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水壽
如何為新詩之“新”作證?毛子為我們搭建了三幅詩歌景觀圖(閱讀景觀、現(xiàn)代景觀和科學景觀),并在其中灌注了情感,使得詩作可讀可感可思。在現(xiàn)代社會的境遇中,毛子致力于為詩歌墾辟新地,卻又困身在“存在性焦慮”這片無解之地??v觀毛子詩歌,稱其為當今中國詩壇肩負“現(xiàn)代性的后果”(吉登斯語)寫作的旗手,也并無不妥。急促的語詞和摩擦感的顯露,是他內心無法掩蓋之焦慮的外化,他游走在精神與現(xiàn)實的巨大罅隙,嘗試縫補又恨不能舉刀將之割裂;他企圖躲進書堆乞靈于精神先賢們的富礦,偏又在某種生命的負罪感和新聞碎片中沉陷?;蛟S最終圍困他,使他不能輕易說出的,只是他那顆真誠的詩人之心,他那“靈魂一直在鞭打肉身”(《寄居之詩,兼給邢昊》)的踟躕。
新景觀的呈現(xiàn)
毛子有著磅礴的思索與閱讀海洋。在寫作中,他毫不避諱自己的精神出處,甚至直接拿它們來寫詩,說透徹一點——毛子拿自己的閱讀材料、閱讀體驗作詩。喜愛列舉的毛子,甚至直接列舉(或曰嵌入)人名來喚出詩意,似乎人名及其背后的隱含就是詩意。幸好,毛子是一位優(yōu)秀的“砌磚人”,憑借扎實的手藝和詩人氣質,駕馭住了這些突兀的方塊字譯名,為我們構筑起一道別樣的“閱讀景觀”。如《矛盾律》從“近日讀《惶然錄》,一段文字跳入眼簾”開始敘述,其間列舉了佩索阿、卡夫卡、尼采、叔本華、克爾凱郭爾、梵高、荷爾德林,這些“我精神家族的龐大成員”,一共7個人名。
毛子的詩歌不單是對信息的接收,也是低沉的回響。他為我們展開了一幕幕日常生活的場景,發(fā)出了一聲聲詠嘆。但這還不夠,“具有活力的詩人必須尋找新的話語,對新的場景進行更為開闊的詩學述說”(楊克、溫遠輝:《在一千種鳴聲中梳理詩的羽毛》)。與繼續(xù)堅守,寫作農耕時代意象的詩人們不同,毛子打入現(xiàn)實生活的內部,與塑料、鋼鐵結媒,蠕動著強勁而疲憊的消化器官,在滿眼科技感的生存下打量著“未開封”的對象物,為新詩的“新”作證。毛子以非詩的東西入詩,在語言的擦拭中攫取詩意為現(xiàn)代景觀賦能。毛子打撈著現(xiàn)代性的場景“碎片”,并為它們賦予了精神的光亮。
相比于之前所說的“閱讀景觀”和“現(xiàn)代景觀”,科學與詩歌的化合反應令毛子的詩歌熠熠生輝。在《星空》《水瓶星座》《祖父》《安排之詩》《在滬蓉高速公路》《塞車記》《永動機患者》等詩作中,我們都不難見到宇宙(知識)的神秘面紗在晃動。除寫關于宇宙和生物知識的詩歌外,毛子還借用其他科學知識,如時區(qū)概念(《酒店入住》),視網膜成像原理(《片刻》),等等。相較于新詩創(chuàng)始之初,郭沫若寫《天狗》時夾雜的科學新語,毛子做出了與時俱進的開拓。涉及黑色素(《生活書:婚姻》)、堰塞湖(《徒勞之詩》)、明礬(《夏午,在河邊》)、測謊儀(《在石牌抗戰(zhàn)遺址》)的這些詩作,即為佳證。
舊情感的雙重含義
在上述三幅新景觀下,毛子的詩歌藏有著“舊情感”。情感的“舊”大致可分為兩類,一是指詩人對前現(xiàn)代時期,人類與自然的親密關系的懷念;二是指親情、愛情這些人類亙古不變的情感。
毛子有多首詩歌寫到月亮。這顆被古人稱為“玉盤”“嬋娟”的星球充滿了傳說,但在毛子筆下,它恢復了自己最真實的面孔——它是“我”眼中的一塊石頭:“當他聊起這些,云南的月亮/已升起在洱海/它微涼、淡黃/我指著它說:你能賭一賭/天上的這塊石頭嗎?”(《賭石人》)這番話雖說是科學的本真揭露,卻無異于一種冒犯。詩中那個黝黑的楚雄人(賭石人),離別時拍拍“我”的肩膀說:“朋友/我們彝族人/從不和天上的事物打賭?!痹诹硪皇最}為《月亮》的詩歌中,詩人寫道:“天空……它只養(yǎng)一個月亮/那時,它是野物,還不是家養(yǎng)/我們也在百獸之中/尚沒有孤立。”“我們”(人類)的演進,從百獸之中那個抓骨頭的人,慢慢成了直立的握筆的人。詩人感慨:“月亮一定還在那里,但我們看不見它了/我深深的孤獨來源于此?!迸c其說,“我們”看不見月亮了,不如說“我們”看到了另一個“月亮”(文化的、科學的月亮)。在遠古時代,我們與月亮的關系自然、純粹(含有人對月亮魅力的敬畏成分),可是現(xiàn)在不復以往了。
如何用生物知識表達親情?父親的去世,使毛子寫了很多悼詩?!锻洝穼懙溃骸鞍职洲D世了/算命先生說:往東南方向走/你會遇到一個新生的生命/但他不能肯定/我的爸爸是獸類、水族類還是直立的靈長類//爸爸啊,我依然殺生,不吃素?!贝嗽娊豢椫茖W化的物種分類和老舊的轉世之說,但顯然,這些知識不過是寄托對天人兩隔的父親的極度思念。有關母愛的贊美,毛子雖聲稱“一直不想作聲”(《保留之詩:給母親》),但也留下了幾處對樸素母愛的記錄。在《母親》一詩中,他更是將母愛延伸到大自然的各類“母親們”,他醞釀了一場徹底的對母愛的贊譽?!拔彝怂鼈円彩悄赣H/——分娩的毛驢、孵蛋的海龜、護食的母雞、哺乳的鯨/裝著小家伙的袋鼠、發(fā)情的牝馬、舔舐幼崽的母獅……/這些蹼趾的、鱗鰭的、盔甲的、皮毛的/翅羽的、蹄角的母親/它們遍布在水底、空中、洞穴、叢林”。它們表達著“古老的哺育”,用氣味和肢體,用被我們視為“飛禽”“走獸”的身軀。
焦慮的原因及表現(xiàn)
對現(xiàn)代性的反思,是毛子焦慮的一大源頭。近代以來,隨著西方資本主義的發(fā)展,一種驕妄的人類中心主義逐漸生成,并以現(xiàn)代之名彌漫全世界。與現(xiàn)代性及其進步主義思維不同,毛子有一顆“失敗之心”(《失敗之心》)。他指示我們“每一個肉身,都在衰退”(《論進化》)這一事實。他審視人類的現(xiàn)時代(《審視之詩》),查看我們自以為前進的腳步是多么孱弱。毛子試圖用詩歌為我們拉起警戒線,“而果戈理說得多好啊/——我憐憫你們/你們這些戰(zhàn)無不勝的人……”(《深測度:致X》)
某種對生命的負罪感,是毛子焦慮的另一源頭?!拔覀冞€在吃,還在消化/吃是一種債務啊,也是終身刑役”(《在我們都臟的時候……》)。在這里“吃”指向了人的生命形式,也即“吃的悖論”——我們生命的持續(xù)建立在其他生命消亡的基礎上,故而“人類,雜食動物,道德模糊的動物,處于極需引導和自贖的境遇”(尤格拉《智慧天使:西蒙娜·薇依傳》)。毛子寫自己的懺悔詞,“我窮。/說過謊。/八歲時偷過父親的錢。/至于我拖欠的命,有青蛙、螞蟻、麻雀/和跟隨我多年的一條狗”(《懺悔》)……
那么焦慮在毛子的詩中,是如何體現(xiàn)的呢?除了語調的“急迫”外,焦慮還表現(xiàn)在對“摩擦”的感受上。如果說排列是互不相讓的大型摩擦,以至于各個意象只能通過換行來實現(xiàn)潤滑、實現(xiàn)轉向、實現(xiàn)歸結,那么在毛子詩歌中,小的摩擦隨處可見。例如“舔”這個動作就是帶有肉體感的摩擦,讓我們看一首在意象排列下形成的舔舐之詩:“鐵絲網/繃帶/雨刮器/避雷針/望鄉(xiāng)臺/窮人的晚餐/敵人的女兒……//今夜,這些重的、疼痛的、沒有聲音的/它們像駱駝彎腰/慢慢舔我”(《詠嘆調》)。又如《出埃及:致德東》所寫,“昨天,我夢見都靈的那匹馬/走過來舔我”??梢哉f一個溫順的動作在毛子這里獲得了精神的痛覺,這種痛感連接著人類這一整體,如《匍匐之詩》尾句所示——“那一刻,摩挲‘People’這個單詞/我的聲音小到/只有嚅囁……”。當然,“摩擦”還有更為廣闊的含義,“我想摸摸身體里的水/它終日蕩漾啊,蕩漾/并不說話”(《我想……》),就可視為毛子焦慮的生動譬喻與展現(xiàn)。我們似乎可以想象,輾轉反側的難眠之夜與終日晃蕩的水所扮有的親密關系。
無疑,毛子收獲了一枚焦慮的果實,也正是這份焦慮的鋪展,使得詩“人”之形象得以確立;詩歌在語言之外抓獲了可供給養(yǎng)的土壤?!凹葹轭^頂星空的浩瀚而鳴,也為自己體內的浩瀚而鳴”(陳先發(fā)語),毛子的寫作行動擦亮著一再被遮蔽了的現(xiàn)代漢語,繪制出了新詩圖譜上不容忽視的一道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