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夢依

辛棄疾一生創(chuàng)作了數(shù)量眾多而又成就驚人的詠春詞作，其不同時期的詠春詞作都灌注了他的愛國憂患之感，然而在其最值得注意的江淮兩湖、帶湖和瓢泉時期詠春詞作中，卻展現(xiàn)出了不同的色調(diào)差異。簡而言之，就是辛棄疾的江淮兩湖時期詠春詞具有一種“熱感”，而帶湖、瓢泉時期詠春詞卻帶有一種“冷感”。這種“熱感”與“冷感”的差異源于辛棄疾在江淮兩湖時期和帶湖、瓢泉時期感情內(nèi)容和具體寫作上的不同。

關(guān)于辛棄疾的詠春詞，前人早有研究，嚴迪昌先生就指出，辛氏詠春詞中的大部分屬于一種政治抒情詞，這是南宋內(nèi)憂外患的時代產(chǎn)物，辛棄疾是在借詠春來寄托自己的愛國思緒。劉靜也對稼軒詠春詞進行了研究，把稼軒詠春詞分為代言體和自敘體兩大類別，并指出了稼軒詠春詞中的常用意象。而后，馮楷奇還借用了葉嘉瑩先生的“一本萬殊”之語，分析了辛氏詠春詞中愁怨之情的具體內(nèi)涵。但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人具體研究辛棄疾詠春詞在不同時期的發(fā)展變化及其相應(yīng)呈現(xiàn)出的“熱感”與“冷感”，本文擬從辛氏詠春詞在不同時期的發(fā)展變化入手，具體解析其何以相應(yīng)呈現(xiàn)出不同的“熱感”與“冷感”。

一、稼軒詠春詞及其“熱感”“冷感”

關(guān)于稼軒詠春詞的數(shù)量，馮楷奇認為其有四十首左右，嚴迪昌則認為其多達六十多首，而劉靜擴大了范圍，提出辛棄疾的詠春詞數(shù)目可占其全詞數(shù)量的1/6。筆者參考諸家說法，對其篇目進行了認真統(tǒng)計，共得出辛棄疾詠春詞計四十首整，今按時期分類，列出其篇目、數(shù)量和比例如下：

根據(jù)上表，江淮兩湖時期、帶湖時期和瓢泉時期是辛氏寫作詠春詞最多的時期，筆者對稼軒這三個時期的詠春詞作進行了對比和分析，得出其在江淮兩湖時期的詠春詞是偏“熱”的，而帶湖和瓢泉時期雖有一些差異，但大致來說，卻是偏“冷”的。不可否認，其“熱感”與“冷感”的差異與辛棄疾在不同時期詠春詞作中感情內(nèi)容和具體寫作上的差異是密切相關(guān)的，所以接下來我們就以感情內(nèi)容和具體寫作兩個方面為重點，來探討辛棄疾詠春詞在江淮兩湖、帶湖和瓢泉時期“熱感”與“冷感”的不同及原因。

二、感情內(nèi)容不同

（一）熱誠、焦灼、執(zhí)著帶來的江淮兩湖之“熱感”

辛棄疾的南歸，從起始就是懷著一腔報國之志的，他希望能夠收復(fù)中原、一雪國恥。于是，他滿懷著對祖國的一片熱誠之心和對局勢的緊迫感，并把這些感情都傾瀉到了他的詠春詞作中，借詠春來寄寫自己的愛國思緒。在江淮兩湖時期的詠春詞作中，辛棄疾關(guān)于愛國之志的書寫主要表現(xiàn)在四個方面。

第一，希望能夠回歸金國統(tǒng)治下的故土的故國之思。辛棄疾在作于其南歸之后第一個立春日的《漢宮春》中就借“燕子夢到西園”來作比興，傳達出自己對故國的懷念。在《滿江紅·點火櫻桃》一闋詞中，他也不停地哀嘆“層樓望，春山疊。家何在？煙波隔”，感嘆自己的歸去難以實現(xiàn)。

第二，辛棄疾對祖國的一片熱誠之情。辛棄疾希望能夠收復(fù)國土，但對南宋的國勢和朝廷上的“主戰(zhàn)”“主和”勢力還有憂慮，所以他一方面積極進取，希望能夠留住春天、留住南宋，另一方面在政治情緒上又失意哀怨。這些感情表現(xiàn)在詞作中，就是他主戰(zhàn)進取，“生怕見、花開花落，朝來塞雁先還”，但又面對著隆興元年“花徑里、一番風雨，一番狼藉”的符離之敗的慘狀，一再書寫花落和春去的愁情，以至于發(fā)出“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的殊怨之語。

第三，辛棄疾因歲月流逝而發(fā)出的緊迫感。他生怕一年又一年的東風轉(zhuǎn)變了自己的朱顏，而自己南宋恢復(fù)事業(yè)的抱負還沒有實現(xiàn)。所以，他面對時間的流逝，總有一種焦灼、緊迫的情緒，這種情緒也流露在他的詠春詞作的字里行間，如“家住江南，又過了、清明寒食”中的“又”字，就可以看出在他眼中時間一年一年地徒然流逝。

第四，辛棄疾“歸正人”的身份及其“主戰(zhàn)”立場為其帶來的猜疑、妒忌與打壓。最能反映此內(nèi)容的就是《摸魚兒》一詞了，詞人在此詞中，借用了“香草美人”的比興手法，以傷春和宮怨的形式來書寫了其對小人讒沮的憤恨和憂讒畏譏的身世之感，既纏綿哀怨又沉郁頓挫。

也正是這種對國事的一片熱誠之心和對局勢的焦灼、緊迫之感，為辛棄疾江淮兩湖時期的詠春詞作注入了一種“熱力”，其對愛國憂患之情的執(zhí)著，終究是帶來了與帶湖、瓢泉時期詠春詞作不一樣的“熱感”。

（二）心灰意懶、淡漠排空帶來的帶湖、瓢泉之“冷感”

江淮兩湖時期和帶湖、瓢泉時期，辛棄疾的愛國憂患之情都是一致的。然而，因為時間、處境、局勢的變化，其感情內(nèi)容有了更為復(fù)雜的內(nèi)涵，表現(xiàn)在其創(chuàng)作的帶湖、瓢泉詠春詞作的色調(diào)上，就是呈現(xiàn)出來一種“冷感”。

在淳熙八年末被劾罷官之后，辛棄疾就開始了他在帶湖新居的退居生活，他希望能夠為宋廷所用，堅持“主戰(zhàn)”立場，卻為南宋朝廷和“主和”宵小所不容，統(tǒng)一南北、一雪國恥的報國之志始終難以實現(xiàn)，如果說他在南渡之初雖位居下僚，卻仍然執(zhí)著于南宋的恢復(fù)事業(yè)是步履維艱的話，那么他此時的處境就更為可悲了，明明主動學陶、自解自慰、進退取適，在閑適狂放中“悲哀的種子”卻總是涌上心頭，明明懷著報國進取之心，卻無報國挽頹之門，懷著不忘恢復(fù)的志氣，卻只能心未隱身先隱，把一腔忠君愛國之情深埋于退居日常之下。所以不同于江淮兩湖時期的熱誠、執(zhí)著之心，以及焦灼、緊迫之情，因時間、局勢和自身處境的變化，辛棄疾在帶湖時期詠春詞中更多地表現(xiàn)出了一種“疏離”，他不是像江淮兩湖時期一樣反反復(fù)復(fù)地集中書寫著花殘與春歸，而是更多地表現(xiàn)出自己的老病，顯示自己因壯志難酬而產(chǎn)生的無可奈何與心灰意懶，如他說自己“老去逢春如病酒”“病來自是于春懶”，這都使其此一時期的詠春詞作呈現(xiàn)出了特有的“冷感”。辛氏帶湖時期的“疏離”并不是對其報國之志的否定，在這種疏離的背后，其實正是他對南宋朝廷和“主和”宵小的不作為，對自己空有報國之志卻只能無奈退居的憤慨與牢騷，對自己縈心恢復(fù)卻一生潦倒、英雄老去、壯志難酬的悲嘆，然而不管如何，此一“疏離”之感確已經(jīng)為辛棄疾帶湖時期的詠春詞作打上了特有的“冷感”色調(diào)。

和帶湖時期一樣，辛棄疾在瓢泉時期也是接連被劾、被迫退居的，他希望能夠致力于南宋的恢復(fù)事業(yè)，然而現(xiàn)實卻一而再，再而三地讓他失望，而且隨著南歸后時日一再地逝去，他也越發(fā)認識到宋金對峙和朝廷和戰(zhàn)的局勢早已發(fā)生變化，恢復(fù)的時機著實是難以尋覓了，加之自身年已老邁，空有一腔報國之志而才能徒然逝去，于是他的心境更為沉痛悲涼，不過這種沉痛悲涼的心境導(dǎo)向的不是在詠春詞中的刻意宣泄，相反，而是對“莫思量”的強調(diào)。辛棄疾在此時期的詠春詞中，顯示出了一種淡漠，面對無與倫比的空虛和痛苦，他選擇了排空一切的方式獲得解脫，反映在詞作中，就是他已經(jīng)認識到了“便留春甚樂，樂了須悲”“往事如尋去鳥，清愁難解連環(huán)”，不停地說服自己“今古悠悠多少事，莫思量”“且莫管閑愁”。辛棄疾表現(xiàn)出來的淡漠也為其瓢泉時期詠春詞作帶來了一種“冷感”，然而帶湖階段與瓢泉階段詠春詞雖都是冷色調(diào)，其中的具體感情內(nèi)容卻顯然有著不同，不過二者殊途同歸，共同區(qū)別于其江淮兩湖時期赤誠、執(zhí)著的具有“熱感”的詠春詞。

三、具體寫作不同

（一）意象選用上的不同

在江淮兩湖詠春詞中，辛棄疾還沒有那么沉痛、悲涼的情緒，他有的更多是身為一個想要有所作為的年輕人的熱切與焦灼之情，所以他在這一時期的詠春詞中常常為我們營造出一個落花滿地且飄著紅雨的“粉紅”的、“熱色”的世界。而且此時他對早春意象的選用，也不同于帶湖、瓢泉時期的心灰意懶和淡漠排空之氣，顯得較有生機和活力。

帶湖、瓢泉時期的詠春詞中，辛棄疾更喜歡運用能夠表現(xiàn)出自己心灰意懶和淡漠排空之情的意象，如“蛛絲網(wǎng)遍玻璃盞”等。在這兩個時期，其實詞人還寫出了色彩比較明麗的詞句，不過其最終落腳點卻是對政治風波和朝廷主和勢力的嘲諷。

（二）藝術(shù)手法上的不同

今昔對比。在帶湖、瓢泉被迫退居的生活中，辛棄疾不斷地感嘆著自己的老病，并和自己恣意的少年生活進行對比，他還站在時間的洪流中，回顧和總結(jié)自己的一生，思考自己的悲劇并尋求解脫之法，詞人的詞境也因此更加悲涼，具有了刺目的“冷感”。

以樂景寫哀情。在帶湖、瓢泉時期詞作中，辛棄疾常常用歡樂的景象映襯自己的哀愁，在“但別院、笙歌一片”時，他卻老病纏身、心灰意懶，一點也高興不起來，在樂景的映襯下，他原來的哀情被放大和強化，讓我們越發(fā)感受到其悲涼。

（三）語言運用上的不同

在江淮兩湖時期詠春詞作中，辛棄疾常用比興，在語言上的使用也比較文雅、委婉、含蓄。他的春愁和他對南宋的感情聚集、凝結(jié)在一起，沉郁、盤折，在一片小的天地里孕育著巨大的能量，形成了與其他兩個時期詠春詞作不同的“熱感”。

而在帶湖、瓢泉時期詞作中，辛棄疾使用的比興手法沒有那么集中了，他的語言也更加直白，再加上其傳達出的態(tài)度，就給我們帶來了一種往外放的感受，這種語言上的“往外放”也就此流露出來了“冷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