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八點還出來吃自助火鍋的女人,要么自暴自棄身材不打算要了,要么還精瘦,沒到要死要活嚷著減肥的時候。李小梅屬于后者,她三十八歲,該發(fā)福的年紀了,幸運的是偏偏不胖,吃啥都敢敞開肚皮,嘴巴享受了,腸胃也爭氣,能盡最大努力排泄出去,不給身體積攢多余的油脂。所以傍晚八點在賓館前臺辦完入住,她拎著包直奔餐廳,先喂飽肚子再去房間。
餐廳是賓館自帶的,餐費可以在房費里結(jié),按照規(guī)定標準,她作為科級干部在省城住一晚最高報銷上限三百五十元。今晚運氣好,還有普通標間,房費離三百五還差幾十,足夠她吃頓晚飯。晚飯只有自助火鍋,還好她挺喜歡吃火鍋的。
自助大廳里幾乎滿座了。八九根方形大柱子撐起來的空間里,幾十張火鍋桌子不遠不近距離恰當(dāng)?shù)財[開。桌面上已經(jīng)升騰著團團熱氣,氣息迷蒙,桌椅似乎都是活的,無數(shù)的木腿在蠕蠕地亂動。細看,自然不是桌椅動,是桌前和椅子上的人。人坐的站的走的,吃的喝的交談的,形態(tài)各異,吃相熱火。李小梅目光滿場游,找心儀的空座。最好一個人坐張桌子。不行就退而求其次,和某個同性拼桌。沒有同性,異性也可以。最不理想的是,和某個家庭或者一群狐朋狗友擠一張桌子。這種情況的話她就等于落單了,像一個并不合卯的楔子,被硬生生塞進了別人圍攏起來的一個空間。自然是不受歡迎的,要么自己別扭,要么別人別扭。尤其那種家庭聚餐式的一桌人,加進去一個外人,純粹就是破壞人家其樂融融的家庭氣氛。會搞得像個插足的第三者一樣不受歡迎。
目光游走,繞過一桌又一桌,問了幾個有空缺的桌子,都被告知已經(jīng)有人。她有些累,似乎被這樣熱烘烘的蒸汽熏著,腸胃被饑餓感喚醒了,迫不及待地想擁有一個座位,坐下來往嘴里填塞一些食物。終于鎖定一張空桌,六座的,只在邊角上坐了位老婦人。李小梅無比歡喜,迎著老婦人笑,把包放在她對面的椅子上。
“哎,有人哩!”老婦人一個手伸出來擺著,神色間透著說不清的意味,“俺們一家子!”
李小梅趕緊走人,似乎不走就要被裹挾進一個陌生家庭的某種凌亂和排斥氣氛當(dāng)中去。老婦人一聽口音就是北邊川區(qū)人。李小梅是從南部山區(qū)來的,說不清為什么,她聽到北邊口音就心里緊張。老婦人的調(diào)門又快又高,增強了一種嫌棄的效果。
李小梅有種和人吵架落了下風(fēng)落荒而逃的倉皇。她又在桌椅和人流間輾轉(zhuǎn)了幾步,心里忽然很沮喪,滋生了打退堂鼓的念頭,這念頭里甚至夾雜了一絲委屈,一些跟誰賭氣的沖動,沒座,沒合適的座,那就不吃了,一頓不吃也餓不死人!
活了半輩子了,每天忙碌的事情,不就是忙著為自己找座兒嗎?找一個可以暫時停止腳步,坐下來歇歇,吃口熱飯喝口熱湯的座兒;找一個可以擱置身體,喘口氣,緩釋一下疲勞的座兒。小時候在家里,一家親情骨肉之間何嘗不是彼此的座兒,尤其孩提時代,依靠著父母親情的座兒才有了無憂無慮的童年。后來拼命念書,找的是一個可以掙取工資換取衣食的座兒。有些座是長遠,有些則是短暫。她現(xiàn)在需要一個臨時的座,讓她安身,完成一頓晚飯,所以這個座兒短暫、臨時,卻為什么非得希望這臨時和短暫也能盡可能地完美?人生真是處處都有自己為自己預(yù)設(shè)的苛刻和責(zé)難!
被一種奇怪的情緒牽引,她真的向門口走去。門左是廳內(nèi)就餐區(qū),門右是后廚區(qū)。她目光里銜著越來越濃郁的熱霧,忍著心里的不甘——人就是這樣奇怪,這頓飯不吃的話,也不會十分地餓,可來了卻吃不成,空著肚子離開,這感覺就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好像虧欠的不僅僅是一頓火鍋,還有更多的遺憾。滿眼都是敞開了大吃大喝的同類,高級動物在用低級動物的尸體和植物的果實枝葉及油脂填塞自己的胃口,樣子貪婪、丑陋、殘忍。她不敢細想,用流行語講,這件事細思極恐。在恐懼面前,人只有一個愿望,渴望融入,和眼前大快朵頤的同類站到一起,成為他們隊伍里的一員。只有這樣了才能暫時忘卻某種道德的譴責(zé)。她迅速降低了要求,只要有個座兒就行,和誰拼桌都一樣。
標準降下來,選擇余地就寬了。她看到有空位。是個老頭獨坐。還有個胖子獨坐。她沒選,轉(zhuǎn)身又往里走,遠遠看到最靠后廚那里有座。那里是出鍋口,人流多。她本來不想去,看到一個小伙子已經(jīng)坐下了,在點鍋,要一個麻辣鍋。李小梅斷定他一個人。四個座,目前只坐他一個,她走向那個卡桌。最合適的位置是他對面。相對而坐,距離恰當(dāng),互不干擾,各吃各的。剛剛好。果然,他只抬頭看了李小梅一眼,沒有說這桌已經(jīng)有人的話。
李小梅放下包,點了鍋,去拿菜。菜品挺豐富的,看著也新鮮。面對兩排擺滿了食材的架子,李小梅忽然恍惚,拿什么,吃什么,什么是自己需要的,面前一下子出現(xiàn)太多的選擇余地,選擇本身反倒成了難題。她想到了七歲時候的一個生日。那時候她還在一個叫桃花咀的山村里做村姑。小村姑盼啊盼,盼來了自己的生日。按情理,這天她可以跟大人提一個要求,讓他們無條件兌現(xiàn)。這一天母親把她帶到了人間,她是應(yīng)該被寵愛一次的,既是母難日,也是她本人的紀念日。她提出要吃一個煮雞蛋。這要求放在今天的話,還算一個要求嗎?
李小梅的目光在一堆蛋類上踟躕,據(jù)說這是鵪鶉蛋。吃火鍋慣用鵪鶉蛋,沒見過用雞蛋鵝蛋鴨蛋的。如今的人,都吃得飽,輕易不會嘗到挨餓的滋味。也就沒人會蠢乎乎煮一個大肥雞鴨鵝蛋蘸著芝麻醬吃吧,都吃得講究了,精巧、細致。比如蛋類,就選的是這小巧玲瓏的鵪鶉蛋。在她的童年當(dāng)中,尚不知道世上有鵪鶉蛋。那一天她一心渴望吃到一枚煮雞蛋。她跟著母親轉(zhuǎn)出轉(zhuǎn)進,從麥場到院子,從院子到廚房,母親忙完了農(nóng)活兒又忙著做飯,出出進進,一刻不停,她小小的身影陪伴著母親,她嘴里嘟嘟囔囔提著一個要求,雞蛋,雞蛋,媽我要一個煮雞蛋。直到晚飯結(jié)束,上炕睡覺,她都沒得到一枚煮熟的雞蛋。因為她家那只母雞那天沒下蛋。她家里也沒有儲存的雞蛋。七歲的生日就那么過去了。一個空蕩蕩的日子,給她留下了刻骨銘心的印象。其余的生日都得到了滿足。被滿足的生日反倒沒什么記憶了,只有那一個有遺憾的日子,成了最難忘的。
人就是這么有意思吧。她輕輕笑笑,撿了幾枚蛋。鵪鶉該有多小呢?下出了這樣讓人心疼的蛋。一枚蛋原本該是一個生命,一只小鵪鶉。但填了人的口腹,人就是這樣殘忍。她懷著一種說不清楚的心情走回桌子。6B33BF20-4A0E-4B4D-AB0F-65CF4F17F7FB
對面的青年剛拿了菜回來,他的鍋開了。他一口氣下了四盤肉:兩盤牛肉、兩盤羊肉。牛肉紅,羊肉白,肉一下去,沸騰而起的蒸汽里有了葷腥感。是個好男人。李小梅淡漠地想。男人就應(yīng)該能吃肉,在肉面前不怯場。她有個大口吃肉的男人。他就宣稱過,不吃肉的男人不是真男人,似乎雄性的符號,由胃囊里每次能塞進去的動物尸體來衡量。李小梅和他吃自助火鍋的話,每次都有罪惡感,因為他一個人吃掉的是三四個人的肉量,還必須是精瘦的牛羊肉。如果仔細算賬的話,他連李小梅這份價也給吃回來了。老板躲在后面哭呢。李小梅心里這樣調(diào)侃他。李小梅不吃牛羊肉,她啃鴨爪雞爪,吃點雞胗,再煮點海鮮,看似忙碌不停,其實吃進肚子的肉量不多。
這家店有一款香辣鴨爪,她吃了一次就忘不了了。只要來,首先必吃。她端了滿滿一碟鴨爪,一坐下就趕緊啃起來。又辣又香,爛熟到松軟的膠質(zhì),掛在薄脆的骨節(jié)上,口舌都不用使勁,靠口腔軟組織吸吮,那層膠質(zhì)就紛紛滑落,犒勞著觸覺和味覺,滑向食道,跑向胃囊。美味到讓人有犯罪感,又不得不承認這樣的罪惡感是如此享受。得抓緊吃,爭取再拿一盤。是拼桌,又是陌生人,用不著維護形象,更沒必要矜持,她就是個消滅起鴨爪爪沒節(jié)操的女漢子,雌性饕餮之徒。該慶幸在沒桌的那一刻沒有真的打了退堂鼓,一頓火鍋不想吃沒什么,錯過了這盤香辣享受多可惜。目光無意掃到了對面,看見對面的人也在啃爪子。鍋里的熱浪在咕嘟咕嘟翻騰,肉從淺粉變成深棕,又變成褐色,形狀從舒展的片,縮皺成團、串、疙瘩,一鍋奶白的湯因為血沫子顯得渾濁——讓人興奮歡快的那種渾濁。你得承認,人是有嗜血欲望的,只不過更多的人在更多的時候,是用道德感和社會公責(zé)壓制了這層欲望?;蛘撸眉榷ǖ墓诿崽没实睦碛?,來遮掩自己的殘忍。殺了動物,把尸體吃出各種花樣。這由整體到肢解,由生到熟的過程,難道不是一個嗜血殘忍的過程?
有一天宇宙中某一個種類的動物,忽然強大起來,反過來以人類為食物,它們把男人女人老人孩子掛在肉架子上,開膛扒肚剔骨切塊,煮炒煎炸涮,孜然花椒大料精鹽醬油醋,它們把人皮熬膠,人血煮粉,人肉切片,人胃入藥,最后把腦袋敲開拿饅頭蘸熱腦漿吃……李小梅差點吐出來。怎么能有這樣惡心的念頭呢?自己不也是一個肉食者。
為了懲罰自己既吃肉又可憐同情被自己吃肉的動物,她惡狠狠撅著鴨爪骨。對面的男人有點女氣,他居然也啃鴨爪爪。他雖然煮了一鍋肉,卻還是啃爪爪??磥聿皇钦婺腥?,是個細皮嫩肉的小男人。她有些微微的醉意。前臺有啤酒免費提供,她不喝酒,她喝了一罐果啤。一小罐果啤,她就想醉。她為自己忽然滋生的矯情好笑。她就淡淡地俏皮地笑著,好像在哪里見過他。借著一直升騰四散的蒸汽,她瞇縫了幾次眼睛,看清楚了,確定沒見過,不認識。卻還是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也許是他長得大眾吧,和時代很契合的外貌。與茫茫人海很協(xié)調(diào),融入其中,氣氛融洽。就這樣。
餐廳里擠滿了人?;仡^看窗外,夜色早就被各色燈火取代。餐廳的燈光不是純粹的明亮,被你輕易不能察覺的花式裝飾了。有些溫馨,有些曖昧,好像在為人類共同在這里犯罪而作掩飾。她記得兒子愛看的動畫片里有一家狼,先生灰太狼,為了討好太太紅太狼,動不動來個燭光晚餐,準備吃掉剛抓來的某一只羊。眼前算不算一個盛大的燭光晚餐呢?誰送給誰的呢?她是個幸福的女人。不缺愛,有幸福的婚姻,完整的家庭,丈夫是愛她的。他說很愛,會愛一輩子。她信一半,就當(dāng)比較愛吧,如果順利的話,可能會一輩子相伴到頭,就這樣,挺好的。不是嗎?
小伙子啃完了一盤,又去端來一盤。居然跟她一樣,也喜歡鴨爪爪。李小梅也去端了一盤。壘得很高,一碟可以裝八九個,她放了十五個。她像原始森林里的某種母獸。既然遇到了志趣相投的吃貨同類,還何必有顧忌呢?她就敞開了吃吧。鴨爪爪富含膠質(zhì),膠原蛋白可以美容。女人愛美,天經(jīng)地義,蔡依林有首歌唱得對,人不愛美天誅地滅。他也愛美?她拿挑釁的目光斜瞇他。一個有點矯情的小男人,也就二十剛出頭的年歲吧,挺年輕的。人都有年輕的時候,她也像這樣年輕過。那時候都忙著做什么呢?似乎傻乎乎的,成天昏昏沉沉的,沒怎么在意,就讓那段時光給溜走了。那時候還沒有自助火鍋。北京上海也許有吧,反正本地沒有。天南海北的距離,普及起來需要時間。也許全世界都還沒有呢?反正她沒有像他一樣,一個人跑出來這樣吃過。他為什么一個人呢?這個年齡,不應(yīng)該帶著女朋友嗎?兩個人面對面,手拉手,嘴對嘴,眼看眼,吃的是火鍋,也是甜蜜的。也許跟自己一樣,也在出差吧。但他不像個公干之人。在行政單位上班時間長了,她一眼就能判斷出一個人是否是同行。這個小男人,應(yīng)該是個打工的。吃相、舉止、無意中流露的氣息,綜合起來折射的是他的人生道路。而且,她看得出他是個失意之人。換句話說,活得一般般吧,和蕓蕓眾生一樣,沒有值得張揚的資本。
小男人忽然站了起來。立在原地,在跟一個女的打招呼?!皠⒔悖 彼@么喊,“還在這兒干?。俊眲⒔闶莻€中年女人。李小梅看一眼就知道她不是他女友。是個熟識的人,他們在寒暄。女人是餐廳服務(wù)員,穿著上班的統(tǒng)一服裝,胸前系著大護裙。一色綠,頭戴白色衛(wèi)生帽,像一根蔥。長過時了的,有些老的大蔥。這樣的蔥已經(jīng)不值錢,剝出來不再水靈靈、脆生生,咬一口有股柴勁兒。她自己也是一根這樣的蔥。歲月不饒人啊,每個女人最后都會長成老蔥的。劉姐顯得有點驚喜,打完招呼就有活在等她,她匆匆出完幾個鍋,又過來跟他寒暄。
李小梅專心吃自己的。要不是當(dāng)年念書刻苦,這會兒她也許跟劉姐一樣也在某家餐廳做服務(wù)員??吹贸鰟⒔愀鷮γ娴那嗄晖κ欤捑驼f得挺多,一般食客和服務(wù)員之間不會有這么多共同話語。他們用的是土話,也就是老家的方言,跟李小梅老家的方言一樣,看來他們都是老家出來的。兩個人互相詢問近況?!艾F(xiàn)在送外賣呢。”青年說。
李小梅腦子里咚一聲跳,感覺有個堵塞的地方頓時通了。怪不得感覺他眉眼那么熟悉,原來是個外賣小哥。她不由得留神起他們的交談來。這是她第一次近距離看到一個外賣小哥在私人時間里的樣子。在此之前每次看到他們,不是騎行在車流中趕時間,就是拎著外賣袋子給顧客打電話通知取貨,或者正在敲開顧客的門??偸侨蔽溲b,穿戴得像蜘蛛俠。李小梅偶爾也點外賣,都是送到門口來,防盜門拉開,一個蜘蛛俠遞給你一袋子包裝好的餐盒,只有簡單幾句交談,你只能透過頭盔看到他們一對眼睛,他們普遍年輕,善跑,如果現(xiàn)代社會是一座叢林,他們就是穿梭在叢林之中的豹子。現(xiàn)在想起來,李小梅恍然發(fā)現(xiàn)這兩年和外賣員打交道,卻從來沒有注意過他們的臉,長相就算被頭盔遮擋,表情呢,透過眼睛的表情,她都沒有留意過。等外賣的人,就像古代等待花轎的待嫁新娘,滿心沉浸在自己的等待里,沒有心情關(guān)注抬轎子的窮哥們兒會不會是餓著肚子來抬自己出閣。有時候過馬路等紅綠燈,有外賣摩托刺溜一聲就沖過去了,不遵守交規(guī),好像在趕著去送死,或者投胎。世人都這樣罵,李小梅也罵過。那時候指責(zé)的是一個群體,一個模糊的概念,一個新職業(yè)的從業(yè)者?,F(xiàn)在在她對面的,是一個個體。一個脫下了外賣武裝,沒有騎在摩托上飛馳的人。一個年輕的小伙子。6B33BF20-4A0E-4B4D-AB0F-65CF4F17F7FB
小伙子剝離了他的職業(yè)外衣和標簽。他現(xiàn)在是個普通人。他和大家一樣,也要吃東西,而且還和她一樣,愛啃鴨爪爪。李小梅心頭有些歉疚,不是對一個人,是對一個群體。說來不可思議,這個行業(yè)興起來有兩三年了,她從來都沒有想到過外賣員也是要吃飯的,換句話說,她沒有想過他們也是大活人,也是和大家一樣有血有肉的人。在她的刻板印象里,總是有些模糊地覺得,他們應(yīng)該是機器人。社會現(xiàn)代化背景下,應(yīng)景而出的機器人。沒有內(nèi)心情感,沒有生理需求,不知道疲倦,不需要安全,只忙著趕時間,永遠都奔走在為別人送餐的路上。接單,送單,再接單。什么人能做到這樣周而復(fù)始永不疲倦?只有機器人。
機器人現(xiàn)在跟李小梅近在咫尺。她不再漠然,目光認真打量過去。也許跟她是一個縣的甚至一個鄉(xiāng)呢,年齡比她最小的弟弟還要小,跟她兒子比,又大了一些,應(yīng)該是還在大學(xué)校園里讀研讀博的年紀??磥硭麤]上大學(xué),可能高中也沒畢業(yè)。不管哪個時代哪個社會,總是有一些過早踏入社會的孩子??陀^條件也罷,自身意愿也罷,結(jié)局是過早地撲騰進了生活的大缸,在里頭扎猛子。李小梅替他遺憾。成年生活的缸啊,水深著呢,不好混。少年何必著急湊這個熱鬧。卻不知道進來了就沒有回頭的出口,是斷頭路??礃幼铀呀?jīng)在社會上混了一段時間了,三兩年吧,至少一兩年有。已經(jīng)完全褪盡了中學(xué)生的殼兒,包上了社會特有的一層漿。江湖山高水長,請君好自珍重。李小梅舉起果啤罐子,悄悄跟對面的空氣干杯。
目光何時落到了自己身上,李小梅沒察覺到。幾十桌熱氣同時蒸騰不息,享受美味的身影在霧氣之間穿梭。個個眼花耳熱,李小梅有了醉意,一種被自己故意放縱滋長的醉,有種想哭的沖動,覺得說不出的孤單。想給家里人打電話,說說內(nèi)心的孤單,又覺得可笑。出門才一天,今晚一夜,明天就回去了。如此短暫的分離,需要用想念來框定嗎?孩子肯定玩得高興,根本就沒時間想起她。吃飽喝足,再去睡個舒服覺,有什么可傷感的。她感覺有目光在注意自己,濕膩膩的空氣,艱澀地涌動著。那么多食材,冷的熱的、綠的紅的、黑的白的、圓的方的、陸生的水長的,統(tǒng)統(tǒng)被煮在一口口麻辣或者清淡的湯鍋里,煮得骨肉分離神魂俱散,把空氣也污染了,極度飽和,劃一根火柴,能呼啦啦燃燒起來。潮濕感會助燃,這是悖論。但悖論在特定環(huán)境里成立。比如此時此刻,空氣里有濃郁的食材熬煮過度的味兒,爛熟的味道,目光也含著這種味道,一種讓人只想躲開的感覺。李小梅扭頭,去逮那目光。逮了個正著——來自劉姐。兩個人的目光撞上,有一瞬間的膠著。李小梅從這個短暫里感到了某種審視和考量。劉姐怎么會這樣看人呢?又不熟悉。
李小梅忽然慌亂。好像做什么見不得人的事,被當(dāng)場撞破了那樣。她埋下頭吃喝,推開空了的鴨爪爪碟子,從鍋里撈,鍋里煮的無非是菌類和豆制品,女性都喜歡拿這個標榜自己,愛美,要苗條,不是饕餮之徒。那劉姐什么意思?你們熟人相遇,自有話說,關(guān)我什么事?為什么一再看我,看就大大方方看嘛,還拿目光偷偷地溜,好像這里頭真有什么見不得人的意思。她有點生氣了。真是莫名其妙,吃個飯也能吃來閑氣。豆腐煮老了,嚼在嘴里像上了年歲的女人。女人有味道?敢咬在嘴里嚼?她被自己逗笑了。自然不能,她說的是感覺,那種感覺你明白嗎?比如那劉姐。明顯比自己老,就算年齡差不多,她的面相卻老,生活肯定要苦得多,苦日子里掙扎的女人,自然更顯老。這個劉姐究竟什么意思呢?
又出來一批鍋底,劉姐趕著去忙了。男青年回到座位上來了,他埋頭走來,一屁股坐下,右手習(xí)慣性拿起筷子,這才抬起頭看對面。對面李小梅目光如炬看著他。她預(yù)感到那劉姐的奇怪目光,和他有關(guān)。難道他跟她說了自己什么壞話?她有些惱怒地瞅著他。不就是一起湊個桌么,用得著編派人家?不是熟人,沒有任何恩怨,真是個小男人,小人!她悄然移開了目光,沒理由直愣愣瞪著人家。也許只是自己的猜測呢?人家并沒有說她任何壞話,甚至都沒有提到呢?有什么理由提及呢?你會跟朋友提一個隨便遇到的路人?真是吃飽了撐的。
他喊服務(wù)員加水。服務(wù)員給他加了,順帶也給她加了,淺下去的湯鍋又滿了。他又去端肉。還是四盤,兩紅兩白,牛羊肉搭配??辛锁喿ψ?,再吃牛羊肉。吃相這時候有了男兒型。畢竟才二十啷當(dāng)歲吧,啃麻辣鴨爪,可能是孩子氣作祟。畢竟是才剛剛擺脫了孩子氣的人,又一個人流浪在外。李小梅說不清楚為啥就憐惜起他來了,也只比自己的孩子大了幾歲吧,她兒子還在高中校園里成長呢,沒風(fēng)沒雨的,這孩子卻已經(jīng)獨自在外闖蕩了。他在吃肉,居然一口氣吃完了所有煮熟的肉,一邊吃,一邊又下幾盤在湯里煮著,吃和煮兩不耽誤。他現(xiàn)在和李小梅印象里那些吃火鍋的男人一樣了,是個大口吃肉的雄性。李小梅暗暗地微笑,挺好的這樣,不是嗎?男人就該有男人的樣兒,大口吃,不扭捏,啃啥鴨爪爪呢,筋筋串串的,還是留給嘴饞的女人吧。她吃好了,準備起身離開。
劉姐又過來了。表情和舉動都不是服務(wù)員靠近顧客的那種,是熟人加前同事,又有點大姐對小弟弟的那種氣息。不用過于矜持地刻意保持距離,也不太松弛,還是保持著該有的禮貌,不遠不近吧。面朝男青年站著,目光卻一下一下瞄著李小梅。那種怪怪的感覺又來了。李小梅有種被人掂量、估價、對比的感覺。好奇怪的感覺。她一個中年婦女,日子里除了老公娃娃,女性自身的那些東西早就被磨損耗光了。很多時候她也不拿自己當(dāng)女人,尤其是年輕女性。人到了什么年齡,就該把自己擺到哪個段的位子上。她一個中年婦女,還能裝嫩賣萌扮可愛?不要說沒市場,就連自己也會覺得膈應(yīng)。這劉姐究竟咋回事,牲口販子相牲口呢?也輪不到她啊。想當(dāng)年,瞅?qū)ο蟮臅r候,也曾被這樣相看過。結(jié)婚后就成了記憶。現(xiàn)在竟然又遭遇了這樣的目光。難道劉姐準備給她介紹個對象?她又不是缺男人的寡婦。真是莫名其妙。她惡狠狠把一只大螃蟹扣進了鍋里。螃蟹張牙舞爪,早死透了也不肯就范。她拿筷子戳著,讓湯水淹沒螃蟹。本來要走了,糊里糊涂又煮起螃蟹來了。她今晚心里進鬼了吧。
“有些日子了吧?”劉姐忽然問。
男青年點頭。6B33BF20-4A0E-4B4D-AB0F-65CF4F17F7FB
“也不長?!眲⒔阆駛€慈祥過度的老母親,拿溺愛的眼神看著孩子一樣,說:“年前走的時候不還和李雯沒斷嗎?”
男青年停了筷子。神情不太自然地點頭:“姐你說得對著哩,我們,最近才認識?!?/p>
李小梅斷定自己被“我們”一詞給裹進去了。像被她扣進湯里的螃蟹,動作笨拙,肢體僵硬,卻還是把她給裹攜著框進去了。她隱約覺得問題出在了哪里。
“挺好的。”劉姐咂了一下嘴,好像在下一個結(jié)論,“能踏踏實實過日子就行。像李雯那樣的,純粹花瓶一個,只圖錢,沒錢就拍溝子走人,靠不住。”
她看李小梅的目光亮閃閃的,有些激動一樣,似乎很愿意和李小梅聊聊人生,還有更多的她愿意聊的內(nèi)容。而李小梅是個剛涉足社會的小姑娘,她需要為這個姑娘引導(dǎo)引導(dǎo),讓她按著自己期待的路線邁步。
“劉姐呀——”男青年忽然喊。喊聲短促、慌亂,好像有手卡住了他脖子,他只是想透一口氣。
李小梅抬起頭看。她感覺這一聲喊里也牽扯了自己。所以她不能置身事外。
男青年的神情里有一絲味道,散發(fā)甜蜜的味道,有對劉姐的懇求,像個被寵溺長大的弟弟,在喜歡的姑娘面前,懇求自己的親人,不要多嘴多舌,不要揭露他從小到大的糗事,不要多問,言多必失。還有什么,有帶著女朋友出現(xiàn)在親人面前,從而炫耀的味道,瞧瞧,把人給你帶來了,我自己找的,看看還滿意吧。反正我自己很滿意、很幸福,被愛情的甜蜜包圍。他借助這層甜蜜的外衣,在隔絕兩個人的接觸。劉姐,和他對面這個借來的女人。
劉姐笑吟吟看著,看男青年,也看李小梅。李小梅從這忽然熱起來的笑里看到了疏離。她明白了,這個劉姐和這個男青年,他們只是前同事,一塊兒在這家店里打過工,因為有著相同的口音,所以關(guān)系要比一般同事稍微熟一點,偶爾也攀過老鄉(xiāng)。就這么個關(guān)系,不會再近了。男青年今晚來這里吃飯,碰到了前同事,自然得打招呼,得略微地聊聊近況。這就說到了男青年的大事,一個二十來歲的男人,最大的事無非就是相對象、買房子、結(jié)婚??此臈l件,在這里買房子希望不大。至于結(jié)婚,還得從找對象起步不是嗎?所以他急需做到的,目前能做到的,也就是第一步了。有了女朋友,帶著她出來吃飯。共進晚餐,挺好的事,挺浪漫的。李小梅很幸運,中獎一樣,被臨時充當(dāng)了一個角色。她忽然有點緊張。她比他大了有十好幾歲吧,這差距太懸殊了。他這不是開國際玩笑嗎?
毫無征兆地,他忽然把一條蝦夾給了她,緊跟著又夾來一條。他可能渴望做出溫情脈脈的樣子,畢竟是不熟練,也緊張,那蝦就跟活著一樣,啪嗒,砸了下來。好像不是他失手砸的,而是蝦自己歡快地迫不及待蹦到了李小梅面前。蝦生的時候是青的,煮熟就紅了。兩個紅艷艷的水生物的條形尸體,躺在了李小梅的盤子里。她準備走,盤子被清空了。她有個好習(xí)慣,吃東西不邋遢,面前的杯盤鍋筷,都保持著整潔。像一個交往不久,被帶出來吃飯的女友該有的表現(xiàn)。想在男友面前表現(xiàn)得好一點,各方面都克制著,不讓自己原形畢露。就算她不是刻意,卻無意中契合了某種需要。
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李小梅含著惱羞,盯著對面的那張臉打量。一張年輕的臉,還沒有被人世的風(fēng)雨過度打磨。一張挺好的臉,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五官齊全,端正,挺秀。有胡須,屬于青春期那一輪瘋狂的生長,帶給主人足夠的驚慌和羞澀之后,又進入短暫的緩慢期的那種狀態(tài),趨于茁壯、穩(wěn)健,宣告自己徹底成功,從此以后就成為霸占這張臉的常態(tài)類毛發(fā)。沒有一顆青春痘,也沒有留下痘印,是一張平安度過青春期,滑入成年男子行列的臉。他躲開了李小梅的目光。筷子在鍋里攪動,緩慢、沉穩(wěn),很有男人的味道。一個擁有女友的男子,在照顧自己的女友,剛夾了菜,等待女友享用,然后還會再夾給她。他在扮演這樣的角色,他其實是那么慌亂。那蒸汽掩蓋下露出粉色羞澀的臉,敏感慌亂的目光,眼里有星火,在做賊一樣閃爍。他在渴望她的理解和配合,在無聲地哀求。他渴望維護一種自尊、一張面子。她是路人,他拉了她來做他臨時的女友。他在冒險。情勢真的無比危急,只要李小梅一句話、一個動作、一個眼神,都可以毀了他的局。
他在這里打工的時候,有過女友,叫李雯。是這個雯嗎?或者是文,還是紋、聞、玟、炆……反正叫李wén。看來這個李wén和他吹了。從劉姐的口氣中可以判斷她也認識李wén,說不定李wén也在這家餐廳打過工,李wén和這位男青年分手了。他成了沒有女友的男人。他來前單位吃飯,碰到了前熟人,在這個熟人面前,他需要一個現(xiàn)任女友。哪怕是臨時借來的、充數(shù)的。是為了支撐一個面子,也是為雪洗弄丟了李wén的羞恥。李小梅在心里理順了這樣的關(guān)系,挺復(fù)雜的不是嗎?他才多大呀,就要面對這樣凌亂的人際關(guān)系,李小梅替他累。人活著就是累。如果自己能夠忍耐一會兒,哪怕是一言不發(fā),就能幫他稍微地抵消一些累,又對自己沒什么損害,反正都是路人,吃過一頓火鍋,或者她只要從這張桌子前站起來離開,大家就可能永遠不再遇見。所以,說舉手之勞也不算夸張。
李小梅拿起一只蝦,一邊剝殼,一邊緩緩地抬頭,望住劉姐淺淺地笑了一下。不等笑容變老,她就低下了頭,專心對待手里的蝦。從紅色殼里剝出半個亮白色的團兒,然后她沒往自己嘴里放,兩個手指頭捻著,像捻著一顆飽滿深情的心,輕輕地放到了對面的盤子里。接著又剝第二只蝦。她始終很沉著,她在做一個女友該做的。接受男友的照顧,同時投桃報李,反過去照顧他。她不再抬頭,不看劉姐。忽然沒有勇氣,怕燈光落在臉上,放大自己的缺陷,眉角細密的皺紋,即便不做任何表情,紋路也會被燈光放大,像照妖鏡鏡頭里的原形。劉姐是什么人,成年女人,經(jīng)歷過生活的水深火熱,各路妖精都見識過,不是輕易就可以蒙騙的。沒有相當(dāng)?shù)逆?zhèn)靜,和依舊姣好的外表,很難騙過她的火眼金睛。多虧餐廳燈光昏暗,營造出了稍有朦朧感的視覺效果,讓她這個妖精得以成功偽裝。
她的心里卻高興起來了。高興具有爆炸性,像有一枚小小的炸彈,被輕輕投進了深水里,啪一聲炸開了,催化出更多的高興。高興在彌散,她不收斂,有些任性地縱容著。她甚至有點激動。挺好的,不是嗎?真是挺好的。說明她還不老,挺年輕的。年輕到可以冒充一個小青年的女友。不是她主動,是青年自己愿意的,他的表情,此刻圍繞著三個人的氣氛,都在無聲地說明一個事實,她是他的女友,他很中意的人,他帶她出來吃飯,他樂意讓自己的熟人看到她。說明她不是拿不出手,相反,她能讓他驕傲,在熟人面前挺起腰桿,是他對生活和命運成功掌控的象征。雖然她知道這只是暫借,她還是感到高興。如果他借她充當(dāng)老媽,或者丈母娘,她可能都不會高興,那只能說明她的老。沒有哪個女人愿意承認自己老。即便滿臉都是雞皮,在內(nèi)心深處也還是隱隱渴望聽到別人夸自己年輕,最好是能被看作小姑娘。從這個意義上看,其實是這個青年給了她面子。他讓她憑空年輕了至少十五六歲。十五六歲啊,倒退回去會是什么情景?最是千金難買的是什么?當(dāng)然是光陰。光陰的車輪一旦在一個人的生命里碾軋而過,別再奢望能倒退。秦始皇一統(tǒng)六國,成吉思汗雄霸天下,他們誰又做到了青春永駐長生不老?沒有誰!科學(xué)技術(shù)發(fā)展到今天,聽上去牛烘烘的,也還沒見讓哪個女人永遠停留在二十來歲。6B33BF20-4A0E-4B4D-AB0F-65CF4F17F7FB
李小梅有一種甜蜜感。好像在戀愛。不是熱烈的那種,而是青澀的、淡淡的,但卻讓人臉紅心跳,心潮起伏。夠無恥的,她鄙視自己。一把歲數(shù)的人了,居然還敢有這樣的心思,就連想一想也是不應(yīng)該的??蛇@樣的心思確實已經(jīng)動了,動了就動了吧,她有點舍不得扼殺。她看著這幼苗在心里冒出來,在微風(fēng)里搖擺。葉片這樣嬌嫩,毛茸茸的,觸碰著心的四壁,把心撩撥得癢癢的。好美的感覺,久違的感覺。多少年了,至少有二十年,自從結(jié)婚以后就再也沒有過。中年生活里只有按部就班的性,連成熟的愛情都在日漸枯萎,更不敢奢望還會有這樣青嫩的心動。
傷悲什么時候涌上來的,李小梅沒有察覺到。等她分明意識到的時候,眼淚已經(jīng)迷離了視線。那時候她還太年輕,壓根兒不知道日月的千金不換,如今明白過來了,歲月的分量是這樣重。眼前的年輕人,她愿他早日找到喜歡的姑娘,最好是兩情相悅的那種。她愿他每一天騎行的日子都順利平安。她愿今晚的臨時暫借只是一個夢,明天以后他不要記得夢的任何一個細節(jié)。她暗暗地用力,用一股朦朧的力量把自己的心撐大,心里一圈一圈的波浪在蕩漾。不傷感,好好的,一切都會好起來。他會找到一個好女孩,一心一意相愛到老。她會心甘情愿老去,變成一個慈祥的老太太。她原諒了他的暫借。這其實是一種冒犯。可他也許不是故意的呢?他也許沒有想到能碰到熟人,碰到了一個知根知底還會詢問終身大事的熟人,也許他只是在一瞬間,沒留意說謊的念頭就冒了上來。一切那么順理成章,他們恰好坐成對面,她又是那么文靜,符合現(xiàn)任女友的外在特征。還因為她苗條,至今沒有發(fā)福,體型跟少女差不多。今夜的燈光又這樣朦朧,具有欺騙性,不走近細看,生人還真不能輕易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是年近四十的婦女。還有一種可能,他壓根兒沒想到借她,是那個劉姐,她先入為主把他對面的女子看成了他新談的對象,這就更怪不得他了對不對。她感覺也狠不下心來怪他。那么單薄的一個人,看上去挺靦腆的。對生活有著小心翼翼的敏感。細看,某些舉動間還殘留著孩子的味道。胡須是有了,喉結(jié)分外大,吃肉的時候大口大口的,可他不久前還那么用勁地啃鴨爪爪了呢。她抿著嘴偷偷笑。再有幾年她的兒子就會離開她的視線,去遠方上大學(xué),匯入陌生的人海。她祈愿,他能遇上好人,一生都活得順意。心忽然很柔軟很柔軟,眼睛發(fā)熱發(fā)澀,她認真看了看對面的臉,這樣年輕的臉,她還祝愿他今后送外賣的時候,遇到的每一個下單人都是善良的人。
食客們陸續(xù)離開,一個個挺著過度飽脹的肚子,邁著松弛疲倦的步伐,穿過一桌桌杯盤狼藉。劉姐不再出鍋,去送客。查看客人是否留有剩菜,她根據(jù)剩余量的多少,在一張押金單上寫下全退,還是扣罰金。牽扯到餐廳經(jīng)濟利益,她不敢馬虎,也沒時間再來這里磕牙。李小梅望見青年目送劉姐的視線里有重壓解除的輕松。她就知道成了??痛陝?,該離去了。
她咳嗽了一下,起身穿外套,順手拎包。男青年也站了起來。她和他站著,有服務(wù)員來查看。她吃得很凈,那最后煮進去的螃蟹被她扒開肢解了,螃蟹其實很瘦,一點點肉,她懶得掏挖,草草吃了幾口了事。他也吃空了所有盤子,他們多么像一對深有默契的愛侶。李小梅再次看他,想跟他說說話,隨便聊聊什么,告訴他一個人在外一定要照顧好自己,吃飯不能太急,肉尤其要煮爛了再細嚼慢咽。還有,一定找一個真心愛你的女孩。還有,祝你一生平安。
他察覺到她在看自己,目光間有話說,他慌亂了,兩只手交叉到一起,局促地揉搓著。神情有些膨脹,被一種微妙的緊張?zhí)钊?。他可能以為她要發(fā)火,要質(zhì)問,甚至要非難,人是隨便借的嗎?誰都不是傻子,你得給個說法。她這時候要是鬧起來,他一點辦法都沒有,劉姐就在不遠處忙碌,到處都是人。撕破了臉皮鬧起來的話,他肯定不如她,他的臉皮還遠沒有被生活磨厚。
李小梅什么也沒說。吃飽了,喝足了,該回去睡覺了。她把包包挎在胳膊上,大步走向出口。出了餐廳是大廳,大廳有著一個巨大的玻璃旋轉(zhuǎn)門,出去是街面。她沒有回頭,進電梯的時候,依稀看到一個身影走進旋轉(zhuǎn)門,門是自動感應(yīng)的,人一站進去就轉(zhuǎn)動,他似乎還沒站穩(wěn),門已經(jīng)轉(zhuǎn)了半圈,他仿佛有些倉皇,被卷到門外的世界里去了。
馬金蓮,女,回族,寧夏人,80后,民盟盟員,中國作協(xié)會員。文學(xué)創(chuàng)作22年,在各級刊物發(fā)表作品400余萬字,出版小說集《長河》《1987的漿水和酸菜》《我的母親喜進花》等13部,長篇小說《馬蘭花開》《孤獨樹》等4部。小說集《長河》、長篇小說《馬蘭花開》分別被翻譯為英文、阿拉伯文在國外出版。獲魯迅文學(xué)獎、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創(chuàng)作駿馬獎、全國“五個一工程”獎、中華優(yōu)秀出版物獎圖書獎、首屆茅盾新人獎等。
責(zé)任編輯 侯 磊6B33BF20-4A0E-4B4D-AB0F-65CF4F17F7F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