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董得紅,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出版散文集《行走在江河源》《江河源拾韻》《綠意柴達木》《江河源隨筆》等。獲第八屆青海文學藝術(shù)獎等獎項。
走在大通這塊土地上,有一種與生俱來的親切感。大通這個名字最早是伴隨著故鄉(xiāng)村巷里和打麥場上大通人賣“巴爾煤”的吆喝聲走進我童年的記憶里的。大約是20世紀60年代中期,河湟地區(qū)大部分農(nóng)村還沒通電,點燈用煤油,買不起煤油的就用菜籽油。老百姓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冬天取暖的火盆燃料大部是樹枝、樹根。條件好一點的用糧食換一兩背篼大通的“巴爾煤”,在過年時用。那時臨近冬天時,就有大通人用牲口拉的木膠輪車,拉著“巴爾煤”到村莊里來換糧食。一般都是兩三輛車結(jié)伴而來,車幫上綁著幾根U形的木棍,木棍上蓋著舊帆布或破牛毛口袋之類的能遮風的東西。牲口們常年走在大通到西寧再到平安的這條道上,對路很熟,只要識途的老馬走在前面引路,趕車人就不用管,穿著皮襖在車棚里睡大覺。馬車走在公路中間,后面的汽車不管怎么按喇叭,那馬車就是不讓,趕車人蜷縮在車棚里也懶得動一下。久而久之,人們就把這種換煤的車叫“扛騷車”?!翱蛤}”一詞在青海方言中有“故意耍賴、找茬”的意思。
拉煤的馬車臨近西寧城時,趕車人才睜開惺忪的眼睛,從蜷縮的皮襖里鉆出來,給馬的屁股后面裝上接糞兜。那時馬車允許從城區(qū)穿過,但不允許馬在城里拉糞。看到馬車進城,就有清潔工時時盯著,若馬在街道上拉糞,清潔工立即趕上來堵住馬車,叫趕車人把馬糞清理干凈。趕車人沒辦法只得用手抓到車廂里帶出城。后來就有人發(fā)明了接糞兜。出了西寧城就連接到去平安的109國道上,道路寬闊,趕馬車的又跳上車鉆進皮襖里。
換煤的馬車車隊走進村莊的那段下坡路時,用來減輕煤車下坡時的慣性而安在車輪前的“刮木”板與膠輪摩擦發(fā)出的巨大的“吱扭”聲傳向村莊,人們知道大通人又來換煤了。馬車停在路邊或打麥場上,一人看著,另一人或兩人到村巷里吆喝:“巴爾煤!大通巴爾煤!”就有男人背著小半口袋小麥走在村巷里。不久馬車旁圍滿了換大煤的人。那“巴爾煤”一層一層的,猶如湖南益陽的磚茯茶,輕而易燃,燃燒后的余灰猶如香煙的煙灰。當晚未燃完的煤用煤灰埋起來,第二天早上大小沒變多少,依然在燃燒,扒出來再續(xù)上新煤塊,用嘴吹幾下就會燃起來。
與“巴爾煤”相應的代表大通傳統(tǒng)文化的還有陶瓷。河湟地區(qū)放水的水缸、腌酸菜的菜缸菜壇子、熬茯茶的沙罐、燉肉的沙鍋和吃飯的黑瓷碗,還有治病拔火罐的火罐壇壇都來源于大通,也是用騾馬車拉著來賣。在熱炕上火盆里紅紅的“巴爾煤”旁煨著沙罐里釅釅的茯茶,窗外飄著雪花,這是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河湟農(nóng)村最愜意的生活。
在陶瓷里,印象最深的還是母親的火罐壇壇。小時候好像經(jīng)常感冒、肚子疼。感冒生病后都是母親用白方治療,最常用的方法是拔火罐。自己記事時在支放母親大紅木箱子的木板下倒扣著一個黑色小口的瓦壇壇,里面還有一個浸了清油的大捻子。那捻子像打麥場上娃娃們踢著玩的毽子,是用一枚麻錢把一小塊布從錢眼里穿出來整理平,放在肉體上不至于傾倒,那個瓦壇就叫火罐壇壇。我瞅準了那個捻子里的那枚麻錢,幾次趁母親不在家想把它換成鐵片,最后因懼怕那上面黑乎乎的油漬而罷休。小時候每個伙伴兜兜里都有或多或少的麻錢兒,除了做毽子,還有就是用來顯擺。
對娃娃們來說,拔火罐是一件極為恐怖的事情,每次拔火罐都是在母親用鐵勺炒一個雞蛋吃后說上一堆好話,才脫掉衣服,凈身趴在熱炕上,母親輕輕地把捻子放在脊背上,點著捻子,等捻子的火著大點后,再拿過火罐壇壇,壇口對準燈火閃閃的捻子,猛地扣下去,由于隔絕了空氣,捻子的火滅了,火焰產(chǎn)生的張力使火罐壇口緊緊吸住肉體,感覺那塊肉像被狗撕咬住了一般地疼。母親輕輕搖晃一下拔得很牢固,就蓋上被子。我以為那火那捻子一直著著,怕倒下燙著自己,定定地趴著不敢亂動。一開始咬得很緊的壇口有慢慢放松的感覺,大約20分鐘后,母親輕輕取下,換個地方再拔,拔上4到6處才罷手。拔了火罐的那坨肉體,幾個大火泡黑里透紅,亮丟丟的慘不忍睹,好幾天時間還不褪痕跡,但感冒很快就好了。
記得那時候最喜歡拔火罐的是奶奶。父親和叔父分家后奶奶隨叔父一起生活,住在距老院不遠的新莊廓里,奶奶有背脹、腰疼、腿酸、胃疼、肚子疼、牙疼等毛病時,就來老院叫母親拔火罐。后來哥哥也學會了拔火罐,母親忙時奶奶就叫哥哥拔。在那個缺醫(yī)少藥的年頭,拔火罐治病的療效宣揚得神乎其神,幾乎達到了包治百病的程度。
火罐壇壇也成為家里的一件貴重家產(chǎn),而且不是家家戶戶都有的,要是不小心打碎了,就得到隔壁鄰友家去借。只有一年一度的大通人來村里賣家私時才能添置新的。
現(xiàn)在的醫(yī)院里也拔火罐,但與母親用大通的砂罐做的火罐壇壇比,簡直太輕松了。今年6月自己不幸患帶狀皰疹住院治療,治療的手段主要是烤紅外電、拔火罐。那火罐是肚大口小的玻璃杯,拔時不用捻子,只是把火罐壇口對準已點燃的酒精燈,瞬間裝入酒精燈的熱量后拔在肉體上,火罐的力量很小。趴在醫(yī)院的病床上,我開始懷念母親的那只大通火罐壇壇,要是母親還在世,要是母親的大通火罐壇壇還在,趴在老家溫暖的土炕上叫母親拔火罐,病早就好了。
第一次去大通也是與大通的煤有關(guān)。1983年7月我從林業(yè)院校畢業(yè)后分配到省林業(yè)調(diào)查規(guī)劃院。10月份和單位負責后勤的老王到大通拉過冬的煤。那時單位給職工搞福利,秋天到甘肅省張掖拉白菜、到互助拉洋芋、到化隆群科拉冬果、到各家收集煤氣罐到蘭州拉煤氣都是剛參加工作的學生干。因等著裝煤的汽車很多,從礦井下用礦車拉出的煤直接拉到溜槽裝入車,礦井前一溜布局了多個溜槽。為了盡早裝滿車,老王領(lǐng)著我到井口去等,看著煤礦工人從洞口推著煤車出來,就幫煤礦工人推煤,推到自己車停著的煤槽里。即使這樣,拉一車煤也得一天。通過這次拉煤,我知道了小時候過年時火盆里的“巴爾煤”來得多么不易,挖出礦井的煤用馬車拉到西寧再到平安老家的小山溝,最順利也得兩天。
大通不但有煤、陶瓷,還有距西寧最近而又最美的天然森林。林業(yè)部門每隔5年要開展一次森林資源調(diào)查,調(diào)查前要進行技術(shù)培訓。1988年開展全省森林資源連續(xù)清查第一次復查,調(diào)查技術(shù)培訓班在大通舉辦,來自全省各個州縣的百余名林業(yè)調(diào)查技術(shù)人員參加培訓。培訓班上,縣領(lǐng)導介紹了大通縣概況,得知大通有青海省保存得最完整的明長城時,會場群情激奮。晚飯后好多人結(jié)伴而行去欣賞明長城,我也是第一次看到青海境內(nèi)的明長城。從縣城就能看見長城,遠眺長城,猶如一條巨龍沿山脊蜿蜒曲折,延伸向遠方。我們步行向著有長城的山上走去,一輪彎月高懸于娘娘山之巔,大地萬物沉寂在月色中,空中不斷傳來鳥兒歸巢的鳴叫聲,腳下山地里的麥苗剛剛頂破壓在頭頂?shù)耐亮C俺龅孛?,地邊盡頭一道彎彎曲曲的土墻在彎月的照耀下輪廓清晰可見,遠遠望去猶如從一幅山水畫中走來。走近了細看,墻體上的墻板印痕早已剝落,黃土殘壁和墻頂上斷斷續(xù)續(xù)布滿枯黃的早熟禾和剛發(fā)芽的新草芽??蔹S的早熟禾在微弱的月光下隨風輕輕搖動,給這堵遙遠的土墻增加了幾分滄桑之感。
大通人把明長城叫“邊墻”。邊墻也好,長城也罷,都是戰(zhàn)亂年代戰(zhàn)爭的產(chǎn)物。在大通培訓的那幾天,設(shè)法找來《大通志》翻閱,以進一步了解青海和大通的長城。腦子里漸漸明晰起來。大通娘娘山上的“古邊墻”是青海境內(nèi)明長城的主要組成部分。青海境內(nèi)的明長城主要分布在西寧市的周邊,形成一道呈半月形環(huán)繞的拱形“邊墻”,從甘肅永登縣延伸進入青海的互助土族自治縣至大通回族土族自治縣橋頭鎮(zhèn)以西的娘娘山麓;從湟中縣云谷川的溝腦起,經(jīng)四營、上五莊、攔隆口、拉沙至西古峽口;再從湟水南岸的西石峽起,經(jīng)共和、維新、大才、大源、魯沙爾至上新莊,全長363公里。大通人把明長城叫“邊墻”,初聽起來有點俗氣,是老百姓對長城不了解才這么叫的,但細想一下,作為戰(zhàn)爭中邊防上防御用的設(shè)施,邊墻比長城更確切。
培訓期間到東峽天然森林中實習,那片青翠的天然林宛如一塊巨大的翡翠,鑲嵌在祁連山南麓,又如一位恬靜美麗的高原姑娘,滿含深情的依偎在大山的懷抱之中。常綠的青海云杉和落葉的白樺、糙皮樺、山楊按自己的性格布局在不同的山坡。青海云杉在山的陰坡常常形成郁郁蔥蔥的純林,白樺像一個個阿娜多姿的少女,生長在偉岸高大的云杉林身旁,糙皮樺像一個個驕傲的公主,傲居于云杉林的上方獨自成林,山楊恰似失戀的村姑,孤獨地分布在山體另一旁的半陽坡。在培訓和實習期間,每片森林都留下我和全省森林調(diào)查隊員的腳印。以后每當國家林業(yè)局或其他省的人來青??瓷郑灰遗阒?,都領(lǐng)到大通來看,看后都很驚訝,距西寧這么近的地方還有林相這么整齊、樹干這么端直的天然森林,都有點不相信??春蟾锌卣f,這樣好的天然林在東北大興安嶺原始林區(qū)都已難以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