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 夕/北京
她站在九月的岡上,把一籃子綺夢倒進(jìn)河床,夢栽進(jìn)水里。
蜷縮成嬰兒的拼音。
眠中,牛、羊群出沒,蓮蓬懷著蓮子,籮筐塞滿山橘。綠色蔥蘢,裙擺打旋,煙花凝結(jié)在空中。她把自己少女的時間保存進(jìn)一個小木抽屜,鎖在照片里面。母親的星宿就要為她準(zhǔn)備點(diǎn)亮了,飼養(yǎng)的月輪拴在馬廄,村莊虔誠于糧食。
九月,月亮踱步,格外小心,提著影子的邊,歪著身子,躲開地上的木條。披在帳幕的月影不敢用力呼吸,把愛的睡蓮插進(jìn)花瓶。搖籃曲練習(xí),在草叢里壓低了調(diào)子。小家碧玉的七個夢抱著影子穿過簾外,羅裙輕盈,腰肢纖細(xì),看一眼睡里的她就羞著匿走了。
當(dāng)中最流連的那個影子,把稀釋的目光投到她的腹部,比狄花還溫柔?,F(xiàn)在,大地日夜等分,就像小心翼翼平均地切開一塊蛋糕,一半代表歡喜,一半代表緊張。
天亮后,她照樣給爹媽幫農(nóng)事,雙足踩進(jìn)水田,就像重新打濕生命的根須,眼淚順著眼睛滴到嘴邊,凝成星閃——
秋風(fēng)和人間,干了杯。
是時候成熟了,果子走向紅橙青黃;弓箭,射中靶心;寫詩的人,走進(jìn)月亮;陳年,走進(jìn)好酒。是時候成熟了,語言等待語言,喜鵲停在樹梢。酸甜,把果的滋味捎到千山外生命的初元,圖騰刻進(jìn)核上。
風(fēng),撕裂成兩張蟬翼。海水咬著岸,疼痛擰成一股繩索,把黎明從天上撕扯下來。
她呼吸著蝴蝶的呼吸。
“孩子,你聽得見萬千花朵刺穿土地的聲音嗎?”
我們都沒有認(rèn)真地想象過那種爛漫的疼。
她忍耐著,像被細(xì)石刮傷的河水;她繃著勁,像夜的荊條叢,探向發(fā)燙的水源;她掙扎著,像炸裂開的土地。她的呼吸猶如一地浩浩蕩蕩的紫苜蓿地,聲音像一棵喑啞的老樹,名字撐出了一枝分枝,血肉粘連地寫著“母親”,她的顫抖連著大地的顫抖,滿地的鮮花向種子禱告。
一粒鳳仙花果實(shí)炸裂的時候。
疼痛像山雀一樣漫空尋找她,疼痛像海浪紛涌向岸一樣尋找她。
疼痛翻山越嶺地尋找她,疼痛像月光覆蓋大地一樣尋找她。
疼痛懇切地、熱烈地,疼痛,歡喜地,疼痛像時間一樣尋找她。疼痛把自己讀成疼痛,疼痛把自己敲碎,疼痛把詞語拆成了兩個字一樣地,疼痛,尋找到她。
她聽見了哭聲。
媽媽,你出生的時候烙下第一枚時間之紋,那時你0歲。
你再次烙下花紋的時候,你的少女時代跑進(jìn)一顆果實(shí),那時你25歲。
你的人生忽然從灼燒的端點(diǎn)那里意外地剝離出來——
一截不長不短,清澈但易碎的,25年時長的尺子。
這把尺子太幸福,你說的。它游離在神的桌上,用來繪畫女子的模樣。
九月,這時我25歲,我所遙想到的我的初生,正好落定在你的25歲。
媽媽,這時你50歲,我說你的時間之尺已挪移了你整個少女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