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簫
文學對人性及靈魂充滿母性的慰藉。當一個人提起筆時,總是迫切地想留住什么,于生活,于生命。雖然文學抵達不到書寫者的目的,但文字卻能穿透現(xiàn)實表象,令人走出精神困境。寂靜主義者叔本華說:銷魂的能力,基于對生命悲哀的感受力。左左的作品似乎有這樣的魔力,跟隨他的散文集《尋找另一條河流》,你就會發(fā)現(xiàn),在這條河流上你會不由自主地“隨波逐流”。
左左的“河流”既是一段時光,沖刷著記憶與悲歡;又是一條命運之流,在身體與靈魂內(nèi)奔涌。20世紀70年代他的童年在大同果子園和廢園這樣偏僻的小山村度過。20世紀80年代中期,孤僻的凌云口村刻錄了他的少年時光,無獨有偶,每個地方都有一條河流經(jīng)過。那是一段貧困艱難的歲月,他的父親在幾百里外深深的地層下開采著光明,一周才能回家一次。患肺結(jié)核的母親獨自躺在低矮的房屋下,在漆黑的夜晚看著6歲的兒子吃力地往灶膛里塞著柴火而淚流滿面。他的家在孤零零的山上,周圍只有三戶人家,流淌的河水陪伴他的童年、少年及后來的求學之路,河流給了他慰藉,也給了他忍受寂寞的堅忍之力??梢哉f河流成了他體內(nèi)川流不息的血液,一輩子剪不斷理還亂。“一個人和河流結(jié)下不解之緣是幸運的,也是憂傷的”,他所生活的礦區(qū)有浮著煤塵的河流,井下是被文字所稱頌的“煤?!?,還有他與父親身體隱秘的基因之流,這些河流交錯縱橫,凝聚成左左一生擺脫不掉的“棹歌”與吟唱不休的“鄉(xiāng)愁”。
二十一世紀初山西省北部大同同煤集團建成全亞洲最大的安置小區(qū),隨后近50萬人陸陸續(xù)續(xù)集中遷徙于此,“恒安新區(qū)”正式在地圖上落戶。在這次大規(guī)模的遷徙中,左左的住房及工作也隨遷徙大潮一同進入恒安。“似乎一夜之間那些石頭屋就消失了,礦工們喜遷新居,一水兒的新樓房氣派得很,他們開始了另一種體面的生活……”在古老大同歷史的脈絡中可以見到“恒安”二字,這座正在成型的城市被賦予“恒安新區(qū)”的名字是大同歷史文化的延續(xù)。在這歷史性變化的偉大時代,礦工挑水劈柴,在黑池子里洗澡,在風卷著煤塵和塑料袋到處亂刮中迎接春天的日子一去不復返。
余秋雨說:“最美的樂章不會拖泥帶水,隨著那神秘指揮的一個斷然手勢,鍵停弦靜。只有到了這時,人們才不再喧囂,開始回憶?!痹诘V工及其家屬和子女開啟安居樂業(yè)的幸福模式后,左左體內(nèi)有一個聲音呼喚他“溯流而上”,去做一個孤獨的閱讀者和尋覓者。他把自己放逐到荒蕪的曠野,廢棄的礦井,人跡罕至的荒村,他的目光是河流,他的思緒是河流。他帶著憂傷找尋著一代一代礦工曾經(jīng)的生存痕跡,體察礦工們樸實淳樸的情懷以及他們的隱忍和負重,拍攝下曾遮風蔽雨的老樹與頹圮殘垣的滄桑面。,他沿著地層走在荒山中尋找那條消失了一億年之久的河流,他把這當做義不容辭的使命,成了整個百里礦山孤獨的勘探者,對比著破碎的過去與嶄新的現(xiàn)在,他一次次情不能自已。
左左是敏感細膩的,對萬物心懷善念,所以一份善所普及的地方尤其細微,他的觸覺延伸之深之廣,有時甚至是帶著攻擊性的。這種攻擊性,是對別人心靈的刺痛與壓榨,而他自己又帶有自我療傷的本領。由此,很多讀者說其文字不宜多看。剛拿到文本時是有這樣的感覺,再重復閱讀,才發(fā)現(xiàn)曲徑通幽,繼續(xù)深入反倒有一種釋然,這也成了他散文的特色。
王國維說:散文易學而難攻??v觀文壇,散文看似繁花似錦,實質(zhì)很多缺乏真正個體的話語者,讓閱讀者感受不到來自作家最真實的美學沖擊力。左左的創(chuàng)作詩、小說、散文,全面開張,他的審美在雜糅中擴張,思極萬仞,力通八方?,F(xiàn)在的散文多唯美,顯雕琢而虛力度。如果從時代上嚴格框定,從宏觀上講20世紀60年代的童年記憶,被蘇童、余華、格非、畢飛宇等人有意識地保留下來,20世紀70年代魯敏、梁鴻、肖江虹等人也后來居上勇當“后浪”,除去20世紀80年代韓寒、郭敬明等商業(yè)效應的追求,鄉(xiāng)愁與童年記憶成了每個作家時時回望的一扇情愫之窗。鄉(xiāng)愁有沈從文唯美式的,有魯迅批判式的,也有莫言寓言式的。作家由著自己的理解與認定提煉出自己意識形態(tài)中最主要、最純粹的東西,但是這樣的精品是少而又少。
“誰都弄不清自己的人格中容納了多少未知的素質(zhì)——秘密的素質(zhì),不到特定環(huán)境,它不會蘇醒,一躍而現(xiàn)于人的行為表層?!保▏栏柢撸?顯然左左是理智而清醒的,他用筆縝密而細膩,他的注意力從景的有形表現(xiàn)轉(zhuǎn)移到情的理性傾訴,他再現(xiàn)自然的時候,融入了個人和時代元素,以他特有的微妙方式依托給生命一些意識。比如地下礦井和煤層,那是他對父輩致敬的一條生命與生存的河流,他構(gòu)建了一個特定的融入視覺感受與聯(lián)想機制的情景,在鄉(xiāng)村到城市疏離彌合之際,演繹出流淌與停滯、出走與返回、心悸與憂傷、憧憬與堅定。
文本共分三輯,分別是“曠野的憂傷”? ?“俗世的光影” “凄美的遇見”。尤其在“曠野的憂傷”中,目光所及的每一頁都令人心悸,你會被他的文字所裹挾,就像之前所說的沉浸其中無法自救。文本中大量提到他的父親,在我的主觀臆想中,左左與他父親應該都是性情沉穩(wěn)而內(nèi)斂的人。有一章敘寫兒時與父親去職工澡堂洗澡的片斷:“一個個赤身裸體沾滿煤塵的軀體從我面前經(jīng)過,慢慢進入水池,身體一點一點地消失,最后只剩下一顆黑色的腦袋,僅有的白色是眼白和牙齒。然后把一種劣質(zhì)洗頭膏涂滿整個腦袋,……表情木訥,我躲在一邊,不停地把那些白色泡沫推開。不一會兒,整個水池變黑了起來,……我抬起的手臂上就會有一層厚厚的黑色污物,用手一摸,一種滑膩的感覺?!边@里對父親的書寫,也是對中國千千萬萬礦工的生存狀態(tài)的描寫,正是這些眾多被忽略的“不語者”支撐起一個國家龐大的光明工程的輸送。
左左的成長被這些感動的“河流”浸泡著,滌濯著,他也成為一個飽含深情的人。在敘寫父親住院他陪床的經(jīng)歷:“我給他擦臉,他的臉清瘦,滿臉的皺褶,我給他搓背,他的背和肩瘦成一張老皮了,我給他洗手,他的手粗糙,滿是裂開的口子,劃疼了我好幾次。我擦著揉著,眼淚怎么也止不住。我所觸摸的這個軀體,有一天也將會離開,化為泥土。這條奔波了一生的河流也必將在地面上消失,就像那許許多多消失的河流一樣,總有一些東西是要留下的。留下的將成為永久的紀念?!边@些文字總有沉甸甸的內(nèi)核,倘若沒有對這個世界的深情,他何來患得患失?
河流協(xié)調(diào)著左左在城市與鄉(xiāng)村之間失衡的情感結(jié)構(gòu),他以深情的眼神和對一草一木眷戀的筆觸,抵御著時光對人對事的遺棄。在《母性的河流3》中描繪了一幅七月流火、熱情高漲的刈麥圖,生命的昂揚給了農(nóng)村婦女,也給了陪伴他最多的母親,“足蒸暑土氣,背灼炎天光”,生命之美翩然而來,讀來感人至深:“七月的鄉(xiāng)村,收獲的氣息開始彌漫。一股股熱浪開始從田間地頭掃過,麥子要熟了,黃澄澄的,一浪一浪地迎風歡舞。村民們開始點豆了,他們把頭埋進麥地,屁股高高撅起,一手拿著豆種一手拿著鏟子,順著麥地的溝回前進或后退。這是七月鄉(xiāng)村最美的舞蹈,那些婦女們,他們把頭嚴嚴地包裹起來,她們不得不這樣,因為麥子刷過臉龐的感覺火辣辣的疼痛難忍。她們低著頭,一起一落。汗水劃過臉頰,一滴一滴掉進土里。把他們的希望和無奈統(tǒng)統(tǒng)埋進土里,伴隨著那些種子一起發(fā)芽?!彼钋榈刂幐柚澳感缘暮恿鳌保骸熬褪沁@條河流,讓鄉(xiāng)村的人們過上了富裕的生活,也就是這條河流,給了鄉(xiāng)村無盡的滋養(yǎng)?!薄澳切┨蔬^臉頰的汗水本身就是河流?!?/p>
左左的每篇文章幾乎都有河流,每一條“河流”在他的視野中都被反復渲染,這條“河流”流出小村到小城,這條河流從父輩的血脈中流淌、從億萬年滄海桑田的煤層中流淌……他的筆觸從地面到井下再到他的思維之河,不斷挪移轉(zhuǎn)換,甚至延伸到普通的鄰居、路上的陌生人、他的學生,還有被搬遷潮丟棄的小動物……他冷靜地畫著“風景畫”,傳達出“風俗畫”的意味。左左細致刻畫生活細節(jié),吃飯穿衣、春種秋收、磨碾子、乘涼?,F(xiàn)代社會的信息、技術、資本的流動,遷徙不由自主,移民們脫離了原有的秩序,表現(xiàn)出欣喜與懷疑、重新構(gòu)造與舊情懷的滲透。他捕捉生活芥微,一邊做勘探者一邊做微雕家,積極深入到對世俗生活的思考。他的這種寫作方式體現(xiàn)了一代人強烈的自我體察、情感糾結(jié)與錯位的矛盾。
好的作家只忠實于自己,左左的創(chuàng)作忠實于自己的個性傾訴。苦難平凡與豐饒溫暖兩種特質(zhì)交織在文字里,構(gòu)成礦山眾生百相,流淌著俗世的微笑。時代風潮改變了一切,但精神的澎湃被文字收留,尤其令熟悉礦山、讀懂礦山的人得到比普通讀者更多的慰藉。
左左作品中一直存有中國文人自尊自信的心態(tài),既玄靜又孤獨,既深情又感傷。
鄉(xiāng)村已成為一個概念,從鄉(xiāng)村孩子到中學教師,左左一直迷戀著數(shù)十公里外的故鄉(xiāng)或者更遠的鄉(xiāng)村,這種由城市到鄉(xiāng)村的“回望”形式也成了左左沉吟至今的基調(diào)。
他的感傷是高貴的,至少在物欲喧囂、人心浮躁的現(xiàn)代時空,他能靜靜地追隨一條河流并從中感覺到河流的憂傷。他是見證者也是記錄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