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鳥
這是一件真事,發(fā)生在幾年前我當物業(yè)經(jīng)理的時候。
那天我正檢查寫字樓下花壇的修剪情況,有個二十來歲的男孩望著我的工牌問:“您是物業(yè)焦經(jīng)理?”我點點頭,微笑著看他。
秋天了,天格外高遠。他穿著白襯衣、藍牛仔褲、白運動鞋,短發(fā),圓眼睛,面色有點兒蒼白。我猜測,他應(yīng)該是樓上某家公司的職員。
“您能不能答應(yīng)我一個請求?”
“你說說看?!?/p>
“我想在花壇里種一些紫羅蘭?!?/p>
我思忖著男孩的用意。
“我自己買花種,義務(wù)種植。”
“你喜歡紫羅蘭?”
男孩咬著唇,用力點了兩下頭。
“可以?!?/p>
“謝謝?!?/p>
男孩買來花種,清理了雜草,用鐵鍬翻耕了土地。他拿水洇透土壤,把花種均勻地撒在濕土上,又覆蓋上一層薄土。男孩應(yīng)該不常做體力活兒,半下午的勞作,汗水溻透了衣裳。他干活兒時很專注,神情里有著虔誠。
男孩來向我道謝,眼睛閃著亮光。告別時他伸手想來握手,但不待我伸出手,他又把手縮回去了,我看見他手上磨了幾個鮮艷的大血泡。
從此,我再沒見過男孩。
來年五月份,陽光明媚,紫羅蘭開花了。寫字樓對著花壇這面的窗戶擠滿了一張張臉。我乘電梯上到10層,伏在窗臺上往下看。
從高處往下看,紫羅蘭組成了一行字:祝小美永遠幸福!
我眼前浮現(xiàn)出男孩播撒花種時的專注和虔誠,還有男孩閃著亮光的眼睛。
我小時候喜歡拿彈弓打鳥,準頭還不錯。不管是在瓦檐間嘰喳的麻雀,還是在電線上列隊的燕子,甚至是在高枝上嬉鬧的喜鵲,我只要出手,啪,強勁的彈筋伸縮后,十有八九會有獵物應(yīng)聲而落。
父親反對我打鳥,批評我多次,但我屢教不改。有一次我一彈弓擊落一只金黃色的鳥,恰巧父親經(jīng)過,那只雞蛋般大的鳥血淋淋地落在他腳前,兩爪一蹬,氣絕身亡。父親臉色鐵青,沖我奔過來。我見勢不妙,撒腿就跑。父親胖,追不上我。
想著父親肯定饒不了我,但有母親護著,也吃不了多大虧。母親在衛(wèi)生室當護士,每天回家都很晚。
我捱到很晚才回家,肚子餓得咕咕叫。我進家門后,心里咯噔一下,母親還沒回來,這下麻煩大了。
父親給我端來飯菜,我偷看父親的臉色,還行,不像要揍人的樣子。我吃完飯,父親抱出來一個紙盒子,放在我面前,說:“輝,你想不想去洛陽看龍門石窟?”這可是我夢寐以求的事情呀,我脫口而出:想呀?!?/p>
“好,只要你把它養(yǎng)大,我就帶你去?!备赣H說著打開紙盒,一只丑陋的雛鳥臥在角落里。
這是一只斑鳩。它的肚子很大,能看見薄皮下心臟的跳動。我取來麥籽,掰開它軟軟的喙,硬塞進去。它的小舌頭又細又長,像條小蟲子。每次掰它的嘴巴,它都不配合,很難受的樣子,有幾次,它把麥籽又吐了出來。我問父親:“老鳥怎么喂養(yǎng)它?”父親從棋譜里抬起頭,說:“口對口?!蔽野邀溩押谧炖?,吮住了它的喙,果然,很順利地完成了喂食。
它活下來了,后來就不用我喂食了。餓了,它會去半拉塑料瓶制成的食槽邊啄食麥籽、米粒,渴了會去旁邊的水槽喝水。我喜歡帶它去野外。青草里有許多螞蚱,是它的最愛。它越來越漂亮,紡錘形的身體,線條流暢,灰羽光滑發(fā)亮,脖子一圈黑白相間的毛,像花環(huán)。
父親兌現(xiàn)諾言,帶我去了龍門石窟。去洛陽的前一天黃昏,父親陪我到野外放飛了斑鳩。望著斑鳩展翅飛在天空,我哭了。
我把彈弓塞進灶里燒掉了。其實,從我開始養(yǎng)斑鳩,就不再用彈弓打鳥了。
我不知道它是怎么進來的,作為不速之客的它也沒給我做出解釋。無所謂,我也是租的房子。唯一不同的是我拿租金,它不拿。
我剛剛失業(yè),有點兒累,是那種從內(nèi)到外的累。我并不擔憂失業(yè),不要說還能申請領(lǐng)幾個月的失業(yè)金,就算找工作也能在一周內(nèi)找到。我不知道它有沒有失業(yè)一說,也不知道它有沒有累的感覺,它是一只蟋蟀。
從七樓窗戶望下去,是灰色的路,彎脖子的路燈。凌晨三點,沒有行人。我對它說:“小家伙,你打擾我了知道嗎?”它趴在墻角,并不理我,只是過一會兒就鳴叫一次,間隔大約二十秒。它的鳴叫很清脆,當當當,有著金屬的質(zhì)感。這家伙,白天默不作聲,前半夜也沉默不語,總是在凌晨三點開始鳴唱。一向睡覺很輕的我,自然次次被驚醒。我對它有點兒愛恨交加的感覺。獨在異鄉(xiāng)為異客,翻遍通訊錄不知道找誰聊天的時候,有個活生生的可愛的蟋蟀陪伴,也挺好。
人的適應(yīng)能力真的很強,我從凌晨被蟋蟀驚醒再睡不著,到能睡著但會被它再次驚醒,慢慢適應(yīng)成被它第一聲驚醒,幾秒鐘后伴著它的鳴叫酣然入夢直到天亮。
我找了份工作,在一家圖書公司做審校,其他還好,就是費眼睛,一天要看八九萬字。
忽然有一天,蟋蟀不見了。這位,來時是不速之客,走時也不辭而別,倒也有個性。我望著手機里它的照片,輕輕地說:“好好活著?!?/p>
搬到星城住時我成了孤零零的一個人。
下班后四墻空白,看看書玩玩手機,玩玩手機看看書,突然想買一條魚。
是的,就買一條。
魚在水中游,那份自在悠然活潑,是我心向往之的。
先去旁邊超市買了個直徑10厘米的魚缸,缸口是蓮花造型。到了菜市場拐角的那家觀賞魚店,我說:“買一條錦鯉?!?/p>
女店主三十多歲,栗色短發(fā),一身黑色運動服,面容白皙,大眼睛水光瀲滟。她問:“一條?”語氣充滿疑問。我躊躇了,覺得買一條是不對的。我不敢看她的眼睛,像做了什么錯事。
女店主說:“三條,一條15元?!蔽尹c點頭。
我捧著三條魚回租住的小屋。魚缸小,三條魚顯得擠。這不是重點,重點是我一個人,就想買一條魚。這樣夜深人靜時,我和它才能生出一種惺惺相惜,才能生出一種孤寂的雅趣?,F(xiàn)在,弄回來三條,感覺就不對了,太吵了些。
回到小屋,我去衛(wèi)生間,傾斜魚缸,我想倒掉兩條。至于哪條能留下,那看緣分吧。
三條全倒掉了。
我愣了半分鐘,洗凈魚缸,接了半缸清水,放在桌上。
夜深人靜,我凝望魚缸。
凝望久了,我似乎變成了一條魚,在清水里暢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