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把一根木頭
扛到山頂
天亮前又去山頂
把木頭扛回家
一生做這么一件事,我很少注意到
路邊的葉蓼在深秋
彎曲的莖稈紅得像吸飽了牛血的
玻璃管。而且這柔軟的玻璃管
由眼前的幾根逐漸擴展為覆蓋
整個山體的無盡之?dāng)?shù)
直達(dá)山頂上的藍(lán)天
能聽到牛血咕咕流動的聲音
但不能將其與任何肌肉組織聯(lián)系起來
如此壯闊的一個整體
沒有一種軀殼能夠裝下
如果想象這是無數(shù)的軀殼在此敞開
那么想象就是暴政——在我的
想象中——有多少頭牛被趕進(jìn)天空
就有多少個軀殼在這座山上
血被抽空。因此我心驚膽戰(zhàn)
懷疑自己所走的路
一直偏離了路的本身
但又無法糾正。便一反
常態(tài):天亮前
把那根木頭扛到山頂
晚上又去山頂把木頭
扛回家——上山與下山
置身于黑暗之中
鴛鴦雙爪點水疾跑的樣子
像提著裙邊跑向戀人的少女
——她們都有瞬間爆發(fā)巨大能量
又不失優(yōu)美的本能
不同的是:少女之跑帶動不了旁人
而且跑之前就知道自己要跑
鴛鴦之跑則是整個池塘里的鴛鴦
全都跑了起來,跑完了才知道終點上
沒有什么東西,但還要一次接一次地跑
像一群瘋?cè)嗽豪锏纳倥?/p>
當(dāng)她們終于停下,少女或者鴛鴦
頭顱都會歪放在酸疼的翅膀上
安靜一會兒。有些驚詫
哀傷,有些痛快淋漓
就像剛剛從一個白浪滔滔的夢境
把自己的靈魂搶救出來
凡是虛構(gòu)都有
教育世界的資本
凡是落日都在沉淪時把金幣留在水上
語言中的虛與實,有時就像在荒涼的山中
行走,忽然遇上一座埋魂的古墓
虛耶,實耶?無論虛實
心都被魂主所奪:他以靈魂
之死作證——世界向我們遞來它的終點
盡管這終點阻止不了思想,古墓
也不會出現(xiàn)在高速公路的超車道上
可我們還是聽見了象征
靈魂的草莖在腳底下折斷
最近幾個月,我常常騎車前往
寶象河注入滇池那片弓形的湖灣
有一天,看到一個人赤身裸體
從水中走上岸來。他背對
落日之光,身后的湖泊像光明之海
感覺就是光與水聯(lián)合把它們的使者
指派到我的視線內(nèi)
讓我得見。我沉重的生身頓時
長出光的翅膀,與光同向
緊跟著太陽向世界告別
——這的確只是俗世中的一幕
但不是神本體,就是這個游泳的人
他把恩賜帶給了我:一次
原地不動卻去到了天堂的旅行
那虛與實完美的融合
如此貼近惡世的審美標(biāo)準(zhǔn)
比單獨的朝覲更令人心曠神怡
在水下,魚兒把自由
攪合在死亡之中
隔著穹頂?shù)牟Aъo靜觀看從壁畫中
緊盯著自己的鸕鶿和麻鴨
秋天又一次找到
水燭、蘆葦和葉蓼
督請它們將枯萎的財產(chǎn)讓渡給
倒影博物館。哦,再小的魚兒
心中都有萬丈波瀾,用于生或用于死
遼闊都便于輕盈地轉(zhuǎn)身
而在這座水的小教堂里踱步
肚皮擦著泥巴,食物公有制
來自不同語言和音調(diào)的召喚如此
頻繁,唯獨缺少聲音之父
瓦解死亡的輕聲一喊
所有事情似乎都只有開始,按年月日
往前推進(jìn)到某個刻度就停止不動
永遠(yuǎn)沒有終極。就像任何一種美
全是美半途而廢的外形。就像
任何一種語言,敘事未了
便陷入難以比喻的
沉默,且以這沉默,就此封壓眾多
永恒的火山口。沒有一條魚兒見過
在命運中自動增補為神的漁人
舊神不曾完成的工作無處不在
一如讓堤壩凍結(jié)了流水但未曾
讓堤壩成為天堂的圍墻。不知道
組成堤壩的石塊
會不會為此而發(fā)瘋
鸕鶿之喙,反復(fù)敲擊著水的門
唱起古老的《彈歌》:“斷竹,
續(xù)竹;飛土,逐宍。”歌聲
竟然像出自從彼岸
回來的老人之喉
——已經(jīng)不用驗證:在箴言與咒語
密碼和禱辭統(tǒng)一失靈的晚上
幾乎所有的魚兒,愛上了誘餌
也愛上了垂釣者放在
堤壩中央的那盞不滅的燈
雨滴擊打棕葉,傳出瀑布的
聲音。棕樹和雨滴暗藏瀑布但只
釋放聲響。經(jīng)過仔細(xì)觀察
棕葉的美正在一點點進(jìn)步——朝著
波濤的方向。夜色中的雨滴
有人以“祈禱時的眼淚”來形容
我覺得這不確切,再糊涂的
信徒也不會無端浪費這么多眼淚
從我的角度看,棕樹根本沒有
清洗的必要,就算葉片真的變成了
金屬,就算方向上的波濤
轉(zhuǎn)換成了巨鯊。在漫長的反自然
進(jìn)程中,我們從暴烈之物身上
剝下暴烈,然后
貼上軟耷耷的飾品
或者在臥室安放花崗巖孔雀
目的都是為了警告被失眠的爪子
抓住心靈的人:用這一種聲音
在同一只耳朵內(nèi)反抗前一種聲音
那就是變節(jié)。需要吞服
大劑量的安眠藥并在暴風(fēng)雨肆虐的
夢境里丟掉手上緊握的仙人掌
哦,仙人掌,在仙人掌的天空下
我置身仙人掌叢,一點兒
不敢動彈。但凡遇到什么事
不生出反心,不敢設(shè)想審判標(biāo)準(zhǔn)
但凡自己綁架自己也不尋找
龐大之物為替罪羊——而雨從傍晚
一直下到了子夜。那個站在
棕櫚樹下躲雨的人,不是暴風(fēng)雨
養(yǎng)大的孩子,他只能在棕櫚樹之間
找個洞穴躲一躲。像古人
在眾神中間安插的一根拴馬樁
在黑夜中的堤岸上
坐著。水聲似從無限遙遠(yuǎn)的大型動物的骨骼間
傳來,悶響,腥味濃稠。身邊的藤蓬開細(xì)碎的花
像是大象的群雕上落了一層薄雪
香氣沒有向著我這邊飄。樹和竹林
形態(tài)可見但不是你認(rèn)識的樣子
我以為不會有人在此出現(xiàn)
就我一個,屁股下是一個樹樁
而樹樁仿佛,頓在了青蛙背上,叫聲喊魂
我可以在非常之境想些污水揚波和羨妒猜忌的揪心事。
可總有孤單的人影
不說話,靜靜地來到,也坐在
幾米外的堤岸上,埋首于
風(fēng)云圖和水聲,一動不動
有時,則是在荒野中長滿
雜草的石渣路上夜游
朝著月亮的方向或夜鳥乍鳴的池塘
也會遇上一個黑影迎面
慢慢走近,不打招呼就擦肩而過
像某片黑云落在地上的靈魂
身上散發(fā)著嗆人的煙草味。直到他
走遠(yuǎn)了,不見了,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
懷揣著喊他一聲的念頭,與他
閑聊幾句的愿望如此迫切
——只身在夜里遁入野外的人到底
有多少,沒人能夠統(tǒng)計。有人
一聲不吭坐在竹林中,如果你不從竹林穿過
就不會知道里面有人,而且被他嚇了一跳
黃昏,夕照中的草葉上
彌漫著一層氤氳的黃暈。天黑下來之前
黃暈退去,有一瞬間
草葉有著叫人揪心的清涼之綠,綠到了
綠色的心里,綠到了稀有的至真之境
旋即就是墨綠,是無可
奈何的灰黑,深黑。旁邊公路上的車燈
不時掃到之前一直靠在柳樹上操作
遙控飛機的少年身上。忽然出現(xiàn)
忽然消失的燈光里,他的臉
驚現(xiàn)所有兒子的臉。他意猶未了
感覺非常懊惱,一手拿著遙控器
一手握著柳條,用力地
抽打著身前葉片尖厲的水燭
封湖已經(jīng)很久,偷魚的人熟悉
草蕩間一條條軟綿綿的,會叫的小徑
從漆黑中閃出一個滴水的身影
就像是溺水者上岸尋找他孤獨的兒子
但他們誰都不在對方的生活中
誰都對意外的驚嚇無動于衷
電筒光下,偷魚的人數(shù)著魚,少年
冷冷地望著:活魚活在死魚的身邊
死魚活在活魚的記憶中。他對此
不想發(fā)言。頭上掉下來的柳葉
有著小白魚黑色的外形
靜靜地躺在靜止的魚群中
寧靜的夜,不知名的鳥,聲音之源
遍布于多個池塘的蟲兒,歡愉地鳴奏
兩個可以虛構(gòu)為父子的人,在心里
繼續(xù)為自己的沉默追加著賭注
整個草灘縮小為一間昏暗的小客廳
——當(dāng)偷魚人從漁網(wǎng)內(nèi)拿出
一架濕漉漉的飛機,扯掉
上面的水草,抬起頭看了少年一眼
偷魚人這才聽見少年大叫了一聲
扔了柳條,高興得跺腳
他向他鞠躬,他接住了他
遞過來的飛機。仿佛虛構(gòu)之父
從隱入黑暗的水中,為虛構(gòu)之子
偷捕到了一只真實的翅膀
一個孤兒用馬車
將自己用泥巴塑造的佛像
運往山頂供奉
走在坑洞與巨石的路上,馬車顛簸
泥塑的各個部位不停地往下掉
——到達(dá)山頂,佛像只剩下幾根
綁著稻草的人形松木支架
他抱住馬頭傷心地抽泣
四下蒼茫,無人給他安慰
馬伸出舌頭舔他的手背和眼睛
雷平陽,詩人,1966年7月生于云南昭通,現(xiàn)居昆明。著有詩、散文集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