優(yōu)客李玲
只要能解開“金詩塔”的秘密,就能洞曉前生后世,穿越時空、自由來去……
會真的如此嗎?
溫涼在馬上,馬兒狂奔。溫涼在狂奔的路上,耳邊只有呼嘯的風聲。馬是寶馬,風是春風,其實春天的風本沒有這么凜冽,凜冽的是溫涼激動的心音。
難怪,不管是哪個人能奪得江湖上人人窺伺的至寶“金詩塔”,都會忍不住心跳、心動、心慌,就算溫涼身為用毒天下第一的“溫門”大龍頭,亦未能身免。
“只要能解開‘金詩塔’的秘密,就能洞曉前生后世,穿越時空、自由來去?!边@句話是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的江湖百曉生說的。
江湖百曉生的話就是真理,沒有人敢懷疑。特別是,這是他一生中說過的最后一句話。因為,當六扇門里最精銳的女捕快“飛燕雙嬌”找到他的時候,他已經(jīng)奄奄一息,等到說出這最后的秘密,也就咽下了最后一口氣。
殺他的是苗疆“五毒教”棄徒毒觀音。
——毒觀音殺百曉生而得“金詩塔”,她想解開“金詩塔”的秘密,然后殺回苗疆。可惜,她連“金詩塔”上刻著什么、寫著什么,甚至連“金詩塔”的具體形狀、重量、材質都沒有弄清楚就死了。
江湖中所有的人都欲得到“金詩塔”?!耙惶煅摹钡拇簖堫^何雪燒、“青瓦臺”三十六條瓦子巷的當家人今花紅、蜀中唐門最年輕最凌厲的高手唐半翅、返唐大聯(lián)盟里“朝、唐、回、夢”中的李白日夢,還有……
只要知道這件事的人,沒有一個不對“金詩塔”動心,甚至連權重京師的權相蔡京也出手了,他派來的人就是六扇門的好手“飛燕雙嬌”。
他給“飛燕雙嬌”下達的命令是:得“金詩塔”,阻攔者殺無赦。
可是,上面的人都死了,因為溫涼的出現(xiàn)。溫涼——“毒穴”溫門第三十九代掌門人。
溫門的“百無一用”堂里掛著一幅碩大無朋的匾額,上面寫的是“千萬不要惹我”六個字。其實,這句話是對拜訪溫門的江湖人物說的:“千萬不要惹我!”
千萬不要惹我!
如果惹了會怎么樣?
江湖上想知道答案的人沒有一萬、也有八千。但,這個問題是沒有答案的,知道答案的人都早已長眠于地下了。
溫涼就是這句話的代表。
不過,這一次,沒有人惹他,是他主動出手的。這是他一生中第一次主動向人出手,他不知道以后還會不會再次破戒向別人主動出手,但,這一次,他不能不出手。
因為——他要金詩塔!
“你要這東西有什么用?”
臨行前,溫夫人柳暗花問了他這個問題。他自思:我要“金詩塔”何用?其實,他已經(jīng)為這個問題失眠了七個晚上。
在溫門族譜上記載著溫門第十一代掌門溫漂蟲曾經(jīng)發(fā)明了一種極為神奇的毒器叫做“花為媒”,令溫門由江湖上寂寂無名的小卒揚名天下,再也無人敢等閑視之。只可惜,“花為媒”早已失傳,而且,溫門幾十代人中雖智者輩出,但再也沒有人能夠研究得出像“花為媒”那樣的毒器。
溫涼真正想要的是“花為媒”。值此江湖紛紜、溫門式微的年代,要令溫門重興,必須有制勝的法寶。既然解開“金詩塔”的秘密之后就可以穿越時空、自由來去,那么回到溫漂蟲那個年代去,找到“花為媒”該非難事。欲取“花為媒”,先得“金詩塔”。
所以,溫涼出門。動手,殺人,得塔。
而他心里還有另外一個不肯承認的私心,那就是,為了一個無法忘卻的女孩子——紅袖招。紅袖招,京師“青瓦臺”第一美人。溫涼喜歡上了她。可惜落紅有意,流水無情,紅袖招喜歡的是一代高手“北腿”葉踢狗,而且更在“青瓦臺”一役里為掩護葉踢狗而中了唐門暗器“半個月亮爬上來”。紅袖招死了,死得奇慘無比。
溫涼救不了她。溫涼看見了她臨死時的臉,開始嘔吐,不停地嘔吐。
因為,給“半個月亮爬上來”殺死的人,那臉也就不能再稱做是“臉”,那只能稱為是大體上有臉的輪廓的一塊模糊的爛肉。
自紅袖招死后,每次溫涼看見圓圓的月亮就會有股嘔吐的欲望。他忘不了紅袖招。更忘不了紅袖招臨死時的臉。那,已經(jīng)是他不能忘的噩夢。
溫涼曾經(jīng)跟神醫(yī)薛慕容請教過這個問題,怎么樣才能擺脫這個噩夢。薛神醫(yī)道:“不能,除非能令紅袖招再活過來方能挪開壓在你心里的石頭?!?/p>
臨走,薛神醫(yī)突然問了一個奇怪的問題:“你愛她么?”
這個“她”指的是誰?紅袖招么?可是,現(xiàn)在溫涼的枕邊人是柳暗花呀?也就是昔年京師里有名的“凌波仙子”柳暗花呀?所以,溫涼得“金詩塔”就有了一個不愿意告訴別人的目的,那就是,回到過去,救紅袖招于“半個月亮爬上來”之下。
“然后呢?”問他這個問題的人還是薛神醫(yī)。
有病,可以瞞天瞞地瞞父母瞞妻兒,但沒有人會瞞醫(yī)生。是呀,然后怎么樣呢?
他已經(jīng)有了柳暗花,又該如何安置紅袖招?他想不通,想得頭都無端地痛了起來。他離開時似乎看見了薛神醫(yī)眼睛里的笑意。原來,命里犯桃花,是一件讓人屢屢為難的美事。
就算到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奪得了“金詩塔”,也仍然沒有想到解決這件事的辦法。
踏過綠茵場、過八度長街與九幽十暗巷就到家了,溫涼似乎已經(jīng)看到溫門飛檐上飄搖的黃色絹帕了。風是冷的,但他胸膛里卻流著沸騰的血。
他探手去背囊里摸“金詩塔”。驀地,他感覺到手指摸到的東西竟有些許灼熱的感覺。他吃了一驚。
“金詩塔”的質地沉甸甸的非金即銅,在這樣的天氣里應該是冰冷的才對,怎么會有如此灼熱的感覺呢?他的腦子里不由自主地劃出一個大大的問號,胯下的馬似乎也通人性般地放慢了步伐。
溫涼取出了“金詩塔”。這個江湖上人人夢寐以求的寶貝是個四棱的錐體,高不過寸許,通體黃澄澄的顏色。待到他將“金詩塔”捧在手中,那種灼熱的感覺又消失了。
這東西的四個明面上都用極為細致精妙的刀法雕刻了形形色色的圖像:一面是一群赤裸著脊背的男子在向太陽頂禮膜拜。一面是沙漠的黃昏,夕陽里一行壯碩的駱駝在湖邊飲水。一面是一位蒙面的少女在月光下舞蹈。最后一面上沒有人,奇怪的是竟然將月亮、星星和太陽刻在了一起。只有底面是光滑的,烏沉沉的什么字跡也沒有。
溫涼自拿到“金詩塔”之后,已經(jīng)不知道將它揣摩了多少遍,對這幾幅圖畫就算是閉上眼睛也能描畫出來。他知道那底面是絕對沒有任何字跡、任何圖畫的,但等到他再一次把“金詩塔”翻轉過來,向底面上望去的時候,突然隱隱約約地看見上面顯出一幅畫來。
他此時在馬上,因為馬的顛簸,無法凝目細看,但他明明白白地知道那絕對是一幅畫——確切地說,那是一張人的臉,一張混合了失望、憔悴、悲傷、心痛的臉。更令溫涼驚異的是:那張臉竟然似曾相識!那是誰的臉呢?
那幅圖畫只出現(xiàn)了很短暫的一瞬間,等溫涼再次瞪大了眼睛望上去的時候,畫已經(jīng)不見了,“金詩塔”的底面依舊是一片烏沉沉的死寂。
溫涼一驚!他之驚,不是為了這驟然出現(xiàn)又悄然消失的奇怪圖畫,而是為了綠茵場上驀然發(fā)起的攻擊。他胯下的馬踉蹌了一下,“撲通”倒了。這是溫門里最健壯的馬,日行千里,夜行八百,絕對不會無緣無故地倒下。那么,唯一的原因就是有人向他的馬以及馬上的他出手了。溫涼猛抬頭,滿眼已是暗器的雨。那突然來去的畫面給他的震驚實在太深,以致于像雨夜里的閃電一般突然照亮了他心靈的每一個幽暗寂靜的角落,那一刻,他好像悟出了什么,可惜,那一輪暴風驟雨般的攻擊來得太猛、太烈、太瘋狂,接下來的時間里他根本再沒有余暇去考慮這件事……
武林中最擅用暗器的是誰?是隴右名家“暗青子八翻門”?是山西太原府“千手觀音”趙家?抑或是南海黃岐鎮(zhèn)大瀝島的“二手財仙”王大石”?
都不是。百曉生當年在泰山“五大夫松”下盤膝縱論天下英雄的時候,輕輕搖了搖頭道:“其實,以上這幾家暗器高手,有的是以發(fā)射暗器的手法取勝,有的是以發(fā)射暗器的多寡過人,有的是以制作暗器的精妙稱名,但他們都不能算是武林中最擅用暗器的高手?!?/p>
為什么?當時,在座的就有八翻門和山西趙家以及南海王家的弟子,一聽到百曉生貶低他們自然群情激憤。
百曉生接下去道:“因為,雖然他們終生與暗器為伍,在暗器這一行浸淫一生,卻并沒有真正地懂得暗器?!?/p>
為什么?為什么說他們雖終生與暗器為伍卻不懂得暗器?
百曉生道:“暗器,之所以稱為‘暗’,必定是不為人所知的武器。因其不為人所知、不為人所防,方能一擊致命,方能稱得上‘暗’。以上這些暗器名家都背離了這一根本的原則,反在其旁枝末節(jié)上苦心鉆研,豈非是求魚于緣木、求劍于刻舟?”
的確,最厲害的暗器就像一名最偉大的殺手,是決不會太過絢爛而引人注目的,它們就像夏夜的流星,只有一瞬的光華。當光華熄滅的時候,就是敵人失去生命的時候。世人只記取流星身后那絢爛的光華,對流星本身卻決不會在意。流星是什么?不過是一塊平凡的石頭罷了。
所以,只有平凡的暗器才是世間最厲害的暗器。
那么,世間最厲害的暗器是什么?百曉生道:“我不知道?!边B名滿天下、無所不知的百曉生都不知道?
百曉生道:“我雖然不知道最厲害的暗器是什么,但我知道假如世間有那么一種最厲害的暗器存在的話,它一定是來自唐門。”
是蜀中唐門?
百曉生垂下眼簾道:“不錯,就是——蜀、中、唐、門。”
當時,百曉生說完這句話后,“五大夫松”下一片啞然,只有颯颯的山風疾勁地吹過,八翻門、山西趙家以及南海王家的弟子突然感覺有一點點的冷——沒有人敢對百曉生的話有一絲一毫的懷疑。所以,也就沒有人敢對蜀中唐門的實力有一絲一毫的懷疑。蜀中唐門應該是當之無愧的暗器之王。
現(xiàn)在,溫涼看到的暗器就來自于暗器之王——蜀中唐門。那一陣暗器的雨初現(xiàn)時不過如“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但就在溫涼冰涼的手剛剛把手里的“金詩塔”收緊、收好時,淡淡的雨就突然變了,變得猶如是“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舞”……
——沒有舞,只有噩夢般的暗器、噩夢般的急風驟雨……
馬已倒下,因為正有兩道雪花也似的刀光席卷而來,斬斷馬腿,破空砍下。好刀,正是正宗北少林的“地趟刀”法。
刀光起時,劍光亦起。刀光未落,劍光已至。三道劍光,一道赤紅,一道青碧,一道水藍。能一手使動三色奪命劍的不是東海白玉堂的劍客還能有誰?紅劍凌厲、綠劍陰柔、藍劍狡詐,紅、綠、藍是構成世間所有顏色的代表,那么,三色劍就已經(jīng)涵蓋了世間所有劍法的精華所在。一劍三殺,劍未至,劍氣已映得溫涼須眉勝雪——溫涼嘆了口氣。就算是在他一生武功最巔峰的時候,要他同時應付唐門暗器、地趟刀與三色奪命劍猶不能有七分勝算,更何況是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長途奔走、幾經(jīng)血戰(zhàn)、身負數(shù)傷。
何雪燒的“燒刀子”幾乎斬斷了溫涼的右腕;今花紅的“流光”針射中了溫涼的左肩、“溯雪”雕翎箭刺穿了溫涼的右肋;李白日夢的“青天白日、夢游神槍”扎在溫涼心口上的傷猶在流著血,這些還都只是溫涼叫得出來的傷口,至于那些叫不出來的傷口,血已干,但痛未止。
他之所以能挺住、狂奔,都只不過是因為對“金詩塔”的一腔熱望而聚在心頭的那一口雄氣苦苦支撐著,但現(xiàn)在綠茵場上一場伏擊,的確令他心驚。
“你回來,我會在溫門最高的飛檐上掛條黃色的絹帕報平安,不管走多遠、不管路多險,一定不要忘了,我在等你回來。”這是柳暗花對他說過的話。但現(xiàn)在,溫門已在望,但溫涼能否再闖過此關?
溫涼的心有點冷、手有點涼。他練的武功是“天涼好個秋”,天生手就會發(fā)涼,但此時,不僅是手,連心也微微有些涼。手心里握著的“金詩塔”也是涼的,剛剛他看到的倏忽來去的圖像仿佛是一場恍惚的夢。
他在危急中。他必須自救——人必先自救而后人救之。他能自救得了么?誰又能來救得了他?
他知道,不自救就只有死路一條!但,他尚未來得及自救,另一道殺機又起——那時節(jié),清冷的綠茵場上所有的綠草突然連根拔起,呼嘯著向溫涼殺到——錯!應該說是有高手將綠茵場上所有的茵茵綠草連根拔起,連帶地上的泥土、草叢里剛剛蘇醒在春天里的小蟲和草地上的枯樹、凍花一并向溫涼殺到……
更有一人——光頭、僧衣、面如滿月、聲若銅鐘:“咪——叭——哞——呢——喃——”喝聲中自草、泥、小蟲、枯樹、凍花的襲擊之后一拳擊出……
溫涼自然識得那是西域密宗的“寧為玉碎不為瓦拳”。那一拳——漫天神佛,一拳斃之。
在這一危急的時刻,溫涼突然想起了一個人。他想起的不是他最親近的妻子“凌波仙子”柳暗花、不是他最疼愛的兒子暖暖,也不是曾經(jīng)深愛過的紅袖招,他想起的是——一個男人。溫門溫苦。溫門四柱之一的溫苦。
溫門四柱,“用、心、涼、苦”。彼時,溫用與溫心已經(jīng)于京師大火拼一役中與魔教長老同歸于盡,四柱中,就只剩了溫涼與溫苦二人。溫門的天,也就靠他二人支撐。
溫涼時常對溫門年輕一代的弟子說:“苦叔說的話就是我的話?!睖乜嗑褪菧貨龅淖蟀蛴冶?,兩個人聯(lián)手對敵無數(shù),息息相關、心意相通。
所以,此時,溫涼想起的就是溫苦。他在心底里嘆息了一聲:要是苦弟在此就好了。
漫天的襲擊就像是一張無邊的網(wǎng)。當這張網(wǎng)合攏的時候,應該就是溫涼斃命的時候了吧?幸好,就在這張網(wǎng)將合未合之際,有人趕到,而且,此人一到,就出手——他,以一柄白紙扇自背后襲殺發(fā)出“寧為玉碎不為瓦拳”的密宗高手,斬倒將綠茵場上所有一切盡化暗器襲擊溫涼的山西太原府“千手觀音”趙家的高手,擊退蜀中唐門的暗器雨……舉手間連破強敵,勝似閑庭信步。
來者為誰?白衫、束發(fā)、星眉、朗目,豈非正是溫涼默盼的溫門溫苦!只見他飛揚的白紙扇上有五個淋漓蕭瑟的行草大字:處江湖之遠。溫涼在溫苦現(xiàn)身的一剎那,也同時出手——刀碎、劍折。這一波遮天蔽日的攻擊轉瞬間化作烏有。
溫苦迎過來,向溫涼伸手道:“大龍頭受驚了!一路辛苦!”
溫涼也伸手相迎,笑道:“好兄弟,你來得正是時候。”
兩個人四手相握,溫苦的手是溫暖而濕潤的,從前好多次兩人聯(lián)手御敵后也必定是像這般四手相握,相互倚靠。也許,只有同甘苦、共患難的真兄弟之間才有這樣偉大的感情。
溫苦道:“大龍頭這次回來,想必拿到“金詩塔”了?”
溫涼道:“自然,要不也不會有綠茵場這一場劫殺了,你看——”他要抽手去背囊里拿“金詩塔”給溫苦看,驀地卻發(fā)覺溫苦的雙手如鐵鉗一般的緊。溫涼大驚——溫苦的寬袖里“鏘、鏘”兩聲響,飛出兩只精光耀眼的鋼鉤,牢牢將溫涼的雙手扣住。
溫苦抽身后躍丈余,負手笑將起來:“哈哈哈哈——呃?”他的臉色突然就變了,雙手捂在心口道,“傷、心?”
此時,溫涼臉上的痛苦之色一點也不比溫苦少,道:“你為什么要這么做?”
方才,溫苦以絕技“人散后,鉤鉤新月涼如水”鎖住溫涼雙腕,未曾想?yún)s同時中了溫涼的毒。一瞬間,同根相煎、兄弟相殘。
溫苦已經(jīng)倒下,倒在溫涼的懷里,因為他已經(jīng)中了溫涼的至毒“雁過也,最傷心,卻是舊時相識”,那已經(jīng)傷了他的心也傷了他的身。
溫涼道:“想不到,我自己的兄弟也來暗算我,究竟是為了什么?”
溫苦的嘴角已經(jīng)有鮮血溢出,道:“為了‘金詩塔’。太師府那一方已經(jīng)許諾我,說拿到‘金詩塔’后就保舉我做京師里的威武大將軍——可你又是怎樣識破這最后一殺的呢?”他快要死了,但他在臨死之前一定要弄明白溫涼是如何勘破了他這最后一殺,如果不能,他將死不瞑目。
溫苦設計先要太師府那邊派來助陣的各路好手合擊在先,然后突然向自己人出手在后,以之取信于溫涼,接著用“新月”暴起暗算溫涼,想來整個計劃應該是天衣無縫,必鎖溫涼、奪“金詩塔”無疑。到底是哪個環(huán)節(jié)出了問題而引起溫涼的懷疑呢?
溫涼道:“兩點。其一,你不該驅散了綠茵場上散步的行人。每天的這個時候是綠茵場最熱鬧的時候;其二,你殺西域高手的過程也太容易了一些。你的武功究竟如何,沒有人比我更清楚。殺手們的死是因為他們已經(jīng)把你當成了絕對的自己人,對你毫無防范,所以,他們才死了?!?/p>
溫苦勉力笑道:“因為我不想有人看見我們兄弟相殘,更何況,我不愿意見到自己的兄弟死在太師府的殺手攻擊之下,我要的只是‘金詩塔’!”
溫涼低聲道:“對不起,我精力已盡,不出‘傷心’,就躲不過你的‘新月’,而且,這‘金詩塔’對于我也有出乎你意料的用處?!?/p>
溫涼既然能統(tǒng)領用毒第一的溫門,自然有其過人之處,所以,他才能在溫苦的“鉤鉤新月”下活下來。只可惜,他想不出溫苦要背叛他、背叛溫門的理由。
溫苦已經(jīng)咳出血來,道:“我早已厭倦了每天練毒、制毒、防毒的江湖生活,我只想安安穩(wěn)穩(wěn),遠離打打殺殺的江湖,然后娶妻生子,余生過平凡幸福的生活,可惜,這也做不到了——”
溫苦死了,要出手搶奪的“金詩塔”看都未看上一眼就死了。他的血已經(jīng)浸濕了胸前的白紙扇,浸濕了白紙扇上“處江湖之遠”的墨跡。他求遠離江湖而不可得,反而于“傷心”下斷送了性命。其實,他該知道,一入江湖,歲月星霜,又如何能退得回去?
要退出江湖,除非是死。一死以退出江湖。結果,他死了。他的心愿可曾達成?
溫涼的心也冷。春天的黃昏,不應該是如此的寒意逼人。于是,他開始渴求黃昏里暖暖稚嫩的小手。
溫門最高的飛檐上真的有條黃色的絹帕在黃昏的風里飄飛。那是柳暗花在等溫涼歸來。飛檐下面,是溫門里最幽靜的院落,叫做“舞榭”。舞榭堂中,明亮的燭火已經(jīng)亮起,滿室清輝。溫熱的酒已在琥珀杯中,幾樣雅致的小菜也都是平時溫涼最愛的,暖暖已經(jīng)在房間一角的躺椅上蓋著薄被睡熟了。
柳暗花道:“暖暖有點著涼,薛神醫(yī)已經(jīng)給他喂了藥,這會子剛剛睡著了?!?/p>
溫涼聽見“薛神醫(yī)”這三個字,心里所有的愁結似乎都得到了開解的機會:憑薛慕容的睿智與通達,當是與自己共同參透“金詩塔”秘密的最佳人選。而且,假若真的可以穿梭時空來去,解得開心上的傷,那么一切感情的糾葛還得請薛慕容這個旁觀者一一指點。
溫涼道:“怎么?他走了?”
柳暗花道:“剛剛離開,他說今晚有雨,該回解花堂去仔細打點一切?!?/p>
所有的人都知道,薛慕容是個淡泊儒雅、心細如發(fā)的人,不嗜煙、不愛酒,對權勢一無所爭,反倒喜歡鉆在溫門秘笈的青燈古卷里求求索索。
溫涼道:“這一次又多虧了他,改天請他過來喝茶。”他雖名為溫門統(tǒng)領一切的大龍頭,風光耀眼,但如果沒有像薛神醫(yī)這樣一群默默無聞的好兄弟在背后任勞任怨地支持他,溫門的大旗早就倒了。所以,他慶幸溫門有這么好的兄弟。
柳暗花眼波里突然泛起了一道漣漪,道:“稍等一下,我去廚房端你最愛吃的‘青蝦明魚釀’,我把下人們都打發(fā)出去了。”
柳暗花慢慢地走了出去。溫涼看著柳暗花婀娜的背影,看著明亮的燭光,看著熟睡的暖暖,心里有了一股暖意。
在任何人看來,這都是一個溫暖和諧的家:妻子溫順賢良、丈夫功成名就、兒子聰明乖巧。一個浪子是最懷念家的溫暖的。
但溫涼不用懷念,他不是浪子,他已經(jīng)擁有了這樣一個溫暖的家,擁有了深愛他的妻子以及可愛的孩子。
更何況,他已經(jīng)擁有了“金詩塔”。
“金詩塔”在手,天下我有。
為了妻兒,為了溫門旗下所有相信我的兄弟,我也一定要振興溫門天下。一想到這里,他滿身的傷與痛就渾然不覺了。
暖暖無聲無息地躺在薄被的底下,在燭光的暗影里顯得脆弱而無助。溫涼的心不由自主因愛憐而隱隱地痛起來。他站起身來,去看暖暖。
在溫涼眼里,暖暖一直是個又聰明又聽話的好孩子。他早已打定主意,到秋天的時候就送暖暖進西宮門外的御前塾去念書了。他希望暖暖做個文人,而不是如自己這般總在無休的江湖里逡巡。
其實,每一個小孩子的父母都希望自己的孩子將來出人頭地。溫涼雖是統(tǒng)領群豪的江湖大龍頭,也不能免俗。是以當他滿懷愛憐地走向暖暖躺臥的躺椅時,不過就是一個天底下最最平凡的父親而已。
一張小小的薄被輕輕地蓋過了暖暖的口唇,只剩下半張蒼白的臉和黑漆漆的頭發(fā)在外邊。他睡得很熟、也很死,就算溫涼已經(jīng)在他的躺椅前蹲下身來仔細地看他,他都沒有絲毫的察覺。
溫涼愛憐地自言自語道:“好貪睡的孩子。”
他見暖暖右手的指尖稍稍露了一點在被子外面,就伸手去握。其實,他只不過是想把暖暖露出來的手指放到被子底下去而已,但這一握,他的心突然驚訝得幾乎要從口里跳出來——他感到暖暖的手指死一般的冰冷。一只死人的手,就像剛剛在綠茵場他最后握住的溫苦的手一樣。他探手往暖暖鼻子下一試,暖暖——已經(jīng)死了。而柳暗花卻說不過是睡著了?
溫涼簡直不敢相信——暖暖竟已死了!他的驚、怒、痛若怒海驚濤,激得落地的窗簾無風自動。此時,屋子里只有他跟一個已死的暖暖。他在暖暖攤開的掌心里看見了兩個字:“毒酒”。兩個歪歪扭扭紅艷艷的字。溫涼鼻子里嗅到了胭脂的甜香,正是柳暗花平日里最愛的那種。那么,這兩個紅艷艷的字一定是暖暖用柳暗花的胭脂偷偷寫下的。溫涼聽得見自己的兩排牙齒格格作響,緊握的雙拳也格格地響,他深深嘆道:好狠毒的女人!一路奔來,幾經(jīng)生死劫殺,卻是為了奔赴另一個精巧的殺局。
溫涼的心真的涼了。
仰望窗外,新月如鉤,淡淡的清輝正籠罩著溫門大大小小的院落。溫涼自言自語道:“你、竟、是、這、樣、的、女、人!”
他凝神看那桌上的兩杯酒,同樣的清澈、醇香,絕對沒有什么異常。燭火依舊明亮,但兩杯酒中必定有一杯是毒酒,暖暖最后寫在掌心里的字無疑是對他的警告。
溫涼的心已凍結。
誰殺了暖暖,他就殺誰!誰若想用毒酒殺他,他就殺誰!誰如果背叛溫門,他就殺誰!這個“誰”,如果沒有判斷錯誤的話,一定就是“凌波仙子”柳暗花。
湘竹門簾輕輕一挑,柳暗花兩只手端著一個大大的熱氣騰騰的湯鍋小心翼翼地走進來,鍋里自然是溫涼最喜歡吃的“青蝦明魚釀”。菜已齊備、酒已溫熱,春天里甜膩的夜酣得像情人的眼。這,本該是一個舉案齊眉的良夜。
溫涼淡淡地道:“暖暖怎么會著涼的?要不要緊?”
柳暗花道:“可能是春來乍暖,下人們給亂脫衣服驚了一下。”
溫涼此時的面色早已平靜如水,哀莫大于心死。如果,人的心可以死,那么,他的心此時已經(jīng)完全死透了。
柳暗花那句話里的一個小小的“驚”字給他觸目驚心的痛:自己娶的竟然是這么一個狠毒的女子?竟然親手殺子,而且在已經(jīng)涼透的小孩子尸體前還面不改色地撒謊?她實在已經(jīng)該死,萬死不足以償暖暖!
溫涼端著酒杯的手有絲絲顫抖,面對這樣的女子,也許殺了她是對她最大的賞賜,殺了她,才是對暖暖、對自己、對溫門上下最好的交代。
剛剛對自己要痛下決心殺她還有一絲不忍、不舍,現(xiàn)在,溫涼的心已冷——杯中酒在燭光下泛著細碎跳躍的光芒。
柳暗花舉杯齊眉,道:“這些天外出辛苦了,我敬你一杯,稍解一下路上的風霜吧?!?/p>
溫涼也舉杯道:“其實,最辛苦的是你,要照顧暖暖,還要顧全溫門里上上下下的事務,我也敬你?!?/p>
若是此時有人自窗外看來,見到這夫妻二人舉案齊眉的一幕,必定會感嘆溫涼與柳暗花是近年來武林中少有的、相敬如賓的神仙俠侶??纱巴鉀]有人,就算是有人也看不穿二人此時滿腹的算計。
溫涼一飲而盡。酒杯已經(jīng)調換過,那么,喝了這杯酒,夫妻十年的深情就此斷絕。酒入愁腸,溫涼滿腹的傷痛乍然化作萬分的驚心——溫涼喝下了這杯酒,可他是看到柳暗花已經(jīng)將酒咽下之后才喝的,他早已經(jīng)將兩個人面前的酒杯調換了位置,所以,就算兩杯酒里有一杯是毒酒,那么,喝下毒酒的也只是柳暗花而已??墒?,酒入喉舌,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喝下的是毒酒。一道火線般灼燒的感覺從胃里直沖上來,撕肝裂肺般痛。
他又是一驚——驚鴻般的驚!難道,柳暗花在酒中下的是連溫門溫涼都分辨不出的奇毒?溫涼悲憤得幾乎冷笑出聲,想不到柳暗花這個平素默默無聞的女子竟然在背地里偷偷留了這么一手。
好,好,好一個狠毒的女子!
燭光里,柳暗花已經(jīng)開始微笑,道:“‘金詩塔’的事辛苦你了,現(xiàn)在該把它交給我保管了罷?”
溫涼的心痛得不能自持,但兀自坐得穩(wěn)穩(wěn)地道:“好,我們夫妻一場,我的就是你的,交給你保管也沒什么不應該的,我現(xiàn)在就去拿?!?/p>
柳暗花好看的眉毛輕輕地挑了一挑道:“好是好,不過我怕你屢經(jīng)風霜,太過勞累不堪,還是你告訴我那‘金詩塔’到底藏在哪里,我自己去拿好了?!?/p>
溫涼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聲,道:“你倒是好關心我呀。”
柳暗花輕輕嘆了口氣道:“你是我的夫君,身系溫門重任,日夜辛勞,我不關心你又能關心誰呢?”
溫涼冷冷道:“美酒佳肴,果然關心得很?!?/p>
柳暗花道:“你也嘗出了這好酒的味道么?”
溫涼冷冷地笑了一聲道:“可惜,你竟然在用毒天下第一的‘溫門’大龍頭酒里下毒,不正是班門弄斧么?”
這次,是輪到柳暗花笑了,這一笑,就笑得花枝亂顫、笑散了滿室凝重。溫涼突然發(fā)現(xiàn)原來柳暗花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這么開心地笑過了。
她好像是聽到了天底下最可笑的笑話,道:“既然能稱做‘天下第一’,那么你一定知道這酒里下的是什么毒了?”
溫涼沒有回答她的話,暗暗地深吸了一口氣,將那種灼痛的感覺壓在丹田之下,才道:“那個人是誰?”這是一句聽起來沒頭沒腦的話,但溫涼知道一定有另外的人跟柳暗花勾結。一個溫柔賢良的女子,若沒有外人支使,絕對不會驟然變?yōu)闅⒆佣痉虻膼簨D。那個外人,一定是個男人。溫涼的心又是一陣驚痛:柳暗花已經(jīng)有了另外的男人?
柳暗花吃吃笑道:“你說的是哪個?”真的,她已經(jīng)好久沒這么開心過了,而且,過了今天,她就能跟真心愛她的人遠走高飛、雙宿雙棲了。她應該開心!所以,她不想這場好戲落幕太快。
溫涼看著她,目光如寒冰一樣的冷。如果目光也可以殺人,此刻的柳暗花已經(jīng)死了幾千幾萬遍。
春夜的風真的有一點點冷。溫涼血管里的憤怒就要爆裂開來,假若不是有個人突然出現(xiàn)的話。
——但,那是一個最不該出現(xiàn)的人,在最不該出現(xiàn)的時間,出現(xiàn)在最不該出現(xiàn)的地方。
最不該出現(xiàn)的人
燒結的燭花爆了一下,燈光一暗,躺椅后面低垂的窗簾突然掀動,輕輕轉出一個人來。溫涼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個人一身月白色的衣衫,竟然是——神醫(yī)薛慕容。而且,他一轉出來就向柳暗花道:“干什么還跟他廢話?取‘金詩塔’要緊!”
溫涼腦袋里的驚變太多,以至于根本來不及轉過彎來。他本來要問:“你怎么會在這里的?”但這句話已經(jīng)提前由柳暗花口里問了出來:“你怎么又回來了?”這句話,她竟然用了這樣的口氣講出來,就像熱戀中的少女向自己鐘愛的情郎撒嬌一般。
薛慕容道:“我是掛念你,怕他傷了你……”
他一現(xiàn)身時講的那句話,口氣又急迫又激昂,但此時因了柳暗花這輕輕一問,立刻換了一種表情,更換了一種溫柔的口吻回答,深情款款,而且,他的一雙丹鳳眼也旁若無人地注視著柳暗花的眼睛,目光像初涉情場的少年郎般專注。
溫涼突然嘆了一口氣,他發(fā)現(xiàn)自己從來沒有像薛慕容這般仔細地看過、對待過柳暗花。他雖然也愛柳暗花,但在京師風雨飄搖中的溫門岌岌可危,大小事務亟待破舊出新。他太忙了,忙得竟然從來沒有仔仔細細地看過柳暗花一眼,至少是沒有像薛慕容這樣深情地看過柳暗花一眼。
柳暗花道:“他怎么能傷得了我?他已經(jīng)中了你最新研制出來的毒藥?!?/p>
溫涼這才明白,這種連自己也分辨不出來的毒藥,竟然是薛慕容的大作,他的心也隨即釋然:如果天下還能有人在制毒、用毒的本領上超過溫門的話,那個人就一定是神醫(yī)薛慕容。也唯有薛慕容一人而已。
溫涼身體里的毒已不甚痛楚,但痛楚的是他的心。
薛慕容此時向溫涼轉過臉來,道:“也是,大龍頭中了我的‘青花甲’,還怎么有能力傷你呢?是我太過關心你了……”當他轉臉面對溫涼時,臉色平靜如常,看不到一絲愧疚和不安。
溫涼道:“你已經(jīng)從溫門秘笈里探索到‘青花甲’的制法了?”
薛慕容微微笑道:“這得多謝大龍頭賜了全部的溫門秘笈給我,幾經(jīng)挫折,好不容易研制出了‘青花甲’,真沒想到,‘青花甲’第一次出手,竟然是用在了大龍頭身上?!贝藭r,柳暗花已經(jīng)站在了薛慕容身邊,在他講話的時間里一直用溫柔的眼波全心全意地望著他。
溫涼的心已痛得麻木,連一陣陣的心酸都覺不到了。他道:“我果然沒有看錯你?!逼鋵崳@句話里包含了兩層意思,一是說薛慕容的心智果然過人,看來一定可以解得開“金詩塔”的秘密;另一層意思是說他早就知道薛慕容不會平凡寂寞一生,一定會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但實在沒想到,他的“驚”人竟是如此的——驚!
柳暗花道:“我們只要拿了‘金詩塔’就走,絕對不傷害溫門里的一花一木、一蟲一草?!逼鋵?,現(xiàn)在對她而言,“金詩塔”也不甚重要,最重要的是薛慕容,溫柔的薛慕容。
薛慕容也道:“大龍頭,‘金詩塔’我只不過是暫借,等破解了其中的秘密之后,我一定會還您的,就像以前您賜我的所有溫門秘笈,我都整整齊齊地摞放在解花堂,您隨時可以派人取回。”他的神色依然不驚不變,對溫涼的態(tài)度恭恭敬敬,絕無小人得志時的飛揚之色。
溫涼暗思:薛慕容此人雖面無心機,其實深不可測。他道:“哼,看來今天晚上,你是非拿‘金詩塔’不可了?”薛慕容輕輕點了點頭。
溫涼的身子抖了一抖,放在桌面上的雙手也緊跟著壓得那張紫檀方桌格“咯吱”響了一聲。
薛慕容道:“大龍頭,這‘青花甲’的毒性您想必早已從秘笈上看過,愈是功力高深者反應愈是劇烈、快速,而且中毒者萬不可以運功提氣,否則毒性隨氣血游走入腦,必將血管爆裂而亡,望大龍頭自重。”他侃侃而談,絕無絲毫做作之態(tài),就跟從前與溫涼在他的解花堂暢談天下大事一般。
若非此刻溫涼心如刀割,又怎么會相信自己一向視為師長的薛神醫(yī)竟然奪妻、下毒、殺子,毀溫涼所有希望于一旦?暖暖已死、柳暗花背叛,溫涼的家已破,人亡與否又有何不可?溫涼暗自提了口氣,緩緩道:“謝謝你的提醒,‘金詩塔’就在我的衣袋里,你自己過來拿罷!”
薛慕容道:“好?!彼目谥须m說好,但腳下卻未動半分,而是轉眼去看柳暗花,意思自然是要柳暗花把“金詩塔”拿給他。
柳暗花道:“我們是不是拿到金詩塔后馬上離開?”
薛慕容點點頭道:“不錯,馬上離開,離開溫門,離開京師,此后天涯為伴、永不分離?!?/p>
柳暗花的臉微微一紅,道:“好,我來拿?!逼鋵崳袝r候,男人一句體貼的話足以令女子為他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溫涼此刻已經(jīng)明白了這點,但實在太晚了。他知道自己錯了,錯得一去千里、無可追回。
溫涼本打算等薛慕容過來拿“金詩塔”時,拼著全身爆裂也要與之同歸于盡,可惜薛慕容早已算到了這一點,來的是柳暗花。柳暗花盈盈地走過來,溫涼鼻端已經(jīng)嗅到了他頰上的胭脂香氣,那種氣息令他腦子里又浮現(xiàn)出暖暖慘白的臉。對柳暗花,溫涼的心已冷,但他不愿以最后一個機會換柳暗花的命,他想殺的是薛慕容。
柳暗花的手剛剛要伸入溫涼的衣袋中,薛慕容突然道:“且慢。”他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柳暗花回頭道:“怎么?”
薛慕容輕笑道:“‘金詩塔’是天下至寶,武林中人人夢寐以求,以大龍頭的智慧,焉知不會在上面下過劇毒?你還是戴了我這‘錦繡手套’去拿的好?!睋P手將一副又輕又軟的五彩手套向柳暗花拋了過來。
柳暗花笑道:“還是你想得周到?!眱蓚€人此番對話,巧笑嫣然,全沒有把溫涼放在眼里,他們已經(jīng)把溫涼當成了死人。
溫涼的雙手都平放在桌子上。當近在咫尺的柳暗花將手放進他衣袋中時,他有超過一萬個機會能立即格殺她,但他忍了。
桌子上的燭火仍紅,幾樣精致的小菜都一動未動,那個盛放著“青蝦明魚釀”的熱氣騰騰的大湯鍋已慢慢涼了。
柳暗花已經(jīng)將“金詩塔”拿在手上,向薛慕容道:“是這個東西么?”
薛慕容的眼睛亮了一亮,道:“就是它,快拿過來。”
從溫涼身前到薛慕容站立的地方大約有十幾步的距離,柳暗花一個飄飛踏步就能返回薛慕容身邊,別忘了,她在嫁給溫涼之前在江湖上有個美麗的綽號叫做“凌波仙子”。
但柳暗花突然呆住——因為溫涼突然問了她一句話。這一句話就是:“就為了他,就為了它,你就狠心殺了暖暖?”這個問題就是溫涼很想問、很應該問、迫切要知道答案但一直沒有問的,“你、竟、然、能、狠、心、殺、暖、暖?他還只不過是個未啟蒙的孩子,你要飛、要走、要與人私奔,我都不管,可他又能礙你什么?你、竟、然、狠、得、下、心、殺、他?”
柳暗花大驚——她太吃驚,以至于櫻桃小口張得能吞下一整個大鴨蛋。她向溫涼暴喝道:“你說什么?
溫涼道:“暖暖死了,你殺了暖暖?!?/p>
柳暗花手里握著的“金詩塔”險些掉在青磚地上。她驚懼的目光望向屋角的躺椅,望向躺椅上的暖暖,她的目光有驟現(xiàn)的瘋狂。
薛慕容沉聲道:“別聽他胡說,把‘金詩塔’拿過來,我們走?!彼穆曇綦m然依舊沉著而穩(wěn)定,但任何人都能聽出來,在沉著與穩(wěn)定背后隱藏的急躁不安。
柳暗花沒有動,她的眼神已經(jīng)開始渙散,她的長發(fā)已經(jīng)開始抖顫。
溫涼道:“哼,誰在胡說,過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呼”的一聲,柳暗花憑空飄飛到躺椅一側。她的身形又僵硬又凝重,更撞飛了三四張紫檀木椅子,跌跌撞撞,哪里還有半分“凌波仙子”飄逸的影子?她的手還沒有掀開薄被已經(jīng)呆住——不僅僅是手,她的全身、她的精神、她整個的人都已呆住。她的驚比剛剛溫涼見到已死的暖暖時更深千倍!溫涼自然能看得出來,她的驚痛絕對不是偽裝出來的。這一突然的變化使得溫涼剛剛對柳暗花殺暖暖的推斷打了一個大大的驚嘆號:殺暖暖的絕對不是柳暗花!
那么,是薛慕容?一定是薛慕容!
空氣似凝滯了一般,只有滿堂的燭火在突突地跳動。
不知道過了多久,柳暗花緩緩地向薛慕容道:“是誰殺了暖暖?”她的聲音喑啞,似驀然老了十年。她的眼睛依然在盯著暖暖慘白的臉。她的長發(fā)眼見得就白了數(shù)縷。
薛慕容道:“是他,是大龍頭殺了暖暖。”難得他到這般時候還來得及將矛盾指向溫涼。
溫涼“嘿”地冷笑了一聲,并不開口。柳暗花聲音恍惚道:“哦?是他——”
薛慕容急急道:“就是他,為了傷你的心,剛剛趁你到廚房去時殺了暖暖?!?/p>
柳暗花道:“真的?”
薛慕容道:“自然是真的,你信我還是信他?”
柳暗花慢慢道:“我既然下決心跟你走,自然是信你了。”
薛慕容道:“既是信我,還不趕緊把‘金詩塔’交給我?”
柳暗花突然抬頭對溫涼道:“真的是你!我剛剛不過是點了暖暖的昏睡穴,令他安睡,是你殺了他,你——”她說了這幾個字,身形晃了一晃,袖子里有精光急速閃動,一柄又窄又細的短劍向溫涼急速刺到。
溫涼不虞此變,眼睜睜地看著柳暗花的劍尖堪堪刺到自己的眉心——想必柳暗花真的已經(jīng)瘋了,怎么會還分辨不清殺暖暖的到底是誰?劍氣飛花、劍光勝雪,已經(jīng)映亮了溫涼的眉眼——薛慕容突然叫了聲:“不可……”他的袖子里驀地飛出了點點寒星。
那一刻同時發(fā)生了六件事——幾乎是同時,先后次序不過是常人的眼睛眨得半眨的空當,那就是:柳暗花的劍在接近溫涼眉心時陡然倒轉,向薛慕容脫手擲出;柳暗花手里的“金詩塔”向溫涼面前投下;薛慕容早已料到有此一變,左袖拂開短劍,手揮處,疾風撲面,“叮叮當當”數(shù)響,柳暗花的劍已經(jīng)折成五六節(jié);薛慕容一邊大叫“不可……”一邊自右袖里飛出寒星,射溫涼、射柳暗花、射尚在空中的金詩塔;溫涼也出手,溫涼的左手擋射向自己面門的寒星;溫涼的右手擋射向柳暗花后背的寒星。
溫涼已經(jīng)沒有余暇去接柳暗花投過來的“金詩塔”,而且,就算他去接,也接不到,因為薛慕容發(fā)出的寒星已經(jīng)巧之又巧地改變了“金詩塔”飛落的方向,“撲”的一聲落在了“青蝦明魚釀”的湯鍋里。紫檀桌上湯花四濺。這一輪電閃雷鳴般的交手已經(jīng)結束。
柳暗花倒下了,雖然薛慕容發(fā)射的寒星沒有射中她,可她的唇邊已經(jīng)沁出烏黑的血來。她已經(jīng)中毒。她中的是誰的毒?她又是如何中的毒?一切答案都在薛慕容身上。
柳暗花向薛慕容道:“是你——是你殺了暖暖!”
薛慕容道:“唉,到了現(xiàn)在,我也不必再偽裝下去了,的確是我殺了暖暖,你還有什么疑問盡管向我提出來好了,看在我們相識相知那么久的分上,我一定會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到了這般時分,他還敢說跟柳暗花“相識相知”,就這份厚顏無恥的功夫,溫涼就已大大不及。
柳暗花已經(jīng)倒在溫涼的懷里,她懷著最后的一絲希望,向薛慕容道:“你不是曾經(jīng)說過要帶我走,讓我開始新的生活么?”這個美麗的承諾是她之所以投進薛慕容懷抱的最大原因。
薛慕容嘆了口氣道:“自從我知道大龍頭真正愛的是紅袖招之后,的確也想帶你離開溫門,從此海闊天空相依相伴。可惜,‘金詩塔’的出現(xiàn)打亂了我的計劃,我真正想要的是‘金詩塔’,它比你重要得多?!?/p>
溫涼道:“可你不該殺了暖暖。”此時,溫涼才發(fā)現(xiàn),就算有一千個“金詩塔”也不如暖暖的命重要。
薛慕容微笑道:“我也不想殺他,可他卻不該在我向酒杯中下毒的時候恰恰醒轉還叫出聲來,所以我只好殺了他?!?/p>
柳暗花道:“可是,我已經(jīng)按你的吩咐在杯子里下過毒了。”
溫涼已經(jīng)知道了問題的整個答案,緩緩地道:“哼,他要毒死的是我們兩個,所以,兩個杯子里都要下毒才好?!?/p>
薛慕容道:“不錯,以大龍頭的智慧,若發(fā)現(xiàn)一丁點的不妥當起了疑心的話,肯定會把酒杯的位置調換,為了保險起見,所以我才迫不得已把兩只杯子里都下了毒。”
溫涼接著道:“所以,你干脆在暖暖手心里寫了字,對也不對?”
薛慕容眉尖一動道:“這一點大龍頭也猜到了?”他跟溫涼的智慧應該是在伯仲之間,所以他知道只要他想得到的,溫涼自然也會想到,故此故布迷陣、盤旋往復,終于令溫涼著了他的道兒。而且,柳暗花也中了“青花甲”的毒。只不過,這“青花甲”的毒性非常奇怪,越是功力高的人反應就越強烈越快速。所以,武功低微的柳暗花才能熬到這時才發(fā)作。
紅燭將盡,柳暗花與溫涼的生命也將盡了吧?
薛慕容平素沉默寡言,只有面對死人時,他才會不吝自己的口才。在他眼里,兩個人分明已都是死人。
薛慕容道:“今晚,我已經(jīng)說得太多了?!?/p>
溫涼道:“的確,你已經(jīng)說了太多的話,做了太多的事。”
薛慕容道:“你看,夜已經(jīng)深了,你們也該安息了吧?”
此時,柳暗花已經(jīng)無聲無息,他口里說的“安息”兩個字就是要他們的命。
燭花驀地又爆了一下,滿室人影飄忽、鬼影幢幢。柳暗花突然叫起來:“暖暖、暖暖——”
方要出手殺溫涼的薛慕容嚇了一跳,驀然頸后有微微的涼……他的背后應該是暖暖靜靜地躺著的那張?zhí)梢?。躺椅的背后是窗子。窗子的外面是無盡的月色和星光。所以,他的背后什么都可能有,就是絕對不應該有一只冰涼的小手——是什么人用一只冰涼的小手輕輕在他頸上撫摸?
那一刻,他突然想起了暖暖。以前,他來看柳暗花時,經(jīng)常逗暖暖玩,暖暖就會拿胖胖的小手到他頸子上去呵他的癢,然后,趴在他耳朵邊上咬著耳朵叫“神醫(yī)叔叔、神醫(yī)叔叔……”可,暖暖的小手是溫熱而柔軟的,哪會像現(xiàn)在這般泛著涼涼的鬼氣?
舞榭之上,鬼氣森森。他曾經(jīng)說:今夜有雨,他該回解花堂打點一切。窗外星光燦爛,怎會有雨?如果有雨,也該是一場——鬼雨。聽,鬼在叫呢!薛慕容感覺到有人將冰涼的唇湊近他的耳邊輕輕地叫:“神醫(yī)叔叔、神醫(yī)叔叔……”他不禁在心底里叫了出來:怎么會是暖暖?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是暖暖?他向來是不怕鬼的,所以就算心底里再冷,他也強迫自己霍地掉轉頭去,看到底是什么人在搞鬼??伤交仡^,就吃了好、大、的、一、驚——在他身后的可不就是面色慘白的暖暖?
暖暖的手正從薛慕容的脖子上滑落,右手掌心里是兩個歪歪扭扭的紅字:毒、酒。這兩個字是薛慕容拿了柳暗花桌子上的胭脂模仿著小孩子的筆跡寫上去的,當時他寫這兩個字的時候,暖暖已死,他不曾感到絲毫的害怕,可此時他突然——大驚——深懼——好怕。
溫涼等的就是這一刻——溫涼出手。這也許是他最后的機會了。他的雙手突然拍在面前那張紫檀木桌子上,一剎那,桌子碎了,杯盤碎了,酒菜碎了,他面前的一切都碎了,化為齏粉,怒濤般飛射薛慕容。好一個: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
這正是溫涼最后的殺招:天下有雪。
正是春天,春天本是不會有雪的,但舞榭堂上的確是下起了一場茫茫的雪。
此時,薛慕容已經(jīng)定下神來,雙掌齊出,斜插進暖暖的胸膛中去。他不怕鬼,為了‘金詩塔’,他不惜神擋殺神,鬼擋殺鬼。他手上纖長的指甲一片雪白,而且他的手也驚人地白,白得像兩把涂了粉的刀。這兩把刀飛速刺入暖暖已經(jīng)冰涼的胸膛。
——觸手冰涼。暖暖真的已死,但剛剛怎么會無端地趴到自己身后來了呢?
薛慕容的腦子也的確轉得快,他突然想到了柳暗花未嫁入溫門之前,正是身列以“驅鬼馴獸”見長的苗疆“五毒教”門下,而且剛剛,柳暗花俯在暖暖身前時他好像看到她的手做了幾個不甚明了的動作。他已想通,一切因柳暗花而起。
高手過招,生死只在毫厘之間。所以,薛慕容驚變、轉身、出手、醒轉,已失了先機。本來一直在他控制下的大好局面已經(jīng)錯失,他回頭,面對的只有紛紛茫茫的一場好大的雪——他已無方。他亦無奈。他只來得及出刀——手刀。他以手刀和身撲入這一場無垠的大雪中去。其實,他何止只出了手刀,他整個身體就是一把巨大的刀,刀劈雪光里的溫涼。他這一招叫做“有書不寂寞”。
左一刀:書中自有黃金屋;右一刀:書中自有顏如玉。左有滿室黃金,右有美人紅袖,他,的確不寂寞。
寂寞的人是他——溫涼。不到半天時間,他連失曾經(jīng)并肩作戰(zhàn)的好兄弟、最疼愛的兒子、最貼心的妻子,也失去了唯一可吐露心事的、曾經(jīng)是朋友的薛神醫(yī)。
——教我如何不寂寞?但見他眉目勝雪、衣衫似雪、激發(fā)如雪,而且,他又發(fā)出了殺招:小雪。大雪得以養(yǎng)生。小雪可以怡情。
薛慕容驀然驚覺雪中有風、風中有冰、冰中有指、指上有殺機——不錯,是殺機,逼人的殺機。風雪里驚現(xiàn)溫涼的尾指。尾指尖尖,撲面刺來,已破了薛慕容的黃金屋,殺了他的顏如玉,斷送了他的不寂寞。所以,薛慕容的臉上有了一道小小的傷痕。
那一瞬間,他想到了溫門“百無一用”堂上掛著的那一幅碩大無朋的匾額,想到了上面寫的六個字——“千萬不要惹我”!
如果惹了會怎么樣?
江湖上想知道這個答案的人不包括薛慕容在內,沒有一萬、也有八千。但,這個問題是沒有答案的。因為知道了答案的人都已長眠地下,死人是不會回答任何問題的。所以,薛慕容也死了。因“金詩塔”而死,但卻死在連“金詩塔”摸都沒摸過之前。
燭火經(jīng)不住激戰(zhàn)的刀光劍影,抖了兩抖,熄了。
溫涼也倒下。大雪、小雪已經(jīng)耗盡了他所有的精力。此時的他連重新點起燭火的力氣都沒有了,他的目光開始暗淡。
柳暗花道:“對不起?!彼拇竭呌袘K淡的微笑。說完這句話她就要死了。
其實,溫涼還有好多話要問她,比如:“為什么要背叛我?為什么要背叛溫門?為什么偏偏會是薛慕容?為什么不保護好暖暖……”一句“對不起”就能原諒一切?但溫涼一句話都沒有問。
柳暗花斷斷續(xù)續(xù)地道:“我也知道你、你不會原諒我的,我也不奢望得到你的原諒。暖暖死了,我現(xiàn)在就去陪他去,以前沒有做一個好母親,今后我一定會好好照顧他,可是,我還想求你一件事——”
溫涼低低道:“你是不是還放不下‘金詩塔’的秘密?”
柳暗花擠出個難看的微笑,慢慢地道:“你要是早這么善解人意的話,何苦有今日之變?”這句話,她是從心底深處講給自己聽的。
從前,溫涼為了振興溫門,廢寢忘食,夜以繼日,所以疏于照顧她,才令薛慕容趁她空虛寂寞時引誘了她。她真的很想知道這個“金詩塔”到底有什么樣的魔力,能令曾經(jīng)深愛她的薛慕容轉瞬間就面目全非?
她黯然想起很久很久前的一個春夜,薛慕容握著她柔軟的手指,輕輕對她道:“此生只愿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她只模糊記得當薛慕容以萬般溫柔說出那些話的時候,舞榭的檐角有銅鈴鐵馬在春風里作響,而那時,春天的夜正酣、薛慕容的手正柔、自己的容顏正紅……她可是為了春夜里的荒唐后悔了么?沒有人知道。當她慢慢地講這番話的時候,眼睛已經(jīng)閉上。
聽,檐角的鐵馬銅鈴又響了……
溫涼再一次從“金詩塔”的底下看到了那張風霜憔悴、傷痛寂寞的臉,這才認出其實那就是自己的面容——鏡里容顏,鬢發(fā)已白。
他已經(jīng)失去了一切,所有的一切。叫他如何不憔悴?
所以,當他猛醒過來“金詩塔”底的畫像就是他自己的時候,他的心不由得——黯然憔悴地驚!
本文首發(fā)于《今古傳奇·武俠版》2003年02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