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娟 袁月明
“在地下深埋千年的東周王陵,在一段兵荒馬亂的動蕩歲月里,不幸遇上一群野心勃勃的外國文物盜賊,由此引發(fā)一場空前的‘文物浩劫’?!苯鸫鍠|周王陵考古調查與勘測工作牽頭人、洛陽市文物考古研究院院長趙曉軍感嘆,“這足以讓每一個中國人夜不能寐、扼腕嘆息……”
1928年,金村地底下的“秘密”,被一場暴雨沖開。
夏秋之交,金村遭遇連續(xù)數(shù)日的滂沱大雨?;蛟S是禁不住雨水沖刷,村東頭的農田突然下陷,“轟”的一聲,出現(xiàn)一個巨大的坑洞。
“這是老天爺降下的‘天坑’!”村民們先是驚恐萬分,篤信這是預示著厄運和災難的異象。也有膽子大的人禁不住好奇,便結伴進洞探一探。這一探,眼前的景象驚呆了所有人:淤泥里竟然有狀似編鐘的東西。
“北邙山頭少閑土,盡是洛陽人舊墓?!碑?shù)厝诉@才意識到,這個被暴雨沖出的“天坑”,其實是一座古墓的入口。從洞口規(guī)模估測,墓葬本體肯定不會小。
公元前770年,周平王東遷,建都洛陽,史稱“東周”,其二十五代王均葬于洛陽附近,分為周山、王城、金村三個陵區(qū)。1928年暴雨沖出的正是東周王陵!可珍寶現(xiàn)于亂世,注定命途多舛。也許恰恰映照了村民們起初看到“天坑”時對未來厄運的驚懼,這場暴雨也開啟了我國考古史上難以言喻的噩夢。
彼時正值風雨飄搖、時局動蕩的20世紀初,國家積貧積弱已久,民生凋敝,根本無心也沒有能力對大墓及其出土文物進行有效的監(jiān)管、保護、發(fā)掘乃至學術研究工作。
更何況,在洛陽周邊地區(qū),違法盜墓和走私倒賣文物活動一度猖獗,甚至到了公開化的程度。在老百姓的眼中,那不過是一門討生活的“小生意”罷了。
經(jīng)由文物販子之手,一批批精美的東周時期文物從金村流向全國各地的古玩市場?!奥尻柦鸫逵刑熳哟竽?!”消息越傳越廣,這下,四面八方的盜墓賊、古董販子、文物掮客等,都如禿鷲聞到了腐肉味般蜂擁而至。
而那些自19世紀末就開始在中國搜刮、盜取大批文物及藝術品的西方列強及其代理人,更是對金村文物垂涎欲滴。他們或是對當?shù)卮迕裢评T,或是與更為專業(yè)的盜墓團伙沆瀣一氣,想方設法將文物據(jù)為己有,再悉數(shù)轉至國外。
這其中的“佼佼者”,要數(shù)加拿大人懷履光。1910年,懷履光作為“傳教士”來到河南開封,除了傳教,他還建教堂、辦學校、開醫(yī)院,間或開展一些社會救濟工作。
可這個平日里看起來敦厚可靠、樂于助人的洋面孔,私下里的一大“愛好”卻是收藏各種中國文物。1925年,懷履光有了個新身份——加拿大皇家安大略博物館中國地區(qū)文物收購代理人。經(jīng)他之手,大量金村文物被運往加拿大,再難尋回。
從1928年到1932年,除了最先被暴雨沖出的大墓,另有7座東周天子墓及3座車馬坑相繼被發(fā)現(xiàn),并被洗劫一空。數(shù)以千計的金銀器、青銅器、玉器等珍貴文物幾乎全部流失到海外。這是近代以來我國被盜掘規(guī)模最大、文物等級最高、文物數(shù)量最多的一次。
出土的文物和遺存,是研究相應歷史時期政治、經(jīng)濟、文化、社會面貌乃至科技水平的重要實證材料。由于大批金村文物流失并且多座東周王陵被盜掘者嚴重破壞,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我國考古學界在東周時期的都城研究、陵寢制度研究等諸多領域都存在缺環(huán),至今難以系統(tǒng)完善。
“可以說,損失之慘重,不亞于敦煌莫高窟文物流失事件?!壁w曉軍說,“這不僅是考古之痛,更是文化之殤?!?/p>
據(jù)中國文物學會統(tǒng)計,從1840年鴉片戰(zhàn)爭以來,因戰(zhàn)爭、不正當貿易等原因,有超1000萬件中國文物流失海外。金村的遭遇,是我國近代眾多文物非法流失事件中,最令人痛心的縮影。
“金村文物如今究竟藏身何處?發(fā)現(xiàn)疑似金村文物后,如何確認其身份?這是首先要厘清的關鍵問題。”上海大學文化遺產與信息管理學院副院長徐堅說,當年,金村名噪一時,以至于一些并非出自金村的器物甚至假冒仿制品,也會被文物販子貼上“金村”標簽,以期賣出可觀的價格?!皳Q句話說,目前海外各博物館的‘金村收藏’是一個雜拼,需要經(jīng)過反復推敲、多重論證,才能識別出真正的東周天子寶藏?!?/p>
徐堅與金村遺物的“初見”,要追溯到20多年前。還在讀研究生的徐堅看到美國弗利爾美術館收藏的戰(zhàn)國玉舞人佩,他驚嘆于這件“傳說出自金村”的玉器的精美程度。
2008年,在法國巴黎進行中國文物收藏調查的徐堅,得到機會近距離接觸了一部分金村相關藏品、檔案及拍賣圖錄等,由此開始了他對海外收藏金村遺物的系統(tǒng)整理與研究。
“尋找金村”的過程中,最讓徐堅印象深刻的經(jīng)歷,發(fā)生在2018年初?!霸谝淮吾槍幽么蠡始野泊舐圆┪镳^的短暫訪問中,由于館方的特別關照,我獲得了可以獨自、自由出入庫房的特權,連續(xù)一周近距離觀察和記錄那些精美的金村器物?!毙靾曰貞浀溃耙贿叿磻崖墓獾摹堵尻柟食枪拍箍肌?,一邊按圖索‘物’,仿佛能感受到兩千多年前,看著同一件物品的人們的呼吸和心跳。”
幾年來,徐堅和設在上海大學的中國海外文物研究中心團隊尋訪了美國、加拿大、法國、日本等地的多座博物館,并且鎖定了一批疑似出土于金村的文物。“但苦于國內的相關田野考古材料著實匱乏,對金村文物身份的甄別認定缺乏考古學意義上的標準,判斷依據(jù)不足?!毙靾哉f。
冥冥之中,機緣已至。正苦惱于缺乏“金村標準”的徐堅及其團隊,遇到了常年關注金村東周王陵及其出土文物的洛陽市文物考古研究院團隊。雙方一拍即合,開始圍繞金村進行更為深入、全面的合作。
“通過對金村的回訪式研究,找到尚未被認出的金村文物,同時剔除非金村的文物?!毙靾越榻B,“在甄別的基礎上,我們還通過三維掃描等技術手段,為金村器物逐件建立檔案,計劃建成世界上第一個金村器物群綜合數(shù)據(jù)庫?!?/p>
“這些詳盡的影像數(shù)據(jù)資料,未來可用于洛陽金村的公共展示和復原研究,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是在實現(xiàn)金村文物的‘數(shù)字回歸’?!壁w曉軍說。
“這也是在國際考古學界收回金村研究的話語權,實現(xiàn)洛陽金村的‘學術回歸’?!毙靾哉f。
故事要從一張藏了半個世紀的考古勘測圖講起。
20世紀30年代初,金村大墓被徹底挖空,呼嘯而來的盜掘者們又呼嘯而去,留下一地雞毛。
1962年,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1977年改屬中國社會科學院)洛陽漢魏城隊在豫開展考古發(fā)掘工作時,鉆探出一座長19米、寬14米、深12米的大墓,墓道長達60米,周圍還有大小墓葬、車馬坑等。
考古工作者們在震驚之余也大膽猜測:“這會不會就是傳說中的金村東周天子墓?”
為了掌握更多情況,考古人員決定進一步對周邊區(qū)域進行鉆探調查?!捌鋵嵁敃r就已經(jīng)形成了一張詳細的鉆探圖,但考慮到保護墓葬及文物安全,防止再次發(fā)生盜擾,那張圖就成了我們所有人‘不能說的秘密’。一直到今天,鉆探資料仍未公開發(fā)表?!敝袊缈圃嚎脊叛芯克毖芯繂T、洛陽漢魏城隊隊長劉濤說。
或許是文物流失的記憶太過慘痛,面對金村,一眾考古工作者們只是遠觀,默默守護。“由于缺乏田野考古工作,我們對于金村東周王陵確實缺乏足夠的認識,這也在客觀上嚴重制約了相關考古學研究及文物保護工作的推進?!甭尻柺形奈锟脊叛芯吭簼h魏研究室主任嚴輝說。
到了2007年,為了解金村東周王陵區(qū)文化遺存的整體面貌,洛陽市文物鉆探管理辦公室啟動了一次小規(guī)??脊耪{查勘探?!暗捎诜N種原因限制,圍繞金村大墓進行深入、全面的田野調查和發(fā)掘工作的時機仍未成熟。”趙曉軍說。
經(jīng)過多年的醞釀與周密的準備,2022年1月下旬,洛陽金村東周王陵項目再次啟動。時隔幾十年,考古工作者們終于可以通過科學精密的考古手段,厘清洛陽金村東周王陵區(qū)文化遺存基本情況,從而重新認識失落的金村。
據(jù)了解,此次洛陽金村東周王陵考古調查與勘測工作由洛陽市文物考古研究院、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洛陽漢魏城隊、洛陽市文物勘探中心等多個單位合作進行,初步計劃分考古調查與勘探、考古試掘、考古學研究及保護規(guī)劃的制定三階段進行。這樣一來,我國古代陵墓轉型和傳承來源、東周成周城結構布局以及都城性質等重大問題的研究,都有望取得突破性進展。
“春秋戰(zhàn)國時期是我國歷史上一次重要的社會制度轉型期,也是我國古代陵墓制度轉型的關鍵時期?!壁w曉軍表示,國內最高等級的東周天子墓一直沒有完整發(fā)現(xiàn),“本次工作將有助于彌補上述缺環(huán)?!?/p>
與此同時,徐堅及其團隊期盼已久的“金村標準”,也將有田野考古的實證材料可循?!巴ㄟ^開展金村考古,可以幫助確定金村出土文物的標尺,這也是了解金村文物保護狀況、避免相關遺存再次被盜的實際措施。”趙曉軍說。
歷史已成過往,但回望金村,往事并不如煙。每每憶起,那回響仍舊擲地有聲。
關于未來,考古工作者們不會止步于田野工作,他們想完成的“使命”還有更多:金村考古數(shù)字化平臺及信息庫的建立、金村東周王陵遺址的保護展示與開發(fā)利用等相關工作都已提上日程。
“金村將帶來多少驚喜?田野知道答案?!壁w曉軍站在田埂上,眼神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