頭的一聲悲痛欲絕的哭喊向村莊的左鄰右舍們傳遞了這個信息。于是家家戶戶的男人們先來了,他們禮節(jié)性地安慰著小葫蘆頭:人活百歲都有這么一回事,走了的人啊就享福了。然后是一起動手為葫蘆頭穿好壽衣,把葫蘆頭工工整整地停在老房子的空地上。天麻麻亮,女人們都來了,她們幫忙做飯,人死了,是要待客辦事的。整個村子人來人往,大家都忙活起來了。
葫蘆頭是個外號,他大半輩子蔫了吧唧,整天寡言少語,悶悶不樂的樣子,就像一個悶葫蘆。
小葫蘆頭也是一個外號,長時間以來,他在葫蘆頭跟前看不到一個笑臉,聽不到一句溫暖的話,他害怕葫蘆頭,長此以往,也就謹(jǐn)小慎微的,不敢大聲說話,不敢大膽做事。
葫蘆頭年輕的時候不悶,他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大聲說笑,他娶了一個如花似玉的媳婦,樂得屁顛屁顛。葫蘆頭的媳婦漂亮著呢,要身條有身條,要臉盤有臉盤。走起路來,兩個長長的辮子有節(jié)奏地敲打著屁股。
好多年過去了,地里的莊稼是種上了出苗,出苗了長高,成熟了收割。可是媳婦這肚子就是沒有動靜,葫蘆頭有點蔫了。這么多年,葫蘆頭是求過神,問過卦,算過命,許過愿,附近有個姥爺嶺,姥爺嶺上有個“送子娘娘”,傳說靈驗得很,葫蘆頭每年都去燒香,可就是不靈驗。葫蘆頭雖然也是看過醫(yī),吃過藥,打過針,有個老中醫(yī),江湖上傳言說醫(yī)術(shù)高超,可是草藥吃了幾麻袋,辦法都想盡了,媳婦的肚子還是一馬平川,沒有半點兒隆起的跡象。
葫蘆頭是三代單傳,幾代人的愿望就是人丁興旺,可是到了葫蘆頭這里,就是不爭氣。每年過年的時候去給老祖宗上墳,葫蘆頭總是自慚形穢,他懺悔著自己的不爭氣、自己的不作為,他覺得無顏面對列祖列宗。
有一天,葫蘆頭的媳婦突然嚷嚷著要吃酸東西,葫蘆頭的精神為之一振,葫蘆頭不蔫了,看著媳婦的肚子像越吹越大的氣球一樣,葫蘆頭走路都是打著口哨的。
葫蘆頭就像養(yǎng)大熊貓一樣關(guān)愛著媳婦,一點兒活都不允許媳婦干,好吃好喝地伺候著,媳婦享受著皇太后般的待遇。
媳婦生了,葫蘆頭端著一個煤油燈去看媳婦生的是兒是女,微弱的燈光下,葫蘆頭看清楚了,有個小雞雞,是個男孩,他一高興,手一哆嗦,煤油燈都掉到地上了。
這個男孩就是小葫蘆頭,小葫蘆頭小的時候,可不蔫。爬樹掏鳥蛋,上房揭瓦,打架,特別調(diào)皮,葫蘆頭說過,男孩子就要調(diào)皮些,這樣長大后才有出息。
葫蘆頭深愛著小葫蘆頭,含到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碎了。老年得子,他興奮不已,竭盡全力地呵護著小葫蘆頭。
兒子是越長越大,隨著小葫蘆頭漸漸地長大,左鄰右舍的人們開始議論紛紛,大家一致認(rèn)為這小葫蘆頭就是大隊馬主任的兒子,容貌像馬主任,說話像馬主任,走路像馬主任,就是他的一笑,也是像馬主任,這小葫蘆頭是完全剝了馬主任的皮,他們兩人簡直就是一個模子里倒出來的。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閑話很快傳到了葫蘆頭的耳朵里,葫蘆頭驚慌地張大嘴巴,好半天合不攏,他拿出鏡子照看著自己,又看看小葫蘆頭,再想想老馬,他完全明白了,不禁老淚縱橫,想不到,他辛辛苦苦生養(yǎng)的是別人的兒子,他無微不至地呵護的是別人的兒子,他任勞任怨供養(yǎng)的是別人的兒子。葫蘆頭突然感到心靈大廈的支柱頃刻倒塌了,一切美好都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莫大的恥辱啊,他徹底地蔫了。
葫蘆頭不想說話,不想吃飯,不想睡覺,不想看見媳婦,更不想看見小葫蘆頭。他想抽煙,他想喝酒,他整天悶悶不樂,拉著丈二長的臉,兩個眼睛通紅的,模樣非常地嚇人。
小葫蘆頭上學(xué)需要學(xué)費,怯怯地站在葫蘆頭面前:爸,我上學(xué)要學(xué)費。滾!葫蘆頭大聲咆哮道:找別人要去!葫蘆頭本來是想說找馬主任要去,話臨出口還是換成了別人,小葫蘆頭哭著走了。
葫蘆頭的媳婦病危,她哭著央求葫蘆頭:我要走了,我把兒子交給你了,你以后對兒子好一點兒,不管怎樣,他喊了你多少年的爸。葫蘆頭不說話,他邁不過去這道坎。媳婦又說:你們家?guī)状鷨蝹?,我不能眼看著到你這里斷子絕孫,你帶著我南里北里地看病,醫(yī)生說過,是你有病。葫蘆頭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又一個晴天霹靂,把葫蘆頭打得是暈頭轉(zhuǎn)向。
媳婦走了,葫蘆頭是哭著掩埋了媳婦。多少年來,葫蘆頭一直不待見媳婦,多少年來,葫蘆頭一直活得不高興,現(xiàn)在想來,他覺得還是虧欠媳婦的太多太多。
葫蘆頭想起了媳婦說過的話,他決定去看看大夫,檢查結(jié)果很快就出來了,媳婦說的是真的,他是不育的人,而且是不治的。葫蘆頭來到了媳婦的墳前,一個老男人哭得像個孩子似的:媳婦,我錯怪你了,我對不起你!
有一天,葫蘆頭去趕集,乘坐的農(nóng)用車翻車了,他的腿骨折了,流了好多的血、小葫蘆頭火急火燎地把葫蘆頭送進了醫(yī)院、醫(yī)生說,很危險,需要輸血,但是醫(yī)院里沒有存血,還要從外面想辦法調(diào)回血液,要等。小葫蘆頭更急了,時間就是生命啊。他去找大夫,他要大夫抽他的血,他要用他的血去挽救葫蘆頭的生命?;炑停?,小葫蘆頭的血液流進了葫蘆頭的血管,葫蘆頭得救了。
葫蘆頭一直糾結(jié)著,這個兒子他要認(rèn),這就是他的兒子,兒子的血管里流淌的不是別人的血液,而且,我自己的血管里面也流淌著兒子的血液。
葫蘆頭老了,葫蘆頭病了,他臥床不起了,小葫蘆頭精心地伺候著,端茶端飯,接屎接尿,擦洗身體,他細(xì)致入微地照料著父親。葫蘆頭看著忙前忙后的小葫蘆頭,突然間覺得有很多話想和小葫蘆頭說。
葫蘆頭走了,他想說什么,模模糊糊的聲音,小葫蘆頭沒有聽清楚。
有一天,小葫蘆頭在整理葫蘆頭遺物的時候,突然發(fā)現(xiàn)床頭的柜子里,有一個包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包裹,他慢慢地打開包裹,里面是好多成捆的人民幣,還有一封信,信是寫給小葫蘆頭的:
兒子,請原諒爸爸對你的不好,咱們家?guī)状鷨蝹?,這以后傳宗接代的任務(wù)就交給你了。這是我和你媽多年來省吃儉用攢下來的幾萬元錢,留給你以后過日子用。
小葫蘆頭哭了,淚如泉涌,開始是嚶嚶小泣,后來是號啕大哭。
大山的褶皺處,有兩座墳塋,一個是葫蘆頭新墳,一個是媽媽的舊墳、小葫蘆頭畢恭畢敬地跪在墳前,他準(zhǔn)備了很多祭品,有爸喜歡喝的酒,有媽喜歡吃的食品……風(fēng)起,紙錢的灰燼在空中旋轉(zhuǎn)著,最后,隨風(fēng)越飄越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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