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俊嶺
去年初秋的一天,快十二點了,我正想下班回家呢,傳來夏人杰去世的噩耗。電話,是人杰的兒子任遠打來的。我聽了,心里一沉。十幾秒后,我說,下午我過去。
回到家里,妻子剛剛把兩個菜端到飯桌上,一葷一素。我擰開瀘州老窖瓶蓋,往一個小酒盅里倒酒。我沉默著,連喝兩盅,也不吃菜。想倒第三盅時,妻子阻止。我說,夏人杰死了。妻子一愣。我倒上酒,開始吃菜。妻子說,五十五六歲,可惜。妻子與人杰在一個工廠里工作過。
以前,妻子對我說過:人杰鉆頭磨得好,干活也利索。就是人太老實、死心眼,吃不開。1990年,他發(fā)表第一篇民間故事,收到三十元稿費。主任讓他請客,三十元不夠,又加上十元。
想著妻子的話,我把第三杯喝完,說,下午我去吊孝,隨五百元吧,人杰的兒子剛剛上班,難。妻子說,行,你愿隨多少就隨多少。
2000年,當時古城最好的小區(qū)。二十年過去,自然消失了原來的光鮮亮麗。不過,小區(qū)內的幾棵苦楝樹,主干端直,樹枝蓬蓬,葉子黑綠,為樹木不多的小區(qū)增色不少。鼓聲三下,哭聲傳來。我加快腳步。六層樓下,用帆布搭一靈棚。一副白色挽聯(lián),出自本地顏楷書家之手:踏遍城鄉(xiāng)覓遺珍,資治存史啟后人。橫幅是:當代顏回。下午3點多的陽光,熱力雖小但亮度極大,把挽聯(lián)照耀得灼人眼目。
靈棚東頭,懸掛著人杰的遺像,面容清瘦、目光凄楚。靈棚內,跪著人杰的子侄三人。鼓聲響起,子侄哭泣。我在司儀的引導下,向人杰遺像三鞠躬。任遠抬起淚臉,走向我,磕頭。我拉起他來,溫語撫慰。隨后,我走到賬桌前,隨上五百元錢。這時,一人拉過來一把椅子,稱我老師,讓我坐下。我坐了下來。還有兩天時間哩,光站著,身體承受不了。
秋初天短,三個多小時過去,七點多了。暮色升起,一百米外的苦楝樹,樹冠黑蒼蒼的,似云若霧。在這三個多小時里,前來吊唁的,除去人杰的親戚外,有幾個我認識的文化記者,鞠躬、隨禮,然后與我寒暄幾句,離開。天黑之際,人杰同村開超市的老板來了。老板認識我,說,老師,人杰這病,是熬、焅出來的。老師你知道,最近幾年他在我超市外面看車子,我讓食堂里的廚師給他做他愛吃的五花肉燉白菜,他不吃?;ㄈ龎K錢買兩個芝麻燒餅,嚼巴嚼巴,喝點涼開水拉倒。幾年下來,不就病了。說完,老板把腦袋痛苦地搖了幾搖。
離靈棚五六米,盤起一個爐灶,架鐵鍋、燒劈柴,母雞燉土豆。幫忙的人,二十多口,一人一碗,熱熱鬧鬧、有說有笑地吃下。燈影里,我看見任遠,右手拿著饅頭,一小口一小口地吃,也不吃雞肉,只揀碗里的土豆吃。任遠的眼角,有幾粒淚珠閃閃。我反復品味著陶淵明的“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走回家去。
與妻子說了幾句喪事上的話,洗洗,隨即躺在床上。床頭燈發(fā)出淡淡光芒,我的眼前出現(xiàn)人杰的面容,先是遺像,后是活著時的一顰一笑。人杰,是胃出了毛病,胃癌。手術后,他在醫(yī)院住院二十天。他的兒子正讀研二,侍候幾天后匆匆返回學校。于是,閑云野鶴的我,便陪了他二十天。這20天里,他向我談了很多他自己的事。
躺在床上的我,對人杰的談話內容,進行一二三四地歸納。人杰的話,像是春天里珍貴如油的雨點,一滴一滴地響在我的耳邊。
你知道,我在工廠干了十年,與嫂子同事。那十年,我為了多掙錢,幾乎天天加班,計件嘛。你還知道,我在參加工作前,就對古城的老街舊巷魂牽夢繞。我騎著自行車,用了一個月,畫了三條老街舊巷的草圖。但是,進工廠在車間干活后,就沒有時間沒有閑心再想畫老街巷的事了。只是,在工廠里越干,我心里越煩。這天,我在車床上干活,老街巷耿家老宅房檐上的蔬菜水果透雕在我眼前浮現(xiàn),栩栩如生。一個不小心,我的右手無名指被削去一截。在家養(yǎng)傷七天,傷好后,我辦了辭職手續(xù)。
我開始在路邊擺書攤。提起這點,我還要感謝你,你沒少照顧我的生意。茨威格的小說集,百花文藝出版社出的,印制精美,兩塊六毛錢給了你。你把這本小說看完后,欣喜若狂地對我說,看完其中的《一個女人的二十四小時》,與高爾基一樣,不要臉地哭了。實話實說,那一刻,我對你充滿羨慕:有清閑的工作,有大把的時間,讀書作文,作品經常發(fā)表。
我一般八點多鐘出攤;收攤,時早時晚,以感到與工廠里掙得差不多一樣為度。擺攤,我不怕春天、夏天,怕秋天、冬天。秋風吹下樹上的黃葉,輕盈落地。我看著,就會有宋玉似的悲愁情懷涌起。如果這種時候,風兒吹起地面上的塵土,瞇了眼睛,我的心緒就會敗壞到極點。所幸,有三三兩兩的買書人走近,翻一會兒,付錢,拿書,走人。這樣,我的心情就會慢慢地好起來。冬天,雖然我穿得厚厚的,但仍有冷風像刀子似的往脖子里扎。向顧客介紹書籍的好處時,戴著手套,不能利索地翻動書頁。摘下手套呢,不一會兒便凍得僵硬如棍。
收攤后,我騎著自行車,沿著古城老街巷,或畫老房草圖,或與老人攀談。想想我賣書、妻子賣菜所掙的錢,除了糊口之外略有節(jié)余,心里就踏實了。特別是,當從老人嘴里聽到一曲民謠時,內心里的那種充實感,讓我活得有心氣。此時,看著夕陽的紅光照在老街上,我恍如穿越到清代、明代,看到了崇武連檣、運河碼頭上的繁忙;看到了站在船頭的江南才子,搖著扇子、風雅地吟詩作賦。
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地往下過。妻子問我,你擺書攤,不能擺一天嗎?多掙點錢不好嗎?錢扎手嗎?
我聽了,重重嘆息,說,這,你不懂,你不懂!
妻子愣了一會兒。然后,妻子眼睛紅紅的,走出去賣菜。
這年,妻子父親病了。妻子兩個姐姐,一個弟弟,四家。醫(yī)療費,每家掏二千元。當時,家里一千元都沒有。妻子這下犯愁了,說話帶了哭腔,問我,這咋辦呢,姐姐弟弟拿得出,咱拿不出,不丟人嗎?
我說,我借去。
我騎上自行車,到了大街上,卻不知找誰去借。工廠里的同事,大都沒有多少儲蓄,找也白找。文化局的人,我認識的都是領導。平時,他們對我的業(yè)余愛好都說支持,握手、拍肩膀什么的,但是如果張嘴借錢,還真開不了口。想來想去,想到日報編輯、寫散文的劉哥,除了工資高外,一個月發(fā)表幾篇作品,有稿費收入。我記得他辦公室的電話,于是手哆嗦著,在電話亭里撥通電話。接電話的正是劉哥,問我,人杰,有事嗎?我結巴著,吞吐半天,才說出有急事想借錢六字。劉哥說,人杰,你要多少?我說一千元,劉哥聽了,說,兩小時后你到報社找我,我回家湊錢。
我心兒快跳著騎車到報社,不好意思進辦公樓,就在大門左邊門垛下站著,等候劉哥。接過劉哥手里的一千元錢,我感激得想落淚。我一邊說劉哥我盡快還你,一邊想我得一天一天地擺攤了。
整整三個月,我一是去新華書店淘、買舊書;二是往廢舊市場,在廢紙堆里尋找有用的舊書、字畫。別說,金庸、古龍、梁羽生的小說,我找到一百多本。已經故去的本地書家的一幅書法,讓我發(fā)了一筆小財。這書家學津門四大家之一的嚴修、學張遷碑,楷隸相融,自出新意,在本地影響很大。1991年去世后,這書家的書法漸漸走俏。他這幅,我賣給一個教師,四百塊錢。這樣,不到兩個月,我就把劉哥的一千塊錢還上了。
妻子看著屋門下的一絲光亮,推門進來,說,還沒睡,不困嗎?我看看墻上的石英鐘,說,還早,才九點半。
妻子離開后,我想到人杰妻子的去世。那時,我因發(fā)表小說,在古城已成名士。在小說中,我有意寫入地方文化。這樣,就與人杰熟識起來,成為莫逆之交。人杰妻子的三天喪事,我從頭到尾盯著?,F(xiàn)在,印象最深的是人杰妻子娘家人的吵鬧。人杰妻子的二姐,指著人杰的鼻子說,夏人杰,俺妹妹是生生地跟著你受窮窮死的。俺妹妹才三十三歲,活蹦亂跳的一個人,說沒就沒了。你夏人杰摸摸良心,不有愧嗎?
說完,二姐雙手相拍,響亮而悲哀。人杰全身輕輕抖動,頭深深地埋在胸前,像一個低頭認罪的人。
二姐繼續(xù)說,一條裙子,三十塊錢,她看了三次,都沒舍得買。讓你去看一次,你卻說不好看。生病了,降壓藥她都不舍得買。六月里,大熱天賣菜賣水果,發(fā)了急病。
二姐越說越氣憤,手指結結實實地觸到人杰的額頭上,一下、兩下、三下。人杰的額頭黑紅,即將滲出血來。這時,七歲的任遠不干了,一頭頂向二姨,憤怒地說,誰也不能欺負我爸爸!
喪事后,我單獨請人杰吃了一頓飯。我們兩個喝了一瓶曹植醉。人杰酒量一般,酒后有些頹唐,說,我妻子臨死前,拉著我的手說,你搜集的那些民謠、畫的那些老房子,能換錢嗎?能吃能嚼嗎?快別亂跑,快別亂畫了,一心開書店掙錢吧!
我說,別說你,我都快寫不下去了。現(xiàn)在,有本事的都下海做生意了。
人杰雙手抓住頭發(fā),說,你不知道,你弟妹天天勸我一心賣書,勸著勸著,就會流下淚來。哭得天數(shù)一多,她的眼睛突然睜不開了。我用自行車馱著她,到眼科醫(yī)院看醫(yī)生。醫(yī)生給開了一些口服藥、兩樣藥水,說,不能再傷心哭泣了,不然,眼睛會瞎掉的。我對你弟妹,是有感情的,也是心存感激的。我經常想起,你弟妹沒有買成裙子的那天,她破天荒地喝了一瓶啤酒,對我發(fā)了一次火,僅有的一次火。她憤憤地脫下衣服,扔在地上,說,你看看你媳婦穿的這衣服,洗得還有點布意思不?我看不像樣子,把她抱進臥室。在她的哭聲里,我把她的衣服放在洗衣盆里,想去洗干凈。她沖出來,一把奪過,說,你一個大男人,給老婆洗什么衣服?掙錢去??!
人杰猛然挺直身子,說,我要開書店。
我說,開書店,行,武俠熱還有余溫,言情小說年輕人愿看。當代的長篇,路遙的《平凡的世界》,可能還會再版?!栋茁乖?,已經開始熱銷。
想到第二天還得去人杰喪事上照應,我關燈,合眼,漸漸入眠。
第二天,前來吊唁的人稀稀拉拉,多半是人杰的親戚。一整天里,我沒有遇到一個熟人。這讓我很無聊。我站起來,看一看人杰的遺像,看一眼悲哀的任遠。對了,偶有需要寫花圈上下聯(lián)的,我就寫一寫,用趙孟頫的仇鍔墓志銘體。無事,我走到苦楝樹下,看著青中泛白的楝豆,想到了人杰開書店當老板時的生活。那五六年,是人杰的巔峰時期,相對有錢的時候。這個小區(qū)的房子,就是在那時買下的。
在一個小街上,人杰租了兩間房子,門朝北。人杰書店。四字店名,就是寫挽聯(lián)的那位本地書家,用端莊大氣的顏體寫出的。小街本來有官方命名,卻因女人的服裝店多,而被稱為女人街。每每,有手提衣袋的時髦女人,腳穿高跟鞋,有節(jié)奏地敲擊著水泥地面,走進人杰的書店。女人相中瓊瑤、亦舒的小說,交錢、拿書、走人。女人飄逸的長發(fā),像是一團黑色的有罌粟氣味的云彩,把正值盛年的人杰托舉起來,飄向遠方。
書店生意不錯,濟南一出版社一九八幾年出的一批武俠書,讓人杰以極低的價格買進。不出一個月,全部賣掉。人杰看到,一些書店往外租書,就弄了一架通俗小說。其中,一九三幾年的新鴛鴦蝴蝶派作品,占了不少。另外,民國時期舊派武俠作家宮白羽、鄭證恩、還珠樓主、王度廬、朱貞木、平江不肖生的長篇小說,擺在書架上。長槍快馬、血雨腥風,引人入勝。每天下午下班后,愛看書的公職人員,紛紛涌進書店,租書。古城大學的一個工科教授,一周來兩次,租武俠小說。這教授說,我讀武俠,感覺好玩,能換換腦子。
這天,人杰正蹲在地上整理書籍,高跟鞋與地面相觸的聲音,動人心弦地響起。人杰以為是買書的呢,想站起,手卻慣性著,把書籍弄弄整齊。
老板,生意很好??!
噫,像是畫眉鳥兒鳴叫。
人杰不得不站起來了。人杰血液上涌,眼睛什么也看不清了。人杰摸索著坐在一把高凳上。好聞的香水味兒,讓人杰騎在了一匹瘋狂的快馬上,騰云駕霧一樣往前狂奔。三兩分鐘之后,人杰看到一個二十五六歲的女人,身姿如亭亭白樺。雖然細看之下,唇上的絨絨細毛較為明顯,但少見的白皙讓這女人媚態(tài)十足。特別是兩條長腿,又白又直。大洋馬。一向老實的人杰,腦子里飛出這三個字。人杰反應遲鈍,讓女人巧笑倩兮。女人問,老板,你雇個工人唄,這么大的書店,你一個人忙不過來!
此時的人杰,內心里其實已是同意了的,嘴上卻說,我的店不大,一個人忙得過來。女人在沙發(fā)上坐下,蹺起了二郎腿。人杰的目光掃向女人,驚艷于女人雙腿的美麗。此美只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次見。人杰心猿意馬,改變著古書上的成句。人杰給女人倒了一杯水,攀談起來。人杰知道了女人從東北過來,暫時住在親戚家里。女人結婚一年,丈夫入獄,刑期十年。
女人成為店員后,書店的生意更好了。租書的,二十左右的青年多了起來。他們進來,拿到書后,邊看女人邊向門口行走。有膽大的,在遞錢之際,摸摸、捏捏女人的玉手、皓腕。這些,人杰看在眼里,心里竟然泛起淡淡的醋意。女人并不在意,往往要站起來,送客人到門口,不迭聲地說再來再來、走好走好。女人的一口純正的東北味的普通話,如黃鶯婉轉而鳴,悅耳動聽。人杰對女人,越來越有好感。
這天,女人拉住人杰的手,說,老板,我親戚家人多房小,大熱天不方便,能不能在空地方放張小床,晚上我住在店里,書也安全。
人杰毫不猶豫,點了點頭。然后,人杰騎自行車到二手家具市場,讓店家送一張單人床、一個衣柜、一個床頭櫥。人杰讓店家?guī)兔?,把家具放置在書店的東南角。兩面墻上拉一鐵絲,懸掛布簾。嘩啦一聲,布簾展開,遮住一方溫馨的、女人氣息的天地。
這天八時許,正想打烊呢,先是一陣狂風,刮大街上的方便袋子被刮到了店里。女人剛剛把門關上,大雨點子便噼啪而至,打得窗戶玻璃咚咚亂響。此時,整條街上突然停電,書店一下子掉入黑甜的大海里。女人把店門關結實,循著人杰的呼吸,近前,然后緊緊貼附上去。不想,女人抱住的是人杰的后背。女人抱了好大會兒。人杰慢慢分開女人的玉臂……
你是長白山里飛出的俊鳥。人杰暢美地呼吸著,由衷地贊美女人。
第二天,人杰讓女人搬到兩間平房里。
2000年,古城興建了全城第一個小區(qū),鳳凰小區(qū)。人杰全款要了一套。樓房一共六層。七百元一平方米。一百五十平方米。五樓西戶。金邊銀角。朋友們都說,人杰這房子要得值。
自然,以上這些,都是人杰告訴我的。不然,我不是人杰,怎么知道人杰的心思呢。
這時,一顆楝豆從樹上掉了下來。我彎腰拾起,看看周圍地面,沒有看見楝豆;看看樹上,楝豆累累在綠葉間。于是我想,人杰與這顆早落的楝豆,有某種相似之處。
人杰喪事的第二天,過去了。
我回家,洗漱后躺在床上,腦子仍然不肯停歇。我想起人杰的由盛轉衰。
還是人杰術后住院期間,告訴我的一些實情。人杰說,在小區(qū)購房后,書店生意又好了幾年。任遠學習好,書店生意好,又有美女陪伴,我的心情愉快,走路都發(fā)了飄。我想擴大店面,想著掙錢多了,好自費出版以前搜集的民謠。對女人,我曾經想過辦證結婚,但一直沒有說出口。女人對我的心思雖有察覺,但也不提這事。
不知從哪一年開始,大街上的報亭開始減少。報亭在大街上三三兩兩,買報買雜志的,圍著店主,付錢找錢。報亭主人與顧客之間,很多時候是友好的,偶爾會有小吵小鬧。這吵鬧因書而起,倒有了幾分斯文。報亭售報的場面很溫馨,很有文化氣氛。觀望著,就有一種閱讀的欲望,一種向上的力量。有報亭在,人們就能知道大街上并不只有猜拳行令,并不只有紙醉金迷,并不只有鶯歌燕舞……看著女人街上一個報亭也沒有了,我惆悵滿懷??磿磮蟮娜嗽趺礈p少了呢?我知道,年輕讀者讓網絡小說吸引住了。但中年、老年人呢,他們的時間,都用來干什么了呢?我真真切切地感到,這是一股洪流,或者說是一股海潮奔涌而來。人,是阻擋不住的。
在報亭減少、消失的情況下,書店生意一天不如一天。我與女人的關系,也漸漸地不諧。生意清淡,而女人照樣買好衣、吃美食、喝紅酒。我與女人吵了幾次,正想把錢集中到一個卡上時,女人跑了。女人卷走了家里、店里的所有現(xiàn)金、銀行卡。想想,女人與我一塊生活了十年。我突然猛醒:女人丈夫的刑期,就是十年。
我回味著與女人的歡悮,心里空落落的。我像一只被別的雞撕咬敗北的雞,頭耷拉著,沒有了精氣神。女人肯定是回到了丈夫的身邊。想想女人又復與其丈夫顛倒衣裳,我深深責備自己的愚蠢:生活在一起后,就得要求登記結婚,光明正大地做一對夫妻。不然,就分手。可惜,我沒有。至于女人卷走我的錢財,我倒不是十分痛惜。
我一個人在店里,店顯得特別大、特別空。再也沒有了穿高跟鞋的女人飄然而至,再也沒有了大學教授前來租看武俠小說。偏偏此時,房主提出增加房租。我聽了幾乎沒有考慮,果斷地說,不租了。
我雇了一輛車,把書全部拉回家里:好在房子空間大一些,能夠把書全部容納。此后,我天天騎著個三輪車,又開始了路邊擺攤。三四年間,兒子考上高中、考上大學。好在,開書店掙的另一部分錢,我悄悄存在了女人不知的一張卡上。不然,就沒錢供養(yǎng)兒子上學了。
這一年春天,我遇見一個開過書店的熟人,對我說,我在孔夫子舊書網上開店賣書,一年了,還可以。不比你天天風吹日曬強。我動了心,在熟人的幫助下,先在網上辦了相關手續(xù),后把書名一本一本地輸入網店頁面。于是,我成了網店店主。
兒子考入南方一所大學,讀研究生。他成熟早,課余輔導當?shù)匦『W數(shù),一個月收入三千多元。我剛開網站時,心勁也很大,每個月進一些新書,進一些經典。一年下來,掙了三萬多塊。這天,我剛剛發(fā)完訂單,下午五點的太陽光從西窗照進來。想想,自己已經年近五十,此生,除了糊口之外,精神的東西太少太少了。一陣沖動涌來,我走出家門,到樓下地下室里,騎上電動車,奔向古城老街。騎著騎著,在一個胡同口遇見一個八十多歲的老頭。我停下,與老人交談起來。當我知道老人能夠完整地背誦《文水醉丐》中的所有歌謠時,像一個小孩子那樣高興地跳了起來。
我十分驚喜,打開手機里的錄音功能,讓老人背誦。別看老人已是八十多歲,但背誦起歌謠《逛古城》來,抑揚頓挫,聲如古磬:
“前菜市里出焦棗,后菜市里果木行。……茶食餑餑古城的好,上細果品古城的強。芙蓉糕、雪花糕,大金棍蜜灌甜又香??谒?、栗酥、箭桿酥,蛋糕、壽糕、玉露霜。棗泥對絲桂花醬,椒鹽豆沙有提糖。……開湯丸子熱厚餅,八批馃子酥又香。甜沫米粉糯米粥,炸糕麻花麥芽糖。豆包燒賣酥油餅,羊肉火燒牛肉湯?!懦歉纻鞯眠h,出門人提起想家鄉(xiāng):舊州洼白菜湯如奶,北壩的豆腐真不瓤,著名的還有西關水,甘美賽過揚子江……”
所舉古城小吃,聽來讓我口角生涎,舌尖泛香。
我激動得不得了,回家后,工筆正楷認真記錄下來。
此后,我不再花錢進書。每天的訂單多少,也不管了。每天天剛亮,我便去古城,一條胡同一條胡同地描畫,一首民謠一首民謠地搜集。遇到內容稀奇珍貴的,我便十分欣喜,像第一次見到那個東北女人似的。這天,我搜集到一首《門前停著大馬車》:
“門前停著大馬車,親的也親,不親的也親。門前立個要飯棍,親的不親,不親更不親。”
想想自己的半生經歷,我強烈感受到這首民謠把世態(tài)的炎涼,寫透了。
往往,一首詼諧的歌謠,能讓我的心情愉悅好長時間,下面這兩首就是:
“小巴狗,戴鈴鐺,晃啷晃啷到集上。要吃桃,桃有毛,要吃杏,杏又酸,要吃果子面丹丹。
小大的孩,都來玩,買長果,做伴伴。你一點,我一點,剩下一點喂小燕,喂得小燕肥肥的,藍天底下飛飛飛。”
對民間故事,我也搜集、整理,但是,百分之百地不予加工。這一點,我是嚴格遵守鐘敬文先生的教導去做的。識貨的編輯們夸我,夏老師,你這才是真貨,真貨!聽到這樣的表揚,我比前些年一天賣出一百本書還高興呢。
除了在古城六平方公里范圍內隨時踏訪外,我還沿著京杭大運河,騎著摩托車,一天騎出去一百多華里,搜集運河夯歌。
此外,我還任《古城名門》《古城老街》兩本書的主編。書成,半年之內售罄。主辦方主動給我一點稿費。一時之間,我在古城算是名人了。在一次換屆選舉中,我被選為古城民間文藝家協(xié)會副主席。報紙、網絡、電視臺,各類媒體記者,對我紛紛采訪。
雖然積攢了一點稿費,但我舍不得花。這年快入冬的時候,一周時間,我騎摩托到城外,在人家舍棄的白菜地里挖白菜疙瘩。一天馱回半麻袋。白菜疙瘩堆放在陽臺上、廚房里。一個冬天里,我每天光吃白菜疙瘩。我把硬皮去掉,切成絲,炒著吃,味道與白菜幫差不多?;蛘?,頭一天晚上,把絲用鹽腌一腌,第二天早晨,點上一點熟油,就可以吃了,就著饅頭。我是窮孩子出身,只要有白饅頭,沒有咸菜也能香香地吃下。
這年冬天的一天夜里,我對著家中剩下的書發(fā)呆。夜靜了,偶爾有醉漢的高歌從三百米外馬路上傳來。轎車駛過的聲音,自然也能聽到。此時,我想到了早逝的妻子。
我剛剛開始擺攤賣書的那年,冬天來到了。這天快十一點了,妻子頂風騎著三輪車來到書攤前。妻子見我雖然戴著羽絨服的帽子,但仍然被凍得哆哆嗦嗦,心疼地說,我光顧賣菜了,圍脖才織好。說完,妻子親手把圍脖圍在我的脖子上。立即,我的脖子溫暖了,全身也舒展開來。
我的眼淚,無聲流過臉頰。妻子,去世近二十年了。
想過妻子,我又想起與書的一切一切。陸機的兩句詩,從我腦海里閃現(xiàn)出來:念我平生時,人道多拘役。
我思緒萬千:古往今來,人道拘役的不只我一個,我也不是最后一個。念及此點,我悲欣交集,與弘一上人圓寂前的感受差不多。想來想去,荀子的那句“士君子不為貧窮怠乎道”,讓我又復精神健旺。只要一息尚存,我就要繼續(xù)搜集下去。
第二天,我把書轉給那個開網店的熟人,一本不剩。家里還有二百多本,都是我反復閱讀的經典。
任遠研究生畢業(yè)后,找到一家不錯的公司。工作半年后,任遠想買房子,首付三十萬。我知道后,手哆嗦、眼含淚,從手機銀行上轉給兒子五萬塊錢。
本村開超市的夏少兵,聽到我的苦況后,馬上說,我給任遠二十五萬。他什么時候有了就還我,沒有就拉倒。
少兵老板心腸好,看我沒有固定收入,讓我每天下午三點,去超市旁邊看管顧客的車子。少兵說管我吃,一個月給二千元。但是,我不好意思既拿人家的錢,又吃人家的飯。即便食堂里的服務員給我端過來,我也不吃。服務員說我,沒見過你這么直耿、這么死心眼的人。
第三天,古城文廣局局長、民間文藝家協(xié)會主席、古城大學圖書館館長,先后前來吊唁、隨禮。他們見了我,握手,說,下午兩點追悼會上見。
下午一時飯后,拆靈棚、上車去火葬場。
下午兩點之前,文化官員、朋友、親戚先后來到。兩點整,吊客排列在殯儀館前。民間文藝家協(xié)會主席致悼詞。主席語氣沉痛,措辭得體。除去悼詞的客套外,主席深情地提到人杰臨終前,囑咐兒子把《祝允明臨顏真卿楷書冊》,捐給古城大學圖書館。
我在讀書創(chuàng)作之余,幾乎天天臨帖,深知祝允明書法的狂放、率性,自然也知道這本《祝允明臨顏真卿楷書冊》的價值。人杰,窮苦到吃一冬天白菜疙瘩,卻能把家中最值錢的書法珍品保存下來、捐獻出去。這,讓我感觸良深。我的兩行熱淚,無聲涌出眼眶,打濕臉頰。
隨即,遺體告別儀式開始。當我看到雖然經過整容,但仍黃皮寡瘦的人杰時,眼淚又下來了。我一邊說人杰兄人杰兄,一邊匆匆握了一下任遠的手。我感受到,任遠的手,好涼。
之后,一般關系的人紛紛離去。十幾個人,等著人杰的尸體火化。
一個小時過去,我看到任遠抱著骨灰盒出來,走到一輛貨車旁邊。直到這時,我才看到車邊停放著一口棺材。
當骨灰盒放入棺材,棺材蓋被鐵釘釘上時,任遠又爆發(fā)出一陣痛哭。
任遠坐在貨車的副駕駛位上,拉著人杰的棺材在前,往城西十里的夏莊開去。后面,十幾個人分別乘坐小車,魚貫而行。
到了人杰的祖墳。祖墳周圍,是一片茂密的地瓜。說是祖墳,其實只有人杰爺爺奶奶的一座、人杰大爺大娘的一座,人杰父母的一座,加上人杰與妻子的,才四座。老夏家在夏莊,起碼生活了六百多年。人杰,得有很多代先輩了??墒?,他們的墳塋呢?跑到哪里去了?古語說,君子之澤,五世而斬。想想,已夠悲哀、凄涼。而墳塋的沒于平地,又增加了無奈的內容。
人杰妻子的棺材,入土二十多年。貼著妻子的棺材,早已挖好了人杰的墓穴。溫潤、微甜的泥土氣息,彌漫在空氣里。人們看到,人杰妻子的棺材已是朽壞,顏色如土似灰。三十多歲便與丈夫陰陽兩隔的人杰妻子,以后就與人杰同穴而眠了。看看隨風旋起的紙錢灰燼,聞聞紙錢悲傷的氣味,我想到兩句詩:應盡便須盡,無復獨多慮。陶淵明的。
一陣撲通撲通的掩埋聲音過后,一座新墳從田野上隆起。我知道,五十年抑或八十年之后,人杰的墳塋將會像他祖先的一樣,從大地上消失。不,不是消失,而是回到了大地母親的仁厚懷抱。
責任編輯惠靖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