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光明
苗族作家楊犁民的散文,偏重于哲學思考,主要是對生命的本體即存在的追問。當這樣的哲思在有限的篇幅里以精致的語言加以表述時,其文本就兼容了詩與散文的特性,既是高度個性化的自我言說,又具有超越現(xiàn)實生活感受的精神內(nèi)蘊?!栋盐矣门f的人》就是這樣一組具有文體創(chuàng)新意義的散文詩。
散文寫作需要在行文中不斷地提起我自己,而詩歌創(chuàng)作是抒情主人公不斷地在吟唱中現(xiàn)身?!栋盐矣门f的人》全部的關切就在于“我”。“我”被關切,正是存在主義的思想取向。沒有被關切的“我”未必存在,只有意識到自我,人才是存在的。也正因為意識對存在具有超越性,所以,存在先于本質(zhì)。楊犁民的這組散文詩,自然不是有意地去對某一類存在主義理論加以詩化的闡釋,而是他在生存中感受到了生的困惑。存在主義者提出的問題,并不只是理論家對于人的本質(zhì)有了發(fā)現(xiàn),而是具有反思能力的人對自我處境的認知與審察。現(xiàn)代詩人更富于內(nèi)省精神,在他們的內(nèi)在視境中,自我的現(xiàn)代性處境必然凸顯,“我在哪里”、“我是不是我”這樣的問題自然而然會被提出來,因為反思乃是現(xiàn)代詩人的思維特性?!鞍盐矣门f”是一種有些奇怪的說法,但在現(xiàn)象學意義上,它正是對人的存在本質(zhì)的還原,意味著人的主體性并非自己可以確立——它無法單方面確立,而只能在雙邊關系即人與他人、人與社會、人與自我的關系中確立?!栋盐矣门f的人》的戲劇性就來自這里,它需要不斷地從自我與他人、身體與靈魂、生與死等等這些矛盾關系中來尋找存在的真義。
對存在的自覺,必然伴隨身份的焦慮?!懊總€人都在用一生的時間,努力做好我。而事實是,到頭來,每一個人最終都活成了別人?!保ā渡矸荨罚┰娙宋虻降氖且粋€普遍性的,但并非人人都意識到的事實,其間一個隱在的悲劇是:“理論上,每個人心目中都有一個你。因此,在你之外,還存在著無數(shù)個你?!保ā渡矸荨罚┧?,人在這個世界上,被人設所固定,只能按照劇本演出,人的所作所為并非全是出于本意,作為社會人,每個人都逃不脫他人對你的定義,等于人都得被他人所用(而歸根到底也是為自己所用)。社會就是個體存在的場域:“作為自然的人,我們活在身體里,作為社會的人,我們活在身份里;我們用嘴巴吃飯,也用嘴巴說話?!薄俺燥堉挝覀兊纳眢w,說話支撐我們的身份。社會就是各種經(jīng)緯線組成的坐標,標識出我們每個人的身份和位置?!痹谶@里,“身體”和“身份”的關系,“身份”和“社會”的關系,得到了充分地揭示,其內(nèi)在的邏輯性反映的是人與他人及社會的辯證關系,也是存在的實景。它也告訴我們,人的存在基于一種處境,并產(chǎn)生無可規(guī)避的后果:“每一個我,對于別人來說,都是他人。但事實上,我們從來也沒有活過自我。因為我,是依托他人才得以存在的。是靠他人來指認的,是靠他人來評價的,也是靠他人來命名的。”“沒有他人,‘我’是否存在?這是個問題。”(《愛我的人,都是把我用舊的人》)看上去,這是在說理,但由于它所揭示的是無可克服的沖突,而這種沖突已被習以為常,導致存在的遺忘,因而它通過語言實現(xiàn)的戲劇化出場就產(chǎn)生了很強的詩性。而對存在的原理進行詩化的表述,恰是《把我用舊的人》的藝術價值之所在。
“孤獨”是存在之思的又一個重要命題。《與天地精神往來》這一章就是從“每個人,都是孤獨的”這一判斷出發(fā),對人被拋到世界上的孤獨處境進行了詩性的言說:
從身體意義上來看,每個人都居住在自己的身體里。
從時間意義上來看,每個人都居住在生和死之間。這是一段只可以屬于自己的旅途。雖人海茫茫,畢竟沒有人同來同往。你必須一條路,走到天黑。
從精神意義上來看,沒有完全相同的兩個精神世界。每個人都活在自己的頭腦中,一個人并不能完全進入另一個人的精神空間。
你來的地方,和去的地方,都是無盡的未知。
…… ……
所以,人的一生,都在和孤獨作戰(zhàn)。
這樣的表達,代表著楊犁民散文詩寫作的思想和藝術水準,有超越世俗生存的發(fā)現(xiàn)和對存在的擔當,也有對語言藝術的自覺和在平淡中求精到的努力。詩人所找到的對抗孤獨的方式,來自文化傳統(tǒng)的深處,說明消極的處世態(tài)度從另一個角度看實乃更為積極?!岸鄶?shù)時候,我們寧愿守著寂寞?!保ā赌阕吆?,院里的月季開了》)這種選擇可視為藝術賦予生命的力量。
對生與死的探究,也是存在之思的重要一維。在存在主義者看來,死亡是人生的最后歸宿,是生命的極限,它于個人的存在就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囤s路》把人生比作趕路,“生和死,構成生命的兩端”?!兜桥R》更是集中討論這一話題?!八劳鍪菬o法阻止的。”“死亡推動著死,也推動著生。”“個體生命不斷地生死,換來了集體生命的生生不息。由此,人類得以延續(xù)。”詩篇勾畫了人類生死相替的一幅圖景,指出了生命個體置于其間的被動性,同時也預留出了存在的可能性。如果說與之相關的《伐木》,寫的是地域文化中人對死亡的一種態(tài)度,那么,《迷霧》和《陽臺》等篇什說的則是,既然生命是個有限的過程,那么,超越和飛升就是人的精神應有的姿態(tài)?!对谝粭l無名河上》更是用隱喻的手法,暗示出生命在長流不息的文化與價值之河里洗沐并有望得以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