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年輕人出身卑微,家境貧寒,初入江湖卻四處碰壁??墒牵粋€意外的機遇竟讓他就此翻身。于是他平步青云,扶搖直上,最終成為人生贏家。”不久前,李文超在一個空白文檔上敲下了這樣一段文字,他想象自己或許可以寫個關(guān)于人生逆襲的故事,他覺得,現(xiàn)如今這樣的故事沒人不愛看。那樣,自己或許也可以乘著這股騰云之勢名利雙收了。
可是,沒多久后,李文超便像一塊大石頭似的半點也動彈不得了。這時,他又想起了那篇還未完成的故事,卻只能依稀記得凌亂的只言片語,加起來還不夠拼湊成一個他所能理解的完整因果。他想要打開存放文檔的電腦,幾欲起身,換來的只有眼前蒼茫一片、旋轉(zhuǎn)不停的世界。他想轉(zhuǎn)頭去看清蒼白以外的更多東西,一陣惡心涌了上來。就在這時,他發(fā)覺有什么人走進了他的房間。
那人腳步輕盈,踟躕半刻后,將李文超的電腦鎖定為目標。李文超焦急得漲紅了臉,卻仍舊一動不能動。猶如午夜時分夢魘降臨的時刻,眼見到了緊要關(guān)頭,可只得聽任幻象的審判。他狠命喘著氣,竟發(fā)覺有什么東西罩攏了自己的呼吸,耳中傳來一些機械工作的聲音,那是被消毒水擦拭過的咕嚕聲與嘀嘀聲。他不明白自己為何變成了一塊石頭,更不明白這一切和趙曉磊還有那篇小說有什么關(guān)系。他告訴自己這一切都不會是真的。咕嚕嚕,那個竊賊發(fā)現(xiàn)了電腦;嘀嘀,他向電腦的方向移動了腳步……李文超發(fā)瘋一般張大了嘴。大聲喝止的聲音,咒罵的聲音,以及那些責備的、怨憤的和侮蔑的聲音,本該滔滔而出,可是他的嘴巴一下也動不得,整個房間安靜得甚至他覺得自己的心跳都沒有了……
當初李文超萌生寫小說的想法時,多少有些手足無措。他沒寫過小說,讀過的也不多,不過那些脫胎于高人氣小說的電視劇、電影他倒看過不少。寫小說怎么樣他不清楚,編故事他倒覺得自己還算在行。從小到大,沒有人不被他編故事的本領(lǐng)折服。高中時期,他的班主任在辦公室沖著他爸吼出的那句“你兒子可真是太會編故事了”,就足以證明這一點。寫小說大概賺不了什么錢,這點他有所耳聞,但他才不在乎。他猜想,早晚有一天,人們也能從電視或者網(wǎng)絡(luò)上看到他編的故事。到時候,當一群熱情高漲的俊男靚女在停車場堵住他爸老李的車,請求他下來合照的時候,他可就能在老李面前揚眉吐氣一把了。只不過,當真要書寫這個關(guān)于咸魚翻身的故事,他或許還得再準備準備。
在如何完成“逆襲”這件事上,李文超著實困惑過一陣子。可他并非一向如此,從前,令他煩心的只有錢包里那一打長相過于相似的黑色或金色的卡片。它們仿佛故意和他作對似的,專挑營業(yè)員熱情洋溢的時候,跟他玩起找不同的游戲來。直到有一天,他的父親怒不可遏地跟他說了句“滾”,之后那些卡片便全都不再來煩擾他了。他覺得,相比于降壓藥,時間才是治愈老李的良方。賣掉自己心愛的游戲手柄和幾雙限量款球鞋算不了什么,這些錢著實能夠讓李文超在酒吧里自斟自飲上一段時間。只不過令人惱火的是,總有那么幾個時刻,在音響燈光的交相煩擾之中,李文超忽然感覺到,自己像是被那些穿腸而過的瓊漿蝕空了般,輕飄飄地升了起來。他看見自己的雙手不見了蹤影,胳膊和腿也逐漸變得透明,接著全身都成了個大肥皂泡,斑駁的霓彩迅速在身體表面流轉(zhuǎn)開來,然后啪地一下就碎成了齏粉。那之后,不知是什么讓李文超變得心煩意亂。他不再回應(yīng)朋友們的邀約,那些嬉笑的臉孔讓他莫名地恐慌。他這是怎么了?他不停地走來走去,直到像被一根繃脫了的皮筋不經(jīng)意打中一樣,那個寫小說的想法一下子彈進了他的腦袋。
于是李文超在一個空白文檔上敲下了那段不知所云的文字。只是沒多一會兒,又停住了手指,他思索著,那到底應(yīng)該是個怎樣的機遇,才能讓一個年輕人漂亮地翻身呢?真有這種好事的話,什么時候才能落到自己的頭上?這個問題令他大傷腦筋,隨即關(guān)上了那個閃著遲疑的光標的文檔。
后來李文超回想起這些,總是責備上天沒有眷顧自己。恰恰相反的是,自小在鄉(xiāng)下長大的趙曉磊最常感嘆的不是天意,而是自己一直以來的努力。
十幾歲就離開家鄉(xiāng)的趙曉磊覺得自己沒有念完高中就來到城里闖蕩還真就對了,這多出來的社會經(jīng)驗,足以讓自己比老家的伙伴們提早好幾年開上小轎車。幸運的是,沒幾年后他就做到了。當眼見自己小時候的同鄉(xiāng)還苦哈哈地擠在硬座車廂里遷徙于老家和城市的大學時,他趙曉磊已經(jīng)把他們只在老式掛歷上才見過的高檔跑車的鑰匙隨手丟在聚餐時的酒杯邊上了。車鑰匙下面,自然是若無其事地摞在一起的兩部最新型號的手機,以及一包寫滿外文的香煙。他仰起臉對老家的人講述自己在城里的故事,從鼻尖的兩側(cè)望去,老家的那些低矮的平房都會俯下身來。
遙想這些年在城市里的打拼,他趙曉磊抬過預(yù)制板,發(fā)過小廣告,賣過盜版碟,也推銷過蟑螂藥。省吃儉用攢下每一筆錢,看它們變成銀行卡上逐位跳動的數(shù)字,是他最為關(guān)切的事。后來,由于自己的某些優(yōu)秀品質(zhì),他得到一家皮具護理公司銷售經(jīng)理的賞識,又從事起皮鞋護理的工作。西裝筆挺的經(jīng)理在擁擠煩熱的過街天橋上一眼就看中了他趙曉磊,他說小趙一看就是個前途無量的年輕人。這話讓趙曉磊心里喜滋滋的?!艾F(xiàn)在不努力,將來當小弟;今天干得多,明天開豪車!”趙曉磊一直不忘每日晨會上經(jīng)理揮著兩只篤定的拳頭大汗淋漓地喊出的人生格言。經(jīng)理還告訴他說:“機會不從天上掉,要靠自己來創(chuàng)造!”
“經(jīng)理的話還真是靈?!壁w曉磊這么對自己說,那是在他被一家大公司的老總重用之后。
那天,趙曉磊照常在商場里推銷皮鞋護理產(chǎn)品。一位中年模樣的男顧客,一邊講著電話一邊坐到了商場的休息凳上。趙曉磊瞅準時機立刻沖上前去。倘若是他的同事或是幾個月前的自己,這個時候肯定會噦唆著“不好意思,耽誤您幾分鐘時間”這樣的傻話。當時,只見趙曉磊兩步上前,撲通一聲半跪在客人面前,捧起對方的一只腳便說:“叔,您的鞋臟了,我給您擦擦?!敝v著電話的顧客嚇了一跳,轉(zhuǎn)而又被電話的那一頭牽去了心神??刹灰粫?,這位顧客忽地就對電話里的人不耐煩起來。趙曉磊瞧見他瞪起一雙牛魔王似的紅眼,唰啦一下站了起來,自己幾乎被踹了個跟頭。只穿了一只皮鞋的顧客站在鏡子般的大理石地面上,對著電話大吼道:“滾,你這個逆子!”
許久,那客人搖著頭唉聲嘆氣地坐下,這才看清楚跪坐地上的趙曉磊。
“叔,別生氣。來,我給您把鞋穿上?!壁w曉磊說著,把那只憤怒的腳上褪去一半的襪子給顧客穿好后,又把皮鞋仔細地套上。
“孩子,”那顧客看著趙曉磊問道,“你多大?”
“19,叔,我把兩只鞋都給您擦干凈吧?!?/p>
那顧客略顯疲憊地準備離開的時候,走出去沒幾步,竟又折了回來?!白?,上我那兒去?!彼ブw曉磊說,“你這孩子,能有出息。”于是趙曉磊跟上了這個被人喊“李總”的人。小跑著趕過來的司機撇了撇嘴,趙曉磊爬進了車子的后排。他記得,那天從那個氣派車子的后視鏡中,他瞧見了那個鼻孔朝天的司機露出了一副狐疑的臉。
“究竟怎樣才能徹底地咸魚翻身呢?”趙曉磊心里合計個不停,“看來還得繼續(xù)努力才行?!绷胰障?,一家大公司的門衛(wèi)崗?fù)だ?,趙曉磊挺了挺濡濕的身板,雪白手套包裹的硬朗的手指拉了拉黑色制服的衣襟,扶正了腰間的對講機,仰起頭,繼續(xù)將他這個“候選保安隊長”昂揚向上的面貌保持下去。
一陣震天轟響的引擎聲傳入耳中。還沒等趙曉磊反應(yīng)過來,一輛大紅色跑車掉轉(zhuǎn)車頭,向著大門口沖了過來。那不是才剛駛進院里沒多一會兒的李總兒子的車嗎?可別提那車有多橫了。只見它一下就撩開了礙事的閘桿,一邊“轟隆隆”地吵嚷一邊撒下大把黑色和金色的卡片,打算揚長而去。
還沒駛出去幾十米遠,一輛裝滿快遞包裹的三輪車在路口搖晃著出現(xiàn)?!把健钡囊宦?,真是萬幸,跑車及時站住了腳,三輪車只被它輕輕碰了一下,但一頭栽倒,大大小小的包裹跟大風后的杏子那樣滾落一地。一個身穿花外套的年輕人從跑車上跳了出來,沖著倒在地上的送貨員就是一腳。接著,兩人扭打在了一起,他們一邊踢打一邊咒罵,那聲音遠遠聽起來就像趙曉磊他們老家村頭上土狗在掐架。趙曉磊趕忙跑了過去。白色手套從血和灰土的泥濘里撈起兩條“喪家之犬”的時候,兩人都哭得不成個人樣。尤其是那只身披彩色花紋的,鼻涕和著血水一個勁兒地往嘴里灌,在嘴里和成一聲聲鬼哭狼嚎又往外淌了出來。
趙曉磊有點想笑,但他還是忍住了。
李文超就這樣結(jié)識了趙曉磊。在電腦前伸了伸疲憊的腰,李文超感覺自己應(yīng)該喝上一杯。翻了翻手機,那幫混蛋,肯定又得寒磣老子。最后他還是決定撥給趙曉磊。幾次接觸下來,這小子給他的感覺倒還不賴,至少能聽他發(fā)發(fā)牢騷,或是給自己跑個腿。
他們一起走進酒吧。音樂聲很大,李文超問喝點什么,趙曉磊搓著膝蓋回答說都行。
眼前的這個窮小子坐在椅子里東張西望的樣子,活像動物園里蹲在樹上吃著游客投進去的零食的獼猴,直逗得人發(fā)笑,李文超想。不過這倒也沒什么,他爸老李從前不也一樣不計較這些,從泥灰堆里拽上來一眾鞍前馬后的家伙們嘛。他感覺兩人還算投機,像是小時候相識后來又斷了聯(lián)系的哥們兒。雖然說起現(xiàn)在流行的那些電競、游戲,趙曉磊一竅不通,但要是說到小時候,他們兩個仿佛就來到了同一個世界。什么拉彈弓、彈溜溜兒,就連拿泡泡糖粘女生頭發(fā)這么有創(chuàng)意的項目都如出一轍。然而,最令李文超感到驚奇的是,這個渾身冒著土氣的傻小子居然信誓旦旦地跟他說,他的理想是要翻身成為有錢人。哈,可真有趣!瞧他那副篤定的勁兒,說什么只要肯努力就能有回報,說什么要在全村人面前揚眉吐氣,還挺像那么回事兒似的。不過,從他那雙攥在一起搓來搓去的雙手的粗大關(guān)節(jié)看來,想必是個能干的家伙,但也的確是個好運氣的家伙,李文超這么覺得。
“那個布衣青年,雖然生來樣貌平平、資歷平平,但難得生了一雙有力的大手,可就是做起事來尚顯愚鈍。不過好運總是降臨在這樣的人身上。誰能想到,正當年輕人為自己的前途愁眉不展的時候,竟然遇見了一位武林高人。高人說自己一身武功蓋世無敵,想尋一位有緣的徒弟相授……”李文超終于打開了那個被擱置的文檔,回車鍵一敲,打出了這些沒頭沒腦的文字。不一會兒,光標又開始原地閃動起來。李文超撓了撓頭,必須好好介紹下這位高人才行,不然別人怎么知道他的本領(lǐng)有多么高強呢?
從酒吧回到出租屋,趙曉磊又起開了幾聽啤酒。他咂巴嘴里翻騰的啤酒沫子,怎么也想不明白,這究竟比酒吧里那些好幾百一杯的外國酒差在哪兒。這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被李文超叫去陪他閑聊了,懷著興奮和好奇的趙曉磊就跟走進另一個世界一樣。那個天旋地轉(zhuǎn)的世界叫人眼花繚亂,人就跟陀螺一樣在五彩的霹靂中轉(zhuǎn)啊轉(zhuǎn)的,然后仿佛憎恨自己卡上余額似的把它們狠狠地甩給店家。“那種感覺應(yīng)該挺好的吧?”趙曉磊琢磨著,“不然怎么人人都笑得那么開心、那么大聲?”可每次回去后,他都會獨自再喝上兩聽啤酒。他心說,這個富二代可真是不討喜,不怪他老子要教訓他,講起話來的動靜跟田邊的蟈蟈沒啥兩樣。這個這個、那個那個的,專挑他趙曉磊沒聽過、沒見過的玩意兒聊,瞧不起誰呢?當說到人生理想的時候,本以為像他這樣有錢的公子哥兒能有什么高深見地,沒想到他的回答是“我跟你一樣”。
“沒錯,我和你一樣啊。”李文超說,“就像你說的,干點像樣的事兒?!?/p>
“我沒明白?!壁w曉磊攤手。
“我的意思是自己的公司、自己的人馬?!崩钗某嘲l(fā)里一靠,蹺著二郎腿點了根煙,“不瞞你說,我早就計劃好了。我……嗯,我正在寫一本小說。不,不是圖書館里那樣的小說,是那種誰都想看、誰都抗拒不了的故事。到時候還會成立影視公司,再找?guī)讉€大咖過來捧場,很有得賺的。”趙曉磊看著李文超用力擠出一腦袋的抬頭紋,瞇著眼睛吐出煙圈,在燈影和煙霧的陪襯下,他看上去似乎已經(jīng)變成半個業(yè)界精英了。
趙曉磊可不懂那些,他不知道李文超說的那些是怎么回事,總是覺得有些不著邊際。有一天他跟李總請求,讓他去一線吧,下車間、跑市場他都可以,但李總只說慢慢來。顯然李總變得更加器重他了,還幫他報名了駕駛證考試。哼,那些整日朝天的鼻孔——后視鏡里的、保安室里的,還有滿大街隨處可見的——都叫他們等著瞧吧,機會肯定是留給他趙曉磊這樣的人的。
電話響了,是李文超打來的。“好,放心,我這就去辦,保證完成得漂亮?!壁w曉磊說著出了門去。
說干就干,這做事情的效率要是讓老李知道肯定得高興壞了,李文超心里盤算著。過不了多久,就不光是老李自己主動出錢了,沒準還能拉上他那些生意上的朋友,誰叫他的寶貝兒子這么給他長臉呢?
李文超轉(zhuǎn)念又想,趙曉磊那小子雖然挺能干,可他辦事的笨拙樣兒怎么看都不像是個干大事的料。要不是他,事情沒準還能進展得更快些呢。就說這執(zhí)照、手續(xù)什么的,竟然前前后后給他搞了兩個多月,還說什么錢能省則省。那小子似乎還沒意識到,很多捷徑可是人家巴巴地等著你去走的呢。就說這個辦公樓——一想到這事兒李文超就煩得要命——跟他說了多少遍,這公司的地點一定要像個樣子,最起碼也得從市中心那幾個叫得出名字的大廈里租個幾層下來。趙曉磊那小子可倒好,找的這是個什么鬼地方?一個不景氣的四層酒樓豎向隔開的一半!天哪,就這窮酸相,可怎么談業(yè)務(wù)?那小子肯定是扛不住酒樓老板的幾句忽悠,就擅自把合同給簽了,回來還興高采烈地說:“瞧這氣派的裝修,就跟古裝片里的皇宮一樣呢,真帶勁兒!”最讓人受不了的是,他們還要和剩下的那一側(cè)半死不活的酒樓共用一個后院。那些穿著傻里傻氣衣服的服務(wù)員,那些胡亂停放的電瓶車,還有那些每天早上拖著魚腥味、大蔥味兒和韭菜味兒的廂式貨車,簡直能要了他李文超半條命去。
“我們目前不就只需要兩間辦公室嗎?再怎么說,這上千平的地方也用不完地用啊。而且這可比預(yù)算省下來太多了,我可是纏了酒樓老板一周的時間,天天幫人家卸貨、搬東西才談下來的呢?!壁w曉磊說。
真是跟他講不明白,李文超白了趙曉磊一眼,心想算了,頭一年就先這樣吧,沒準哪天酒樓倒閉了,他非得把另一半也給收了不可。不過他還是再三叮囑,紅酸枝木的辦公桌、手工真皮沙發(fā)、金絲楠木的整體茶臺可一樣都不能給他少。哦,對了,還得整個玉雕的白菜,要挑最大的來,岫玉的可不行,要就要進口的,就擺在這兒,算命的說他李文超的財位在東南。還有啊,這兒還得有個書架,一個怎么成?得弄他個一整排才行,再買點書擺進去,就要圖書館里那樣兒的,怎么說他們也算是個搞文化產(chǎn)業(yè)的。
“師父,徒弟看您耍的這些厲害的招式,真是威力無窮,什么樣的敵人都能制勝。但徒弟就是悟不透這里面的門道,懇求師父指點迷津,如何才能一招制敵,以不變應(yīng)萬變呢?”
“那么為師就來教你內(nèi)功心法,你可要聽好嘍?!蹦莻€計劃占領(lǐng)流量榜首的故事,終于在磕磕絆絆中另起了一行。敲鍵盤的人開始變得興致盎然,“不過如此嘛?!崩钗某南?,原型出現(xiàn)了,現(xiàn)在不正是他的絕好機遇嘛。
紅木辦公桌送來了,真皮沙發(fā)、楠木茶臺和一箱接一箱的書籍也都送了過來。好家伙,這些書得有幾百斤重吧?趙曉磊心說,自己從來不知道這么點兒大的小箱子裝滿書居然能有這么沉。什么《紅樓夢》《魯迅全集》,他把看上去厲害的全都買了一遍,管他呢,反正加起來都不抵茶臺上那個趾高氣揚地叉著腰的茶壺的嘴兒貴。李文超跟他說碰壞了那玩意兒把他趙曉磊賣了可都賠不起。
最令趙曉磊驚訝的還屬李文超辦公桌上那臺怪異的電腦。那電腦的屏幕足足有他在網(wǎng)吧里見到的兩倍還長,鍵盤的樣子也奇怪得很,通上電后,每個按鍵都發(fā)射出炫彩的光束。趙曉磊琢磨著,李文超坐在這樣的電腦跟前寫小說,那還不得跟開宇宙飛船一樣。
看了看表,安裝空調(diào)的人已經(jīng)比預(yù)約的時間晚了足足一個小時。給安裝師傅的電話也打了好幾遍,對方只一個勁兒地道歉,叫他們再等等。
“我說你怎么就這么笨呢,”李文超白了眼趙曉磊,掏出手機,“學著點兒?!?/p>
“喂,給我接投訴客服,”李文超對著電話說,“我在你們商場購買的空調(diào),這都送了一上午了還沒有送到,電話也打不通,也沒個準信兒給我,是要叫我在這么悶熱的天氣里等上一整天嗎?”
趙曉磊本以為李文超會沖著電話發(fā)火,可他發(fā)現(xiàn)李文超的語氣平和得很。李文超說:“我不管你們貨車出了什么狀況,既然是提前約好了的,就不該讓我多等一分鐘?!彪娫捓飩鞒隹头藛T快速解釋的話語聲音,窸窸窣窣的,像是窗外微風穿過樹葉的摩擦聲。
接著,李文超往椅背上一靠,說:“我對你們的解釋不是很滿意。麻煩你看下我這兒的送貨地址,本市20年來最有名望的幾個大飯店一只手都能數(shù)過來,想必你不會不知道我們吧?就在前兩天,我還和你們商場的那個……你們的……那個曹董事長就我們飯店升級改造的事情一起吃飯來著。曹董你認識嗎,哦,你可能未必見過,但他手下的那個……嗯,就是那個,讓我想想……哦,對了,魯總,你總應(yīng)該知道吧,人力資源這塊一直不都是他負責的嗎?”
20分鐘后,空調(diào)送來了。安裝師傅一只腳剛邁出車門就趕忙連聲道歉,他撩起泛著汗?jié)n的襟角,擦著脖子,解釋說是因為開車的司機昨晚喝了點酒,都過去一個晚上了還是被認定為酒駕,于是一整車的家電都給耽擱了。為了不被繼續(xù)投訴,他只好自掏腰包打車送過來,這一趟多花的錢他不知得多干多少……
“酒駕?!那就是你們的不對了!跟我們可沒有半點關(guān)系?!崩钗某善鹧劬φf,“真是一個比一個沒用??词裁茨?,說你呢,磊子,還不趕緊把桌上這些書收拾利索了!”趙曉磊趕忙捧起一摞摞的書往書架上擺,這些精裝的硬殼子可真是夠沉的了。
教訓別人原來是這么有趣的事情,李文超開始有點羨慕小時候課堂上那些突然止住聲音、用粉筆或直尺指著最后一排嬉笑的自己的老師們來了。當他開始說出“你必須這樣”“你不能那樣”的字眼的時候,他察覺到一絲狂喜,于是忽地意識到自己可能遠比老李口中的那個“不肖子”厲害多了。他終于感覺自己不再是一個輕飄飄的肥皂泡了,最起碼也不是那般透明的了。在趙曉磊面前,他已然是那小子的老師了。
李文超給趙曉磊拿去一堆衣物,那是他沒穿過幾次的襯衫和皮鞋。再配上那小子從前在保安部里得到的黑墨鏡,頃刻就變了個樣兒。之前那個渾身上下寫滿沒見識的傻小子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就連李文超自己都不敢相信,這個坐在他跑車副駕駛位上的和他年紀相仿的年輕人,除了不會打電競,不會在KTV里佯裝與自己搶著結(jié)賬,也不會拿他爸收拾他的事兒當作笑柄之外,看起來就跟那幫不夠意思的混蛋哥們兒沒什么兩樣。
這時李文超感覺到自己一下子開悟了——這個啊,不就跟他寫小說一樣的嘛。你可以任意讓那里面的人聽命于你,他們聽你的教誨,行你的安排,因為他們不過是生活在一張張空白文檔一樣的世界里的仰視著你的如字符般纖細微小的人物啊。你呢,你比他們和不被他們所理解的那個世界里的任何一個人知道得都多,他們是喜或是憂,他們是安樂或是愁苦,那還不全由你說了算?
想到這兒,李文超把胳膊肘往他跑車的窗口上一架,嘴角和真絲襯衫的皺褶一齊向上揚起。他扭頭對坐在副駕駛位子上的趙曉磊說:“這才像個人樣嘛。抓緊把你那駕照考完,不然別人還以為我是你的司機呢。”
當李文超感到自己終于掌握了寫作故事的技法后,那個進度緩慢的文檔終于有了下文。文檔里的年輕人學會了招式,也學習了心法,本以為會就此成為一名蓋世俠客,可他仍然籍籍無名。路過村鎮(zhèn),人們吃茶的吃茶,聽戲的聽戲,就是沒有一人對他這位厲害的“大俠”側(cè)目。年輕人憤憤不能忍,他一下子跳上戲臺,剛巧打斷了正在發(fā)威的屠岸賈。他向臺下眾人宣布自己乃是武功高強的大俠,五步殺一人,萬里不留行。臺下眾人哄堂大笑,有人說:“瞧你那熊樣兒,里外都不像是個大俠!”隨即把他攆下了臺去。他回頭瞧見臺上那個紫金冠、紅蟒袍的人物威風凜凜,直引得眾人屏息注目,于是他猜測,自己離真正的大俠,差的不過是副像樣的行頭。
趙曉磊回想起自己跟著李文超的這幾個月,心里總是不大能夠平靜。他常常在凌晨不知幾點的時候,從一個天搖地動的世界里把李文超攙扶出來,有時還得幫出租車司機清理后座到天亮。有時候終于不去酒吧了,卻叫他連夜跑去臨市,僅僅是為了一家巷子盡頭不起眼的小店里的兩把烤串。
那個裝飾豪華的辦公室日益懸浮起的灰塵,讓趙曉磊幾度對李文超和他那個天花亂墜的創(chuàng)業(yè)項目心生疑竇。他有時想起從前皮具護理公司經(jīng)理的話,想起曾經(jīng)時時掛在嘴邊的“努力”二字,心里總有那么一絲無所適從。
不過一轉(zhuǎn)身,趙曉磊又給那些沒完沒了的飯局上的熱鬧吵嚷?lián)寠Z去了耳目。他聽見他們侃侃而談,個個都自信滿滿。他們說他們認識這個地產(chǎn)大亨,認識那個金融巨鱷;說他們行走市場如履平地,投資經(jīng)營爐火純青;說他們結(jié)交權(quán)勢出神入化,平息事端登峰造極……最令趙曉磊在意的是,他們每個人口中都有一個幸運的家伙,那人白手起家,過去可能是擺地攤的,也可能是賣煎餅的,而現(xiàn)在資產(chǎn)千萬。他發(fā)現(xiàn)李文超也不輸別人,只不過他口中的“曹總”和“魯總”一直在更換產(chǎn)業(yè)。那些故事讓趙曉磊無法自拔,他告訴自己:“總有一天我也會成為他們口中那些人?!钡刹幌嘈哦袀鱽淼摹靶疫\”兩字,他猜想那得付出許多努力才行。
但李文超每次把他這個跟班帶出門時,總是要對他的衣著嘲弄一番,這著實讓趙曉磊心里不痛快。直到有一天,當趙曉磊終于穿上一件自己狠心花了幾百塊錢買下的新襯衫,而那個自以為是的人卻叫他當即脫掉,換上那家伙丟過來的舊衣服和舊鞋子時,他感到心里難受極了。要知道,那件價值幾百元的襯衫可是他下了巨大狠心、咬碎了后槽牙才買下的。他遠在農(nóng)村的老父親折騰一年的光景,在跟田壟和風雨的戰(zhàn)斗與妥協(xié)中掙來的糊口錢,也不過千八百塊??煽吹嚼钗某兄禽v扎眼的跑車露出嫌惡的眼神時,趙曉磊嚇了一跳,那樣子怎么會跟前一天商場里賣給他襯衫的那個丑陋的營業(yè)員一模一樣呢?“細糠不找山豬喂,”李文超說,“好飯也不找叫花子給。不,這怎么能叫虛榮呢,這叫‘展示實力,彎道超車’,你明白嗎?”
趙曉磊感覺自己似乎領(lǐng)悟到了什么,但又說不太清楚。他只覺得自己胸中燃起一團熊熊烈火般灼熱的斗志,那斗志仿佛一個所向無敵的劍客,他錦帽貂裘、驊騮在騎,刀一出鞘,回手砍了那個可悲的從前的自己。
不久后,一件出人意料的事情從天而降,落在了趙曉磊的身上。
這天,趙曉磊叫了輛出租車前往酒樓隔壁的那個蒙塵的辦公室。剛到院門口,還沒等車子站穩(wěn),歪在后排打盹兒的趙曉磊突然感到車身劇烈晃動了一下,險些扭了他的脖子。一并傳入耳中的是哐啷一聲巨響,出租車司機丟下一句咒罵下了車。原來,是一輛正在后退的冷凍貨車不慎碰了出租車的后側(cè),頂出了個不算小的坑。
趙曉磊趴在車窗上朝外邊瞧,貨車上跳下來的那個皮膚黢黑的小子一直掛著副愁眉苦臉的樣兒,他幾次按下出租車司機握著電話的手,點頭哈腰地用他那黑不出溜的手給司機遞煙。哎喲,這說著說著,怎么眼睛還紅起來了呢?那黑臉叫他那黑手一抹,跟長了疥子的癩皮狗兒似的。出租車司機抽了兩口煙,對著車上被撞的地方指指點點了一陣后,兩人像是達成了某種共識的樣子。然后司機打開手機劃了兩下,伸到了黑小子面前。
“怎么個情況?你們就這么私了了,是嗎?”趙曉磊下車幾步邁到兩人跟前。
“哥,理解理解,警察來了的話肯定得扣我車。咱都是出來混口飯吃的,飯碗可不能丟啊?!?/p>
“我明白了,你這貨車怕是沒有營運手續(xù)吧?”趙曉磊說。
“哥,你聽我說,這車的手續(xù)已經(jīng)在辦了,這兩天就能下來的,要不是今天這趟活兒急……”
“他這都非法營運了,你怎么不報警呢?”趙曉磊對出租車司機說。
“我這不也是怕誤工嘛,今天我才跑了兩單呀!”
“那你們倆就這么把我這個乘客晾在那兒?好歹我也是個大活人。”趙曉磊瞪起眼睛說。
“不是,哥,你看,車損也不大,這位大哥也同意了,我這就給他轉(zhuǎn)錢,這馬上就完事兒了?!?/p>
“你要知道你這干的可是違法的事兒!”趙曉磊揉著脖子說,“我這脖子都給閃著了,腦袋還一陣陣地迷糊,我合計著是不是得做個鑒定什么的,要不然我看咱還是報警吧。”
幾天后,趙曉磊穿上了一件嶄新的外套。這件外套既沒什么花紋,也沒什么配飾,只不過胸前那個他也看不出什么形狀的商標冒著金光,格外耀眼。趙曉磊從沒想過自己能在一件衣服上花這么多錢,不過結(jié)賬的時候,他覺得格外輕松。他對鏡子里那個昂首挺胸的影像說,這錢可不是天上掉下來的,那是他自己努力爭取來的!
這可真是一件絕好的外套啊,說來也神奇,這衣服就跟帶著魔法一樣,和它挨在一起的其他衣物,不論是從夜市買來的15塊錢的腰帶,還是網(wǎng)上郵來的仿冒褲子,統(tǒng)統(tǒng)被它傳染了金光,身價成倍地翻。而那件他早前下了狠心買來的襯衫,在這一片金光的映照下只能淪為不入流的襯里了。他感覺到自己這才算是堂堂正正的男子漢,走在路上,腰也直了,腿也順了,保潔大爺都主動幫他掃去腳前礙眼的紙屑,就連斑馬線上的女孩,不停地東張西望,那也是為了要多看他趙曉磊一眼。從今往后,想必人人敬畏他,人人恭維他。尤其當他再次走進李文超父親的辦公樓時,從前那個鼻孔朝天的保安隊隊長親手為他打開大門,迎面遇見的某個不值一提的無名小卒竟然主動跟他打起招呼來:“趙總好!”啊,可不是嗎,原來他趙曉磊如今是趙總了。
趙曉磊覺得自己終于參透了成功的奧義,等他將來也有一個跟班兒的時候,他一定要跟他好好講一講自己這個拼命努力不放過任何一個走向成功機會的趙總。
李文超和老李之間早已言和,或者說老李已經(jīng)習慣于血壓的波動了?!案缸記]有隔夜仇”,李文超最愛聽朋友們跟他說的就是這句話。倒也都怪這句話了,使得他那個關(guān)于“逆襲”的故事以及他宏偉的創(chuàng)業(yè)計劃一直停滯不前。雖然“逆襲”二字在李文超眼里似乎已經(jīng)黯淡了下去,但在他看來,那故事的結(jié)尾就像這白紙上鮮明的黑色字符一樣顯而易見。
趙曉磊顯然算得上逆襲了,李文超這么認為。那小子可真是個幸運兒,可笑的是,他似乎將這一切都歸功于他自己,要知道,當初要不是老李犯了病,頭昏腦漲地就把他從那幫擦皮鞋的里面給撿了回來,現(xiàn)在還不知道他在哪兒撅著呢。就算那家伙是個馬前卒的料,可如今整天打扮得人模狗樣兒,走起路來兩只手怎么都不肯離開褲袋的樣子,實在叫李文超心生反感。甚至有幾次,那小子還趁李文超出門,私自把他的跑車開回鄉(xiāng)下的老家去顯擺一通。
“你可別忘了自己是誰?!彼麑w曉磊說。他覺得,無論如何是他教會了那個曾經(jīng)微不足道的無名鼠輩翻身的招數(shù),他理應(yīng)感恩戴德才對??赡切∽硬恢醯?,愈發(fā)得意忘形了,有一次居然還斗膽跟他質(zhì)問起那篇故事的進度來了。他以為他是誰?如果他李文超愿意,隨時都可以讓他回到地上跪著擦他的皮鞋去。在李文超看來,那小子似乎想要的更多,貪婪的家伙!
文檔里的年輕人,如今再不是那個初出茅廬的纖小字符。他鮮衣怒馬,橫行萬里,只是天地間一片寧靜豐稔,擾了他一心青云直上的意志。他不甘心,他說自己徒有一身武藝和滿腔熱血,只是天不遂人愿,沒有生逢亂世,否則必是個萬人儋畏、舉世拜謁的大英雄。于是,他揚鞭催馬,劍指四方,四方漂杵;刀向千里,千里無雞鳴……
就知道這個富二代干不出什么名堂來,趙曉磊合計著,如果是自己生在這樣的家庭,早就接他老爸的班了。別看李文超投胎的運氣比他趙曉磊好,但半點也不如自己,將來說不定還得指望著自己去替他勞心賣命呢??吹贸鰜恚羁傔€算器重自己,只要跟定了他,將來倘若能把他那攤生意接手過來,哪怕一部分,那就什么都有了。趙曉磊還依稀記得從前那個經(jīng)理告訴他的話,他可不想只是“當小弟”。至于李文超的那個什么小說,就權(quán)當一樂吧。
趙曉磊早就用不著跟李文超請示便能任意打開他桌上的電腦了。電腦中那文檔的幽光映進趙曉磊的眼里,竟也令他墜入其中。他看見文檔里的那個年輕人,出身貧寒卻大志在胸,憑借著自己過人的才干在江湖上闖蕩立足,殺出一片天地。
后來,年輕人大行四方,殺伐天下。他走過荒原,部族們烹羊宰牛;行至田野,農(nóng)人甘拜他為族長;踏入市井,商賈們紛紛擁立他為領(lǐng)袖,甚至還得到了皇帝的冊封。
“哈,真是有趣!”這故事趙曉磊讀得津津有味,“厲害啊!這樣下去,那不就真成人生贏家啦!”趙曉磊看著屏幕,被一種心滿意足的感覺團團圍住。
然而,更令人震驚的事情發(fā)生了。那個年輕人竟然得到了一個驚天的大消息。他被告知自己原來竟是貴族的后裔,他所經(jīng)歷的一切,皆是上天為了他尊貴的出身所設(shè)下的歷練……
“去他媽的出身!李文超,你這個混蛋,老子就看不慣你這一套!”趙曉磊憤怒地罵道,并大力按下了刪除鍵。
現(xiàn)在,已然躺在病榻里動彈不得的李文超,只能聽見制氧機和心率儀單調(diào)重復(fù)的工作聲。比起他當時從天旋地轉(zhuǎn)中醒來看到的一片蒼白混沌更加可怕的是,每當午夜夢魘襲來,他仿佛都會聽到有什么人走進他的房間。他不敢想象這人是誰,他最怕見到夢里面趙曉磊站在股東大會中間慷慨陳詞的那種景象?;蛟S還沒有人忍心告訴他,那場突然而至的交通事故早就幫他跟趙曉磊之間做了了斷。
那時候,天已經(jīng)黑了。紅色和黃色的光斑布滿于晚高峰車水馬龍的路面,它們呻吟不寧,趑趄不前。只見一輛大紅色跑車,載著兩位衣著光鮮的青年,從湍急的霓虹河道向燈火淤積的交會口一路駛?cè)?。兩個年輕人之間顯然有些不快,甚至近乎爭執(zhí)。開車的那位一手扶著方向盤,一手用力掐著煙,煙霧從他嘴里憤懣地噴出。旁邊的那位則不住地揮舞著雙手,連同臂膀也跟著顫抖,仿佛正在撥弄一個無形的武器。他們不時把脖頸扭向?qū)Ψ?,兩張嘴開合不停地露出四排獠牙,好似在大口啃噬彼此方位上兩只無形的獵物。
一秒,僅僅一秒,其實只需要再多等上一秒的時間,那個騎電動車的外賣送貨員就不會撞上那輛暴躁的、與秒表競賽的紅色跑車。他趴在一堆白色垃圾包裹下的珍饈美饌里,號啕不止,它們有的鋒利,有的滾燙,有的已然鮮血淋漓。他一抬頭,看見一個纖塵不染的鞋底朝自己頭頂襲來,那上面的花紋殘忍而醒目,緊接著又是一個。
“不長眼的東西!”一個聲音咆哮起來。
“敢擋老子的路!”另一個聲音怒吼著。
詈罵的洪水傾瀉而來,每一句打在身上都狠狠地烙上瘀傷。
“好好看看這車,把你賣了都賠不起!”
“一輩子你也甭想翻身!”
“回老家繼續(xù)當你的狗去吧!”
“你他娘的說誰呢?!”
“說的就是你!”
“你才是,狗東西!”
不知怎的,兩個鞋底干凈的人忽而扭打在了一起。一個抓了另一個的衣領(lǐng),一個掐了另一個的手腕。他被薅住了頭發(fā),他被扼住了喉嚨,他們被捶打、撕咬,他們要你死我活。他們兩個在地上一圈圈地翻滾,在煩躁的紅色與黃色光斑的河流里,兩具年輕的身體弱如浮萍、軟如蘚藻,怎么可能耐得住鐵船蕩過時一下無心的剮蹭。
那位壞運氣的外賣送貨員泣不成聲地撥著每一個店家和消費者的電話,就在幾分鐘前,他還在為自己今天辛苦一日換得的成績暗自歡喜。而與此同時,李文超和趙曉磊兩人之間的所有恩怨交情都已在那個混亂擁堵、你爭我搶的路口被碾軋得血肉模糊,漸次化作烏有了。
有什么人打開了那個尚未寫完的文檔。此人身著青衿而戴冠,手中執(zhí)轡但不掌劍。他大抵不像李、趙兩人那般繁忙如燕,也斷不似執(zhí)鞭跨馬的江湖武士。他身纖弱、面如霜,眼見這寫滿橫逆與奔襲的文檔行至要隘,一半崩壞一半雪白。此人究竟如何才能讓這半部殘敗的文稿悉數(shù)收場,那些纖小字符的剪影又如何才能在那片荒唐凌亂里安得茍活,或許無人知曉。
作者簡介:
胡野禪,女,1987年生于黑龍江省農(nóng)墾,畢業(yè)于遼寧大學歷史文化學院?,F(xiàn)居沈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