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戶曉輝

綏德縣非遺傳承秧歌隊表演的男扮女裝“蠻婆”

2019 年2 月15—20 日，我參加了由中國民間文藝家協(xié)會、陜西省文聯(lián)聯(lián)合舉辦的“2019 我們的節(jié)日·陜北過大年——榆林年文化考察調研采風暨中國年俗文化傳承與創(chuàng)新研討會”，在榆林、綏德、清澗、米脂、神木高家堡等地考察了陜北年俗文化活動。

2 月16 日是農歷正月十二，傍晚我們來到綏德縣崔家灣鎮(zhèn)朱家寨村參加當?shù)卮罨鹚⑥D九曲和放鞭炮的年俗文化活動。這里人頭攢動，男女老少紛紛走出家門，來到路口和戲臺等公共場所共同營造并感受紅紅火火的年節(jié)氣氛。我從村里食堂大師傅和派出所所長那里了解到，本次活動主要由朱家寨村籌辦，2 月19 日即正月十五的活動將由崔家灣村籌辦。兩個村子在暗中比賽，看誰出的錢更多，辦的陣勢更大。

陜北年俗當然少不了家文化，甚至可能以家文化為主，但其中已經不僅僅有家文化，而是超越了家文化。在舉辦年俗活動時，人們不再只是宅在家里，也不限于一家一族的往來，而是在大家共同營造和分享的年節(jié)儀式和公共活動中分享并體驗更加濃厚的節(jié)日氣氛，正所謂“獨樂樂”不如“與人樂樂”。除了儀式程序之外，現(xiàn)場的人群略顯隨意和無序，是因為這種年俗活動向當?shù)厮腥碎_放，并且邀請人們平等參與和共同分享。正像中國其他地方的年俗一樣，陜北的年俗文化正在逐漸從家庭走向公共領域。在這種公共領域的年俗活動中，一家一戶一族的意識暫時被弱化，人們對家族和熟人圈子之外的陌生人有了平等相待的意識和覺悟，這正是萌發(fā)現(xiàn)代意識和現(xiàn)代價值的契機。

榆林民俗風情秧歌隊表演

能夠體現(xiàn)潛在的現(xiàn)代意識和現(xiàn)代價值的還有大秧歌。陜北秧歌分大場子和小場子。我們在榆林市、米脂縣看到的都是在過街及廣場上扭的大場子秧歌，也叫大秧歌。扭秧歌的女子以鮮艷的扇子、嫵媚的喇叭褲和舒展的步態(tài)展現(xiàn)婀娜的身姿，無論長相是否俊俏，都散發(fā)著女人的嬌柔氣息；男子則以左右平移的笑臉來夸張地表達喜悅的心情。在震天鼓聲和昂揚的嗩吶節(jié)奏中，男男女女變換著各種陣勢，大幅度扭著身體，兩性之間不乏眉目傳情和陰陽互補。秧歌隊列中還穿插著跑旱船、跑毛驢和蠻婆蠻漢的扮相表演者，他們的打情罵俏和相互挑逗為秧歌表演平添了詼諧情趣和節(jié)日氣氛?！瓣儽毖砀柚械某蠼桥c觀眾之間始終處于一種平等的、無距離的交流互動狀態(tài)。這種無舞臺、開放性的民間表演是全民參與式的，達到了融入式、共享性的瞬間體驗的藝術效果?！北硌菡咧g以及他們與觀眾之間的交互關系正如傘頭秧歌中的對唱比拼一樣，“我不計較你在表演時說的傷心話、傷人語是因為我不把你看作現(xiàn)實角色的她或她，所以也就不把這些話當真，我知道在民間文學體裁敘事表演行為的對抗中我們都已經不是現(xiàn)實中的各種角色，我們都已經從他或她變成了你，我與他或她的關系都已經變成了我與你的關系”。這就進一步表明，盡管秧歌表演的現(xiàn)場常常是與觀眾相對隔離的，而且表演者在現(xiàn)實中可能有這樣那樣的矛盾糾葛和利益沖突，但從表演現(xiàn)場的內在關系來看，秧歌表演的基礎并非現(xiàn)實中不平等的角色區(qū)隔，而是人與人之間平等的人格關系。它的潛在前提是個體之間的相互尊重，而不是彼此傷害和算計，更不是用任何形式的集體來埋沒個體。由此看來，“陜北秧歌在歷史傳承中不斷修正變革，口口相傳，是家族、社區(qū)、街坊自發(fā)性參與的民俗文化活動。秧歌活動將平時缺少聯(lián)系的村民、街坊聚集到一起，成為鄉(xiāng)村共同體聯(lián)系和交流的特殊形式。這種富有共同價值取向的群體民俗行為，鞏固了社會安全閥機制，增強了鄉(xiāng)村社會成員之間的向心力和凝聚力，維護了鄉(xiāng)村共同體的社會關系和社會秩序”。

陜北秧歌和信天游都具有勢不可擋的爆發(fā)力與倔強勁，它們釋放了壓抑已久的生命力和憋悶氣，它們的紅火勁兒仿佛足以讓周圍荒涼僻靜的古老山村翻天覆地。在場的每個觀眾無不受到這種熾烈氣氛和沖天激情的感染與感召。在榆林非遺傳承秧歌隊的表演快結束時，我們一起來的不少人也情不自禁地加入了秧歌表演，手舞足蹈地跳起來，連笨手笨腳的我也在心里跟著這種生命力節(jié)奏躍躍欲試。陜北的鬧秧歌和年俗活動堪稱陜北人的狂歡節(jié)。在這個時刻，人們宣泄出被壓抑已久的狂歡情緒，表達出對神圣性和人的生命力的不懈追求以及對個人自由和尊嚴的渴望。扭秧歌不當吃、不當喝，卻是與我們每個人的精神最貼切的東西。是我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東西。

年俗文化中的陜北秧歌也是一種信仰儀式。正像多數(shù)中國人一樣，陜北人在年俗文化的藝術表演中大膽、潑辣，但在日常生活的現(xiàn)實中又是習慣于隱忍和偏于保守的。陜北年俗文化表達的是一代代陜北人的信仰和希望，這種信仰和希望與陜北人的社會現(xiàn)實有明顯反差：在年俗文化中的陜北人具有藝術審美的超越性，而在現(xiàn)實中卻顯得保守，理性現(xiàn)實。他們更多地把現(xiàn)實中難以實現(xiàn)的愿望寄托在對神仙的信仰與對生命的希望之中，而疏于以制度建設的現(xiàn)實保障方式來實現(xiàn)自己的生活理想。甚至在某種程度上說，恰恰是藝術與現(xiàn)實的明顯反差造就了包括民歌和秧歌在內的陜北年俗文化直接、直白的奔放力與沖擊力，也讓我在其中體味到柔韌、蒼涼、酸楚、凄惶、惆悵、悲情、無奈又無助的復雜況味。我看到和感受到的不僅是陜北人的個性，更是包括我自己在內的國人的共性。

我不否認陜北秧歌和陜北民歌中具有凝重的生命力和信仰力基調以及樂觀幽默的生活態(tài)度，我在其中也常常能夠感受到一種直攝心魄的震撼，但我更想在此基礎上強調它對當代社會和諧與社會治理可能具有的精神文明價值。世世代代生活在相對貧瘠和荒涼之地的陜北人，不僅沒有生產眼淚和悲傷，反而產生了如此赤誠和熾烈的熱情與希望，尤其是產生了理性信仰的自由潛力。在我看來，陜北年俗文化的自由潛力至少具有三個層次：

。盡管這是各地年俗共同具有的原始底色，但它在陜北年俗文化中體現(xiàn)得尤其強烈和顯豁。正如在陜北信天游中，“那些充盈著青春激情的人，常常要直面自由生命不得正常伸展的悲苦境遇。于是，信天游作為人類渲泄生命自由性情的最好方式，便成了陜北人生活的必要組成。”

鑼鼓喧天，陜北秧歌扭起來

。陜北人在包括秧歌在內的年俗文化中以象征和替代的方式實現(xiàn)了他們在現(xiàn)實中實現(xiàn)不了的東西，得到了他們在現(xiàn)實生活中難以得到的東西。所以，陜北的年俗文化和信天游一樣，在很大程度上滿足了表演者與欣賞者的共同需求，同時也體現(xiàn)了陜北人不為外物所役、所限的自由意志。正如王二妮在陜北民歌《一對對鴛鴦水上漂》中所唱：

一對對那個鴛鴦水上漂

人家那個都說是咱們倆個好

你要是有那心思咱就慢慢交

你沒有那心思就呀嘛就拉倒

你說那個拉倒就拉倒

世上那個好人有那多少

誰要是有那良心咱就一輩輩的好

誰沒有那良心就叫鴉雀雀掏

山吶在水在人常在

一對對鴛鴦水呀嘛水上漂

你在那山吶我在溝

拉不上話話真呀真難受

山吶在水在人常在

一對對鴛鴦水呀嘛水上漂

說山擋不住那云彩樹擋不住那風

神仙佬家也擋不住人吶想人

寧叫那玉皇大帝的江山亂

萬不能叫咱二人關系那個斷

“誰要是有那良心咱就一輩輩的好，誰沒有那良心就叫鴉雀雀掏”“寧叫那玉皇大帝的江山亂，萬不能叫咱二人關系那個斷”——這實際上表達并宣示了一種不受外界和他人干擾而單憑“良心”來自己做決定的自由意志。這種表白和宣示不僅表現(xiàn)在陜北民歌和信天游中，也表現(xiàn)在包括秧歌在內的陜北年俗文化中，

。年俗文化中的秧歌比平日里的廣場秧歌更具有儀式化和神圣化色彩，是陜北人平素沉悶的時間流中突起的狂歡時刻，是凝聚著陜北人日常生活憧憬與希望的烏托邦。陜北年俗文化潛在地展示了陜北人突破物質條件的限制和社會條件的束縛所釋放出來的自由精神，這也是一種“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自由意志。就拿信天游來說，“信天游是陜北人自由天性的結晶，是陜北人敢說敢干，咋想咋說，咋說咋唱的天性的真實展現(xiàn)。它從形式、語言到內容都是自由的、開放的，每一個陜北人都可以把自己知道的話，自己想表達的感情，自己創(chuàng)造出來的字句格式加到信天游中，以此來表達自己的無限情感?！币簿褪钦f，“陜北‘人’創(chuàng)造了自由世界的戀歌信天游，信天游折射出了陜北‘人’從自身之內開啟的基于自由的絕對尊嚴——綿延起伏的黃土，斜陽脈脈的荒原，也許他們一無所有，但是他們無可替代”。

我一直對陜北民歌和陜北年俗情有獨鐘，其主要原因就在于它們具有這樣三個潛在的精神層次。

從實踐理性的立場可以看出，包括秧歌在內的陜北年俗文化潛在地具有邀請在場的每個人不分年齡和性別而平等參與并由此達致共舞、共建、共籌、共享的現(xiàn)代文化價值內涵，這與現(xiàn)實中的某些世俗的等級觀念與不公平現(xiàn)象形成明顯反差。如果說恰恰是這種反差造就了陜北年俗文化的某些傳統(tǒng)，一旦縮小或消除這種反差，這種傳統(tǒng)就可能隨之消亡，具體而言，盡管吸引并邀請普通人的平等參與和共同欣賞、尊重個人的文化權利只是陜北年俗文化的潛在屬性，但這種潛在屬性恰恰是陜北年俗文化需要深入挖掘才能發(fā)揚光大的現(xiàn)代價值內涵。進而言之，陜北的年俗文化固然遵循著特定的儀式程序和習俗規(guī)矩，而且其中的現(xiàn)代文化價值內涵仍然是自發(fā)的和隱性的，但是，如果要切實“推動傳統(tǒng)節(jié)日文化與現(xiàn)代文化相融通、與現(xiàn)代社會生活相協(xié)調，不斷賦予傳統(tǒng)節(jié)日新的時代內涵和現(xiàn)代呈現(xiàn)樣式”，而且要“充分尊重人民群眾的主體地位”，“倡導理性、文明、健康的節(jié)日消費和人情往來”，那我們就有必要讓陜北年俗文化中的這些現(xiàn)代價值內涵從潛在走向顯在、從規(guī)矩走向規(guī)范、從禮俗秩序走向法理秩序、從集體權力回歸個體權利，把它們從藝術和文化領域推廣到全社會的觀念領域和制度領域，逐步建立公平、公正、民主和更加符合人性的制度程序來保障每個普通人在生活的現(xiàn)實中實現(xiàn)自己過上好日子的樸素愿望，而不是讓他們更多地把希望寄托給神仙或來世?，F(xiàn)在更為重要和更為緊迫的問題是讓陜北年俗文化的傳承與創(chuàng)新從感性的自發(fā)階段走向理性的自覺階段，讓它們的現(xiàn)代價值內涵和自由潛力在現(xiàn)實的公共領域和制度設計中更充分地實現(xiàn)出來并且努力為這種實現(xiàn)創(chuàng)造正義程序和制度條件。盡管這樣的實踐在目前難免會遇到誤解和重重阻力，甚至可能被認為“超前”，但卻有必要盡快開展起來，因為只有這樣才能“把鄉(xiāng)村建設為不僅有好山好水好地方的風景，而且有好人好事好制度的家鄉(xiāng)，讓鄉(xiāng)村能夠留住年輕人并且能夠承載他們的青春、夢想和希望”。

陜北年俗文化也能夠表明，只要有機會，只要“搭建樂于參與、便于參與的平臺載體”，普通民眾完全具有自己選擇合理生活方式的意愿、能力和權利。切實把陜北年俗文化中的現(xiàn)代價值內涵和自由潛力發(fā)揚光大并且進一步融入日常生活的公共文化建設和制度設計，是貫徹并落實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重要途徑。

①于麗：《論陜北秧歌的社會文化功能》，《咸陽師范學院學報》2021 年第1 期，第74 頁。

②戶曉輝：《民間文學的自由敘事》，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4 年，第153 頁。

③于麗：《論陜北秧歌的社會文化功能》，《咸陽師范學院學報》2021 年第1 期，第73 頁。

④高杰：《陜北信天游源流疏》，《延安大學學報》1998 年第4 期，第49 頁。

⑤馮金磊：《自由中的反抗：漫談信天游》，《四川教育學院學報》2011 年第1 期，第47 頁。

⑥惠嘉：《信天游詞文本研究：以體裁學為視角》，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總社，2019 年，第149 頁。

⑦2019 年1 月26 日《中共中央宣傳部 中央文明辦關于組織開展2019 年傳統(tǒng)節(jié)日文化活動的通知》。

⑧戶曉輝：《日常生活的苦難與希望：實踐民俗學田野筆記》，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7 年，第333 頁。

⑨2019 年1 月26 日《中共中央宣傳部 中央文明辦關于組織開展2019 年傳統(tǒng)節(jié)日文化活動的通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