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愛田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
一天,地質(zhì)隊的老師傅老金拿著退休申請書走進了分隊長辦公室。只見分隊長對著分隊書記嘆氣:“唉!今天又調(diào)走了兩個!”分隊書記也大為嘆息:“我們地質(zhì)工人每日爬山,汗水泡衣,非常辛苦,夫妻又長期兩地分居……難留住人啊,唉—”老金一聽,收起了退休申請,轉(zhuǎn)身而出,回到寢室就給妻子寫了一封信:“我還有任務沒有完成,推遲退休……咱黨員要起到帶頭作用……”
老金是鉆機組機長,他從部隊轉(zhuǎn)業(yè)到地質(zhì)隊當鉆工三十余年,隨隊轉(zhuǎn)戰(zhàn)各地,是極富經(jīng)驗的老師傅了。他帶著一大幫剛參加工作二十歲左右的徒弟,工作在山里,和領(lǐng)導一樣,住的都是低矮的小窩棚。
改革開放后,都市的日新月異誘惑著大家。在地質(zhì)隊也實在辛苦,且夫妻長期分居兩地,不少人想往城里調(diào),人員流失大,勘探任務不能如期完成。當時有海外關(guān)系的,大都想方設(shè)法往國外跑,老金的一位徒弟也有這種關(guān)系,正辦手續(xù)欲移居海外。大伙兒說:“外國的太陽比中國的紅……”老金正在生徒弟的氣,聞言色變,朝他們一聲斷喝:“誰說外國的太陽比中國的紅?”聲音似從遙遠的天際滾來,在徒弟們頭頂如巨雷般炸響,驚得他們噤若寒蟬。
老金又大聲說,不,是吼:“咱中國的太陽就比外國的紅!不信?你們?nèi)タ纯丛蹅冃掳徇w的工區(qū)山上的紅杜鵑,為什么開得別樣紅艷?”雖然老金文化程度不高,小節(jié)上無所謂,大義上可不含糊。二十多個不知深淺的“愣頭青”徒弟,前呼后擁,跋山涉水,穿荊度棘,攀巖越巘,曲折七里來到新搬遷的工區(qū)觀看,果見漫山遍野盡是紅杜鵑,花香飄泛,縷縷襲人;花簇連綿,流光溢彩,映照山峽,紅透天際!這種紅真的紅得特別,能染紅萬物—山溪的水、山上的石、天上的云、鉆塔、鉆臺、鉆機,甚至大家的臉、衣裳全被染紅了!這時,在禿巖鉆臺上忙活的一位技術(shù)員悄悄告訴大家:“通過鉆探巖芯取樣化驗,我們腳下很可能有豐富的鈾!”“哇—”大家一陣歡呼、擁抱。徒弟們真切地感受到,這種別樣的紅,“紅”到了每個人的心里!
老金還說,他的大女兒在二分隊當找礦員,二女兒在四分隊也是找礦員,兩個小兒子在讀地質(zhì)大學,他們畢業(yè)后將會來他們的隊……大家聽后,不覺臉紅,默然無語,都低下了頭……由此,那位徒弟就中止了辦理徙居海外的手續(xù),留了下來;欲調(diào)往城市的人,也多留了下來,與大伙兒櫛風沐雨、風餐露宿、傲霜斗雪,同心協(xié)力奮戰(zhàn)在山區(qū)……
老金又說:“我們單位是中央直屬的專業(yè)找鈾隊伍,曾為‘兩彈’制造不斷提供原料……”“原來我們的工作如此光榮!”大伙兒情不自禁齊聲喊:“我們驕傲!”
一天,下班途中遇大雨,老金腳下一滑從山上摔下深谷,鮮血隨著雨水嘩嘩流淌,傷勢極重,大伙兒剛把他救上來,還沒來得及送醫(yī)院救治,他就走了。彌留之際,他用盡力氣緊緊抓著放棄了移居海外的徒弟的手,說:“你能留下來……”另一只淌著鮮血的手顫抖著朝他豎起大拇指。老金又斷斷續(xù)續(xù),含糊不清地說了一句,但他的意思并不含糊,大意大家都明白—他們干的是“國家大事”!
“中國的太陽比外國的紅”,徒弟牢記他這句堅定不移的話,含淚激動地說:“是!師傅!我們的太陽就是比外國的紅!”可老金的手仍然緊緊抓著他的手不放,徒弟扯高了嗓音朝天大喊,“而且比外國的大!”分貝極高,遙應山谷,久久回蕩。老金的手這才慢慢地松了下來……
大家知道,老金那句話有常識問題,而又都明白,他的話含有另一層意思,這沒有錯!不由得對他肅然起敬,繼而都熱血沸騰。在往后的歲月里安于小窩棚,工作起來個個都充滿朝氣,生龍活虎……
老金的妻子和女兒來辦老金的后事,大家這才知道,老金的家在某繁華大都市(以前老金家來信地址都寫“內(nèi)詳”),老金的父親是老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