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芝
小時候,我和凡凡姑姑做鄰居,她待我就像親侄女。在她家里,我可以無拘無束,一起吃飯、一起玩耍、一起摘樹上的果子,唯獨(dú)有一個房間不可進(jìn),連凡凡姑姑也不可以,因?yàn)槟鞘枪冒职值臅俊?/p>
白天,書房也掛著牛皮紙窗簾,門上是一卷竹簾。里面什么樣子,是一個謎。凡凡姑姑說,她的爸爸在幾十公里外的縣城上班,半個多月才能回來一次。
平時書房的門都是關(guān)著的,不管里面有沒有人,一家人經(jīng)過此處,都要壓低聲音,生怕驚擾了什么。
有一年中秋節(jié),姑爸爸從縣城回來,他戴著一副黑框眼鏡,斯斯文文的樣子。書房的門破例開著,窗戶上的牛皮紙窗簾也卷了起來。我和凡凡姑姑在窗前的葡萄架下看小人書,他招招手,示意我倆進(jìn)屋。第一次被允許進(jìn)入書房,還是姑爸爸親自召見,我的小心臟怦怦跳個不停,緊張得手心直冒汗。
走進(jìn)書房,里面有一種說不出的味道,像春天刺玫花的香味,又像爺爺陳了多年剛開壇的高粱酒,我一個勁兒抽著鼻子,吸氣。書房里有一張單人木床、兩把藤椅,還有一個小木桌。一面墻上掛著一幅字畫,寫得不像文字,倒像南墻根的雜草。另一面墻邊立著一個龐大的書柜,里面整整齊齊,擺滿了大大小小的書籍。正在我眼花繚亂的時候,姑爸爸拿出一塊月餅,一掰兩半,分給我和凡凡姑姑。我分明感覺到一種暖暖的眼神透過鏡片,落在面前。姑爸爸告訴我和凡凡姑姑要好好讀書,等長大了,就來讀書房里的書。
姑爸爸無形中的影響,讓我對讀書的意義有了進(jìn)一步的了解,對于書房則由好奇上升到渴望。那時候,我們家有三間房子,爺爺奶奶住東屋,我們一家住西屋,中間是廚房,一邊一口大飯鍋,哪有地方可以做書房?無論心里的欲望多強(qiáng)烈,我也是斷然不會把想法說出來的。平時寫作業(yè)的時候,就在吃飯的炕桌上,伴隨著父母的家長里短和弟弟妹妹的嘻哈打鬧。
年齡稍長,征得姑爸爸的同意,他不在家的時候,我和凡凡姑姑可以悄悄走進(jìn)他的書房讀書。尤其是寒暑假的時候,這里簡直成了我倆的天堂。牛皮紙窗簾悄悄卷起,外面飄著雪花或下著小雨,她捧著托爾斯泰的《戰(zhàn)爭與和平》,我讀著端木蕻良的《曹雪芹》……間或,我們相視一笑,她遞給我一枚青果,我還給她兩片地瓜干,書香浸潤的日子,快樂怡然。
再后來,我不再滿足于和凡凡姑姑一起讀書的時光,就和凡凡姑姑商量,悄悄把沒讀完的書帶回家,前提是不能弄臟、弄壞,要完全保持原樣。我央求媽媽用牛皮紙把書皮包上,夜里趴在被窩里讀。為了省電,也為了不影響家人休息,媽媽在炕梢為我拉起一個簾子,我打著一個小手電,在自己的小空間里讀書,一個簡易的被窩書房就這樣誕生了?!都t樓夢》《聊齋志異》,甚至令人臉紅心跳的《西廂記》,當(dāng)時都是在被窩書房里讀完的。
走過艱難的歲月,告別苦澀的往事,卻無法告別凡凡姑姑家那個書房。離鄉(xiāng)的步伐走過了50載春秋,被窩書房的記憶依然鮮活。我們長大了,相繼離開了小村。凡凡姑姑落腳在遼河油田的子弟學(xué)校當(dāng)老師,而我成了小城電視臺的一名新聞工作者。手持話筒采訪的日子,我接觸了本地不少名流、學(xué)者,他們的書房有的優(yōu)雅時尚,有的現(xiàn)代簡約,還有的質(zhì)樸古典,書籍也是囊括古今、包羅萬象。但在我看來,都比不上凡凡姑姑家的書房端莊雅致,也比不上我的被窩書房溫暖親切。
現(xiàn)在,我也擁有了屬于自己的書房。里面放著一張單人木床、兩把藤椅、一個木桌,一面墻上掛著如雜草般的字畫,另一面墻角立著一個龐大的書柜,里面也是整整齊齊擺著各種各樣的書……這是當(dāng)年凡凡姑姑家的書房,被我復(fù)制過來,不同的是,字畫上那些雜草般的文字于我不再陌生,它們是《周易》中的卦辭:天道酬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