罐甜
楔子
黃昏時刻有暴雨傾落,新一屆的電影節(jié)散場,新一輪的采訪臨近尾聲。他那年二十一歲,憑借一首自己作詞作曲的電影主題曲《硯晝》拿下那年的最佳男歌手獎,一時風頭無兩。
采訪室里燈光明亮,善于挖掘素材的記者問最后一個問題——
“江老師,外界傳言,您當初接下這部電影的主題曲的契機,是因為女主角沈葭,而她在這屆電影節(jié)斬獲最佳女主角獎,您對此有什么想說的嗎?”
這問題問得確實有些偏了,旁邊的助理想要開口阻攔,倒是先被他給攔下了。采訪室內安靜至極,隔著窗戶尚能聽見屋外的淅瀝雨聲。
也不知過了多久,終于是他先動了動,所有攝像機對準他,人人期盼著能從他口中得到第一手資料。
他卻忽地沒來由地輕笑開來,男人聲音清冽,卻也是好聽的——
“那就恭喜小師姐,前程似錦?!?/p>
一
江嘉樹從重慶一路來到北京的那天,北京落了2015年的第一場雪。
他十五歲被正千娛樂的星探發(fā)現(xiàn),為了唱歌進公司當訓練生,十幾歲的少年人想法單純,遠想不到未來會是怎樣,只一味埋頭苦練。十六歲遇上總部負責人出差重慶,恰好碰上他上聲樂課,唱的是謝安琪的那首《喜帖街》。
“要不要跟我去北京?”
在聽完那首歌之后,負責人把他拉到走廊上這樣問。
訓練室外的走廊沒什么人,重慶的冬天很少下雪,卻也是很冷的,江嘉樹的大半張臉藏在羽絨服的帽子里,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沉默半晌終是才輕聲答了句“好”。
就這樣,十六歲的江嘉樹空降北京總部出道預備役,自然也惹來一眾人的不滿。
譬如此刻——
最后一節(jié)聲樂課結束時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他還沒來得及出門,倒是先被同期的訓練生攔住了去路。
“你就是從重慶來的那個空降生?”為首的訓練生將他從頭打量一番,許是并未將他放在眼里,“也不怎么樣嘛,總部挑人的水平越來越差了?!?/p>
江嘉樹懶得去爭辯什么,側了側身正打算離開,但對方堵著門,完全沒有想要讓他的意思。
“想走???”對方反手關上門,“聽說你唱歌挺好聽,唱一首我就讓你走?!?/p>
顯然是故意跟他過不去了,江嘉樹皺了皺眉,還沒來得及開口,門倒是先被人從外面打開。
“還不走,等著加訓?”
少女裹著羽絨服走進來,攜帶著屋外的風雪意,寒意逼人。
對方看清來人,態(tài)度急轉,笑著喊了句“沈師姐”便跑開了。
偌大的訓練室只剩下沈葭和江嘉樹兩人,四目相對,終于是沈葭先開口打破沉默:“我叫沈葭,比大家早幾年進公司,你以后就跟大家一樣叫我?guī)熃??!?/p>
僅有片刻愣怔,江嘉樹輕聲回答:“我是江嘉樹?!?/p>
而對方并未在意他的停頓,只抬手關了訓練室的空調,鎖好門后回過身來叫他:“走吧,我送你回去,回寢室那段路的路燈壞了,你又不熟悉路?!?/p>
已是深夜,回寢室的路上早已沒什么人了,她打著手電筒送他回去,絮絮叨叨地跟他說著話:
“這路燈是今天下午突然壞了,還沒來得及修?!?/p>
“明天也不知道能不能修好,你明天還是記得帶個手電筒吧?!?/p>
“他們說什么你都別管,時間長了你們熟起來了就好了?!?/p>
沈葭確實是個盡職盡責的師姐,一項一項告訴他在這個新環(huán)境的生存之道,他也沒打斷她,反而是一聲一聲應下,默默記到心里去。
快到寢室的時候,她終于停下來:“到啦。”
他停了片刻,輕聲向她道謝后,往寢室里走,直到他快要進門時,她才又終于開口叫他:“江嘉樹——”
江嘉樹回過身來,少女提步跑到他面前停下,從羽絨服外套里摸出一個熱水袋和一支凍瘡膏來遞給他后又轉身跑掉。
十一月份的北京深夜寒意逼人,她回過身,隔著幾步的距離沖他揮手:
“可別凍壞啦,小師弟?!?/p>
手里握著的熱水袋滾燙,江嘉樹用力握了握,像是要把那點溫度從掌心直直地握進他心里去。
二
也不知道沈葭那晚送去的熱水袋到底起作用沒有,又許是身為南方人不習慣北方的天氣,總之在一個月后的考核日來臨前,江嘉樹發(fā)了高燒。身體原因多多少少影響到他的測評發(fā)揮。
負責測評的聲樂老師要求嚴格,哪怕考慮到他的情況,卻還是給江嘉樹的考核成績打上了不及格。
十幾歲的男孩子臉皮薄,加上空降總部自帶的關注度,面子上多多少少有些過不去,考核結束后還是一個人留在訓練室加訓。
沈葭在訓練室找到江嘉樹的時候已近黃昏,他背對著她坐在鋼琴前,拿著下午測評的歌詞在自己做練習。
她走到他旁邊坐下:“一次測評而已,下次贏回去就好了,而且測評老師也是為了我們好?!?/p>
她這樣一邊說著,一邊將懷里小心焐著的熱牛奶拿出來,撕開吸管插進包裝后遞給他。
面前的少年動了動,江嘉樹伸手接過她遞過來的那盒熱牛奶,用力吸了一大口后開口:“我知道?!?/p>
他知道娛樂圈的規(guī)則就是這樣,日后面對觀眾,哪怕是生病還是什么別的原因,沒發(fā)揮好就是沒發(fā)揮好,沒有人關注你的過程,人人都只看結果。
訓練室的空調溫度開得很高,呼呼地向外吹著熱風,心里某個念頭突然冒出來,沈葭像是做了什么重大決定般,伸手拉他:“要不要去吃火鍋?”
未出道的訓練生平時的飲食管控嚴格,加上江嘉樹初來北方,各種飲食依舊不習慣,一頓火鍋,對他來說無疑是最大的誘惑。
在北京找一家正宗的重慶火鍋并不容易,加上沈葭吃不慣辣而江嘉樹又在生病的緣故,到最后也只得讓步,點了一份清湯火鍋。
火鍋騰起的煙霧繚繞,沈葭吃得有味,他卻頗覺得可惜。
“等以后有機會,我請你吃重慶火鍋。”江嘉樹這樣講。
沈葭難得有機會這樣吃喝,嘴里的蝦餃滾燙,她喝下一大杯可樂后,才含混不清地應了聲“好”。
吃完火鍋天已經(jīng)完全黑下來了,她和他并肩一起往公司走。
街邊的路燈一盞一盞地亮起來,來往的行人匆匆,她忽然開口問:“小師弟,還沒有問過你,怎么會想來當訓練生???”
這話讓江嘉樹愣了愣,停頓片刻,他才開口說:“為了唱歌?!?/p>
“你唱歌很好聽的。”她走在他身后,一邊玩踩影子一邊這樣跟他講,“今天測評的時候我聽到了,但隔得太遠沒聽清,下次測評我站近點當你的聽眾?!?/p>
“不用等下次?!?/p>
沈葭還沒反應過來,他卻又先開了口,熟悉的前奏響起,她聽見他唱:
“我要將你拯救,逃離人間荒謬……”
“那里只得我共你,勝過絕美的晨曦……”
許是生病的緣故,江嘉樹的聲音略有些沙啞,卻也是好聽的,街上有車鳴笛而過,她抬頭看他,少年身后的月光明亮,四目相對,讓她一時有些失神。
直到一首歌唱完,沈葭才反應過來,提步走到江嘉樹面前,她的整個人包裹在寬大的羽絨服里,少女滾燙的氣息撲面而來,他一下子愣住了,腦袋在那一瞬間有些發(fā)蒙。
下一秒,沈葭抬手,掌心落在他頭頂,卻也是溫柔的,十七歲的少女聲音清澈。
“小師弟,”他聽見她說,“你總會被千萬人矚目的。”
三
那晚過去,緊接著就是公司年底的年會,按照慣例,每個訓練生都要準備節(jié)目。
沈葭和江嘉樹在推翻合唱和跳舞的選項后,最終決定選擇舞臺劇表演金庸先生的《倚天屠龍記》片段。
為了準備舞臺劇,沈葭提前借來公司的投影機,挑了個空閑時間和江嘉樹一起看。
周芷若和張無忌對峙的戲碼,年輕的周海媚出場驚艷,直到多年后依舊被人稱道,故事里的周芷若和張無忌相隔不過幾步的距離,張無忌說:“我們只管問心無愧,旁人言語理他做甚?”
緊接著是那句再經(jīng)典不過的臺詞,是周芷若回過身,失聲問他:“可倘若我問心有愧呢?”
十幾分鐘的片段,播放完畢后沈葭側過身去看旁邊的江嘉樹:“你覺得我們演這個片段怎么樣?”
他坐在地上沒動,反倒是沈葭先伸手去去夠他脖子,似是開玩笑般問:“怎么,小師弟不愿意???你可是我的第一個男主角哦?!?/p>
江嘉樹坐在地上,她整個人壓下來,他身形不穩(wěn),連帶著她齊齊向后跌去。
近在咫尺的距離,尚能清晰聽到彼此的呼吸聲,她整個人壓在他身上,四目相對,少女的一雙眼明亮至極。
心里某處柔軟的地方被戳中,江嘉樹勾了勾嘴角,輕聲答她剛才的話:“愿意?!?/p>
像是怕她不相信,又像是做一個鄭重的承諾,他再次重復:“愿意做你的第一個男主角?!?/p>
但這場表演到最后也沒有搬上舞臺,公司運營的項目出了狀況,全公司上下都忙著處理問題,實在抽不出時間去給他們這些沒出道的訓練生準備年會。
江嘉樹找到沈葭告訴她這個消息的時候,她正忙著把找來的服裝和道具拿給他看。
知道失去表演機會,沈葭多多少少也有些難過,但也知道沒辦法。她沒說話,只把找來的服裝道具收拾打包好。
訓練室內的燈光明亮,他望著她的背影,心沒來由地一動。
“我陪你演完這場戲吧?!苯螛浜鋈贿@樣講。
收好的服裝再次被拿出來,十幾歲的少年人第一次穿古裝,摸索半晌才終于穿上。沒有舞臺,沒有觀眾,他們在空曠的訓練室里,做了彼此獨一無二的張無忌和周芷若。
“今天謝謝你啦,小師弟?!?/p>
十幾分鐘的表演結束,沈葭在訓練室的地上隨便挑了個空處坐下,偷偷買來的罐裝可樂被毫不費力地拉開,她一邊把其中一罐遞給他,一邊這樣說。
江嘉樹沒說話,只接過她遞來的可樂,仰頭喝了一口。
那是2015年的最后一天,人人都沉浸在新一年快要來臨的喜悅中,透過十八樓的落地玻璃窗尚能看到這座城市的絢爛煙花。
屋內安靜至極,時針快要跨過十二點,屋外有其他的訓練生開始歡呼著倒數(shù):
“十……九……”
“小師弟?!彼p聲叫他。
“六……”
“五……”
江嘉樹側過臉看她,輕聲應她:“嗯?”
“……二……一!”
煙花綻放,沈葭舉著那罐可樂送到他面前,輕輕地和他碰了碰:“小師弟,新年快樂?!?/p>
易拉罐碰撞在一起發(fā)出的聲音略有些悶悶的,耳畔煙花的爆炸聲此起彼伏,江嘉樹卻在那一刻清楚地聽見了自己的心跳聲。
四
新的一年來臨,江嘉樹這批訓練生的出道單曲計劃也被提上日常。
正千娛樂在運營藝人這方面向來用心,出道單曲更是重點,為了讓訓練生更好地參與制作過程,公司提出安排他們一行人去采風。
采風地點定在黑龍江,大興安嶺的叢林之中,古老的鄂溫克族和馴鹿世世代代居住于此。
抵達黑龍江那晚落了雪,當?shù)氐亩鯗乜巳撕每停蠛玫哪滩璞欢松蟻?,暖意入胃,抵御寒意的效果顯著。坐在他們的特色民居斜仁柱里往外看,偶爾能看到一閃而過的馴鹿。
不知何處有人在唱歌,古老而神秘的鄂溫克歌謠傳來,雖然聽不懂,但卻帶著一種熨帖人心的力量。
“你有想好做什么樣的單曲嗎?”沈葭捧著一碗奶茶,喝下一大半,恢復了些暖意后這樣問。
“我想寫給我外婆。”他說這話時似有些猶豫,但還是認真答了她的話,順帶著伸手將她頭上那頂有些歪了的毛線帽給理了理。
“外婆?”她略有些不解。
江嘉樹沒急著答,有風從外面吹進來,屋內燃起的火堆上火花跳躍,氣氛一時間有些尷尬,也不知過了多久,終于是他先開口,向她陳述起他的過去。
不算什么特別的故事,小時候父母離異,被當作包袱的他被扔給外婆一手養(yǎng)大,從小喜歡唱歌,但卻由于家庭的原因始終沒有開口跟外婆提過。
在他十五歲那年外婆去世,父親和母親為了推脫掉他的撫養(yǎng)權幾乎快要大打出手。他聽得厭煩,出門遇見正千娛樂的訓練生街頭路演,他站在一旁跟著輕聲哼唱,離開時被星探塞了一張名片,娛樂圈的生意人辦事老到,天花亂墜地跟他描述著未來光怪陸離的一切。
什么掙錢,什么名氣,什么明星他都忘了,卻偏偏只記得一句——
“他跟我說,會有很好的老師教我唱歌?!彼诙丈搅值娘L里輕聲說著話,往燃著的火堆里添了點柴火后又接下去,頗帶著些自嘲意味地問她,“你會不會覺得,我的做法過于荒謬了?”
少年的聲音消散在風里,沈葭一時間不知道該怎么開口。
同行的訓練生在屋外喊他們:“沈師姐,江師弟,出來看雪?!?/p>
可能是從小在南方長大很少看見過雪的原因,兩人來了興致,起身掀開屋簾走了出去。雪在那一刻下得有大了些,紛紛揚揚似是要落滿整個世界。
不知哪里有人在喊:“不如許個愿吧?!?/p>
女孩子似乎向來在意在各種事情上的儀式感,聽到這句話,沈葭閉上眼,雙手合十,認認真真地許了個愿。
許完后,她睜開眼,卻看到江嘉樹沒有動,她忍不住問,開口呵出的白霧彌漫在空氣里:“你怎么不許愿?”
她出來得急,帶來的手套被放在屋內,現(xiàn)在暴露在空氣中的一雙手被凍得通紅,她也沒去管。
他沒答話,反倒是先脫下自己的手套給她戴上后才答:“不知道許什么?!?/p>
“我就知道?!毕袷窃缇土系搅藭沁@個答案,沈葭笑起來,“所以我?guī)湍阍S了?!?/p>
他有些沒聽清,十七歲的江嘉樹比她高出一大截,還沒來得及彎腰去聽她再次重復一遍,她卻先一步踮腳湊到他耳邊。
沈葭呼出來的氣息噴灑在他耳郭,溫溫熱熱的有些癢,十幾歲的少女聲音明朗,隨著冬日的風吹入耳中:
“我希望,我的少年嘉樹,能擁有閃閃發(fā)光的未來?!?/p>
五
可那次東北采風后完成的單曲并沒有如期發(fā)行,正千娛樂運行的多個項目出現(xiàn)問題,資金鏈短缺,整個公司面臨倒閉危機。
公司負責人連夜開會,最終決定將旗下訓練生打包送去各個劇組演戲賺錢。
那一年選秀之風剛剛興起,一百多個人爭十個出道名額,誰也不清楚這條路到底能不能行得通。
十七歲的江嘉樹沒有演戲天賦,卻偏偏歌唱得好,被逼得無奈的正千負責人放手一搏,另辟蹊徑送他去參加選秀。
離開公司前一晚,沈葭約江嘉樹看電影,說是看電影,放的依舊是金庸先生的《倚天屠龍記》。
同期的訓練生早已陸陸續(xù)續(xù)離開公司,買來的可樂再也不用藏著掖著,他們并肩坐在訓練室的地上,一罐一罐地喝著可樂,卻是誰也沒有先說話。
放映機也不知道放了多久,直到天光微亮,有陽光透過窗戶照進來,沈葭才終于先動了動。
“小師弟,我要走啦?!彼s那天一早的行程進劇組,仰頭將手里那罐可樂的最后一點喝盡后開口。
心里有什么瘋長著,江嘉樹想跟她說些什么,但終究是沒有開口,到最后,像是鼓起巨大勇氣般,伸手給了她一個擁抱。
屏幕里的故事還在繼續(xù),他也沒去聽。少年的胸膛炙熱,沈葭愣了半晌反應過來后伸手回抱他,學著電影里那些江湖人士般笑著跟他講:
“以后就江湖見啦?!?/p>
沈葭走后,江嘉樹也開始忙著參加選秀節(jié)目的錄制。三個月的封閉訓練,除了唱歌,他還要練習跳舞和創(chuàng)作。
他舞蹈基礎不好,為了呈現(xiàn)出好的舞臺只能每天加訓到很晚,無數(shù)個深夜他在訓練室里揮汗如雨,回想起離開公司前他們的那個擁抱,遙遠得恍如隔世。
比賽的第二階段過去,江嘉樹獲得第二名的成績,節(jié)目主辦方發(fā)手機給他們聯(lián)系家人。
他打電話過去的時候已是深夜,沈葭剛從劇組收工,那頭聲音嘈雜,可能是在回住處的路上。
時隔一個多月,她在那頭絮絮叨叨地跟他說了很多話——
說他的舞臺表現(xiàn)很好,一首《哪里只得我共你》圈粉無數(shù),有很多女孩子喜歡他,給他投票。
說他越來越耀眼,走在街上開始隨處可見他的海報和應援物。
最后,是她沒頭沒腦地突然問了句:“你現(xiàn)在在訓練室嗎?”
他答:“對。”
“那你到窗邊來?!彼@樣講。
選秀主辦方租的場地在郊區(qū),有粉絲會在樓下等著應援,從訓練室的窗戶往外看,正好能看得清楚。
江嘉樹雖然不解,但還是照她說的做。當少年的大半個身子出現(xiàn)在窗前,樓下等著應援的粉絲先反應過來。
有人在喊:“江嘉樹,生日快樂。”
他在那一刻才后知后覺,今天是他的十八歲生日。
藍色的應援燈亮起,江嘉樹幾乎在一瞬間認出了沈葭,已是五月的天氣,少女穿了條長裙,大半張臉藏在口罩后面,舉著他的應援燈沖他的方向晃了晃。
巨大的應援聲傳來,她混在粉絲里跟著一起大聲喊:
“江嘉樹,成年快樂?!?/p>
六
許是“功夫不負有心人”,三個月的努力也是有所回報,到最后江嘉樹以第二名的成績出道。
流量盛行的時代,他自身所帶的關注度越來越高,正當紅的時候,他卻先推掉了所有的工作去閉關訓練。
沈葭那時還在跑劇組,大大小小的角色演過不少,雖沒有大火的機會,但至少也漸漸有了一些名氣。
圈子里的事情忙起來焦頭爛額,除了跨年夜江嘉樹發(fā)過去的那句“新年快樂”,兩人也沒再聯(lián)系過。
又是一年過去,江嘉樹開始出專輯,自身的實力加上原先的熱度,讓他再次爆紅。沈葭也在那一年接到電影《像魚》的劇本,搭檔男主是童星出道,她出演人生中的第一個女主角。
沈葭再見到江嘉樹,是在《像魚》的殺青宴上。他獻唱電影的推廣曲,剛出錄音棚就被導演拉到了殺青宴現(xiàn)場。
那天距離他出道已經(jīng)過去了一年多的時間,八月的天氣有些悶熱,他穿一件再簡單不過的白色T恤坐在另一頭,隔著一張桌子和她四目相對,卻是誰也沒有想開口。
飯桌上推杯換盞,沈葭沒什么名氣,有喝酒上頭的制片人開始為難她,不依不饒地要她喝酒。
在座多的是看熱鬧的人,誰也不愿惹麻煩。沈葭自覺推辭不過,手里端著的那杯酒還沒來得及送到嘴邊,下一秒,是江嘉樹起身,舉著汽水敬她。
“還沒來得及祝小師姐,殺青快樂?!?/p>
這話無疑是挑明了自己和沈葭的關系,他那時風頭正盛,在場沒有人不愿意給他一個面子,喝酒這事也就不了了之。
飯局散場已是深夜,江嘉樹開車送沈葭回去。
“師姐。”不知道車開出去多久,他才終于開口。
她聽到動靜,從副駕駛上側過臉去看他。車內的燈光昏暗,他的臉一半明亮一半陰暗,她看得并不清楚。
“我很想念你?!?/p>
他這樣說著,下一秒,汽車駛入隧道,車里的歌還在繼續(xù)放著:
“與外界,未隔絕我共你……”
沈葭張了張口,似是想說些什么,可掙扎半晌也依舊沒有說話。
車在她住的小區(qū)外平穩(wěn)停下,這座城市不知什么時候開始落起了雨,密密麻麻的雨滴打在玻璃上,順著玻璃向下滑落。
藏在包里的機票被他拿出來遞到她面前,他的掌心出了層薄汗,許是緊張的緣故。
隔著淅瀝的雨聲,他的聲音有些?。骸皫熃?,我想帶你去看重慶的一草一木。”
七
飛機落地重慶是在一個月后的黃昏。
九月份的重慶天氣炎熱,他們也不知道該先去哪兒,江嘉樹索性帶著沈葭漫無目的地走。
他在九月山城的陽光里輕聲跟她說著話,斷斷續(xù)續(xù)地講起他的少年時代——每天六點準時起床,喝各種口味的天友牛奶,然后搭最早一班的公交車去學校。做得最多的事是陪外婆搶購超市打折的蔬果,十幾年來做過最叛逆的事,是初中時期藏了一張六十多分的卷子,被外婆發(fā)現(xiàn)后挨了一頓打。
他帶她乘公交車,不同的城市公交車不斷換乘。她看著公交車駛過重慶八中,駛過黃角坪,駛過李子壩,車窗外的風景變化,像是隔著時空奔走過他的整個青春歲月。她沒說話,卻在腦海里漸漸拼湊出重慶的模樣和一個完整的他。
公交車停在南濱路的時候,江嘉樹和沈葭下了車。
他帶她去吃火鍋,挑的是街邊一家不起眼的火鍋店,點好的鴛鴦鍋被端上來,香氣四溢。
夜幕落下,城市的燈光一盞一盞地亮起,隔著火鍋店的玻璃窗往外看,尚能看見南濱路的燈火通明和長江的波光粼粼。
“當時就是在那兒?!苯螛溟_口,手指指向斑駁玻璃外的某處,“我去看路演,被星探塞了名片?!?/p>
他說起做訓練生的事,為了唱跳拉筋開嗓訓練,十幾年來沒覺得有比這更痛苦的事。她笑著應和他,說她當時第一次拉筋,痛得感覺整個人好像被劈成兩半。
火鍋店內人聲嘈雜,她隔著一張桌子望見他的眼睛,火鍋騰起的煙霧繚繞。末了,終于是沈葭先舉起手里的汽水敬他:“小師弟,恭喜你終于得償所愿。”
江嘉樹沒答,也只是舉起自己手里的玻璃杯和她輕輕碰了碰后,仰頭將那杯汽水一飲而盡。
火鍋吃完已是深夜,從火鍋店出去后是一條小巷子,平時少有人走,月光落下,是影影綽綽的一片。
他和她并肩走著,有野薔薇爬上巷子兩側的矮墻,有風吹過,香氣彌漫一整條巷子。
“小師姐?!睕]來由地,江嘉樹停住腳,轉過身去看她。
“嗯?”她這樣應答,十九歲的江嘉樹高出她一大截,她微微抬頭才能看清他。
他的大半張臉藏在夜色里,模模糊糊的,讓她有些看不真切。
“其實我也不算是真正的得償所愿?!倍虝旱乃哪肯鄬?,他也不知從何而來的勇氣,大著膽子伸手將她拉進懷里。
少年的胸膛滾燙,僅隔著一層薄薄的布料,沈葭尚能清晰地聽見他撲通撲通的規(guī)律心跳聲。
十九歲的江嘉樹脊背繃直,許是有些緊張的緣故。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才終于開口,聲音回響在風里——輕聲問道:
“感受到了嗎?這顆滾燙的,為你跳動的心?!?/p>
八
他們從重慶回到北京,又是沒日沒夜的工作。
#江嘉樹沈葭戀情#詞條封頂熱搜的時候,江嘉樹剛剛結束新歌的錄音。
有狗仔拍下他們的照片放到網(wǎng)上,江嘉樹一張張地去看過去:殺青宴結束的雨夜他開車送她回去;重慶巷口他伸手給她一個擁抱;最后一張是他的十八歲生日,她戴著口罩藏在粉絲中,舉著他的應援牌。
一邊是“偶像失格”“塌房”的帽子瞬間扣下來,無數(shù)粉絲在微博喊話,希望江嘉樹出來澄清;另一邊多的是他的粉絲去微博辱罵沈葭,說她為了蹭熱度不擇手段。
他打電話給她,卻顯示無人接聽,心里有什么念頭再也壓不下去,他索性直接開車去了她住的地方。
那天北京落了雨,江嘉樹敲開沈葭的家門時,頭發(fā)已經(jīng)被打得有些濕了。
她迎他進屋,像是早就預料到他會來一般,屋內的咖啡剛好在那一刻煮夠了時間,她倒好一杯來端給他。
“我找好了公關?!彼_口這樣說,停了片刻后又再次接下去,像是在給他做出保證般,“我們之間問心無愧,這件事不會影響到你?!?/p>
話音剛落,面前的江嘉樹倒是先笑了。雨在這時仿佛下得大了些,窗戶許是沒有關嚴實,有風吹進來,涼意襲人。
仿佛是用盡畢生勇氣般,他提步走到她身邊,伸手攬過她的腰,然后低頭,在她額頭落下淺淺一吻。
清朗的聲音適時響起,傳到她耳中,她聽到他問:“可倘若我問心有愧呢?”
沈葭一時間晃了神,時光倒回幾年前的黃昏,訓練室內燈光昏暗,《倚天屠龍記》里恰好放到周芷若問張無忌的那一幕:“可倘若我問心有愧呢?”
客廳里的電視沒關,新一輪的《晚間新聞》還在播放:“我國著名武俠小說作家金庸先生辭世……”
2018年10月30日,我國著名武俠小說作家金庸先生辭世,一代人的江湖夢自此遠去。
某些情緒瘋長著,耳畔是屋外淅瀝的雨聲,到最后,沈葭也只是嘆了口氣:“可我們的江湖,早已走到了盡頭?!?/p>
仿佛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江嘉樹在那一刻才終于明白過來她的意思,訕訕地收了手,垂著頭坐在沙發(fā)上。
過了好久,他才終于說:“師姐,我很懷念我們的少年時代。”
他懷念什么呢?
多年前的公司北京總部,他們身上遠沒有現(xiàn)在這么多的鎂光燈和關注,偶爾心血來潮偷溜出去吃一頓火鍋。初冬街上的路燈光昏暗,來往的行人匆匆,即使一個勁兒瘋跑也不會有人在意,累了就停住腳,一抬頭就能看見天上的月亮。
他們跑過南濱路,跑過長江,跑過重慶,跑過北京,然后直直奔向屬于各自的星光燦爛的十幾歲,再回過身來時,他們都不再僅僅是對方的小師弟和小師姐。
他們的少年時代,連同他們心中的那片小小江湖,都早已一同遠去了。
江嘉樹想,他早應該明白的。
九
“那就祝小師姐,前程似錦?!?/p>
沈葭第四次看完江嘉樹這段采訪時,已經(jīng)是凌晨兩點。
她憑借電影《像魚》拿下那年的最佳女主角獎,走紅毯接受采訪,幾乎忙得腳不沾地。
等到真正抽出時間去看他的采訪時,距離那場電影節(jié)閉幕式已經(jīng)過去了整整一個星期。
自當晚一別以后,其實她和江嘉樹也沒有鬧到老死不相往來的地步,但這么久過去,卻十分默契地誰都沒有和對方聯(lián)系過。
信息時代打聽一個人的消息不算什么難事,更何況還在同一個圈子里,她多多少少也會得知江嘉樹的近況。
比如他開了人生中的第一場演唱會,每天還是忙著做專輯,直到一個星期前憑借給她的電影主題曲《硯晝》拿下最佳男歌手獎。
同一場頒獎禮的現(xiàn)場,她坐在臺下遙遙地看他,臺上的燈光有些刺眼,她看得并不真切。
回程的當晚落了雨,車內循環(huán)播放謝安琪的《喜帖街》,她在那一刻無端想起她的訓練生時期。
跟著同期訓練生去負責人辦公室偷看那個神秘的空降生,隔著一扇門,她聽見十六歲的江嘉樹在唱:
“忘掉種過的花,重新的出發(fā),放棄理想吧。”
少年人的聲音干凈,她聽得幾近癡迷,直到被同期的訓練生拉著走出去好遠,她都有些沒反應過來。
江嘉樹前期的空降生活并不好過,被同期訓練生的排擠加上不適應氣候。直到某天看見他生了凍瘡的手,她那晚本意只想去給他送凍瘡膏,卻沒承想誤打誤撞地替他解了圍。
她盡心盡力地履行一個師姐的職責,測評失利及時安慰他,帶他偷溜出去吃火鍋,和他共演一場《倚天屠龍記》,陪他去東北采風,知道他喜歡唱歌,就毫無保留地支持他。
有些念頭偷偷長出來,有些感情也在悄悄改變,她也不是沒有在意過,只是不能罷了。
后來公司面臨倒閉危機,他被送去參加選秀,她開始奔波于各個劇組。某個深夜劇組收工,回程的公交車上,她恍恍惚惚想起第二天是他的成人禮,當即定了去他那里的機票,借著粉絲的名義大聲對他喊了句“生日快樂”。
也不是沒有心動過的。
離開公司前他第一次伸手抱她;殺青宴結束后他說的那句“我想帶你去看,重慶的一草一木”讓她心頭微動;重慶巷口的那個擁抱,鼻尖是馥郁的薔薇花香,少年的懷抱溫暖,她卻再沒有勇氣伸手回抱。
她害怕什么呢?她說不清楚。
突如其來的高位戀情熱搜,少年人的情意直白滾燙,她猶豫,踟躕,恍惚中只記得她跟十六歲的他說——
“你會被千萬人矚目?!?/p>
她的小師弟啊,就該大步向前,成為所有人的月亮,被千萬人矚目。
所以她選擇放棄,十幾歲的蒙昧與青澀懵懂,少女時代的喜歡與怦然心動,她通通放棄,然后去換取他光明遠大前程。
就這樣吧,她這樣跟自己說。
保姆車駛過市中心,街邊的廣告牌上,男人熟悉的臉從玻璃車窗外一閃而過。
時光倒回很久之前的客廳,耳畔是淅瀝的雨聲,有風吹進來,裹挾著咖啡的香氣蔓延開來,也是好聞的,少年的唇瓣微涼,落在她額上的一吻溫柔。
她閉上眼,覺得此生不會再有比這更好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