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須
作者有話說:寫這個故事的時候一直單曲循環(huán)汪蘇瀧的《站臺》,是老歌了,我聽了很多年。印象最深的歌詞是:“在這個別離時代,誰會奢侈的談愛。”就我們而言,想說一句話、想解釋清楚一件事,只要一封郵件、一個電話輕易就能辦到,但是在那個時代,一封信的抵達要跨越無數(shù)日夜,遠距離的愛情大都沒有結(jié)果。所以想寫一個這樣的故事,關(guān)于離別關(guān)于等待關(guān)于重逢,無論悲喜,都給了他們一個結(jié)果。
約圖建議:畫展上,穿著襯衣的男主,把大衣披在穿連衣裙的女主身上,他們身后是他倆手牽手站在大漠之中的畫。
摘句:“我確實是敦煌的信徒,以后,也會是你的信徒?!?/p>
字數(shù):8550字
今早病房里那老太太又開始問了,快到春節(jié),近來可有人到這打聽她的消息?
年輕的護士看著她欲言又止,最終搖了搖頭。
誰會來呀?老太太是外地人,雖說有著不錯的經(jīng)濟條件、住單人病房、請昂貴的護工,可這遙遙他鄉(xiāng),有誰會來看她呀?
小護士在心里惋惜著,老太太今年七十八歲,醫(yī)生斷言活不過這一日。
真可憐。
聊
宋佩環(huán)一點也不喜歡自己的二十四歲生日,連綿細雨從中午下到晚上,怕再晚一點山路更不好走,家里的客人不到八點就散了。
宋佩環(huán)郁悶地坐在窗前發(fā)呆,有人敲了敲門,均勻的三聲脆響,打亂了宋佩環(huán)的思緒。
她回過頭看,這個背光而立的男人,是哥哥宋清的朋友斯明屹。他今晨到上海后被宋清親自接回來,在上海沒有房子,晚上也只能在宋家留宿。
斯明屹拿著一張淺紫色壓了藤蘿紋樣的邀請函走來,遞給宋佩環(huán)的時候目光十分鄭重:“宋小姐,今晚在舞會上說的事情,你考慮得怎么樣了?”
宋佩環(huán)沒有急著接那邀請函,而是仰著頭細細地打量著他。
就在一刻鐘前,他們剛跳過一支舞,宋佩環(huán)把手輕輕地搭在斯明屹的肩頭,燈光和酒精的刺激讓她眩暈,差點要栽到他的懷里。
要不是那么多人看著,她可真想一下子栽進去,這樣很多事情就可以水到渠成。宋佩環(huán)喜歡斯明屹深情的眉眼和衣領(lǐng)上淡淡的香味。
宋佩環(huán)問他:“如果我去參加這個畫展,你會陪我嗎?”
“會的。”
“那好啊。”
宋佩環(huán)把邀請函從斯明屹手中抽過來,看也沒看就扔在一旁,用手按著有些疼痛的太陽穴。
宋佩環(huán)自小跟隨名家學習繪畫,年少成名的她,無論出現(xiàn)在哪都能成為焦點,這一次去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畫展,第二天又是要上報紙頭條了。
斯明屹看到宋佩環(huán)有些疲憊,關(guān)心地問:“時候不早了,宋小姐早些休息?!?/p>
宋佩環(huán)搖搖頭,聲音慵懶:“我不困,你和我聊聊天吧。”
“宋小姐想聊點什么?”
“我想了解你?!彼闻瀛h(huán)抬頭看著斯明屹笑,不知是不是被他下了蠱,她的目光變得迷離:“我們第一天認識,我還只知道你的名字,不知道你從哪里來,在做些什么?!?/p>
“我從敦煌過來,會在這邊的博物館工作一段時間,你哥哥和我是舊識,所以留我在家中住一段時間。”
“你有女朋友嗎?”
“沒有,宋小姐為何問這件事?”
為何?能為何?不是想填補他身旁的空缺,還能是因為什么?
宋佩環(huán)的興致一下子就敗了,她不喜歡揣著明白裝糊涂的人。
畫中人
斯明屹邀請宋佩環(huán)去參觀的畫展,是一個由數(shù)十名西北畫家聯(lián)合舉辦的畫展,入目皆是蒼茫的大漠和奇特的戈壁。
宋佩環(huán)從前只在黑白照片上見過這些,如今腦海中的景象添上色彩,變得更加生動起來。
到場的畫家不多,幾位老者因身體緣故不便長途跋涉,只差遣了學生過來,還有人因家庭原因不得空,最后到場的也就三個男畫家和兩個女畫家,年紀看起來參差不齊。
他們看著記者的相機一直在追著宋佩環(huán),面露羨慕之色,不敢朝她靠近。
宋佩環(huán)指著一幅畫問斯明屹:“這里你的家鄉(xiāng)?”
斯明屹點點頭:“是?!?/p>
“那這畫上的人是你吧?”
那是一幅色彩十分艷麗的畫,鳴沙山下站著牽手的男孩女孩,天邊彌漫著大片火燒云,光影照在他們的臉上,宋佩環(huán)又想起生日那天絢爛燈火下的她和斯明屹。
但畫上的女孩不是她。
這一天到場的幾位畫家斯明屹都粗略地給宋佩環(huán)介紹了,畫這幅畫的畫家叫林幼姀,與斯明屹算是青梅竹馬。
林幼姀樣貌乖巧恬靜,穿著一襲月白色的長裙,兩手交叉放在身前,不時地往斯明屹這邊看上一眼。
宋佩環(huán)故意站在他們兩個人中間的位置,但斯明屹沒有察覺她的小心思:“變天了,宋小姐冷嗎?我的衣服可以……”
宋佩環(huán)穿著鵝黃的吊帶和黑色七分燈籠褲,大片的胸脯和整截胳膊露在外面。宋佩環(huán)湊近斯明屹:“確實有點冷,你要借我衣服嗎?這些記者照相機可都對著我呢?!?/p>
要是她穿了他的衣服,不知在報紙上會被寫成什么樣。
可是……
“我不在乎?!彼闻瀛h(huán)歪著頭朝斯明屹笑:“你呢?”
斯明屹沒說什么,煙灰色的西服外套蓋在宋佩環(huán)肩上時,還殘有余溫。
林幼姀在這時走過來,靦腆地看著宋佩環(huán):“宋小姐,我很喜歡你的作品?!?/p>
“謝謝?!彼闻瀛h(huán)不喜歡她頗顯病態(tài)的唇膏顏色和過于甜膩的香水味。
許是宋佩環(huán)的回應冷淡,讓林幼姀沒再多說,而是轉(zhuǎn)向斯明屹,仰頭關(guān)心地問:“明屹哥,酒店有空房了,你回來住嗎?”
“回來”二字讓宋佩環(huán)不舒服,便在斯明屹猶豫的間隙中出聲:“斯先生和我哥的棋局還未分出勝負,走不得,林小姐若是愿意不妨也來做客,我宋家可比酒店舒服?!?/p>
林幼姀抿著嘴沒說話,斯明屹已是點頭:“小姀,我回去的時間又推遲了一周,你們這幾日就要回去了,我還是住在宋家方便一些?!?/p>
林幼姀乖巧地點了點頭,只是目光難掩失落,望著斯明屹的樣子楚楚可憐。
比較
宋佩環(huán)趁著周末斯明屹周末有空,邀請他去海邊當她的模特。
斯明屹穿著白襯衫和西裝褲、黑皮鞋,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他站在海邊,像一樽從博物館被搬來的雕塑。宋佩環(huán)喜歡他現(xiàn)在的樣子,可她也想看他在林幼姀畫上的樣子。
宋佩環(huán)畫著畫著,思緒就不自覺地飄遠。
不一會兒,她提筆,在斯明屹的身側(cè)多畫了一個人影。
中途宋佩環(huán)叫斯明屹休息一下,她帶了折疊凳,還帶了自己親手烤的面包。
斯明屹坐在宋佩環(huán)身邊,腰板挺得筆直。他用手指捏著那個小小的面包,姿態(tài)優(yōu)雅且迷人:“沒想到宋小姐平時會做家務。”
“這也不算家務吧,興趣而已,我連飯都不會煮?!彼闻瀛h(huán)看著自己畫上的斯明屹,再想到林幼姀畫上的斯明屹,一時間有些興致缺缺。
斯明屹也看到了她的畫,他頗感興趣地湊近了些:“這上面的女人,是……”
“是我啊?!彼闻瀛h(huán)偏著頭看斯明屹,“我沒去過鳴沙山,但我希望你也喜歡大海?!?/p>
宋佩環(huán)的話說得很直接了,斯明屹望著她坦蕩清澈的眼睛,半天才笑道:“我喜歡大海?!?/p>
“給我講講你以前的事吧,去過的地方,還有喜歡過的姑娘?!?/p>
“我大多時候都在研究所里,很少去其他地方,也沒有喜歡過哪個姑娘。”
“那你試著喜歡我一下?”宋佩環(huán)揚著頭,巴掌大的臉,被夕陽照得尤其動人,斯明屹看得有些愣神,只覺她比一旁的畫更美上三分。
可斯明屹搖了搖頭:“宋小姐說笑了,我還不具備喜歡誰的能力。”
宋佩環(huán)回去之后,將那幅她和斯明屹站在黃昏時海邊的畫,掛在了上海最大的畫廊,讓相熟的老師在標價一欄寫上“無價”兩個字。很快,這幅畫被口口相傳,轟動了整個上海。
畫上的女人是宋佩環(huán),大家都認得,而那個男人,他們也從那張刊登西北畫家聯(lián)合畫展的報紙上,精準地鎖定了給宋佩環(huán)披衣服的斯明屹。當然,此時他們還不認識斯明屹,有關(guān)他的猜測眾說紛紜。
宋佩環(huán)接到了好幾個記者的電話,說要采訪她,她都不耐煩地拒絕了。有什么好說的,斯明屹又不喜歡她,她有什么好跟他們聊的。
“好玩嗎?”哥哥宋清拿著一張報紙走進來,報紙上夸張且露骨的措辭讓他皺起了眉頭,“斯兄是學者,你不能這樣辱沒他的名聲?!?/p>
宋佩環(huán)不滿地看著他:“我可一句也沒說。再說了,我喜歡他,怎么就辱沒他名聲了?”
“你真喜歡他?”宋清看了宋佩環(huán)半晌,似乎難以置信她會在如此短的時間內(nèi)喜歡上一個人,可那個人是斯明屹,這么想來好像也不算稀奇。宋清只能苦笑,“我不該接他回家住?!?/p>
“我會吃了他嗎?”
“我怕他吞了你,你們之間隔著半個中國。”
“他現(xiàn)在不是在上海嗎,也許他會留下來?!?/p>
“他不會,他的家在敦煌?!?/p>
斯明屹的父輩便是為了守護敦煌的文明,自上海而去,奉獻了自己的半生。
斯明屹打小生活在那里,愛情對于他來說,就像大漠里的一粒沙,比起他奉為信仰的工作來說,微不足道。
等
小護士拿了新的血漿進來,她輕手輕腳的,生怕把睡夢中的病人吵醒。
只是輸液管打到護欄發(fā)出的丁點聲響,卻已讓宋佩環(huán)轉(zhuǎn)過身來,期盼地看著她。
宋佩環(huán)問:“今天有人來這找我了嗎?”
“還沒有?!毙∽o士搖搖頭,看著宋佩環(huán)有些于心不忍,問道,“奶奶,您怎么一個人來敦煌了?”
宋佩環(huán)是在一個星期前來到這里的,她在飛機上就已因身體原因昏迷,之后被送到這家醫(yī)院。宋佩環(huán)很清楚,這里,也許就是她今生的歸宿。
宋佩環(huán)嘆了口氣:“我來找一位朋友?!?/p>
“她知道您在這嗎?”
“知道,我托人給他送了信。”
“噢……那奶奶,您是第一次來敦煌嗎?要不要我拿些畫報給您看?”
宋佩環(huán)笑了笑:“不用,我早就來過了?!?/p>
沙漠玫瑰
宋清說得沒錯,斯明屹的家在敦煌。
盡管在上海的那些日子里,宋佩環(huán)絞盡腦汁地給他留下一些特別的記憶,平日驕縱任性的宋家大小姐,面對他時甚至有些討好,可斯明屹仍然不為所動。
宋佩環(huán)舉辦派對,想介紹些上海有頭有臉的人物給他認識,勾起他留在上海的興趣。
斯明屹只是舉著酒杯站在角落:“宋小姐精神好,禁得起這吵鬧,我就不行了?!?/p>
宋佩環(huán)帶他去海邊放煙花,煙花經(jīng)她設計,是他和她的名字,點亮了半個上海的夜空。
斯明屹卻說:“煙花稍縱即逝,還會對環(huán)境造成污染,宋小姐喜歡看這種絢麗的東西,有時間可以去趟敦煌,那里的一起都經(jīng)過歷史的沉淀,或許能激發(fā)宋小姐的創(chuàng)作靈感?!?/p>
這是宋佩環(huán)順風順水的人生中,為數(shù)不多的挫敗時刻,都有關(guān)于斯明屹。
宋佩環(huán)就想不明白了,她明明那么好,怎么就比不上他的戈壁黃沙。
但后來,在斯明屹回去敦煌的兩年以后,宋佩環(huán)說服了家里長輩,讓她孤身一人去了他的身邊。斯明屹看到宋佩環(huán)的時候,眼中有光在瞬間亮起,他想掩飾但沒來得及。
“你哥說你要來,我以為是開玩笑的?!?/p>
“關(guān)于你我有開過玩笑嗎?”
這是夏天,宋佩環(huán)穿著一身紅色的及地長裙,背靠黃沙,在風中狡黠地朝斯明屹眨了眨眼。她不單是來領(lǐng)略此地風情的,而是把自己也變成這里的一道風景,宛若沙漠中種出的一朵玫瑰。
這是1968年,此地條件艱苦,招待所和旅店也稀少,斯明屹怕宋佩環(huán)住不好吃不好,把她安頓在了自己家里。
而斯明屹的父母都住在研究所的宿舍,斯明屹有時也會住在那里。但在家里多了宋佩環(huán)后,斯明屹但凡有時間就會回來。
宋佩環(huán)還是沒個正型,找到機會就會撩撥他:“你是把我當房客,還是把我當家人?”
斯明屹在廚房給她做飯,頭也沒有抬:“摯友的妹妹,我去上海宋清招待了我,在此處我理應招待你?!?/p>
“斯明屹,你怎么是這么沒意思的一個人?”宋佩環(huán)很少會叫斯明屹的名字,這三個字從她嘴里慢吞吞地吐出來,是上海女人獨有的溫軟,斯明屹的耳根不自覺就紅了。
“你總歸是要回去的。”
“如果我愿意在這里住一輩子呢?”
斯明屹切菜的動作停了下來,宋佩環(huán)走過去從身后抱住他,在將頭輕輕地靠在他的背上。
這一次,斯明屹許久沒有說話,也沒有拒絕。
信徒
宋佩環(huán)到斯明屹身邊的時候是夏末,九月,也許是如此她才能和斯明屹一起過上半年安逸的時光。
到冬天時,某天下午宋佩環(huán)聽見開門聲從房間里出來,看見門口站著的是林幼姀。
林幼姀不可置信地看著宋佩環(huán)許久,四下無人,她便不再楚楚可憐,而是冷聲問道:“你怎么會在這里?”
“我住在這里很久了,你若不介意,可以叫我一聲嫂嫂?!?/p>
宋佩環(huán)是來敦煌以后才知道的,林幼姀父親和斯明屹父親是舊友,她兒時失去雙親,斯家便收養(yǎng)了她。前年她從美術(shù)學院畢業(yè),可并沒有靠賣畫糊口的本事,斯明屹的父親便托人讓她去山區(qū)的學校就職,只有寒暑假才能回來。
當天晚上,斯明屹一家都趕了回來,飯桌上宋佩環(huán)乖巧地吃著斯明屹夾到碗里的菜,就聽見林幼姀在斯明屹媽媽的關(guān)懷下,聲音里委屈帶著哭腔:“山里到秋天就很冷了,沒有熱水,還經(jīng)常有不認識的村民用奇怪的眼神看著我……”
斯明屹媽媽拿林幼姀當女兒養(yǎng),心疼她,林幼姀眼淚一掉,就動了讓她回來的念頭。
斯明屹父親還有些理智,說要林幼姀堅持幾年,往后說不定能調(diào)到附近鎮(zhèn)上的學校。
但林幼姀看著實在可憐,斯明屹媽媽經(jīng)不住她的眼淚,最終松口:“不想待就回來吧,就近找份差事,還可以和佩環(huán)學習繪畫?!?/p>
宋佩環(huán)和斯家二老關(guān)系都還不錯,也不在乎多一個學生,只是從林幼姀帶著敵意的目光看來,對方并不想和她相處。
在此之后的近四年里,宋佩環(huán)大部分時間都待在西北,除了節(jié)假日回上海探望父母,在斯明屹忙碌的時候,她背著畫具,幾乎走遍了整個甘肅。
“吃點水果?!边@天下午斯明屹休息,在家陪宋佩環(huán)翻看她這段時間的作品。住在斯家這幾年,宋佩環(huán)終于把敦煌裝進畫中,從南方的小巷煙雨,到西北的大氣輝煌,她畫里的元素越來越豐富,隨之而來的名氣也就越來越大。
林幼姀她也在教著,宋佩環(huán)為表誠意,對外聲稱林幼姀是自己妹妹,相熟她的人便都會多有照顧,甚至一個一表人才的畫廊老板,還和林幼姀談起了戀愛。
如今林幼姀也算能靠自己的畫糊口,雖然只在這一片小有名氣。
宋佩環(huán)朝著斯明屹張嘴,示意斯明屹把切好的水果喂給她吃。斯明屹無奈地笑笑:“我這是請了個大名人回來,吃飯喝水都要伺候著?!?/p>
“你伺候那些文物的時間可比我多。”宋佩環(huán)咬下叉子上的果肉,給斯明屹看她最新的作品,畫上是莫高窟內(nèi),斯明屹正虔誠地凝視著壁畫的場景,宋佩環(huán)說,這幅畫的名字叫《信徒》。
“信徒。”斯明屹輕聲念著這兩個字,“我確實是敦煌的信徒,以后,也會是你的信徒?!?/p>
宋佩環(huán)沒想到他如今這么會說話,和剛認識那會兒,對她避之不及的像是兩個人。宋佩環(huán)說:“你要是我的信徒,就不會一年有一半的時間不和我見面?!?/p>
斯明屹太忙了,好在宋佩環(huán)還有事做,要不然這日復一日地見不到他,她簡直會瘋掉。
斯明屹寵溺地捧著宋佩環(huán)的臉,目光中帶有歉疚:“今年不會了,忙完這個月,我和領(lǐng)導商量好,給自己放一整個月的假。”
“放假去做什么?”
“和你結(jié)婚?!?/p>
心魔
宋佩環(huán)已經(jīng)三十歲了,家族中同齡的女孩都結(jié)了婚,每年過年的時候,只剩她一個人沒有伴侶。
父母催促了幾次,她不說斯明屹沒有結(jié)婚的打算,因為她一開始就明白他不想被婚姻牽絆。她只說她自己是個藝術(shù)家,藝術(shù)家大多習慣孤獨。
宋佩環(huán)從背后抱住斯明屹的那一天,斯明屹沙啞著開口:“我并沒有結(jié)婚的打算,也不會生孩子,我這一生無法以家人和妻子為先?!?/p>
“你不需要以我為先,你只要讓我在你身邊就好?!?/p>
宋佩環(huán)從未幻想過這一天,開放如她,其實覺得不結(jié)婚也沒什么大不了的,她不缺那本證,即使是在斯明屹隔壁做個房客,她也甘之如飴。
可是斯明屹竟然主動說要娶她,宋佩環(huán)一時間覺得自己是在夢中。
身后傳來顏料桶打翻的聲音,是林幼姀,四年時間,朝夕相處和傾囊相授,宋佩環(huán)以為自己化解了她的敵意,可在這一刻一切仿佛回到了原點。
林幼姀的情緒在剎那失控,她朝斯明屹吼道:“你騙我,你說你一輩子不會結(jié)婚,我才會去喜歡別人?!?/p>
宋佩環(huán)聽她的話只覺可笑,人的喜歡,哪能如此輕易被改變。
那年宋佩環(huán)和林幼姀都被邀請去參加一個評選,宋佩環(huán)作為林幼姀的老師,林幼姀所有的畫她都是經(jīng)手的。
林幼姀要送去參加評選的那幅作品頗有意思,是她在親耳聽到斯明屹要和宋佩環(huán)結(jié)婚的第二天畫的,一片沉寂的黑、一角淡白的光、一條吐著信子的毒蛇,背上馱著一個身上沾血的女人。她的這幅畫,名字也叫《信徒》。
林幼姀畫這幅畫的時候喝了一壇酒,倚著窗醉醺醺地看著宋佩環(huán):“宋老師,這幅畫您還滿意嗎?送去參選,還得您寫推薦語。”
宋佩環(huán)做了她的老師,卻不是一個好的領(lǐng)路人。為人師者,解不開她的心魔。
但其實宋佩環(huán)送去參選的畫并不是那幅《信徒》,她作畫的時間也在那天以后,在一個有斯明屹在身邊陪伴的深夜,宋佩環(huán)給那幅畫取名叫《相守》。
兩幅畫一同被送去參選,通過層層關(guān)卡,她們的畫仍然放在一起,有人說宋老師帶出了一個好徒弟,有人說青出于藍,而勝于藍。
最終評選的那天斯明屹也去了,他坐在觀眾席上,燈一暗就被淹沒了。倒是臺上的宋佩環(huán)和林幼姀,一個穿著紅裙子,一個穿著白裙子,像開在院子里爭奇斗艷的花。
宋佩環(huán)發(fā)揮穩(wěn)定,拿到獎項是人們意料之中,但鮮有人能想到林幼姀成了一匹黑馬,拿了一個對于新人來說分量很重的獎項。
接受記者采訪時林幼姀說要感謝恩師,看向宋佩環(huán)的目光卻有些陰冷,而后下臺時,林幼姀把畫遞給宋佩環(huán),說是把自己獲獎的第一份作品送給她,卻在宋佩環(huán)接過畫時不露聲色地往回一扯,好好的一幅畫就被撕成兩半。
斯明屹正好拿了外套過來要給宋佩環(huán)披上,見此情形用外套將兩人一擋,從側(cè)門把她們送了出去。
到無人處,斯明屹皺著眉頭看向林幼姀,她故作無辜地看著斯明屹:“明屹哥,宋老師不喜歡這幅畫,你說過幾天獲獎作品送展的時候,我該怎么辦?”
四下寂靜,斯明屹的目光在兩人臉上轉(zhuǎn)了幾圈,最終只能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一地白雪
那是1972年的年末,宋佩環(huán)接到家中來信,說母親病重,讓她回家料理后事,宋佩環(huán)匆匆忙忙地和斯明屹告別,說是處理完母親的事,再回來怕是要幾個月后。
斯明屹沒多說什么,要她安心地回去,別著急回來。
宋佩環(huán)是在抵達上海一個月后收到斯明屹的信,斯明屹在信上說,香港一所大學聘請他過去任教,以后山高水長,彼此還是不要互相惦念。
宋佩環(huán)又一個月后收到林幼姀的信,信上未說只言片語,只是捎了一張寫了她和斯明屹名字的婚禮請柬。
后來宋佩環(huán)再沒來過敦煌,也未與誰成家。這潦草的一生,好像一眨眼就過去了。
早十年,宋佩環(huán)聽說宋清說起,與斯明屹電話聯(lián)系上,他回到敦煌,還住在原先的地方。這臨了,她便想再見他一面??墒撬姑饕俸孟癫⒉幌胍娝部赡苁撬巡蛔≡诖说?。宋清幾年前走了,宋佩環(huán)又有很久沒有聽到斯明屹的消息。
宋佩環(huán)其實只是想找斯明屹要一個答案,當年她明明感受過的那份愛意,他怎么說收回就收回了呢?可是這輩子,她應該都聽不到這個答案了吧?
宋佩環(huán)望著窗外那一樹白雪,風一吹,樹上的雪就簌簌地落往地面,愛情好像也是如此,經(jīng)不起風雨的動蕩,終究會化在時間的腳步之下。
往事忽然爭先恐后地出現(xiàn)在腦海中,宋佩環(huán)想伸手去抓住,眼前的事物都變得模糊,她漸漸什么也看不見了,耳畔倒還能聽到一陣愈發(fā)微弱的呼喊聲:“奶奶?奶奶……”
歸還
今早院子里的雪落得實在是大,斯明屹許久沒在敦煌見過這么大的雪,那潔白而神圣的白,襯得院墻上裸露出的部分更顯老舊,像是這冰雪天地露出的丑陋的疤。
這院子實在太老了,年初政府說住著不安全了,要拆遷了重建,說會給他更好的房子住??伤姑饕俨幌腚x開,萬一她來了,找不到地方可怎么好?雖然他知道她不會來。
斯明屹派助理去交涉,他已是這把年紀,活不了多久,或許一年、或許兩年,這房子等他去了再拆也不遲。
“明屹哥,快過年了,我給你送些年貨?!绷钟讑彽穆曇粼谏砗箜懫穑姑饕賱偛旁诖翱诳匆娝?,她腳步蹣跚地走來,斯明屹有一瞬間的恍惚,原來他們都這么老了。
斯明屹轉(zhuǎn)身,把手中抱著的畫放在桌上,叫助理倒茶。林幼姀朝桌上望了一眼,嘴角露出一抹自嘲般的笑容。
林幼姀親手把自己的畫撕毀的那一天晚上,斯明屹趁宋佩環(huán)洗澡的間隙,走進林幼姀房間,神色凝重地問:“小姀,你到底想做什么?”
“很多。你先選一下,是讓她清清白白地離開你,還是身敗名裂地離開你,我就是看不得你和她過得那么幸福。你說知名畫家因為嫉妒撕毀學生的獲獎作品,這個新聞好不好看?”
“你怎么變成這樣了?”
“那就要問問你了,明屹哥。”林幼姀看著斯明屹,目光中滿是不甘:“在我這,你說你不會結(jié)婚生子,在她那,你說你愿意白頭偕老,憑什么?”
斯明屹看著林幼姀久久說不出話來。人哪能預料到生活的改變,話總是說得太滿太早,在認識宋佩環(huán)之前,或者是在她來到這里之前,斯明屹確實沒有這樣的打算。
可是如今,他后悔了,但林幼姀并不給他反悔的機會。
林幼姀的語氣里不無悲傷:“我分手了,明屹哥,如果你愿意結(jié)婚,那個人該是我。除了我,誰也不行。”
明屹哥看著她的模樣,半晌沒再說出一句話來,負氣地轉(zhuǎn)身想要離開。
只是在他推門的瞬間,卻聽林幼姀在身后冷冷地警告:“明屹哥,我相信你不會忘,我爸當年是因為救你才從山上摔下去的。他要你照顧我,我可不信你有妻有兒,還有時間來照顧我!”
如今數(shù)十年過去了,林幼姀想到年少時那些事,只覺心中一陣悲涼。
當年宋佩環(huán)確實走了,斯明屹沒有再讓她回來??墒撬姑饕僖沧吡耍埣硎撬室庾骷偌娜馑闻瀛h(huán)的。
斯明屹就好像在故意躲著林幼姀,幾年后林幼姀熬不住,到底是和別人結(jié)了婚,他也就再回到故里。
林幼姀到那時才終于相信,斯明屹不是想通愿意結(jié)婚了,他只是愿意和宋佩環(huán)結(jié)婚。自宋佩環(huán)走后,他再也沒有對哪個女人露出過笑容。
宋佩環(huán)人走了,那些畫都還留在這里,斯明屹每天早上都會拿出來看一看,這幾十年過去,都沒有戒掉這個習慣。
林幼姀看著斯明屹,他最近氣色不太好,又整日憂思,林幼姀可真怕他哪一天就倒下了。林幼姀輕輕地拿起那幅畫,放在手里端詳了許久;“明屹哥,你是不是很恨我,讓你沒能與她相守一生?!?/p>
斯明屹擺了擺手:“一把年紀了,說這些做什么。我這一生也算有所成就,不枉來這世間走一遭。”
“那你還想見到她嗎?”
“見到了,這幾天做夢的時候,我總是會看見她穿著紅裙子站在我面前,有好幾次,我都覺得自己該一直睡下去……”
林幼姀終于忍不住把畫放下,捂著胸口哭起來。保姆上來攙扶,她卻把對方的手一把甩開,顫巍巍地從口袋里拿出一封信:“你去找她吧,明屹哥,我總說我愛你,但其實我只是不甘心你不愛我。我這一生,自以為贏過她,但其實早在四十年前我就輸了?!?/p>
那天林幼姀過來探望斯明屹,在院子門口碰見個小孩送信,她便替他收下了。看到宋佩環(huán)名字的時候,她恨不得燒了這封信,可想了又想,還是把信留了下來。
如今,這封信該物歸原主,就如斯明屹,也該回到她的身邊了吧。
回應
醫(yī)院里忽然闖入一個古怪的老人,他一把年紀,穿著昂貴得體的大衣,卻連帽子都帶歪了。
他是跑著進來的,被人攙扶著,幾次差點摔倒在地。有小護士關(guān)心地走過去問了來意,聽到要尋的那個名字后,眼中一亮,歡喜地跑向那個走廊盡頭的房間。
在開門的瞬間,小護士就急不可耐地喊道:“奶奶,奶奶你等的人他來了……”
可是無人回應。
永遠不會再有人回應。
編輯/貓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