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上學了，父親就待在家，跟大人一起干點兒活。

有一天，來了一伙兵。父親說，看人數(shù)大概有一個連。村里本來叫人給他們烙了白面餅，可這伙兵挺小氣，把餅揣起來留著以后吃，現(xiàn)在還是跑到戶里要吃的。

你爺爺還問村長，不是接過官了嗎？

我跟著說，是啊，那天校長說了，接了官以后就不派飯了。

村長說：

“這一伙不是那一伙！”

一個兵聽見了，氣勢洶洶地說：

“小兔崽子少廢話！”

這么說我，我自然不高興，但又不敢怎么樣，只能瞪他一眼。

你奶奶看那些人兇，得罪不起，趕緊生火做飯。

那個兵還自己扒翻糧囤子和裝糧食的缸，找有沒有好吃的東西。那會兒正青黃不接，還沒到清明節(jié)，家里沒東西。你爺爺說，連我們自己都找不到，你能找到？那個兵呵斥說，少廢話！你奶奶找了些地瓜干，蒸熟了，還用黏高粱米做的稀飯，他們都給吃了喝了。

我們自己什么都沒撈著吃，餓得肚子咕咕叫。

大概沒吃飽，有個兵想吃地瓜，問有沒有地瓜。

你奶奶說，這個時候，哪來的地瓜？

那個兵不講理，非叫去找。見沒人動彈，就指著我們說：

“找不找？不找打死……”

你三叔云果年紀雖小，卻是個犟種，梗著脖子說：

“不去！”

那個兵瞪著你三叔，吼他：

“你說什么？”

你三叔一點兒不怕，嚷著說：

“不去不去！”

那個兵就要揍他。

你三叔不躲也不跑。

你奶奶趕緊過來，擋住那個兵，說，都給你們做了吃的了，怎么還揍孩子！

我趁這個機會，趕緊拉著你三叔跑了，說給找地瓜去……

崩登崩登，就跑到山上去了。

我給你三叔說，云果你看他多兇，你再犟他就真揍你了，咱出來，找不找地瓜不就是咱們說了算嗎？

父親說到這里，顯得很得意。我挺想笑的，覺得父親不如三叔的骨頭硬?。?/p>

后來他們在外面玩了大半天，到晚飯的時候回去，那些兵早都走了。

這一次放假一直到了夏天，然后才又上的學。

父親說，那會兒的形勢可以這么說，是天下大亂魚龍混雜，“七七事變”已經(jīng)發(fā)生了，日本鬼子大舉侵華，已經(jīng)占了關(guān)內(nèi)好多地方，也占了膠東，他們燒殺搶掠，無惡不作，老百姓十分痛恨。咱老家那里，八路軍主力還沒過來，到處是軍閥的部隊，據(jù)說有二十八個司令。他們名義上還是國民政府的軍隊，可是不打鬼子，專門糟蹋老百姓。他們軍裝的胸章上還寫著幾個字，叫作“不怕死不愛錢”。父親說，什么不怕死不愛錢，他們既怕死又愛錢，見了鬼子就跑，跑得比兔子還快。到了村里就派飯派糧。還專門同共產(chǎn)黨和八路軍作對，有的干脆就公開投敵，配合鬼子掃蕩。比較大的有趙保原。還有鄭維屏、苗占魁、王興仁、蔡晉康、叢鏡月、安廷庚、秦毓堂等，父親挨著個兒數(shù)。說他們這幾個還結(jié)拜了兄弟，其中八個號稱“八大司令”。多數(shù)分散活動，有時一起作惡。

我一查資料，發(fā)現(xiàn)父親說的名字都沒有錯，說明這些人當時在當?shù)乩习傩罩忻曔€挺大，大人小孩都知道，都是壞名聲。

父親還給我背了一下他們那會兒唱的兒歌：

“一進郭城黑咕隆咚，

真武廟在當中，

于國英坐朝廷，

攪得鎮(zhèn)上亂哄哄……”

土堆村屬于郭城鎮(zhèn)，那會兒郭城隸屬于魯東行署第十四區(qū)，這個于國英是區(qū)長，也是個司令。郭城鎮(zhèn)中間有個真武廟，他的區(qū)公所就安在真武廟里。老百姓說于國英派頭可大呢，走到哪里都跟著一群人，前呼后擁。想穿衣服，把兩個胳膊一張，馬弁就把衣服給套上了。馬弁是什么？就是勤務(wù)兵。

可是派頭再大也不頂用，有個叫姜黎川的一來，就把于國英收拾了。連馬弁一起收拾了。為什么連馬弁一起收拾呢？這不就是狠嘛，心狠手辣。

這個姜黎川是旅長，比于國英官大，主要是比于國英兵多。姜黎川也是一個司令。

那個叫苗占魁的司令，是個大麻子，他的隊伍有三四百人。父親說，他這輩子第一次看電影，就是苗部在鎮(zhèn)上放的。軍閥為啥要給老百姓放電影看呢？好理解，軍閥不是要向老百姓派糧嗎，總不能光是伸嘴硬搶，總要給老百姓個甜頭吧，那天，就在鎮(zhèn)上放了一場電影。

父親跟著他哥去的。父親說，人山人海！四面八方聽說了，都去看，把鎮(zhèn)子邊的河灘里擠得滿滿的。他們倆跑了八里路去看，原本早早地就去了，可到了那里，發(fā)現(xiàn)根本擠不進去，只好爬到一個地堰上，遠遠地看。兩棵樹中間掛了塊白布，那塊白布看著也就一本書大小。

等天黑了，發(fā)電機呼呼響起來，電影開演了。白布上面影影綽綽看出有人在動，還有馬在跑，也看不出是什么意思。

說大家對電影的印象很深，好長時間都在談?wù)撍ＳX得電影這東西太不得了，比拉洋片的厲害多了。趕集的時候可以去看個拉洋片的，花上兩百大錢，把眼睛貼在窟窿眼上。旁邊有敲鑼鼓的，咕咚咕咚咕咚鏘，咕咚咕咚鏘……那人邊扯著嗓子喊：“往這里面瞧，往這里面看，武松打虎在里邊……”過去覺得可以，但叫電影一比就不行啦！

不過，電影不能白看，苗占魁的兵隨后就到各個村子派糧了。

要是不給可不行，不給就搶。給的糧食不好也不行，把家里藏的一點白面都要交上。父親說，過年都沒白面蒸餑餑包餃子。

（未完待續(xù)）

（選自《風雷頂》，四川少年兒童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