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積林
紅柳的枝梢開始發(fā)紫, 細密的碎花像一根根洇濕的火柴頭,偶爾探出頭來的一頭黃牛,宛若一次古代的落日。轉(zhuǎn)出灌木的牧人,溝壑的臉膛,是一張西征的圖紙。他們把頭聚在一起,對火點煙,指著對面的一個巖壁,談論“距離……遠古”。那里有一條蜿蜒的小路,傳過來的羊咩也是潮濕的,像是具有霉斑的三弦上,奏出的音符。
風正吹著,霧散去,尕尕的發(fā)辮拖到了腰際,帳篷搖曳,一截斷了的樹樁的年輪,分明神的指紋。那些摩崖上的蕃文。那些牽著落日向西而行的黃昏。
八卦營遺址已是一個稍稍凸起的土墩。那么,我們的身體仿佛一封封受浸的舊信,在一堆篝火前烤炙,授于時間的郵筒。
冷風中,故土窸窣,空氣也有一道道皴裂,那遠了近了不停的鴰聲似乎縫隙的撕扯。一簾簾雪霧翻卷著穿過門洞,時間一次次掩面亢奮。那瞬間探出云層的日頭成了大清朝的頂戴花翎了。鐵匠鋪里叮叮當當?shù)匮b訂著白天和黑夜的冊頁,裝訂線原來是一根拴馬的鬃繩,一錘下去是江山,另一錘下去就是朝代了。而穿過麻紙窗牖裂縫的睒動,是為兩個眼睛穿針引線。那不關乎愛情:愛情已像一只白狐打著兩盞猩紅的燈籠;那不關乎生命:生命其實就是打著燈籠的那只白狐漸行漸遠的背影。
還記得西夏的馬蹄踏過草原的陣陣疼痛嗎?還記得黑衣女人手中紫絹花里提著的那個朝廷嗎?陣痛其實就是數(shù)道閃電在天空的交織。無須再創(chuàng)造了,那每一塊馬蹄鐵就是一個黨項文字;無須再臆造了,那一只盤桓的兀鷹就是一面大夏的旗幟。山頂上的那個牧羊人,打盹,扯呼,猛地醒過來一陣東張西望,仿若我身體里的那場戰(zhàn)爭中,走失了的一個士卒。
大斗拔谷,每一條通往的道路都被鑿進了石壁,每一聲吆喝都掛上了烽燧的鎖子。恍惚間,還聽到了一輛高車戛然而止后,猛然的一個踅乎。雪中牽馬的人啊,其實就是從摩崖上走下來的那個韃靼商裔,他和匈奴有沒有關系,他和西夏有沒有關系,他和村里的楊姓老漢有沒有關系,他和我究竟有多大的關系。
誰在敲門,誰在點燈,誰把一枚月牙兒撥亮了,辨認著誰是誰的前身。
洪水河附近,獨山子,一灘的芨芨,被風吹得嗚咽咽的,一個傷心的人拉著二胡也不過如此,一輛載重的皮車走過刮木聲聲也不過如此。鷹墩上一只老鶇,把頭勾進胸懷,仿佛扣緊了釕扣的一頁門扇。
而一頭驢斜斜地站在迎風里,被雪霧染白染沒。一次巨大的回憶也不過如此,一次巨大的忘卻也不過如此,除非它突然抖動身子叫上一聲,而后,緩緩地打著噴鼻,走進,越來越深的暮色里。
馬蓮,枯蒿,一匹大宛馬的后裔沿著樁繩,跑著無盡的驛道。
我在一個烽燧上小坐,驚起一只老鷹——看不見的一只手拿著的一塊打火石,向太陽擦去,把整個天空,燃著……
太陽晚點而使那個夜牧的人,在山巔,像一個道班上孤零零的站牌,錯失在推遠。更遠處,是頂端已插入云霄的雪峰。
馬擠著馬,嘶鳴擠著嘶鳴。一只突然側(cè)滑過去的老鷹,江山與江山的一道擦痕。而背過身去點燃了香煙的牧馬人,酋長啊……憶及多年前,彳亍而行的我,與一個游牧人野炊而隨地挖下的一個爐炊,映火紅,拓在地平線上的一塊玉璽印。
一只旱獺面對一個土墩,拜謁不停。
扁都口,一群馬,勾頭又抬起,好像誰掰著手指,數(shù)著今個初幾。
我在對面坡上,時不時望望那群向南移動的馬匹,已被晨光刷上一層亮氣。
牧馬人和我打個照面就遠去了。他嘴上的煙頭,是怎樣,把那么大的夜煨沒的。
紫色的馬蓮花像打開的一個年份,像老式留聲機的那個喇叭,可以播放一個人的走近,也可以播放一個人的遠行。而一只蜜蜂,就是那個滑針,刺傷了一滴露珠的天空。
我有時把一個人比喻“大堵麻”風情,有時,把一個人比喻成祁連雪峰,有時把一個人比喻成了,海潮壩水庫的藍和深。
月亮,一個帆影,遠到遠,遠到我的內(nèi)心。多少年前,我手提一匹馬,在黃昏中辨認。一聲聲狗叫像是你打著的一把傘,拒絕雨水,拒絕那些花和山——山山嶺嶺的靠近。而淚水是在西灰山遺址上蹲了一夜的,那只禿鷲的燈油。
一雙濕了的鞋子,她要橫渡一堆篝火,橫渡一個人的心。
先是一頭白鼻梁的牦牛,在一個高岸上,一動不動地望著我,那么專注和端肅,絕對像一個判斷緣由的神。
早晨的光芒從何而降,把弧形的角叉,照耀成了人間的燈籠。
我的祁連,我的扁都,我青稞的妹妹,在神的花園。紫色啊,依然在為草原穿針引線。
我不丈量,誰能走過大麥和油菜接壤的軍馬三場。我不提親,誰能把低低的雪線,抬到高高的鄂博嶺上。
我不打馬,誰能馳騁這無邊的大野,去把那塊紅紅的落日,輕輕摘下,搖搖晃晃地,送到你家。
大片的大麥熟了。挑開太陽眼瞼的,是一根繡針的麥芒。成群的羊,在山坳、山岡。粉團花開:草地上的銹跡斑斑。
長長的馱隊啊,牛馱子上,一頭是糞塊,一頭是小孩,沿途里,三十里堡的人,正在揚場。
這是秋日,云影像一個褡褳,搭在一個土垣上。
過去了。一只蒼茫。
一根鷹翎,天空遞過來的,一封書信。
哦,黃昏山岡……冰草挑著夕陽。
炒面山莊,門楣上掛著一對深深的眼眶。
經(jīng)幡——探過頭來的青海。取走夕光。樹木把影子裝回了各自的身體。一頭乳牛,睡在馬蓮灘上。
這個秋天,我不能拤動某一天,和另一天換一下位置。月牙是這個世界向我側(cè)過來的一只耳朵。
我說:馬……時間。星星坡上,一匹奔跑的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