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中梁
摘 要:明代藩府初建時,朝廷會賜予典章制度、儒家經(jīng)典和佛道二藏等書籍,以后也經(jīng)常普賜書籍。藩府可向朝廷奏討書籍,朝廷有選擇地予以滿足。藩府鄭重收藏御賜書籍,會加以翻刻,未直接獲賜的宗室有時單獨向皇帝奏討。賜書活動與皇室社會網(wǎng)絡(luò)間存在互動關(guān)系。賜書活動可促進皇室成員思想觀念與價值的統(tǒng)一,傳達皇帝的情感關(guān)懷,起到維系皇室內(nèi)部關(guān)系的作用。皇帝為向藩府宗室傳遞政治信號,會采取頒賜書籍的方式;宗室有時通過請求賜書與皇帝互動,滿足個人精神需求。
關(guān)鍵詞:明史 藩府 宗室 書籍史 社會網(wǎng)絡(luò)
中圖分類號:K248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8705(2022)01-16-25
明代宗室群體的藏書、著書、刻書等活動素為學者所關(guān)注1。近年來,書籍流通與士人群體、關(guān)系網(wǎng)絡(luò)的關(guān)系開始受到重視,徐雁平以 “書籍社會”描述通過書籍借還、贈送形成的書籍共享文人群體2;張升提出明清士人群體中普遍存在互相贈送、借閱、展示書籍的“書籍之交”現(xiàn)象3。明代宗室群體曾先后分布在全國六十多個城市,人口規(guī)模由明初幾十人發(fā)展到明末二十多萬人4,以皇帝、親王、郡王等高等級宗室為節(jié)點,形成了一個龐大的關(guān)系網(wǎng)。其中的書籍往來,有與士人群體相近的書籍借、贈5,也有因政治制度等結(jié)構(gòu)性因素而生的獻書、賜書6,其間的差異值得探究?,F(xiàn)有史料與研究最多的是皇帝對藩府宗室的賜書活動。曹之梳理《明實錄》中的賜書史料,認為賜書種類主要有經(jīng)書、訓誡之書、史書、詩文集、小學啟蒙讀物等,賜書起到了鞏固政權(quán)、幫助藩王教育子女、為諸藩刻書提供優(yōu)秀刻本等作用1;張明富、張穎超指出,明代宗室請賜的書籍中經(jīng)史類著作占大部分,請賜的動機大致分為教育子弟和修道養(yǎng)心兩種類型2。王崗梳理了明代八個藩府獲賜道藏的情況,認為這是宗室刊印道教書籍的基礎(chǔ)3;杜星和張弘、董文強分別整理了明代湖廣、山東宗室獲賜書籍的情況4。法國學者李康杰(Jér?me Kerlouégan)為討論藩府刻書所用司禮監(jiān)本的來源,整理并討論了皇帝賜書宗室的情況5。除李康杰論文外,以上各著作多延續(xù)文獻學傳統(tǒng),注重對書籍本身的研究。筆者希望在此基礎(chǔ)上借鑒西方書籍史研究方法,考察書籍與明代社會的關(guān)系。
本文利用地方志、藏書印、宗室著作等材料,考辨一些現(xiàn)有觀點,進一步還原明代皇室內(nèi)部書籍頒賜、收藏與利用的圖景,并考察書籍頒賜與皇室社會網(wǎng)絡(luò)的關(guān)系,具體內(nèi)容包括通過追蹤書籍的流向,深化對宗室群體內(nèi)部關(guān)系的認識,分析賜書過程各方參與者的細微心態(tài),觀察網(wǎng)絡(luò)成員間的互動對書籍流通面貌的影響等。
一、賜書的多種場景
曹之將明代賜書分為“一書遍賜諸藩”和藩王個別受賜者6,實際上這兩種賜書活動又常相互結(jié)合、帶動。明廷賜給藩府的一些書籍丟失或損壞后,藩府可以要求補賜;皇帝賜給親王的書籍,其他宗室見狀為了迎合皇帝,也要求賜給。下文具體討論三種賜書的場景:初建藩府時的賜書、明廷向各親王普賜書籍與藩府宗室的奏討書籍。
(一)初建藩府時的賜書
自明初起,明廷在分封藩府時會頒賜一些書籍,但這類賜書的數(shù)量和重要性曾被夸大。李開先(1502-1568)有“洪武賜曲”之說:“洪武初年,親王之國,必以詞曲千七百本賜之?!?但王國維指出,寧獻王朱權(quán)《太和正音譜》卷首著錄雜劇僅五百六十六本,鐘嗣成《錄鬼簿序》著錄僅四百五十八本,今傳雜劇不見于兩書者不及百分之五,認為所謂“千七百本”或是兼數(shù)小令套數(shù),其中雜劇數(shù)量至多不過千種8。近年彭秋溪認為李開先“洪武賜曲”之說晚出,與明初的禮樂制度、軍事形勢以及明太祖對戲曲的態(tài)度相抵牾,不可信,可能是為維護北雜劇、散曲的社會地位而發(fā)的9??傊?,“洪武賜曲”說可信度并不高。徐康(1814-1889)謂:“明初分各藩府皆有宋本書、宋拓帖之賜,如周府有《袖珍方》、晉府有《唐文粹》、肅府有《閣帖》。”10然而《袖珍方》系周定王朱橚命本府的良醫(yī)李恒編纂,非宋本書,亦非獲賜11;晉府本《唐文粹》書前有晉端王朱知烊自序,僅稱:“是書舊有南建書房板,脫落殊甚,茲特繡梓廣布……”12出于賜書的可能性并不大。李康杰甚至提出:“沒有堅實的證據(jù)證明朱元璋曾將書籍賜給諸子?!?
洪武朝普賜藩府書籍記載的真實性毋庸置疑,但對個別藩府的賜書,可考實者唯有書法字帖。肅府曾受賜《淳化閣帖》,并于萬歷年間刻石,當時的肅世子朱識鋐跋云:“太祖高皇帝分封我莊祖王于甘蘭,以御戎羌,而賜之以宋人《淳化閣帖》……”2陜西三邊總督李起元跋云:“周藩王府有臨國初賜本。”3? 說明肅藩和周藩都曾獲賜《淳化閣帖》。晉府靖和世子朱奇源也說:“予高祖恭王,幼好法書,初之國時,太祖高皇帝賜前代墨本甚多。”4中國國家圖書館藏宋拓本《神策軍碑》,鈐有“翰林國史院官書”楷書朱文印,紙末題有“洪武六年閏十一月十八日收”泥金小字一行,首尾又皆有“晉府書畫之印”“晉府圖書”朱文印。此書很可能在元明易代之際從元朝翰林國史院轉(zhuǎn)入明廷內(nèi)府5,又由太祖賜給其子晉恭王朱棡6。
興獻王朱祐杬在弘治朝(1488-1505)就國前后所寫的詩歌,為明中葉藩府初建時的賜書情況提供了一個難得的例子。這組詩共二十五首,題目均冠以“恩賜”二字7,主旨皆為感謝其兄孝宗所賜財寶、禮器、地產(chǎn)等“需于王國而可益于久遠者”8,其中謝賜書者有《恩賜訓章》《恩賜五經(jīng)》《恩賜藏經(jīng)》等三首:
恩賜訓章
祖宗家法本綱常,萬世相傳帝與王,今我就封承訓典,率由何敢暫愆忘。
恩賜五經(jīng)
五經(jīng)于道總兼該,圣主崇儒特賜來。獨坐閑邊時玩索,此心天豁翳云開。
恩賜藏經(jīng)
先王迪彝倫,釋老談虛寂。枝辭入人深,其源遂難塞。文甤盛東觀,九流亦紛積。二藏兼賜予,要析歸皇極。9
“訓章”指《皇明祖訓》等各類明代典章制度書籍,“藏經(jīng)”指佛道二藏,再加上儒家經(jīng)典,構(gòu)成了明廷初建興王府時賜書的主要類別。
(二)明廷向各親王普賜書籍
明代皇帝常會頒賜一些書籍給各親王,有時經(jīng)過親王的翻刻再頒賜給諸宗室。此外,明廷每年還會向藩府頒賜特殊版本的《大統(tǒng)歷日》——王歷,學界已有研究10,本文不再贅述。這類賜書的情況在《明實錄》等史籍中有所記錄,但未反映出全貌。筆者整理了明代史籍中皇帝普賜親王書籍的明確記載,共得二十次。楚端王朱榮生前預(yù)制《壽藏記》,記述其自正德十年(1515)至嘉靖十年(1531)間前后八次獲賜書籍:
天子雅重王,寵賚特異。(正德)十年,頒《少微資治通鑒》《大明會典》諸書?!尉福┪迥耆?,致書頒《文獻通考》一部。十一月,頒御制《敬一箴》。王刊印遍頒諸宗、屬吏,以對揚美意,天子答書褒之。六年,頒獻皇帝所制《恩紀》《含春詩集》。七年,頒《明倫大典》,仍命王刊賜世子、郡王以遍?!拍耆?,頒《大學衍義》。八月,頒宣宗皇帝《述祖德詩》附御制欽和繼作、以頌列圣之什共一冊。十年……三月,頒圣母所制《女訓》。1
這些書籍均系當時明廷新撰或內(nèi)府新刊之書?,F(xiàn)據(jù)馬學良《明代內(nèi)府刻書簡目》統(tǒng)計其刊刻的時間2,未詳者則代以撰寫時間,列表如下:
通過圖表可以看到,從成書、刊刻到頒賜,最快者如《敬一箴》《明倫大典》都在同年內(nèi),最遲者如《大明會典》亦于刊刻四年后頒賜。據(jù)馬學良《簡目》,內(nèi)府在正德初年至嘉靖十年(1531)間刊刻之書至少有十九種,再加上新撰的《敬一箴》與《祖德詩》,新撰新刊之書二十一種中共有九種被賜給了楚王,但除《明倫大典》以外,其馀賜書活動均不見于《實錄》。此外,明孝宗因其弟衡恭王朱祐楎辭讓齊藩舊田,特賜其《皇明祖訓》一部及誓劍一柄5,亦不載于《實錄》。由此可知《明實錄》對賜書藩府的記載有不少缺漏。明廷會將新撰新刊的相當一部分書籍賜給各親王。
(三)藩府宗室的奏討書籍
永樂朝起,藩府宗室常主動向明廷奏請賜書,明廷大多予以批準,這一制度在明代官書中被稱為“奏討書籍”。曹之搜集了《明實錄》中的奏討書籍史料八十八條,張明富、張穎超統(tǒng)計到九十八人次6,筆者在此基礎(chǔ)上刪重補缺,再結(jié)合《國榷》等書,共裒輯奏討書籍活動一百六十二次,但這些史料也未涵蓋奏討活動的全貌。隆慶《永州府志》載錄永州的岷藩南渭王府崇正書院藏有“欽賜書”《四書集注》《五經(jīng)集注》《洪范九疇》《大學衍義》《大明會典》《洪武禮制》和《春游詠和集》等十一部7,與《實錄》記載的南渭王府前后三次求賜書籍相對照,完全相符者僅有《大學衍義》一書1。南渭王府兩次獲賜《四書大全》2,而崇正書院所存者卻為朱熹《四書集注》。由此可知,現(xiàn)存史料也無法涵蓋明代宗室奏討書籍的全貌,僅能提供一部分的情況。
最早的奏討書籍記載出現(xiàn)在永樂元年(1403)二月,“肅王楧奏求書籍、藥材”,明成祖答書云:“所求書籍,今有者悉送去,惟《十七史》諸書俟印裝續(xù)送。”3其后奏討書籍逐漸成為常規(guī),由禮部祠祭司掌管。萬歷《大明會典》明確規(guī)定:“凡王府求討書籍、藥材等物,及書院、樓堂等名,皆請自上裁。”4“凡奏討書籍,萬歷十年議準:宗室中有讀書好禮、奏討書籍及以書院請名者,禮部俱與題覆請給,但不許假借虛名以滋欺罔。書籍簿數(shù)、書院名額,俱取自上裁。”5即宗室上書請賜書籍,皇帝和內(nèi)閣按例將此事下發(fā)禮部討論,禮部也按例上題本同意賜給。所賜書籍的種類、數(shù)量則由皇帝定奪。
朱勤《王國典禮》稱“親、郡王及將軍、中尉賜書者歷朝常有之”6,似乎有爵位的宗室都有機會獲賜。但筆者搜集的一百六十二次奏討書籍活動史料中,親王或其世子、世孫獲賜五十五次,郡王或其繼嗣獲賜八十七次,諸將軍或其子獲賜二十次,諸中尉無獲賜者,這意味著皇帝給中尉的賜書即使有也非常罕見,奏討書籍的資格與宗室的等級有關(guān)7。
宗室中親王奏討書籍一般由本人奏請,而諸郡王、將軍求賜書則常由本藩親王代為奏請,如弘治三年(1490)七月,明廷“賜晉府襄陰王奇瀴《小學》、四書、《洪武正韻》等書各一部,從其父晉王請也”8。正德四年(1508)六月,明廷賜沈府輔國將軍勛注《皇明典禮》等書,也是“從沈王請也”9。
求賜書目一般由宗室本人開列,明廷視情況全部批準、部分批準或另行給賜其它書籍。全部批準的情況最多,毋庸贅舉。張明富、張穎超認為明朝諸帝對于求賜書籍“一般皆予應(yīng)允,可以說是有求必應(yīng)”10。但情況不盡如此。
有部分批準者。如正德三年(1507)十二月,沈莊王朱幼為其侄遼山王朱詮釴奏討書籍,又為其子宿遷王朱詮鎀“乞御制《盤龍詩》”,明廷賜遼山王《皇明祖訓》《皇明典禮》而拒賜《盤龍詩》11;嘉靖二年(1523)四月,代府隰川王朱俊柏奏請“《高皇帝御制文集》《仁孝文皇后內(nèi)訓》及四書、《五經(jīng)大全》、《綱目》、《通鑒》12諸書”,僅獲賜《詩集傳》一部13;嘉靖十二年(1533)六月,沈憲王朱胤栘“奏乞賜《昭鑒錄》、《累朝御制文集》、《文華寶鑒》、四書、五經(jīng)、十九史、《綱目》、《通鑒》14諸書”,僅獲賜《五經(jīng)集注》《四書集注》各一部15,等等。宗室開出的種類較多的書單,朝廷往往并不全數(shù)滿足。
有另行給賜其它書籍者。如正統(tǒng)九年(1444)代府襄垣王朱遜燂因患有齒疾,向明廷請賜藥物百馀品、書籍六十部。其書“大抵多異方雜說”,應(yīng)是以醫(yī)書為主,不在明廷常賜的書籍范圍之內(nèi)。因而明廷不予批準,僅賜《勸善書》《為善陰騭》二書,并復(fù)書勸諭:“清心省事,自然能底壽康,過爾紛紜,恐有損無益?!?所謂“清心省事”,實際是讓襄垣王打消由朝廷資助治病的念頭。目前沒有發(fā)現(xiàn)明廷完全拒絕宗室奏討請求的情況。
還有宗室不列書單,由明廷酌情賜予者。如景泰二年(1451),唐憲王朱瓊炟上書求賜書籍,明景帝復(fù)書稱:“承喻欲得本朝御制書籍觀覽,今特奉去《五倫書》、五經(jīng)、四書各一部?!?
二、藩府宗室對御賜書籍的態(tài)度
(一)修建御書樓,請賜榜額,鄭重收藏
藩府宗室得賜書籍后,往往興建“御書樓”之類的建筑以保存,有時還請求明廷賜額。如代府鎮(zhèn)國將軍仕建書室“奉庋御賜經(jīng)籍”,孝宗謂仕“生長富貴,舍耳目娛玩而留意經(jīng)籍,志向可嘉”,賜名“務(wù)學”3;韓端王朱朗錡的御書樓獲穆宗賜名“寶籍”4。宗室將獲得賜書、賜額視為巨大的榮耀,邀請其他宗室和文人作詩文以紀念。唐府三城王朱芝垝獲賜書及匾額“進修”后,請秦簡王朱誠泳作《御書閣》詩5,又請王府所在地南陽出身的士大夫王鴻儒(官至南京戶部尚書)作《三城王進修書樓記》題壁6。遼府光澤王朱寵建“藏書之堂”,以收藏頒賜的《圣學心法》等書,得孝宗賜額“博文”7。寵遂邀請邊貢、毛憲、童承敘、張邦奇等出身湖廣地區(qū)或曾在湖廣任職的士大夫為其撰文、題詩,將詩文裝裱成冊8。
御書樓成為宗室寄托感念皇帝賜書之情的對象,體現(xiàn)在他們的詩文中。蜀定王朱友垓《御賜經(jīng)閣》詩云:“太平天子行仁惠,萬姓均霑化育恩。”9晉藩慶成王朱慎鐘《春日登御書樓看天光云影》詩云:“倚徙高天北,懷恩意自欽?!?0
《皇明祖訓》是御賜書籍所得待遇最隆重的,為藩府必備之書,損失后可請朝廷補賜。宣德年間,代王府失火,“宮宇、冕服、譜系、《祖訓》、敕符底簿俱焚”。代簡王朱桂請求明廷補頒。宣德三年(1428)三月,明廷先將《皇明祖訓》和敕符底簿頒給代府11??芍痘拭髯嬗枴泛蛯m室、服飾、譜牒和記錄詔令的“敕符底簿”等并列,是維持藩府體統(tǒng)所必備的禮制元素。明太祖要求諸王將其前身《祖訓錄》“書于王宮正殿、內(nèi)宮東壁,以時觀省”12。洪武年間,蜀獻王朱椿出居鳳陽,在居殿之西建寶訓堂,“尊奉《祖訓錄》于中,先代帝王大經(jīng)大典咸列于左”13,將《祖訓錄》的位置擺在儒家經(jīng)典之上。嘉靖末年,明廷下令各藩建立宗學,周藩宗學建有祖訓堂三間,以“尊藏《祖訓》并先年頒降《宗藩條例》《要例》”等書籍1。
對于藩王閱讀賜書的記載不多。宗室詠御書樓之詩,多不提在此讀書,而有其它書齋讀書之作。洪武年間蜀獻王朱椿曾勸其弟代簡王朱桂閱讀太祖所賜的《昭鑒錄》:“吾弟欽承上命,奉北藩于代,于是編尤宜加意?!?肅藩獲賜的《淳化閣帖》一部十冊,盛以“金包榛函”3,貯藏于肅王府內(nèi)庫。肅恭王朱貢錝于成化十三年(1477)“取來于前宮效書”,并題識數(shù)處,叮囑后人“不許與人”4,后“仍留內(nèi)庫”5。
(二)翻刻賜書
嘉靖時期,藩王府會奉命或主動翻刻獲賜的御制、敕撰書籍。楚端王獲賜《敬一箴》時“刊印遍頒諸宗、屬吏”,即楚藩宗室與王府官員,上報后獲得世宗的褒獎6。明世宗頒賜《明倫大典》時,內(nèi)閣、禮部提議“在外各王府及各布政司、直隸諸府俱給一部,令再翻刻,遍予所屬”7,世宗依議。馬學良指出,遼寧圖書館藏有嘉靖十八年(1539)趙康王朱厚煜刻本《大狩龍飛錄》,其行款、版式與內(nèi)府本悉同8,這應(yīng)是趙府翻刻的受賜之書。據(jù)陳清慧統(tǒng)計,藩府本與朝廷新頒書籍時間相近者還有晉端王朱知烊嘉靖八年(1529)刻《敬一箴》、楚藩崇本書院刻成祖徐皇后《內(nèi)訓》、蔣太后《女訓》等書9,很可能也是對賜書的翻刻。明廷編撰刊刻之書由此流入宗室和王府官員之手,進一步滲入社會。但需要注意的是,很難證明藩府刊刻的其它書籍底本也來自宮廷,葉德輝所謂“惟諸藩時有佳刻,以其時被賜之書,多有宋元善本,可以翻雕”之說10,尚缺乏堅實的證據(jù)。
(三)未獲賜者要求賜予
嘉靖時期,往往一書頒賜親王之后,郡王等宗室紛紛上書求賜,如《明倫大典》頒賜后,雖有由親王翻刻、頒賜給屬宗的命令,諸郡王如山陰王朱成鍪、慶成王朱奇湞11、褒城王朱旭欄12、光澤王朱寵等又紛紛單獨上書求賜《明倫大典》13,刻意表現(xiàn)出對御制書的追捧以迎合皇帝。至萬歷年間,奏討書籍史料中這類嘉靖朝官書不再出現(xiàn),而是以四書五經(jīng)與宗學教材、永樂朝敕撰書《為善陰騭》《孝順事實》為主。
明世宗還回應(yīng)宗室的請求,專門為其編撰書籍并頒賜。嘉靖七年(1528)二月,世宗為自己制作燕弁冠服作為“燕居之服”,又為文武官員制定忠靜冠服,并編寫《忠靜冠服圖說》頒賜14。光澤王朱寵因而請求也給宗室頒賜燕弁服和忠靜冠服,以便宗室“因服思義,雖在幽獨,不忘敬戒”。世宗批答:“光澤王所請,足見謹?shù)律鳘氈烈?,待朕別為定制頒行?!?遂又為宗室制定保和冠服,并編寫圖冊《保和冠服圖說》頒賜2。世宗制定燕弁服、忠靜冠服,是其制禮作樂實踐的一部分,目的是樹立“中興之主”的形象3。寵回應(yīng)世宗的改革,主動請求賜服,體現(xiàn)出宗室不甘落后于文武官員,強調(diào)自身身份、完善藩府文化的自覺性。世宗專門創(chuàng)立保和冠服之名,并編撰頒賜《圖說》以回應(yīng),將宗室納入其服制改革活動中來。通過有關(guān)服制和書籍的請求與頒賜,皇帝與宗室雙方各取所需,雙方的距離由此而拉近。
三、參與賜書各方立場的分析
參與頒賜書籍活動的,有皇帝、朝廷內(nèi)閣、禮部等文官和各等級的藩府宗室等數(shù)方。以下分析各方的具體目的與心態(tài)。由于目前所見的文官關(guān)于賜書藩府事宜的奏疏極少,故首先是將明廷視為一個整體來討論,假定多數(shù)皇帝與文官都能本著維護明朝長遠統(tǒng)治的態(tài)度,設(shè)計和維持賜書制度;其次是單獨討論皇帝的個人因素。
(一)明廷:優(yōu)待與教化
對明廷而言,向藩府宗室賜書,給予經(jīng)濟與文化上的優(yōu)待,是皇帝作為皇室宗主,發(fā)揮親親之義的應(yīng)有措施。在士大夫群體中上對下的贈書相對較少4,但皇室中卻是賜書遠多于獻書,原因便出于此。同時,鼓勵宗室讀書接受教化,自然亦有利于鞏固統(tǒng)治,曹之已有論述。5徽莊王朱見沛是明孝宗的叔父,弘治元年(1488)為兩子請賜書籍,孝宗獎諭其“生長富貴”而“能以是為教,詒謀遠矣”,竟賜以《四書大全》等十九種書籍6,為宣德朝以來單次賜書種類最多者,以此來勸獎其它宗室讀書。萬歷《大明會典》在宗學事項中規(guī)定:“令各生誦習《皇明祖訓》《孝順事實》《為善陰騭》等書,至于四書、五經(jīng)、史鑒、性理,亦相兼講讀?!?這些書籍在宗室奏討獲賜的書目中多次出現(xiàn),而宗室對“異方雜說”的追求則遭到抑制。值得注意的是,明代中后期文官群體經(jīng)常試圖限制藩府宗室奏討田產(chǎn)、例外襲爵等行為,但從未公開反對過賜書之事。朝廷對于宗室的奏討至少給予部分滿足,或是另賜它書,從未將其完全否定。這說明宗室讀書為學一事在明代政治文化中具有極大的正面意義。朝廷僅裁抑宗室的過分需求,以免遭到無限制的索取。
(二)皇帝個人:宣示合法性與警告
對皇帝而言,除履行上述制度化的賜書職責外,還可通過所賜書籍的作者和主題,傳達特定政治涵義,實現(xiàn)個人目的。成祖與世宗兩帝均由藩王登基,都曾通過頒賜書籍來強調(diào)自身的統(tǒng)治合法性及對皇統(tǒng)的繼承。
明成祖將太祖的《嘉禾詩》手跡刻石后拓下裝潢成軸,賜給百官與諸王8,并頒發(fā)馬皇后的傳記《孝慈高皇后傳》9。成祖頒賜這些與其父、其母有關(guān)的文獻,以強調(diào)其嫡子身份,證明自身即位合法性10。世宗同樣通過頒賜父母和自己的著作,塑造三人的文治帝后形象,并接續(xù)本朝皇室文化傳統(tǒng)。宣宗曾詠《祖德詩》九首,稱頌明朝列祖列宗功德,世宗追和九首,續(xù)作五首,合稱《祖德詩》1,自作《敬一箴》,再加上其父的《恩紀詩集》《含春堂詩》,和其母蔣太后的《女訓》,頻頻刊印頒賜。至于頒賜藩府、令其翻刻的《明倫大典》,更是為樹立其父的正統(tǒng)地位而作。
成祖又曾頒賜書籍以警戒諸王。永樂三年(1405)十月成祖向諸王頒賜《皇明祖訓》,宣稱:
皇考所以垂訓子孫至要之道,具在此書。朝廷常守之,可以永安宗社;藩王常守之,可以常保富貴。朝廷與藩王本同祖宗所出,但能皆以祖宗之心為心,則自然各盡其道。前代有帝王不能保全宗室者如宋太宗,亦有宗室不能自保全者如周三監(jiān)、漢七國,此皆是不能以祖宗之心為心,朕與諸弟各勉之。2
成祖不僅以周三監(jiān)之亂、漢七國之亂為例勸誡,甚至以宋太宗迫害宗室的故事來恐嚇3,態(tài)度十分嚴厲。諸王在洪武朝都受賜過《皇明祖訓》,成祖此舉主要是在警告他們不要反叛朝廷。
(三)親王:承上啟下
親王是皇室關(guān)系網(wǎng)中承上啟下的關(guān)鍵節(jié)點,受命管理本府宗親,書籍頒賜的流程安排完全與此相合。對上,親王可以不斷獲賜書籍,按人口比例而言,親王群體獲賜奏討書籍的頻率是最高的。對下,親王常翻刻賜書給其族人,族人的奏討書籍要求亦由其代奏。藉由履行職責,親王群體可以拉近與上下的關(guān)系。宗室營建御書樓、奏請賜額,并請人作詩文紀念,以及翻刻賜書,均是通過鄭重對待御制書籍,表現(xiàn)對皇帝的忠誠,乃至如楚端王一樣邀得皇帝致書褒獎;親王為族人奏請獲得賜書,自然亦可市德于族人。
(四)郡王、將軍、中尉:努力接近皇帝、確認自身身份
郡王、將軍與皇帝的政治關(guān)系相對疏遠,但這個群體中出現(xiàn)了不少對奏討書籍之事十分積極者。如光澤王朱寵,先后有奏討書籍、建藏書堂并請額“博文”、推動皇帝編撰頒賜《保和冠服圖說》等行為。中尉群體雖無法獲得賜書,但也有人為此努力。嘉靖年間,魯府鎮(zhèn)國中尉朱觀熰“繪《太平圖》上獻,世宗皇帝嘉獎之,賜‘承訓書院名額并五經(jīng)諸書”4。觀熰以繪圖的方式打動皇帝,獲得賜書。但從現(xiàn)存史料來看,獲賜書籍并未因此得到更多的物質(zhì)利益。李康杰推測藩王請求賜書的原因除用于教育族人、子嗣外,便是“與皇帝保持聯(lián)系,并提醒皇帝藩王的存在”5。筆者認為,激勵宗室群體的動力主要是對自身宗室身份的確認。在人類學的交換理論中,禮物可被視為人際關(guān)系的標識,禮物來往即是饋贈者和接受者間關(guān)系之性質(zhì)的證據(jù)6。宣德朝以后,藩府宗室失去了朝覲皇帝的權(quán)利,與大宗及別府宗室間親情交流的渠道幾乎被阻斷7,名義上的天潢貴胄遭遇現(xiàn)實的逼仄不堪,無疑會令宗室產(chǎn)生不滿,迷失身份認同;但部分宗室通過奏討書籍的活動,可以與皇帝文書往來,在宗室特權(quán)制度保障下獲賜書籍,乃至獲得皇帝“好學”的褒獎8,這正是他們確認自己身份的方式。
四、結(jié)語
出于履行大宗責任和教化宗室、鞏固統(tǒng)治的考慮,明廷設(shè)計了對藩府頒賜書籍的制度。明代藩府初建時,朝廷會賜予典章制度書、儒家經(jīng)典和佛道二藏等書籍;朝廷經(jīng)常將書籍普賜藩府,許多是新刻的內(nèi)府本;將軍以上的宗室可向朝廷奏討書籍,經(jīng)皇帝、司禮監(jiān)、內(nèi)閣與禮部等部門處理,有選擇性地予以滿足。藩府建立御書樓等建筑收藏御賜書籍,并對《皇明祖訓》等書鄭重對待,但閱讀的場合不多;親王會翻刻御賜書籍,繼續(xù)傳播;未直接獲賜書籍的郡王等宗室,還會向皇帝專門奏討。書籍流通的情況可作為觀察皇室關(guān)系網(wǎng)的一種指征。親王的承上啟下作用可由此得到確認,而此前不為人知的將軍與中尉之間的待遇斷層也由此顯現(xiàn)出來。
書籍流通與關(guān)系網(wǎng)絡(luò)間顯然存在著互動關(guān)系。賜書活動可促進皇室成員思想觀念與價值的統(tǒng)一,同時與皇室其它賜物如宗祿、田產(chǎn)、藥物等共同傳達皇帝對宗室的情感關(guān)懷,起到維系、再生皇室內(nèi)部關(guān)系的作用。同時,網(wǎng)絡(luò)成員的主觀能動性也刺激著流通的發(fā)生。皇帝不僅按例賜書,還會以頒賜書籍向藩府宗室傳遞政治信號,實現(xiàn)個人目的;宗室亦非僅被動受賜,有時主動借賜書活動與皇帝互動,滿足個人精神需求。
英國藝術(shù)史學者柯律格(Craig Clunas)認為,明代藩王所扮演的歷史角色在中國和西方史學中都被極大地低估、忽視了,他呼吁將一部分注意力從士人文化轉(zhuǎn)移到藩王文化上來1。本文嘗試回應(yīng)這一呼吁,并希望能引起學界對中國古代不同群體中“書籍之交”與關(guān)系網(wǎng)絡(luò)關(guān)系的進一步討論。
The Book Bestowal on Princes by the Ming Court and the Royal Social Network
Zhou? Zhongliang
Abstract:According to the system and practice, when princely establishments were founded in the Ming dynasty, the court would give books on rules and regulations, Confucian classics and Buddhist and Taoist books, and afterwards often gave books. Princely establishments could ask for books to the court, which the court selectively allowed. Princely stablishments collected the books received solemnly and reprinted them, while sometimes other members of the royal family asked the emperor for them separately. There was an interactive relationship between book bestowal activities and the social network of the royal family. Book bestowal activities could promote the unification of the ideology and values among the royal family and convey emperors' emotional concern, by which played a role in maintaining and regenerating the royal social network. Emperors sometimes bestowed books in order to send political signals to members of princely establishments. Sometimes members of princely establishments interacted with the emperor through book bestowal activities to satisfy their personal spiritual needs.
Key words:Ming history;Princely establishments;Members of the royal family;History of books;Social network
責任編輯:李子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