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頭腦里
勾勒老虎的形貌
它體態(tài)輕盈
孤獨而憂郁
大部分時間
它都在走廊里
來回踱步
回想曾經(jīng)的叢林歲月
那自由無羈的歲月
1.老宅里的老虎
六歲以前,我住在海島上的一個老宅子里。海島叫岱山島,鎮(zhèn)子叫東沙古鎮(zhèn),我住的老宅子已經(jīng)有一百多歲了。
那會兒,家里的大人經(jīng)常會跟我說一些和老宅有關(guān)的事情,慢慢地,年幼的我也知道了,老宅子是我爺爺?shù)臓敔?,也就是我的曾曾祖父花了十年的時間建造的。
我的曾曾祖父是一個船商,那時候,他的大船來往于福建和浙江之間,把福建的木材運送到浙江。老宅里合抱粗的杉木廊柱、雕飾著各種圖案的楠木梁架,還有古柏、樟木都是曾曾祖父的大船從福建運來的。
老宅有一個很大的院子,院子前有一堵灰磚圍墻,老宅兩邊各有兩條走廊,連著兩扇大門。
要進宅子,要先打開連接走廊的朱紅色大門,從走廊走進來,然后再打開宅子的門,走進宅子,頗有那么點兒深宅大院的感覺。
東邊走廊的門通常都是關(guān)著的,大家大多數(shù)時候都從西邊走廊的那扇門進來。
所以,東邊走廊就成了一個封閉的空間,我和堂弟立立經(jīng)常溜到東邊走廊去玩耍。
東邊走廊的墻上留著很多爪印,我問大人這是怎么回事,大人告訴我:“以前啊,在這里養(yǎng)過老虎,這是老虎留下的爪印。”
爪印留在離地兩米多高的墻上,對小小的我來說可望而不可即。
我對大人的話深信不疑,就那樣短短的一句話在我頭腦中迅速發(fā)酵。我相信那是一頭被圈養(yǎng)的老虎失去自由而發(fā)狂后躥到墻上想要翻墻而出的時候留下的爪印。
我在頭腦里勾勒老虎的形貌,它體態(tài)輕盈,孤獨而憂郁。大部分時間,它都在走廊里來回踱步,回想曾經(jīng)的叢林歲月,那自由無羈的歲月。
它一定是我的曾曾祖父在南方溽熱的叢林里尋找上好的木材時發(fā)現(xiàn)的。也許,他們把巨大的網(wǎng)撒在老虎身上,捕捉了它。也許,他們用涂上麻藥的箭射中了它,讓它失去知覺,任人擺布。
我的曾曾祖父擁有自己的大船,他用大船載來了南方的木材,也載來了南方的猛獸。他富甲一方,擁有四千畝土地,他圈養(yǎng)猛獸以顯示自己的財力和與眾不同。
總之,我一心一意相信,這終日封閉的走廊,曾經(jīng)是一只來自南方叢林的老虎的囚禁之地。我似乎依然能在走廊里嗅到老虎身上攜帶著的來自南方叢林的腐殖質(zhì)的味道。
每當夜幕降臨,我總是遙想,老虎也許總是在這時開始思念故鄉(xiāng)。當夜深人靜的時候,它說不定會因為思念和孤獨發(fā)出長長的虎嘯聲,而住在這個宅子里的人,也經(jīng)常會在半夜被虎嘯聲驚醒。
終于有一天,連我的曾曾祖父自己也受不了這只南方老虎半夜發(fā)出的虎嘯聲了。他一夜又一夜地失眠,開始意識到也許自己真的做錯了什么。他用同一只船,載著同一只老虎回到了南方,送它回到了南方的叢林里。
老虎轉(zhuǎn)過頭,最后一次看了一眼這個俘虜它、囚禁它,如今又還它自由的人,然后,消失在了南方的叢林中。
那只老虎成了我幻想中的朋友,我總是幻想有一天,它會忽然重新出現(xiàn)在走廊里,用它有力的爪子在走廊的白墻壁上留下新的爪印。當然我更渴望的是,老虎能對我伸出友善的爪子,和我握手,與我嬉鬧,成為我最好的朋友。
我問老宅里的大人:“老虎有名字嗎?”
我忘記大人是怎么回答我的,我只記得,我自己給老虎取了一個名字“阿布”。
我還幻想過自己坐在老虎的背上,威風凜凜地走上橫街,街上行人無不對我投來艷羨的目光,我會輕輕拍著老虎的腦袋說:“阿布,我們走?!比缓?,我和老虎繼續(xù)昂首挺胸,從古鎮(zhèn)的石板路上驕傲地走過,老虎的爪子落在石板上發(fā)出啪啪的聲音。
一只叫阿布的老虎,永遠留在一個女孩的記憶里。
它是不是真的存在過呢,我寧愿相信它存在過。
2.老宅花園
我們住的老宅的前面還有一個大宅子,那曾經(jīng)是爺爺?shù)牡艿艿恼印?/p>
兩幢宅子之間有一棵巨大的銀杏樹,據(jù)說是當時舟山唯一的一棵真正的銀杏樹,也是曾曾祖父從福建運來、親自種下的。我為這棵舟山獨一無二的銀杏樹感到非常驕傲。
銀杏樹的樹枝像巨人的手臂探過墻頭,扇子般的葉子由綠轉(zhuǎn)黃了,紛紛落到了我們的院子里。
這時候,我便會俯下身,去撿那一片一片金燦燦的銀杏樹葉。
把樹葉放在手心,我在心里感嘆著:真好看,真神奇,本來還是綠油油的樹葉竟然不知不覺就這樣變成了金黃色。我看著手心里的銀杏樹葉,小小的心里充滿了對大自然神奇力量的驚嘆。
撿到了樹葉,我就開始期待著銀杏樹結(jié)果了。
可是我等啊等,卻總等不到那古老的銀杏樹結(jié)果子。后來媽媽才告訴我,銀杏樹像動物一樣,也分雄雌,這棵銀杏樹大概是雄樹,所以不會結(jié)果。
老宅的院子中央有個花園,大大小小的花盆熱熱鬧鬧地簇擁在院子中央,仿佛它們才是老宅的主角。
花園里,花盆和花盆緊緊挨著,中花盆坐在石條上,小花盆站在石凳上,大大小小的花盆里種著米蘭、金橘、石榴、菊花、蠟梅……
花園里的花是四季開不敗的,每個季節(jié)都會有當下時令的花開放。然而那些位于老宅中央花園中繁盛、熱鬧的花并沒有哪一種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我印象最深的是那些小小的、不起眼的秋海棠。
我記得有一天我忽然發(fā)現(xiàn)沿著老宅的墻根,放著一排小花盆,每個小花盆里都有一株小小的植物。它們看起來有點兒寂寞,好像是被人遺忘在墻根了,可又有些不甘心,所以排著隊等待著什么。
我問奶奶:“這些小小的植物是什么?”
奶奶用一種淡淡的溫柔語調(diào)說:“這是我插的秋海棠?!?/p>
雖然盆里每一株植物都小小的,剛從母株上剪下來沒多久,獨自站立在泥土里看起來很沒精神,可是過了一段時間,我發(fā)現(xiàn)每一株秋海棠都活了過來,還都開出了粉紅色的花,這頑強的生命力讓我感到很驚奇。
秋海棠開放了,可奶奶沒有把它們放到院子中央的花園里去湊熱鬧,而是往廂房放一盆,在花廳里放兩盆,在走廊里放上幾盆,讓它們點綴那些寂寞的落滿陰影的角落。這些地方瞬間因為開放的秋海棠的到來而變得富有生機了。
奶奶親手種的這些秋海棠啊,成了我童年記憶里印象最深的花。
無論我長到多大,我都永遠忘不了穿著灰白色對襟衫的奶奶弓著背沿著墻根緩緩地走過那排秋海棠時的畫面。
3.老宅里的葡萄
住在東沙老宅的時候,有一天,我跟奶奶去串門,看到別人家的院子里種著葡萄。夏日炎炎,葡萄藤能遮陰,坐在葡萄藤下,一張嘴就能咬到甜美多汁的葡萄,這是多美的事情啊。
回到家的時候我說:“奶奶,我想吃自己種的葡萄。我們也種葡萄吧。”
沒想到,過了幾天,奶奶真的在天井里種了幾株葡萄。我覺得,那是屬于我和奶奶的葡萄藤,所以對那幾株葡萄藤格外上心。
我和奶奶經(jīng)常去給葡萄澆水施肥。奶奶還給葡萄搭了個架子,讓葡萄爬藤。
一有空,我就蹲在葡萄架下面,重文姐姐問我:“你在干什么呀?”
我說:“我在給葡萄藤捉蟲呢?!?/p>
可是無論我怎么殷勤地往天井跑,給葡萄澆水、施肥、捉蟲,葡萄藤還是長得細細的,讓人怪心急的。
夏天到了,我和奶奶去別人家串門。別人家院子里種的葡萄藤已經(jīng)掛上了葡萄串,可是我家天井里的葡萄藤上,還是一點兒動靜也沒有。
我天天念叨:“什么時候才能吃葡萄呀?葡萄什么時候才能長出來呀?”
雖然我對自己家天井的葡萄懷著殷切的期待,可是這葡萄卻沒結(jié)過葡萄串。我想:大概它還是一棵幼年的葡萄的藤吧。要等它長大了才能結(jié)葡萄。那我就給它點兒時間,等它長大吧。
可是還沒有等葡萄藤長大、結(jié)出葡萄串,我就搬到了另一個鎮(zhèn)子上。我住在了新的房子里,交了新的朋友,生活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
我偶爾也會想起老宅天井里的葡萄藤,不知道它怎么樣了。刮臺風的天氣,我還會擔心臺風會不會把葡萄藤給吹倒。
有一次,奶奶來高亭的新家看我,她用一貫和緩的語調(diào)告訴我天井里的葡萄結(jié)果了。奶奶攤開手絹包,露出一串葡萄,青綠青綠的,個頭兒也小小的。
我摘了一個放嘴里嘗了一下,酸酸的。
奶奶笑著說:“還酸的吧?!?/p>
我使勁點點頭??粗棠檀葠鄣哪?,我心里卻甜甜的。
奶奶其實也知道這樣青青的葡萄一定是酸的,但是奶奶從來沒有忘記過我對葡萄的期待,她從來不會忽視我微小的、不起眼的渴望。
而我在打開手絹包的那一刻,心里是雀躍的,因為那手絹包里裝的不僅僅是一串葡萄,也是我的期待和奶奶的愛。
4.誓言
六歲那年,因為爸媽調(diào)動工作,我從東沙古鎮(zhèn)搬到了新興的鎮(zhèn)子—高亭鎮(zhèn)。
自從我從東沙搬到高亭后,我依然每隔一個星期回東沙老宅去看爺爺奶奶。從高亭到東沙還沒有現(xiàn)在這么密集的公交車,每天只有一班汽車,還得去高亭汽車站坐車。
汽車票對我們來說還挺貴的,印象中,我只坐過一兩次汽車。大部分時候,都是爸爸用自行車帶著我去東沙的。我們還會帶一些豆沙包之類的點心給爺爺奶奶。
堂弟立立還住在老宅里,在我模糊的印象中,那會兒他似乎周末也要上幼兒園。有一天,我一到東沙老宅,聽說立立還在幼兒園,就興沖沖地去幼兒園接立立??墒橇⒘s掙脫我的手,自己跑了起來。他摔了一跤,把手心給摔破了?;氐郊?,爺爺知道我沒有拉住立立,他摔跤了,就要懲罰我。
爺爺讓我伸出手,打了我兩下手心。
我委屈萬分,是立立自己掙脫我拉著他的手,自顧自跑了,他摔跤了為什么要懲罰我?畢竟,我也才七歲,我也是個孩子呀。
被爺爺打了手心后,我用力地跺跺腳,把腳下的石板地跺得咚咚響。
因為遭到了不公平的對待,我立下誓言:“哼,爺爺打我,我一千年、一萬年,都不會回來了!”
那天,我是氣鼓鼓地回到自己在高亭的家的。
這大概是童年時代的我最生氣的一回。我從來沒有生過這么大的氣。
一周,我沒有回東沙老宅。
兩周,我沒有回東沙老宅。
三周,我沒有回東沙老宅。
爸爸問我:“你回不回東沙?”
我把頭一扭說:“我遭受了不公平的對待。我發(fā)過誓的,一千年、一萬年都不回去?!?/p>
其實,我的心里還是非常想念奶奶,想念老宅的青石板地,想念老宅院子里的花花草草。可是,我是發(fā)過誓的,我絕對不能打破自己的誓言。
到了第四周的時候,爸爸說:“你奶奶已經(jīng)很想你了。”
我也非常非常想念奶奶了,有奶奶的老宅,對我永遠是溫柔的召喚。于是,我就跟著爸爸又回到了東沙老宅。
剛進門的時候,我還記得自己許下的那個“一千年、一萬年不回來”的誓言,有點兒扭扭捏捏。
過了一會兒,我吃著奶奶給我的好吃的,很快忘記了那個“一千年、一萬年不回來”的誓言,又自在地和立立玩了起來。
后來,我就再也沒有立下過什么誓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