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楊攀
實行走班制、導師制,設(shè)置四大學院、八大書院,學生自治……北大附中這一系列聽起來十分具有“實驗性”的舉措,讓王錚顯得頗為特立獨行,也引發(fā)了巨大的爭議。去年12月14日,北京大學官網(wǎng)的“校內(nèi)公告”欄發(fā)布了一則免職通知:“學校研究決定,免去王錚的北京大學附屬中學校長的職務(wù)?!?短短一句話,就結(jié)束了王錚在北大附中長達12年的工作,留給輿論無盡的困惑和不解。
把高考看作一次游戲
不同于許多中學的固定班級,北大附中以書院替代了傳統(tǒng)概念上的班級。每個高一新生入學就會像《哈利·波特》中的霍格沃茨一樣被分到各個書院,由高二的學長帶領(lǐng)?!拔覀兊臅焊鷮W科的課程學習是沒有太大關(guān)系的,它更多是生活,是一個生活的載體。它的一個特點就是高低年級混搭,學生在一起生活、切磋是非常重要的?!痹诘谒膶弥袊逃齽?chuàng)新年會·國際論壇上,王錚說。
取消了傳統(tǒng)的行政班,沒有了以班級為單位的固定課表,學生們要怎么上課?答案是采取走班制,每個學生可以自由選課,定制自己的課程表?!拔覀円郧按蠖嗟恼n程建設(shè)的維度是以學科來劃分的,但是北大附中現(xiàn)在把這些課程變成不同的性質(zhì)和方向,讓學生自主選擇。”王錚曾對北大附中的學科設(shè)置進行解釋。不管哪個書院的學生,都可以在行知學院、元培學院、博雅學院、道爾頓學院這四個學院去選擇組合課程,組成專屬于自己獨有的學習計劃。
劉夢(化名)去年從北大附中畢業(yè)了。她回憶,高一、高二時,語文、英語都不用教科書,高三時才用。“的確,北大附中的部分課程確實不與高考接軌,我們的國文課會用一個學段的時間深度剖析《紅樓夢》,會品讀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的優(yōu)秀作品,卻不涉及如何從高考敘事散文中提取作者觀點。”
但這僅限于高一、高二。到了高三,要在國內(nèi)高考的學生去預科部集中沖刺?!案呷透咭?、高二是兩個世界,高三就被封閉到了五層和六層?!痹诩o錄片《高考》中,一位學生說道。其實,王錚的教育改革早在2002年上任深圳中學校長時就大刀闊斧地開始實施了。當時也是高一、高二讓學生依據(jù)自己的愛好去深入學習,擴大視野,高三再為高考集中復習。
2009年11月,教育部在南京市召開全國基礎(chǔ)教育課程改革經(jīng)驗交流會,深圳中學作為全國唯一一所義務(wù)教育階段學校代表作了經(jīng)驗介紹。王錚不認為以高考為目標的訓練是真正的學習?!拔覀兛梢园迅呖伎闯梢粋€游戲,我們要參與這個游戲,把這個游戲做好,但是真正的學習不是禁錮在里面,而是以興趣、深入鉆研,以自主思考、不同的見解和深入探究來進行的,這是真正的學習?!彼X得應(yīng)付高考,準備一年就足夠了。
即使在高三,王錚也希望學生能自主學習。張璇(化名)初中就在北大附中,又在這里讀了高中。“離開了以后發(fā)現(xiàn),這么做的中學獨其一所(除了之前王錚校長在深圳中學試圖發(fā)展改革),跟很多大學認識的同學或者社會人士去說的話,大家都會覺得很高大上,不敢想象。”比如,她高中上的政治課并沒有按照課本教學,而是像真正的大學哲學系學生一樣,讀柏拉圖選集,去揣摩話語中的邏輯含義,探討其合理性。當然高考考政治的同學是可以選正常教學的政治課的。
北大附中每年有四大活動(足球賽、籃球賽、舞蹈節(jié)、戲劇節(jié)),都會邀請專業(yè)老師指導。排練的舞蹈劇、戲劇從劇本編排、燈光道具音響,到人員演出,都是完全由學生自己決策,最后會根據(jù)專業(yè)評委打分和觀眾人氣投票選出排名。
“你有進展了嗎?”是流傳于學生中間的一句黑話,意思是“你談戀愛了嗎?”令家長們?nèi)缗R大敵的“早戀問題”,在北大附中根本不算事。王錚不但不反對中學生戀愛,反而持鼓勵態(tài)度,“現(xiàn)在學生談戀愛其實也是對戀愛經(jīng)驗的一種幫助,是非常寶貴的人生經(jīng)驗,同時也是學生成長的一部分,教會學生懂得如何認識他人、理解他人”。
很多人認為,北大附中不像中學,更像大學。王錚對此的回應(yīng)是“我們不一定要像大學,但我們一定不要像小學”。
“趕走王錚”
在紀錄片《高考》中,一位北大附中學生提到北大附中高考成績最輝煌的時候是在2003年非典時期,然后他緊接著就說:“說這個太俗了!” 然而,就是這個俗事是所有想要升入中國大學的學生、家長和學校所無法避開的。王錚也是如此,因為這與學生的前途密切相關(guān)。
高考始終是衡量中國高中辦學水平的最重要的標準之一。“現(xiàn)在高考是對教育的一個最終評價,學校辦得好不好,教育水平如何只看高考。高考成績怎樣,高考的升學率是多少,這變成了學校的一種評價標準。高考成績一旦下降,再好的人也不能當校長,再好的老師也要被家長罵?!蓖蹂P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說。
別的學?;ㄈ陼r間準備高考,北大附中只用一年時間,那最終的升學率有差別嗎?賦予高中生這么大的自主權(quán),他們可以安排好自己的學習和生活嗎?這樣的質(zhì)疑和壓力始終存在。離開深圳中學時,學生采訪王錚,一上來就詰問學校的中考招生分數(shù)大幅下滑,因為這意味著大眾對王錚的教改沒有信心,高分考生不愿意報考深圳中學。當時還有很多家長在網(wǎng)上公開呼吁“趕走王錚”“救救深圳中學,救救深中學子”。
在紀錄片《高考》中,王錚也給北大附中的老師下了硬指標,2014年那屆高三畢業(yè)生,考上清華北大的學生必須超過60個。在片尾,可以看到,那一年北大附中一共58個學生考上了清北,一本率99%。
2016年,張璇高考時順利考上了北大。不過,高中時,她也有疑慮,在高考的大環(huán)境下去做一些“額外”的事情是不是會對自己的未來產(chǎn)生影響?
張璇那時就看到不少學生在書院的活動室里聚眾打《英雄聯(lián)盟》。她的一個朋友因為家里不讓玩游戲,還專門帶著電腦來學校打游戲?!白钪庇^的體現(xiàn)就是整體高考水平下滑,這種教學方式肯定不會說是一點影響都沒有,考試成績整體比不過應(yīng)試教育出來的學生是很正常的。”張璇說,“總體來說,如果是有規(guī)劃和自制能力的學生,在這種模式下能夠得到很好的發(fā)展。如果只是沾沾自喜于沒有過多管教和作業(yè)約束的話,高考成績可能確實會受到影響。但這樣的人就算高考很好,到了大學無人約束以后也會放縱吧?!?于敏(化名)2003年入讀深圳中學,她的體驗不太好?!拔覜]有在這件事情上吃虧,因為相對來說,我是目標比較明確,比較有自制力的人,但是我比較替我的很多同學惋惜?!?/p>
據(jù)北大附中官方微信2020年7月公布的數(shù)據(jù):“北大附中國內(nèi)高考方向,近年平均10%左右的同學升入北京大學和清華大學,50%以上的同學升入國內(nèi)985高校,75%以上的同學升入211高校,95%以上同學升入重點本科院校。此外,還有很多高考方向同學被推薦至早稻田大學、上海紐約大學、昆山杜克大學、香港大學等知名高等學府?!?這樣的升學率放在其他學??隙ㄊ莾?yōu)異的,但是放在北大附中身上就未必令人滿意了。
在北大附中2021屆畢業(yè)生畢業(yè)典禮上,王錚說:“北大附中有一個培養(yǎng)目標,但是她沒有一個辦學目標。她不會為這些表面的、片面的指標和分數(shù)所拖累,她的核心是培養(yǎng)目標里面所表達的,有個性品質(zhì),有能力才干,有價值觀?!?所以,王錚認為,北大附中不是一所學校,北大附中是一種教育。“我們不是在辦學校,我們是在辦教育。我們要的不是一個學校外在的指標和名聲,而是每個身在其中的學生的當下生活和成長,是每個學生的認知、自我和他人?!睆纳钲谥袑W到北大附中,王錚都致力于培養(yǎng)個性鮮明、充滿自信、敢于負責的杰出公民。
是“功臣”,還是“罪人”?
2021年12月14日,57歲的王錚在北大附中的工作戛然而止。免職通知只有一句話,沒有任何解釋。微信公眾號“奴隸社會”以教育同仁的名稱發(fā)文《關(guān)于王錚校長的“一句話”免職,問北大幾個問題》:“一、免職的原因是什么?二、提前免職如何理解?三、北大附中12年的改革成果,如何總結(jié)、保留和發(fā)展?四、免職是不是對王錚校長倡導的教育理念和實踐的否定?”至今,這些疑問都沒有得到正式解答。
當年王錚離開深圳中學,就任北大附中校長后,深圳中學的老師鄧海清曾寫了一篇《王錚,一個時代的領(lǐng)舞者》,總結(jié)了王錚在深圳中學八年的得失——是“功臣”,還是“罪人”?該文肯定了王錚作為改革先鋒取得的成績,也指出了王錚教改的很多問題。
比如,沒有或很少做老師的思想工作,“理解的要執(zhí)行,不理解的也要執(zhí)行”的領(lǐng)導思維會使得課改的效果大打折扣;比如,課改方案要嚴格論證,任何一項措施的實施或取消都應(yīng)該如此,細節(jié)要清晰具體,不能走一步看一步;比如,針對生源質(zhì)量參差不齊的學生,課改不能一刀切,忽視學生個體差異……
于敏的妹妹2013年也入讀深圳中學,后來保送去了日本早稻田大學。據(jù)她觀察,王錚時代深圳中學的多元化、學生的咖啡店這些東西都保留得很好,甚至比以前做得更好,運營得更徹底,同時成績也更好。所以,于敏覺得搞社團、搞活動、搞多元化跟重視成績是可以不沖突的,尤其是進(深圳中學、北大附中)這兩所學校的學生,基本上是整個城市里最優(yōu)秀的人了,效率上是可以兼顧的。關(guān)鍵是有了理念和模式后,管理得跟上。
劉夢和同學們在高三時也想過如果高一時,學校能在高考方面多一些引導,他們高三時會不會更好一點?這些反思和總結(jié)都是有益的。王錚在北大附中12年的改革肯定不是完美的,存在很多問題。但這肯定是中國基礎(chǔ)教育的一次難得的嘗試。只可惜這個嘗試就這么草草結(jié)束了。
在深圳中學的校長交接儀式上,王錚曾說:“一個階段的使命完成了,就要有一個新的發(fā)展。但事情還沒有做完,還沒有做好,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8年里做的事情,我們也覺得問心無愧。事情的結(jié)果,我想就留給別人、留給時間、留給歷史去評說吧!”
(摘自《看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