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本文通過回顧前后兩期孵化條件相似但關系形態(tài)不同的農村生計互助小組的培育經驗,發(fā)現關系性因素是影響生計互助小組建設成敗的關鍵。單向的小組與社會工作者(機構)的關系、小組與社區(qū)關系脫節(jié)、含混不清的市場關系定位等是導致農村生計互助小組遭受挫敗的根本原因。社會工作者在培育生計互助小組過程中需要更加關注組員之間原有關系的維護,社會工作者與小組之間互為主體的核心關系構建,強化小組與社區(qū)的聯結,明確互助小組在社會和經濟兩個方面的目標定位,從而更好地構建小組與社會工作者、社區(qū)、市場多重互倚合作共生關系。
[關鍵詞] 生計互助小組" 割裂" 共生" 重構
[基金項目] 本文為廣東省哲學社會科學規(guī)劃辦項目“鄉(xiāng)村振興戰(zhàn)略背景下社工介入農村社區(qū)活化研究”(鐘耀林主持,編號為:GD20YDXZSH24)的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 鐘耀林,嶺南師范學院社會與公共管理學院社會工作系講師,博士,主要研究方向為農村社區(qū)發(fā)展、敘事治療和社會工作本土化;陳文華(通訊作者),韓山師范學院政法學院社會工作系講師,博士,主要研究方向為老年社會工作、小組社會工作、社會政策;梁良,廣東白云學院社會與公共管理學院教師,碩士,主要研究方向為農村社會工作、社區(qū)治理與社會政策。
[中圖分類號] C916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008-7672(2022)03-0060-19
隨著2021年《中華人民共和國鄉(xiāng)村振興促進法》正式頒布實施,我國“三農”工作的重心開始出現了歷史性轉移——從精準扶貧全面邁向鄉(xiāng)村振興。生計互助小組建設是社會工作者參與扶貧開發(fā)和鄉(xiāng)村振興常見的一種實踐方式。在過往培育生計互助小組的行動中,社會工作者把焦點放在了如何籌建小組和推動生計項目的具體事宜上,容易忽略關系構建方面的議題。
在實務中,關系觀是社區(qū)組織工作不可或缺的重要元素,不少社會工作者采用建立關系的策略來推進居民組織工作①,并以此策略有效地凝聚居民力量②。在中國社會當中,所呈現的關系更為復雜多變。加上農村社區(qū)屬于熟人社會,人和人之間更是存在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從關系角度審視生計互助小組的培育過程也就尤為必要。
本文希望通過回顧前后兩期孵化條件相似但內在關系結構不同的農村生計互助小組的培育經驗,從關系建構差異角度揭示小組培育過程中的割裂式關系陷阱,以及構建多重互倚合作共生關系的意義和過程。
一、 背景:前后兩期農村生計互助小組的培育過程
朗村(化名)距離市區(qū)30多公里,共有戶籍人口286人,常住人口110人,屬于典型的“三留守”村。村莊主要由同屬王姓宗族的4個家族組成,有完整的族譜,供奉共同的祖先牌位,生活交往中講究輩分排行,村民之間通常以叔伯兄弟姊妹等相稱。文化上至今仍保留著由村民共同集資舉辦的做社、點燈、游神等較為傳統(tǒng)的文化習俗活動。該村地處丘陵地帶,土地相對肥沃,傳統(tǒng)經濟收入來源主要以種植水稻、荔枝、紅橙、龍眼等經濟作物,以及養(yǎng)殖雞、鴨、鵝等家禽為主。
S社會工作中心作為某基金會農村生計互助組織培育計劃項目承接方,秉持“資產為本”和“支持小農”的理念,希望通過項目推動村民建立生計互助組織,發(fā)展互助經濟。經過農村婦女骨干培訓、村落選點、社區(qū)動員、籌備小組成立等過程,S社會工作中心正式選點朗村并在該村成立了第一期生計互助小組,后因小組關系出現裂縫,社會工作者對生計互助小組進行改建。
(一) 一期小組孵化過程
經前期發(fā)動,朗村第一期互助小組于2014年11月成立,吸收了H、L和Q三位成員。
H,女,參加小組時42歲,高中文化程度,個子瘦小,人很靈活,做事比較有主見,是家庭的經濟支柱。丈夫體弱多病,患有較為嚴重的支氣管炎,身體狀況無法支撐其干重活兒,平時在家?guī)兔Ω尚┖唵蔚霓r活兒,或外出鎮(zhèn)上擺攤賣農作物。H的兒子上初三,女兒在村里讀小學6年級。
Q,女,參加小組時58歲,小學文化程度,個子瘦小,人很樂觀。Q的子女均已成年,外出務工 住在市區(qū),平時較少回來。丈夫的身體特別差,患病較為嚴重,與其同住的還有年紀較大的五保戶大伯。
L,男,參加小組時61歲,初中文化程度,性格很沉默,很少與人交流。在村中,L所在那房人丁稀少,現只剩L這一家。L的妻子患有嚴重的駝背,無法直立行走,干不了農活兒和重活兒,經常待在家,基本無外出。L有兩個女兒,一個已經外嫁,還有一個外出打工,另有一個兒子,即將初中畢業(yè)。
Q和L通過H的介紹加入小組,且小組成立之前,三人之間關系較好。在第一期小組建設過程中,由于朗村住宿條件的限制,社會工作者并沒有在朗村駐點,只是在平時需要召開小組會議或處理小組事務時才進入朗村。
小組經過討論,最終決定以養(yǎng)雞作為生計互助發(fā)展項目的主要切入點。社會工作者希望引導小組充分調動家庭和熟人社區(qū)原有人力資源的優(yōu)勢,結合當地的條件,種、養(yǎng)殖結合,走綠色可持續(xù)生計互助道路,并由此提出不支持飼料、不支持租金和不支持人力費用的“三不支持”原則和扶持政策。在小組達成基本協議之后,社會工作者陪伴小組成員開始和村干部進行溝通,并得到村民支持,可以免費使用村里一塊10多畝的林地;還與村里外出打工的多戶人家溝通,可免費使用已丟荒的20多畝土地。隨后,小組開始投工投勞,在林地中建起了雞棚,同時開墾了村子里丟荒的農田,先種起了玉米等。在此過程中,其他村民也參與了雞舍修整、拉電線、鋪水管等工作。
(二) 裂痕初現
在種植玉米的過程中,組員之間因為出工不準時的問題開始相互埋怨。在組員H提出需要記工時,因為其他組員不贊成,及當時社會工作者也覺得小組處于初期,關鍵在于建立相互之間的信任關系,嚴格的工時計算反而會強化組員之間的不信任感和增加沖突,故暫時延后討論該議題。
2015年2月,正式投入雞苗,小組在購買飼料、養(yǎng)殖分工、工時計算等問題上再次發(fā)生沖突,開始出現次小組,Q和L開始聯合起來對抗H。最初的對抗是源于H對L在集體勞動時間里私自外出務工表示不滿,而Q和L則覺得H不會為人處世,開始出現爭執(zhí)。
另外,還有兩個重要事件的發(fā)展讓小組關系裂痕不斷擴大。生計小組在成立初期開始種植玉米,原計劃玉米在雞苗投產之前能夠順利采摘并作為養(yǎng)雞的飼料,但由于關系惡化,組員無心打理,玉米產量極低。原計劃作物收獲前購買飼料所用的資金由社會工作者協助小組通過聯合貸款的方式,獲得婦聯系統(tǒng)中的無息小額貸款支持。但是,小組成員L覺得,小組之間的關系不好以及對還款有所顧慮,在社會工作者聯系到婦聯與信用社的無息貸款后堅決不肯簽字,最終貸款計劃未能按時落實。但此時雞苗已通過項目經費支持買了回來,小組成員開始出現劇烈的爭執(zhí),前線社會工作者也開始反過來向督導施加壓力。協商無果,最終社會工作者和小組協商通過借用社會工作機構款項的方式支持小組購買飼料,并約定在養(yǎng)殖場獲得收入后歸還這部分資金。
(三) 挫折——社會工作者來幫我們還是害我們?
養(yǎng)雞飼料的危機雖得以暫時緩解,但還隱藏了一個更大的危機——小組組員相互埋怨、怠工。在該氛圍中,小組勉強配合開展種養(yǎng)殖、城市推廣、小農墟活動、生態(tài)體驗游等工作。
2015年5月,養(yǎng)殖的雞苗快速生長。此時,組員之間因日常分工問題鬧得不可開交,由相互埋怨演變成口頭上的相互攻擊。其他村民私下勸說,“不要讓外人笑話”“不要給村里人丟臉”……開始時略有效果,組員之間暫時擱置爭議,但隨著矛盾愈加公開化和白熱化,就連熱心的村民和村長也選擇回避和放棄勸說。
當時正值當地鬧雞瘟,村民看到小組養(yǎng)的雞缺乏管理,跑到村子里覓食,打電話向社會工作者抱怨:“你們社會工作者是來幫我們的還是害我們的?”……聽到村民的這一番話,社會工作者心里五味雜陳。
(四) 痛定思痛——重組小組、重回社區(qū)、重建項目
面對小組的問題和村民的質疑,項目團隊開始反思過去的做法。我們的“試驗田”在哪里?是小組嗎?如果是小組,我們來到村子的目標又是什么?是單純解決幾位成員的生計問題嗎?面對通過經濟利益刺激而被動員和組織起來的小組,由于利益和分工等問題導致關系破裂,社會工作者又該何去何從?再反觀我們和社區(qū)的關系,當我們在互助小組各種事務糾纏中疲于奔命時,村民一句反問“社會工作者是來幫我們的還是來害我們的?”我們和社區(qū)是更近了,還是越遠了?①
項目團隊開始重新審視項目中的多重關系,開始駐村,重新入戶,重建與村子的關系;開始深入了解村莊的權力關系結構和人際關系網絡;了解其文化、風俗、節(jié)日、族譜等,繪制社區(qū)地圖,并聽取居民意見,和村民一起規(guī)劃新的建設互助小組以及社區(qū)發(fā)展方案。
在原有條件基礎上,以股份合作形式,推動生計互助小組重組。2015年12月,在社會工作者和小組達成一致意見后,召開了村民大會,討論小組重組和提出歡迎村民參股的建議,最后組建了第二期互助小組,吸收了S、D、H、Q四人,每人合股2500元,四人共1萬元。除此,項目經費支持1萬元,其中5000元為無條件支持,另外5000元則以公益金入股的方式提供,以此希望進一步激發(fā)小組活力。重組后的小組,延續(xù)過去種養(yǎng)結合的方式,把荒廢的農田盤活,種植水稻、玉米和花生,養(yǎng)雞場得以繼續(xù)投產。
D,男,新成員,參加小組時16歲,個子瘦小,初中沒有讀完就輟學了。其母親是越南人,50多歲,經常在外從事老人照料工作,長期不在家。D的養(yǎng)父是朗村人,但生父并非本村人,且均去世較早,若按輩分劃分,D和S是同輩。D還有兩個同母異父的哥哥在外打工,家里平時就D一個人在家。
S,男,參加小組時66歲,身體硬朗,性格開朗,熱心村中大小事務。妻子60多歲,勤奮樸素,為人心地善良,支持S為集體和村民服務。S有三個兒子和一個女兒,目前均已成年,且長子是朗村的村長。
H是一期小組原有組員,繼續(xù)參加第二期小組。基本情況和一期相同,不同的是H的兒子已念完中學外出打工,并時有將工資郵寄家中,使H的經濟壓力稍微得到緩解。
Q是一期小組原有組員,繼續(xù)參加第二期小組?;厩闆r和一期相同,不同的是Q的丈夫因病剛去世。Q的家庭照顧壓力得到緩解,但正處于喪親傷痛期。
在二期小組建設過程中,社會工作者和小組開始注重對所在社區(qū)的公共空間營造,開展文化保育,豐富社區(qū)活動等。具體行動包括協助村子籌建燈光籃球場、村牌和道路硬底化;組織居民將廢置的小學建成村里的文化活動中心;發(fā)動村民投工投勞將文化活動中心前面的空地硬底化,建成公共活動區(qū);發(fā)動村民建立社區(qū)公共垃圾池,開展公共衛(wèi)生教育、垃圾分類教育等;盤活村中荒廢的老人院,用作生態(tài)體驗游游客休息、實習生住宿和村公共住宅的場所;協助村子建立有機漚肥池,保育村民漚肥的傳統(tǒng);保育村莊傳統(tǒng)特色文化,如傳承端午節(jié)包鴨乸粽、春節(jié)炸煎堆、農耕節(jié)慶祭祀等文化活動;開展周末電影院、婦女茶話會、留守兒童課業(yè)輔導、志愿者服務等活動。
二、 問題提出:割裂與共生
前后兩期小組在同一個村落執(zhí)行,社區(qū)關系網絡、文化、物理條件、政策環(huán)境等相近,為何產生的效果存在如此差異?當團隊把分析焦點集中于小組內部、小組與社會工作(機構)、社區(qū)還有市場等不同主體之間的關系建構時,發(fā)現一期小組呈現出一種割裂式的關系結構,而二期小組則呈現出一種多重互倚合作共生的關系結構。
所謂割裂,是指把原本一體的、互相聯結的事物分割開來。除了單純地描述事物從整體到被分割成部分的現象之外,還帶有一層含義是把不應當分割的東西分割開。①故此,“割裂式關系”可以理解為原本應然的關系結構與實然的關系結構之間的一種矛盾狀態(tài)。在熟人社區(qū)中建立起的生計互助小組,其內部關系是否就只是單純的生計合作關系?小組與社會工作(機構)之間是否只是培育與依賴的關系?小組與社區(qū)之間又會存在怎樣的關聯?獨立于社區(qū)之外會對小組產生怎樣的影響?還有,小組所面對的是一種單純的市場關系嗎?
20世紀30年代,社會心理學家?guī)鞝柼亍だ諟兀↘urt Lewin)將物理學中的“場論”的概念引用到社會心理學中,并提出動力場理論和行為公式B=f (P,E),認為人(P)與環(huán)境(E)之間的互動關系對人的行為(B)會產生影響。②布迪厄也認為,“為了理解人們之間錯綜復雜的往來,或是解釋某種社會現象,僅僅關注人們說了什么以及所發(fā)生的事情是遠遠不夠的,真正有必要的是對這些互動、事務和所發(fā)生事件所處的場域進行考察”。①基于對小群體中個體之間相互依附關系的觀察,蒂波特(Thibaut J.W.)和凱利(Kelley H.H.)在1959年提出了人際互倚關系理論,認為人際關系的本質是社會成員之間的互動關系,互動過程中每個成員試圖影響對方的行為與結果,在行為結果上是相互依附的。②
人際互倚理論進一步擴展了勒溫的行為公式,Kelley提出了人際互倚情境模式(SABI模式),即在社會關系的背景下,A和B兩人之間的互動(I)取決于個體A的人際傾向在特殊的人際互倚情境(S)下和對方B的人際傾向之間的相互作用,每個情境都有特定的行為方式,兩個人以這種方式相互依賴、相互影響。該模式中包含了三個要素,即人、情境和互動。③早期的互倚理論主要集中于對一次互倚行為的研究,近年來研究者開始致力于對長期延續(xù)的互倚關系的研究,提出互倚情境模式I=f (S,A,B)。該模式強調關系中雙方個體的聯合特征和情境特征之間的互動,把認知成分和動機成分融合在個體的轉換過程中,豐富和發(fā)展了互倚理論。④而互倚情境的轉換過程實際上就是個體動機的轉換過程。該過程主要受在特定情境結構中個體的認知、情感和習慣的影響。⑤
“共生”(Symbiosis)是指生物體之間在生存需求下以某種方式相互依存、協同進化的共生關系(Mutualism)。⑥共生關系指的是不同物種間彼此互利地生存在一起,共同成長,缺失任何一種均不能生存和發(fā)展。⑦美國微生物學家瑪葛莉絲(Margulis L.)認為“大自然的本性就厭惡任何生物獨占世界的現象,所以地球上絕對不會有單獨存在的生物”。⑧生物學界將共生關系分為:寄生、互利共生、競爭共生、偏利共生、偏害共生、無關共生等。其中較為理想的一種關系狀態(tài)是互利共生關系,生物之間相互合作,相互依存,在合作關系中相互獲取滋養(yǎng)物以獲得成長。
由于生計互助小組是由人組成的,必然存在以上,凱利所說的人際互倚的關系。本文還關注的一些問題是,生計互助小組作為由自然人組成的組織,同樣具有人的心理和行為特性,在小組與社會工作(機構)、社區(qū)以及市場之間是否也同樣存在人際互倚的關系需求?存在共同成長的要求?如果存在,那么在這些多元主體之間所呈現出來的應該是一種多重互倚合作共生的關系,而該種關系在具體的生計互助小組培育過程中所呈現出來的關系形態(tài)如何?本文希望通過回顧前后兩期生計互助小組建設的經驗教訓回答以上問題。
三、 研究方法
2014—2016年,研究團隊負責實施兩期農村生計互助小組培育項目,親身經歷了兩期小組籌建、發(fā)展和變化的整個過程,是整個實務與研究中的“局內人”。本研究旨在解釋性理解影響農村生計互助小組培育成敗的關系性因素,采用質性研究的方法,以研究者為主要工具①,以研究者負責實施的前后兩期生計互助小組為研究對象。本研究在當初培育小組實務過程記錄以及總結反思報告的基礎上,加以實證分析,并與相關概念、理論對話,進而形成對當初實務過程中多元主體之間多重互倚合作共生關系的投入性理解。
“實踐處境的復雜性和多變性,以及日常生活的實踐智慧都在挑戰(zhàn)工具理性的實證主義專業(yè)模式。推行證據為本的實踐模式,往往遮蔽了反思性能動主體?!雹谠谏鐣ぷ鲗崉昭芯恐?,以研究者為主要工具的質性研究有幾個方面好處:可以敏銳地捕捉到人物與環(huán)境中的線索;有彈性,能收集即時性和具有脈絡性的資料,在場域中獲得總結并得到及時回饋與澄清;能探索研究參與者不尋常或獨特的反應,讓研究者使用默會知識和了解只能透過面對面互動才能捕捉到的自決、感受的知識。③
本研究選擇由研究團隊在同一自然村先后建立的兩個相似性較高的生計互助小組作比較,主要采用取異法,從關系建構角度,比較前后兩期生計互助小組與社會工作者(機構)、社區(qū)、市場等關系上的差異。分析的主要素材來源于項目執(zhí)行過程中社會工作者的日常工作記錄,以及行文過程中對社會工作者的回訪敘事。
研究團隊在日常項目運作過程中,采用工作日記、定期總結報告、督導記錄等形式記錄了兩期小組的培育過程和實務反思。這些資料清晰地展現了當時整個實務過程和場域。在后期抽離出實務場域,再次整理實務資料的過程中,研究團隊關注到當初實施過程中可能存在的偏見、情緒、疲倦、敏銳度不足等限制,對整個實務操作過程以及當初的總結反思重新審視,與相關概念以及理論進行對話,進而形成對實踐經驗的進一步解讀。
研究中對割裂關系陷阱與多重互倚合作共生關系構建所做出的解釋,是在前后兩期生計互助小組特定脈絡下的意義建構,可以為情境脈絡相似的案例提供參考,但不具有一般推論意義。①
四、 從割裂到合作共生:兩期生計互助小組培育的經驗與反思
為了更好地描繪社會工作者(機構)、互助小組、社區(qū)與市場之間多元復雜的關系形態(tài)和方便討論,筆者就第一部分背景中所交代的兩期小組的關系結構作圖如下(見圖1和圖2)。
一期小組陷入了割裂式的關系陷阱之中,包括:單向的社會工作者與互助小組的關系;社會工作者、小組與社區(qū)相互之間的關系脫節(jié),忽視了鄉(xiāng)村熟人社會關系的網絡資源和力量,把小組成員從社區(qū)中抽離出來,拉遠了互助小組和社區(qū)的距離;對小組與市場的關系認識不足,當以一種市場經濟邏輯推動項目時,不僅讓整個小組陷入基于市場法則的關系陷阱當中,還割裂了小組和社區(qū)原有的熟人關系紐帶。
而鑒于一期小組關系割裂的問題,二期采取了重回社區(qū)、重組小組和重建項目三大策略。其間,更加強調小組成員和社區(qū)的參與,更加關注小組與社區(qū)的關系,注重組員與社會工作者互為主體的關系平衡,更加強調對市場定位關系的把握,促進多元主體之間的關系走向整合。
從一期小組到二期小組,小組與社會工作者(機構)、社區(qū)、市場的關系經歷了一個重構的過程,多元主體之間從原來割裂的關系形態(tài)逐漸變得更加相互關聯、整合和互倚。
(一) 核心關系由單向失衡走向“互為主體”
小組與社會工作者(機構)的關系是生計互助小組培育過程中最為核心的關系。
1. 單向失衡的核心關系陷阱
理想的社會工作者與小組之間的關系應該是平等的、雙向的,但一期小組在運行過程中,呈現出一種單向的、失衡的依賴狀態(tài)。
(1) 股份、權責與依賴
由于缺乏生計互助小組建設經驗,一期小組沒有采取入股的方式。憑著原來的熟人關系網絡,互助小組初期基本上能夠協調和完成需要合作的各種生產事項,例如搭建雞棚、農田使用談判、培育雞苗等事務。還有,如前面提到的合同風波,大部分組員的態(tài)度是自己投入勞動力可以,但若要自己承擔債務風險則不愿意。社會工作者在處理該問題上一直沒有能夠和小組成員達成共識,無息貸款無果而終。“農民所尋求的是那些‘將給他們帶來最高和最穩(wěn)定的勞動報酬’的農作物和耕作技術。如果‘最高和最穩(wěn)定’這對目標發(fā)生沖突,那么處于生存邊緣的農民通常要選擇低風險的作物與技術?!雹贈]有入股,欠缺清晰的權責關系,這無疑給弱勢農民這樣的慣性思維留有了更大的空間和隱患。
(2) 問題視角下被客體化的組員
在一期小組中,社會工作者通過問題視角來評估貧困婦女的問題和需求,希望通過生計互助小組的方式來改善貧困婦女的生計狀況。而問題視角容易使得服務對象在服務過程中被客體化,無論是基于對知識權威信服,還是對外在資源依賴,民眾生活的焦點開始被引領到相互比較和發(fā)現自身的缺失上,從而產生更為之強烈的依賴。②當社會工作者在服務中使用問題視角時,很容易把自己看成專家,從專家的角度去看問題和解決問題。這樣更容易造成村民和互助小組的依賴,也進一步降低了農民的主體性、自信心,他們被看成失能的、被動的,變成了生計互助項目中的客體而不是主體。
Fredrickson和Roberts基于女性的生活經驗與心理健康提出了客體化理論(objectification theory),認為由于生活在客體化的環(huán)境中,主體會內化互動過程中觀察者的觀點,以觀察者的視角來看待自己,關注可觀察到的自我的屬性,將自己當作客體的過程,稱為自我客體化(self-objectification)。①在研究女性自我身體客體化的過程中,Noll和Fredrickson通過實驗證實了自我客體化和身體羞恥正相關,這一點和貧困受助者對自身的羞恥感,特別是因污名化所帶來的羞恥感導致自我評價低、迎合他人、主動行為缺乏等有相似之處。②
除此,Fredrickson 和Huebner通過實驗證明,現實中存在提高自我客體化的特殊環(huán)境,當個體在這些環(huán)境中以第三者的視角看待自己時會影響自我認知。③缺乏經驗的社會工作者,容易將上述組員表現歸結為服務對象參與意愿弱、能力不足,甚至在項目期限的壓力下,直接忽視了組員的主動性和積極性。這樣無疑加劇了長期處于困境等特殊環(huán)境之中的貧困弱勢群體行為與語言表達上的不自信,以社會工作者的看法來評價自己的能力,直接影響了組員對自我主體性的認知,對社會工作者產生更強的依附感。
另外,社會工作者為追趕項目進度,在培育小組過程中,往往會過急地推動小組達成“決定”。而該決定的達成,更多是社會工作者催生出來的,組員采取順從的方式來處遇與社會工作者的互動關系。組員和小組都沒能跟上社會工作者的步伐,而被社會工作者“拖著”走。在指標和項目周期壓力下,社會工作者急于求成,沒能留有足夠的時間陪伴服務對象實現意識和能力的成長,也沒有在行動過程中保育服務對象的主體性,反而進一步加劇了服務過程中的依賴和客體化現象。
2. “互為主體”的核心關系重建
互為主體的英文為Inter-subjectivity,又被譯為主體間性,由現象學家胡塞爾和他的學生海德格爾提出。從哲學上,互為主體的實質在于承認“他者”的存在,非唯有“我”才是主體,當“他者”看“我”時,“他者”也是主體,“我”與“他者”是互為主體的。④多元主體之間在互動過程中,不斷相互對話、相互拉扯以及測試自我邊界,并從中體會其意義,最終達到互為主體并呈現彼此自然交流的狀態(tài)。⑤盡管“互為主體”的理念并非誕生于社會工作,而是借鑒于現象學,但是由于“互為主體”的理念和社會工作“助人自助”的專業(yè)追求具有一致性,因而在社會工作實踐中較為強調互為主體的專業(yè)關系。①②
(1) 現金入股有利于最大限度地強化組員的主體觀念
要實現互為主體的關系轉變,需要更加強調小組一方的權責意識。西方關于權責意識的討論,以契約方式展開的較多。但從一期小組所反饋出來的以及諸多學者對西方契約精神應用于中國社會的批判,可見契約難以起到希冀的功能。
二期小組經驗表明,現金入股有利于最大限度地強化組員權責意識。盡管一期互助小組的組員也通過勞動力、土地還有農作物等入股,但是農民對于這些手上擁有物資的重視程度遠不及對現金的重視。因為貧困人口對基本需要滿足及生活幸福感具有強烈需求與愿望,而金錢與這些的關系最為密切。③收入增加能在一定程度上滿足貧困人口的基本需要,從而提升他們的生活幸福感。④這便可解釋貧困農民看重金錢多于物資、土地和勞力。從強化權責意識的角度,要求農民通過一定額度的現金入股,很重要,也很有必要。
但是對于貧困的農民而言,無法拿出大量的現金。社會工作者需要評估整體小組中每個人的情況,評估組員能拿出的股本,商量一個合適的比例。當然,社會工作者事先也需要有預算和計劃。如果能夠有項目資金的支持,可以和小組討論土地租金、勞動力等折算的方式,讓小組成員清楚自己所有的付出(即使不是現金)都可以依據條件折算成他們最為之重視的現金股本,從而推動入股,增強農民的權利和責任意識。另外,社會工作者需要幫助農民將手頭上的資源變現,但這需要更多的時間和人力投入。
(2) “資產”承載著組員的主體意識
John Kretzmann和John L.McKnight的半杯水的例子⑤讓人印象深刻,我們如果只看到沒有的那半杯水,用一種缺失的視角去看我們的服務對象,那么將難以激發(fā)人的潛能。兩期生計互助小組都存在一個很大的問題,就是組員對自己的生活缺乏自信。這種不自信不是天生而來的,而是在多元互動過程中被否定、被壓抑、被污名化,甚至是在“被幫助”過程中形成的。因此,有學者認為,鄉(xiāng)村振興的關鍵在于鄉(xiāng)村生活重建,避免復制城市生活方式。⑥
過往“輸血式”和缺乏主體的“造血式”扶貧模式,影響著服務對象對社會工作者的角色期望,也影響了社會工作者與服務對象相互之間的關系定位。就如工作團隊剛進村時,村民不斷向社會工作者訴說各種困難,以及不相信建好的雞場會屬于他們。村民對自己所擁有的資產,如土地、農作物、水資源、山林、房屋等視而不見,對可以利用這些資產改變自己生活的建議充滿懷疑。
邁克爾·謝若登(Michael Sherraden)提出資產建設理論,旨在提醒扶貧單位應該將精力放在有效地引導、刺激和幫助窮人進行資產積累,提高其自身發(fā)展的能力,而不是簡單地給予救助。①資產視角承載著受助者的自信②,農民擁有的技藝、魚塘、農作物等皆是能夠實現脫貧和幸福的資本。這種因為“擁有感”而帶來的生活自信,會讓原本處于受助位置的農民更加主動地參與到與社會工作者的互動當中,有效地強化受助對象的主體性。比起單純的社區(qū)救助,這樣的方法更能整合和發(fā)揮農村、農民自身的資源與優(yōu)勢。社會工作者長時間的扎根和陪伴,適時的引導和社區(qū)行動,才是喚醒主體和培養(yǎng)能力最好的方法。
(二) 與社區(qū)間的關系從割裂走向合作共生
農村是個熟人社會。作為一個外來者,社會工作者在進入社區(qū)時應如何定位自己所培育的小組以及與社區(qū)的關系尤為重要。在一期小組中,社會工作者恰恰是忽略了與社區(qū)這一層關系,使得小組和社會工作者離社區(qū)越來越遠,最終得不到社區(qū)的支持。
1. 被遺忘的社區(qū)關系網
(1) 關系千萬重與社會工作者社區(qū)關系視野的盲區(qū)
傳統(tǒng)農村社會是一個熟人社會,關系上具有“差序格局”的特點,以“己”為中心,像波浪一樣層層輻射出去,呈現出親疏遠近。③在鄉(xiāng)間社會,互助小組成員之間的關系,不僅僅是單純的小組內的關系,還交織著血緣、親緣、家族、輩分、性別等千絲萬縷的關系。
第一期小組中,Q從輩分上來說比H高,但是H比較年輕和有主見。在沒有參加小組之前,兩人的關系是比較親密的,Q也是H邀請進來的。在小組中,H一直強調關系平等,分工要明確。L和Q兩位年長的組員默不作聲,因為他們覺得不需要訂立死硬的規(guī)定。他們強調相互之間不需要算得這樣一清二楚,有個相對的分工就行,看誰家忙的時候,可以協調一下,早去一會兒和晚去一會兒,大家相互協調。在小組中,Q表現出對L處處體諒,當L外出務工時,Q會主動提供幫助。而在和H關系疏離之后(之前兩人關系很好),Q則開始處處盯著H的出工時間、工作細致程度等,原因是H不會做人,不給人面子。
黃光國基于人情與面子的理論模型將個體的社會關系分為情感型關系、工具型關系和混合型關系三種,認為混合型關系最可能以“人情”和“面子”來影響他人的人際關系。①H期待的平等的合作關系,和Q、L強調的熟人社會中的人情與面子產生了沖突,尤其在熟人社區(qū),街頭輿論更是加劇了雙方之間在該層面的沖突。在熟人社區(qū)中培育農村生計互助小組,社會工作者容易將村民從以情感為主的熟人關系,推向市場化的工具型關系。因為社會工作者沒有察覺到這一點,一期小組組員之間的關系最終陷入了僵局,整個局面變得難以收拾。相反,在二期組員中,S在村中德高望重,對組員之間以及村中各家各戶之間的關系了如指掌,善于通過情感型關系來將組員聚攏在一起,同時也能很好地分配和完成任務。
(2) “下鄉(xiāng)”模式下外在于村落的社會工作者
在培育一期小組的過程中,村民開始時每次見到社會工作者的第一句問候常常是“社會工作者你又來啦?”“這次來做什么活動???”……“下鄉(xiāng)模式”下,社會工作者始終是外在于村落的,直接導致的結果是社會工作者與社區(qū)疏離,對小組和社區(qū)所擁有的資源把握不清,從而只能夠依靠互助小組成員的反饋來獲取信息,容易產生誤判。
在盤活荒廢農田的過程中,小組成員開始時都覺得,不給租金不可能盤活這些農田。但是在社會工作者深入社區(qū)走訪之后發(fā)現,村里曾有村民土地互助和無償借用別家土地的先例。外出打工的家庭,不得不放棄耕種自家土地,但又怕土地丟荒后再復耕會更加麻煩。因此,一些外出打工的村民愿意把土地交給鄰居或親屬進行耕種。朗村絕大部分家庭都是一個宗族的,有著很強的宗親血緣紐帶關系,由此社會工作團隊判斷,通過無償借用的方式來盤活丟荒的土地是有可能的。但“下鄉(xiāng)模式”下外在于村落的社會工作者,始終容易犯去脈絡化地理解農村社區(qū)關系的錯誤,無法深度理解和陪伴,也就難以誘發(fā)出深刻的社區(qū)變化。
2. “社工—小組—社區(qū)”互倚共生關系
為了教學方便,社會工作方法被劃分為個案、小組、社區(qū)和行政等方法,但在實務中,這些方法往往不是割裂使用的,整合式社會工作方法的興起印證了這點。②一期小組建設忽略了與社區(qū)的緊密聯系,將小組從社區(qū)中抽離出來,無法從社區(qū)中汲取能量。二期小組則更注重與社區(qū)的關系整合,力圖彌補該缺失。
(1) 尊重社區(qū)原有的人情關系文化
中國傳統(tǒng)社會,尤其是帶有血緣關系的鄉(xiāng)間熟人社會,講輩分,重排行,并且強調男女有別。如S是村長的父親,在過去也具有較高威望,在村中的社會地位也較高。如果社會工作者一進村,就希望另立規(guī)矩,在小組中要求大家平等相待,反而更加不利于小組團結。
社會工作者需要尊重社區(qū)原有的關系文化,順勢引導,而非強勢介入。同時,社會工作者還需要融進去,理解社區(qū)的關系,這樣才能夠順著不同的關系脈絡,在適當的時機鼓勵某一種行為,而不是貿然地行動。而社會工作者作為村莊的“外來者”,在村子里沒能培植起一定的協助力量,對村莊內部過度地攪動,可能會給后續(xù)工作帶來更多的困難。
再如,對于是否應該建立工時登記制度,社會工作者和組員一直存有爭議,但從兩期經驗比較來看,工時登記不宜過細,比起建立工時登記制度,社會工作者更應強化組員相互之間的關系。鄉(xiāng)間文化強調“差序格局”“內團體偏私”,國人特別能區(qū)分自己和外人,對待自己人和對待外人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態(tài)度。①對不同對象,即便是同一件事情,也可以是完全不一樣的態(tài)度。中國人對于關系熟悉的人的包容性較強,關系越好,不公平的感覺越弱。②
(2) “社會工作者—小組—社區(qū)”共同體
在培育農村生計互助小組過程中,小組容易陷入工具型關系陷阱之中。村民原有的熟人關系、互助關系被打破,轉而演變成市場合作和利益分配關系。正如一期小組所顯現的前后兩種關系的轉變,給組員與組織之間、組員與社區(qū)之間造成了不少的困擾。然而這種困擾很大程度上是社會工作者帶來的,這點也是兩期小組建設中最深刻的教訓之一。
問題解決的方法之一在于“重回社區(qū)”。在社會工作教科書中,雖將小組工作和社區(qū)工作分成兩種不同的工作方法進行教學,但在實踐中,兩者往往是一起整合并用的。生計互助組織不是獨立于社區(qū)而存在的,其本身也是社區(qū)組織中的一種。在全世界不同的社區(qū)工作樣態(tài)當中,社區(qū)組織工作本身就是社區(qū)工作的一種主要方式,有學者甚至將社區(qū)組織工作直接稱為社區(qū)工作。③社區(qū)事務工作是運用專業(yè)社區(qū)組織方法,以擴大社區(qū)居民參與、強化社區(qū)自治、凝聚社區(qū)意識、營造共同關系和滿足共同服務需要等。④
社會工作者推動生計互助小組建設時,如何平衡與社區(qū)的關系?除了通過家訪、建立社區(qū)家庭檔案等方法增進自己對社區(qū)的了解,還需要讓社區(qū)其他民眾實質受惠。在二期小組建設過程中,社會工作者和小組一起推動村民參與小農墟、生態(tài)體驗游、社區(qū)電影院等活動,同時與社區(qū)一起利用積攢下來的社區(qū)公益金,建垃圾池、社區(qū)圖書角和將廣場硬底化等。農村生計互助小組建設,離不開農村生活共同體,同時生活共同體也需要像生計互助小組這樣的組織,將社區(qū)更好地組織化。實際上,小組和社區(qū)是一同成長的。
在《社會分工論》中,涂爾干將社會團結劃分為機械團結①與有機團結②。有機團結中的法人團體是涂爾干為解決工業(yè)化、城市化過程中,面臨社會道德淪喪、社會斷裂和社會失范等問題開出的一劑良方。社區(qū)組織便成為西方社會將零散的個人組織起來,培植社區(qū)自治力量的法寶。
而值得我們注意的是,城市社區(qū)與傳統(tǒng)鄉(xiāng)村社區(qū)在內部人際關系結構上存在明顯差異,中國傳統(tǒng)鄉(xiāng)村社區(qū)是建立在自然基礎上的一種有機共同體。③當一期小組沿著工業(yè)化、城市化思維和市場化方向推進時,反而給一直生活在鄉(xiāng)間“熟人社會”的組員帶來了諸多挑戰(zhàn)。在二期小組建設過程中,吸取了一期小組與社區(qū)關系割裂的教訓,加強了組員之間、組員與其他村民之間的互動,動員組員和村民一起開展村莊衛(wèi)生改善、垃圾池建設、文化活動中心活化等,同時也在村中建立了其他非正式小組,比如兒童義工小組和愛心媽媽小組等,以增強社區(qū)聯結。
(三) 從市場法則向團結經濟轉型
經濟議題是生計互助小組需要面對的核心議題。如何處理小組與市場的關系,成為培育工作的重點和難點。
1. 虛線的市場——含混不清的關系定位
市場不是一個實體,但是市場的規(guī)則與市場的影響力卻無處不在。項目下鄉(xiāng)激活了村莊中的各種利益關系,也激化了村內各利益主體之間紛繁復雜的矛盾糾紛,給農村基層治理帶來了嚴峻的挑戰(zhàn)。④在生計互助小組建設中,我們經常面臨這樣一些困惑:究竟要走怎樣的一種經濟模式?
(1) 市場經濟還是社會經濟?
兩期生計互助小組實則走向了兩種不同的經濟發(fā)展模式。一期小組成員原本是關系要好的老熟人。生計互助小組的成立讓組員看到了增加經濟收益的“希望”。在一期小組前期,當組員談論如何細分工作收益等問題時,項目團隊并沒有認識到市場經濟與社會經濟的區(qū)別,也沒能及時在兩者間做出抉擇和調整。相反地,項目團隊與一期組員更深入地討論如何確定各種所謂合理的利潤分配計算方式,強化了小組內部的經濟利益訴求,使得一期小組在中后期陷入具體工時計算和工時標準是否公平等無休止的爭論當中。
慢慢地,一期小組的生產行動變得越來越市場化,組員追逐個人經濟利益的動機越來越強,打破了組員間原本的互助關系,變得越來越計較。其他村民也開始對互助小組和社會工作者服務提出疑問。一期小組因為過度追逐經濟利益而導致小組成員之間、小組與社區(qū)之間產生割裂,最終走向了“破產”。
在二期小組建設中,項目團隊開始意識到完全市場化給一期小組帶來了熟人社會關系被破壞的代價,而采取社會經濟模式來推進小組培育工作,讓小組重回社區(qū),從原有的社區(qū)網絡中汲取營養(yǎng),以幫助小組修復裂痕和促進成長。二期組員也意識到市場化逐利動機無法使自己放平心態(tài),更無法全身心投入生計互助組織的建設當中。因此,轉而淡化組員對市場利益的追求,回歸到村民之間的互幫互助,如小組和村民共同舉辦了鄉(xiāng)村生態(tài)游活動,一起建設垃圾池,一起開展創(chuàng)設社區(qū)公共活動空間等。這樣的社會經濟氛圍避免了過度市場化帶來的困擾,實現了小組內部、小組與社區(qū)、市場多元主體相互之間關系的整合。
(2) 生產者與消費者的割裂
傳統(tǒng)的、綠色的、安全的農業(yè)生產模式是農民的優(yōu)勢,然而這種優(yōu)勢在市場逐利之下反而變成了劣勢。追求效益、逐利為本的市場化模式,磨滅了生產者與消費者相互之間的信任,中間商則利用雙方之間溝通的不暢,占據了話語權與控制權,對農戶和消費者的利益造成威脅。①這一威脅有沒有可能通過去掉中間商,直接拉近生產者和消費者之間的關系得到消除呢?有沒有可能讓生產者和消費者形成同盟的關系?走向生產者與消費者的合作,而不是被中間商所操控,成為一期小組留下來的迷思。
在一期小組建設中,缺乏建立生產者與消費者關系的良方,而又急于通過城市消費網絡把小組養(yǎng)出來的雞賣掉。這一做法無疑是簡單的、急于求成的,社會工作者只不過以公益的身份充當了當初的那個中間商而已。二期小組更加注重生產者與消費者相互之間關系的構建,以講述生產故事,舉辦鄉(xiāng)村生態(tài)游、農耕體驗、綠色農產品社區(qū)展銷等活動促進生產者和消費者的對接,建立雙方的信任與互惠關系。社會工作者從“中間商”轉向搭建組員與市場聯結的橋梁,促進農戶與消費者之間人情關系的建立和人際信任的鞏固,這也是第二期小組取得相對成功的關鍵。第一期的小組建設顯然沒有能夠理解這一點,當小組和社會工作者一起打破當初制定的“三不支持”原則時,生計項目和小組建設就再次跌入過度市場化的陷阱。小組企圖通過量產降低成本,縮短生產周期,增加收益,事實上拉遠了生產者和消費者之間供需對接的關系,陷入被諸多市場中間商(飼料商、肥料商、雞販等)所把控規(guī)則的游戲當中。
2. 團結經濟——經濟弱勢群體抱團取暖
近年來國際上興起的工人、消費者與生產者合作社、公平貿易運動、格萊珉銀行、社區(qū)貨幣、農村金融合作、社區(qū)支持農業(yè)(CSA)計劃等社會企業(yè)和合作經濟運動,都是經濟弱勢群體抱團取暖的一種方式。
(1) 生計互助小組的自我定位——社會企業(yè)的雛形
所謂社會企業(yè),即“借由商業(yè)性的賺錢策略獲取組織經營所需資金,以實現組織的慈善或社會使命者”。①在Alter對社會企業(yè)劃分的混合光譜中,四種混合型社會企業(yè)組織形式(非營利組織創(chuàng)收活動、社會企業(yè)、企業(yè)社會責任業(yè)務、企業(yè)履行社會責任)都具有社會和經濟兩種訴求,可以從動機、責任和收入使用三個方面對四者進行區(qū)分。生計互助小組、農業(yè)合作社等,通常被視為社會企業(yè)的雛形,屬于由非營利組織創(chuàng)收活動部分。朗村兩期互助小組,具有社會企業(yè)雛形的特征,強調使命驅動、持份者的權責、資金用于慈善等。
同時,Alter從經濟可持續(xù)與社會可持續(xù)兩個方面區(qū)分了四種混合社會企業(yè)模型②,生計互助組織作為一種準社會企業(yè),由非營利組織(如社會工作機構等)孵化培育,比起經濟收益,其過程會比其他三種類型更加側重于社會方面的可持續(xù)性。在一期小組培育過程中,因項目團隊未能捕捉到這一點,對小組與市場以及社區(qū)的關系定位不清,導致小組組員之間、小組與社區(qū)以及市場之間的關系走向割裂。二期小組吸取了一期小組的教訓,項目團隊向社會企業(yè)方向邁進,認識到團結互助的初衷與本質,突顯組織的使命和責任,在互助中實現組員的成長,以及小組、社區(qū)和市場的整合。
(2) 生產者的團結
團結經濟(solidarity economy)的概念源于“社會經濟”領域的討論,旨在通過“第三部門”替代常規(guī)的市場和國家中心體系來解決社會和經濟排外主義的政策。團結經濟提倡使用更具改造力的手段解決經濟行動主義的問題。③就某種程度上而言,團結經濟是社會經濟諸多實踐方式中,更為強調通過促進參與者(主要是弱勢群體和一般民眾)聯結來應對市場問題的一種社會經濟模式。
生產者團結是構建生產者社會支持網絡的一種重要的形式。社會網絡可以為貧困人員提供一定的底線保障和精神支持,并對其賦能,從而使單個貧困人員聯結為共同體并產生內生脫貧的動力,提高扶貧工作的可持續(xù)性,對于扶貧工作的開展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④
在傳統(tǒng)農村社區(qū),互惠、互助是村民社區(qū)經濟生活的常態(tài)。村子里哪家擺喜酒,其他村民會過去幫忙,很少會計較時間成本和工錢。有時候如果哪一家因此要算工錢給村民,有些村民反倒不高興,認為這是瞧不起自己。這正是市場經濟與社會經濟的區(qū)別之處,也反映了熟人社會中社會資本的獨特作用與價值。
在中后期,一期小組逐漸掉進了市場經濟的陷阱之中,原本熟人社會關系被功利化的市場思維所凌駕。當社會工作者在回應組員提出的嚴格計算工分的要求時,也在強化組員功利取向,加劇了組員之間、小組與社區(qū)之間關系的破裂。二期小組雖然仍保留了按勞分配規(guī)則,但已從一期割裂式關系中吸取教訓,開始反思生產者團結的意義。
(3) 團結市場——可持續(xù)的力量源泉
除了需要促進生產者團結,還需要團結龐大的消費者群體,這樣團結經濟的模型才能得以持續(xù)。團結市場是一種“有組織、以團結為導向的需求網絡”,可實現經濟替代與社會運動的融合,在促進生產者與消費者聯結的同時兼顧社會道德與發(fā)展。①一期小組遭受挫折的原因之一在于把顧客當成了市場中的“消費者”,而忽視了生產者和消費者可以互為信任、互惠互助,乃至構建生產者與消費者同盟。
市場競爭的核心是利潤的競爭,生產者通過商品和價格與消費者建立關系,同樣的產品質量,價優(yōu)者取勝,最終目的都是賺取更多的利潤。這樣一來,生產者和消費者之間往往缺乏信任基礎,于是出現消費者很少關注生產者的生產過程,生產者往往也不會優(yōu)先考慮消費者的健康和安全問題。而社會經濟、團結經濟,除了經濟的目標,更重要的還有社會目標,例如文化保育、生計發(fā)展、能力提升、社會就業(yè)等,這些因素被納入經濟行為當中。
在二期小組實踐中,工作團隊希望將社會經濟的反思與實踐擴展到消費者環(huán)節(jié),加強小組與團結市場的聯結。例如:開展消費者、生產者的教育活動;擴展城市宣傳和銷售網絡,開展生態(tài)體驗游等城鄉(xiāng)互動活動;通過網絡媒體打破地理條件的界限,建立起社區(qū)微信群、QQ群等,讓組員、農戶和消費者加入進去,直播生產過程,讓生產者和消費者直接互動;生產環(huán)節(jié)讓消費者可以有更多的參與,增強消費者的信任和對農民的信心,組織插秧、收割、種番薯、種菜等農業(yè)體驗節(jié)目,讓消費者和農民、農業(yè)生產之間建立情感紐帶;鄉(xiāng)土人情文化不單是凝聚生產者的紐帶,更是凝聚消費者的紐帶,通過鄉(xiāng)土人情,能夠更好地帶動城鄉(xiāng)之間的互動。
五、 結語
關系性因素是影響生計互助小組建設成敗的關鍵。一期小組陷入多重割裂式的關系陷阱之中,而忽略了組員的主體性,在組員主體意識沒有被樹立起來的情況下倉促建組,所呈現出來的社會工作者與互助小組之間的關系是單向的、被動的。項目團隊將組員從原有的熟人關系中抽離出來,以市場化的方式建立合作關系,讓組員在逐利中開始迷失,同時也拉遠了小組和社區(qū)的距離,丟失了熟人社會當中寶貴的社會資本。且社會工作者對小組與市場關系的認識不足,當以市場邏輯去推動生計項目的時候,將整個小組帶入市場法則的關系陷阱之中。
項目團隊鑒于一期小組割裂式關系的困擾,二期小組采取了重回社區(qū)、重組小組和重建項目的三大策略,更加強調小組與社區(qū)的關系,注重社會工作者與小組互為主體式關系建構,更加強調對市場關系定位的把握,促進多元主體之間的關系走向整合。二期小組通過現金入股來強化組員的權責觀念,通過社區(qū)資產為本模式“去客體化”和重構農民的生活自信,喚醒小組主體意識,從而構建了社會工作者與小組之間互為主體的關系。同時,社會工作者采取重回社區(qū)的策略,進一步聚焦于小組與社區(qū)的關系,增加了社會工作者對社區(qū)原有人情關系文化的了解、尊重、引導與整合。社會企業(yè)的混合光譜也讓項目團隊對擺蕩在社會與經濟二元目標下的互助組織目標定位更加清晰。團結經濟下,生產者與消費者互助合作,進一步豐富了生計互助小組培育過程中的多重互倚合作共生關系框架。
前后兩期生計互助小組在多元主體關系營造上存在明顯差異,并分別走向“割裂”與“共生”兩個截然不同的方向。無論是在扶貧開發(fā)還是在鄉(xiāng)村振興中,農村社會工作者在實務中都不可避免地會遇到以上的關系視角的問題。社會工作者割裂式地看待多元主體之間的關系,會給農村生計互助小組培育帶來諸多困難,唯有喚醒生計互助小組組員的主體意識、增強組員之間的互助、增進小組與社區(qū)之間的聯結、促進生產者與消費者相互之間互信與合作關系構建,才能夠讓小組在多重互倚合作共生的關系當中汲取營養(yǎng)。
(責任編輯:肖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