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學勤
(淮北師范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安徽 淮北 235000)
輸粟贖罪制度,也稱贖刑,是指觸犯國家法律的人可以通過輸粟來免于或減輕科罰的制度。這一制度起源甚早,《尚書·堯典》中即有“金作贖刑”的記載。至明朝,輸粟贖罪則十分常見。洪武年間,明太祖朱元璋制定明代的輸粟贖罪制度,“自洪武中年已三下令,準贖及雜犯死罪以下矣”。[1]2293輸粟贖罪并不局限于救荒時才運用,但每當災荒之時,救荒過程中的糧食需求陡然增加,于是,救荒中的輸粟贖罪便成為一種常態(tài)。特別是明朝中后期,在預備倉等官倉倉儲糧食不足以救活災民的情況下,朝廷對罪犯施行輸粟贖罪,拓寬了籌集糧食的渠道。終明之世,此項制度一直在貫徹。關于明代輸粟贖罪的研究,學界取得一定的成果①關于明代贖刑的研究成果主要有:胡建中、江憲《明代贖刑制度初探》(載《學術月刊》1982 年第7 期);張光輝《明代贖刑的運作》(載《四川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5年第3期);日本陶安Ando(A.H.Hafner)《中國刑罰史上的明代贖法》(載日本東洋史研究會:《東洋史研究》1998年第57 卷第4號。)以及陶安《律與例之間:通過明代贖法看舊中國法的一斑》(載東京大學東洋文化研究所:《東洋文化研究所紀要》1999年第138冊)。這些成果主要考證明代贖刑的制度性規(guī)定、運作以及其在中國法制史中的作用和地位。,但在災荒背景下此項制度的實施、演化和它發(fā)揮的實際使用,目前尚未有學者對此專門討論。有鑒于此,本文即試圖對這一重要制度研究作一補充。
輸粟贖罪是一項延續(xù)了千年的制度,明代從建國之初,就繼承了這項制度,但最初,國家未必就將此項制度與拯救饑民聯(lián)系到一起。洪武二十三年(1390),令罪囚運米贖罪,“除十惡并殺人者論死,余死罪運米北邊。力不及者,或二人并力運納”[2]卷176《五刑贖罪》。據(jù)此可知,明太祖制定贖刑制度最初是為了北部軍事防御,鞏固邊防。準贖范圍也非常廣泛,除十惡罪不赦等危及到明朝廷統(tǒng)治以外,雜犯死罪以下的笞、杖、徒、流乃至絞、斬,都可以贖,這些罪犯只要向國家交納財物即可贖罪免死,但前提是:這些罪行都沒有危害封建統(tǒng)治的根基。洪武三十年制定罪囚運米贖罪的數(shù)額標準,讓這一制度更加完善:“死罪一百石。徒流遞減”。如果經(jīng)濟實力不足以贖罪,還可以用有限的米來減輕刑罰等級,“其力不及者,死罪自備米三十石,徒流罪十五石,俱運赴甘州威虜?shù)胤缴霞{,就彼充軍?!盵2]卷176《五刑贖罪》這樣,輸納一部分米即可將死、徒、流等罪減輕為充軍。表面上看,洪武年間的輸粟贖罪制度似乎并未與救荒相關聯(lián),但這些輸粟措施為后來的災后籌糧提供了制度上的保障。
明代輸粟贖罪被用于救荒的制度至少在明永樂年間已形成,“永樂初制,郡邑各置預備倉,官出金糴粟;若民贖罪入粟,收貯備賑貸?!盵3]卷上《人主》在此,已經(jīng)是明確規(guī)定了贖罪糧是預備倉儲糧的重要來源之一,而預備倉唯一的作用,就是用于災后賑濟。明成祖永樂年間,輸粟贖罪制度進一步細密化,永樂三年(1405)規(guī)定,“雜犯死罪納米一百一十石;流罪三等八十石,加役者九十石;徒罪三年者六十石,二年半五十石,二年并遷徙者四十五石,一年半三十五石,一年三十石;杖罪九十、一百俱二十五石,六十至八十二十石;笞罪十石?!盵2]卷176《五刑贖罪》從這些規(guī)定來看,囚犯贖罪所輸納的糧食數(shù)額較洪武時有所增加。
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預備倉管理上出現(xiàn)了諸多問題,倉糧不能滿足賑災的需要。正統(tǒng)年間,大學士楊士奇和楊溥這樣記載當時預備倉的狀況:“是以一遇水旱饑荒,民無所賴,官無所措,公私交窘,只如去冬今春,畿內(nèi)郡縣艱難,可見沉聞。今南方官倉儲谷十處九空,甚者谷既全無,倉亦無存?!盵4]卷下即便是正統(tǒng)皇帝也不得不承認,“比年所用州縣匪人,不知保民,墜廢成法。凡遇饑荒,民無仰給。”[5]卷1《詔諭》預備倉救治災荒的功能與作用在正統(tǒng)和洪武兩個時期已經(jīng)不可同日而語了。天順年間,右副都御史項忠任陜西巡撫,此時,關中的官倉中糧食被賑濟殆盡。天順七年(1463)二月癸酉,他上了輸粟贖罪的奏疏:“請令各郡邑論斷罪囚,俱納米自贖,儲以待賑。笞一十,納米五斗,余四等遞加五斗;杖六十,納米三石,余四等亦遞加五斗;徒一年,納米十石,余四等遞加五石;流三等,納米三十五石。雜犯死罪,視流加五石。”這份奏折還是奏請皇上能允準罪犯輸粟到預備倉。 明英宗批準了他的請求。[3]卷下《項襄毅公救荒事宜》項忠的奏疏中,五刑贖罪的輸粟具體標準和前面又有些不同。這還是隨著時代變遷,社會經(jīng)濟發(fā)展變化帶來的結果。
到了景泰四年(1453),山東、河南、江北、直隸、徐州等地出現(xiàn)自然災害,然而此時預備倉的空虛,根本發(fā)揮不了應對自然災害的作用,明朝廷對輸粟贖罪的制度稍作改變,規(guī)定罪犯將贖罪的米谷運往災區(qū),賑救嗷嗷待賑的災民。明景帝敕令這些地方問刑衙門:“責有力囚犯于缺食州縣倉納米賑濟。雜犯死罪六十石,流徒三年四十石,徒二年半三十五石,徒二年三十石,徒一年半二十五石,徒一年二十石。杖罪每一十一石,笞罪每一十五斗?!盵6]卷11《應變章一·贖罪》這些贖罪的糧食被囚犯直接運到缺糧的災區(qū),拯救了待賑的災民。這種讓罪犯往災區(qū)輸糧的做法,讓罪犯的贖糧和災后的饑民更為接近。
盡管明朝廷制定了輸粟贖罪的制度,但是有些罪犯明明具備輸粟經(jīng)濟能力,卻不愿意輸粟贖罪。
正德年間,江西巡撫林俊就注意到這一問題:“臣又見,凡問口外為民,邊遠充軍,囚或逃而不去,或去而即逃,徒名治奸,無益事實?!蓖瑫r他又獲悉江西所屬預備倉積谷少,“湖口縣不及一千石,彭澤縣不及六百石,石城縣僅兩千有奇,泰和大縣亦僅八千有奇,其余積蓄俱少?!鳖A備倉糧的不足嚴重阻礙了地方救荒工作的順利進行。因此林俊上奏明武宗曰:
乞敕法司計議,除情重外,如扛幫誣告,強盜人命,不實誣告十人以上,因事忿爭,執(zhí)操兇器,誤傷傍人,勢豪不納錢糧,原情稍輕,不系巨惡,參審得過之家,愿納谷一千石,或七八百、五六百石,容其自贖,免擬發(fā)遣。其誣告負罪平人致死,律雖不摘,情實猶重。并窩藏強盜,資引逃走,抗拒官府,不服拘捕,本罪之外,量其家道,罰谷自五百石至一百石,以警刁豪。俱又撫按參詳,無容司屬專濫。[5]卷2《奏議·請復常平疏》
林俊的提議還是有其合理性的,既然流放或充軍等罪犯在途中逃跑,沒受到應有的懲處,不如讓他們拿出糧食幫助國家賑災,做些有益國家和百姓的事情,這樣來抵消他們所犯下的罪行。
當然,為了保證這一制度順利實施,還要明確罪犯必須具備一定的經(jīng)濟能力,即罪犯必須是“有力”或“稍有力”。否則,這項制度就可能給罪犯增加沉重的經(jīng)濟負擔。如嘉靖時新定條例,“俱以有力、稍有力二科贖罪”。[1]2300甚至有人特別強調(diào)這一點,如萬歷年間,刑部尚書孫丕揚曾提醒官員“勿改無力贖為有力贖”[7]卷264,萬歷二十一年九月戊午。這應當是孫丕揚作為刑部尚書,長期從事司法實踐的經(jīng)驗總結。
綜上所述,輸粟贖罪這一制度在明初已經(jīng)開始實行,明朝廷允許罪囚輸粟贖罪這一制度的初衷是為了解決北部邊防的軍糧問題。至少在明成祖永樂年間,輸粟贖罪制度已經(jīng)被用于救荒,實施之初,可能就是為了災前備荒。至于不同刑罰等級在輸粟贖罪中必須輸粟數(shù)額,有明一代并沒有形成一成不變的量化標準,時多時少。但是這一制度卻一直沿用到明代滅亡。罪囚把贖罪的糧食一般是輸納到官府的預備倉,這是一種常態(tài)。然而隨著預備倉的空虛,也不排除非常時期的特殊規(guī)定,官府也曾規(guī)定過罪囚將贖罪的米粟直接輸送到災區(qū)救災。
國家的輸粟贖罪制度得到一些地方官的支持,經(jīng)常被地方官們運用到災前備賑和災荒救濟。而且,明代朝廷確定的制度在地方官的運作過程中被創(chuàng)造性地完善化和細密化。明代中期以后,有些地方的預備倉糧不足,針對這一現(xiàn)象,有些地方官更是不遺余力地鼓勵罪犯輸粟贖罪。上文中的蕭啟和林俊便是實例。
輸粟贖罪在地方賑災中的執(zhí)行事例頗多,萬歷四十五年(1617),霍邱縣災荒異常,知縣王世蔭廣開錢糧之源,輸粟贖罪便是其中之一,“唯有開贖之例可權”[8《]賑備款議》。萬歷四十二(1614)、四十三年(1615),霍邱縣已經(jīng)遭遇了水旱疊加,此時的王知縣在救荒中并沒有施行輸粟贖罪,“而卑縣獨以工賑有助,可不藉此,恐縱奸也”。然而王世蔭為何在萬歷四十五年(1617)的這場災荒中施行這一政策呢?只是因為“今荒且極矣,非僅四十三年之比也。不可通融乎?乃通之”。據(jù)此可知,王世蔭認為,只有在實在沒有更好的辦法來籌集賑濟災荒的錢糧時才可以使用這一方法。因為,在他看來,讓罪犯輸粟來贖罪是在縱容作奸犯科之人。王世蔭詳述了他的轄區(qū)內(nèi)輸粟贖罪的具體做法:
不必在已成案者,恐費申轉(zhuǎn)耳。唯于未成案,或成案而尚經(jīng)駁審者,于此中詳其應得罪名,或軍、或徒、或杖、或枷號、或加責、或省祭承差吏農(nóng)經(jīng)革復役等事,一準如四十三年折米例。其米較貴,量準算折麥。蓋此時無一稻也。但不許折銀,亦不必上納到官。即令所定饑民,每人每日麥一升,計一月該三斗,徑于某犯名下赴領,給有印信官票。饑民執(zhí)票赴領,本犯收票陳查,果一人不漏,方得如議減等。則在饑民自必取足而有實惠,在本犯亦不致上納轉(zhuǎn)費,即奸胥亦不得插入冒破矣。[8]《賑備款議》
這段文字記錄了王世蔭實施的輸粟贖罪的幾點原則:其一,王世蔭在未審結的或是已經(jīng)審理完畢但又駁審的案件中實施輸粟贖罪。其二,王世蔭將罪犯贖罪所應輸?shù)拿装凑找欢ǖ谋壤鄢甥溩邮杖?。這是非常值得一提的。他充分考慮到災荒年份得到足夠的糧食、救活災民性命是頭等大事,因為米貴而麥賤,所以,他別出心裁地將米折麥收取,這樣災區(qū)就可以得到更多的糧食以救活更多災民。其三,官府給予饑民印信官票,饑民持票到罪犯家領取麥子,而不是罪犯或其親屬將麥子運往災區(qū)。這樣饑民可以得到足額的麥子,罪犯也不需輾轉(zhuǎn)運輸。更為重要的是,一些奸猾胥吏也沒有插手的機會,杜絕了他們中飽私囊的可能性。
更為耐人尋味的是,輸粟贖罪的制度還演變成為另一種形態(tài),即富人輸粟數(shù)量或是救活災民人數(shù)達到一定標準,明朝廷即發(fā)給免罪帖。如果此人以后犯罪了,就可以用免罪帖來抵消罪責,這樣就為其以后的人生預設了一道安全的保障。而明代很多官員還都肯定了這一做法。萬歷年間,吏部員外屠隆把給富人免罪帖作為規(guī)勸富民捐輸賑災的一種方法,“富民之所最欲得者,給以印信一帖,除重情而外,預免其罪責一次,令得執(zhí)以為信”。[9]182崇禎朝陳龍正記載,這一做法“在《會典》及累朝詔旨俱有之,有司所當亟行者也”。因此,輸粟給與免罪帖在明代是由來已久,難怪這些救荒官員勸募捐輸時講到“或給賞帖,后犯杖罪,拿帖準免,皆所以獎之而不負之”,將之作為獎勵幫助朝廷賑災的“ 尚義之人”的一種手段。[10]卷6《荒政議總綱·次三曰四權》甚至有的地方給與的免罪帖不止一張,所捐輸?shù)募Z食數(shù)量越多,給與的免罪帖越多。萬歷朝巡按陜西監(jiān)察御史畢懋康認為應該“優(yōu)好義之家”,對于好善樂施舍粥救災民之家,如果費米“二十石者,給與免帖一張,犯笞杖罪名,應的決者免決,應納贖者免贖;三十石以上者,州縣呈該道送牌,仍給免帖一張;五十石以上者,州縣呈本院給與冠帶,本縣送匾,仍令各給免帖二張”。富民施粥救活災民也可以得到免罪帖。在富民施粥時,官府會派人登記富民被救活災民的數(shù)量,“其所活人數(shù),亦照官簿紀名。將散之前五日,有司官親至舍場,查簿審(人)。眾口稱德、或千人以上者,本院親至其門,仍題請冠帶,請入鄉(xiāng)飲;仍給免帖五張,子孫犯死罪以下,雖難免罪,不許加刑”。[6]卷16《宏濟章三·設粥》還有的地方官盡管沒有給捐輸糧食的義民免罪帖,但是規(guī)定之后其犯罪不會用刑罰懲治。如萬歷年間的陜西布政汪道亨規(guī)定,對于輸四百石以上入社倉者,除了給與冠帶,優(yōu)免雜泛差役之外,“ 犯罪不許加刑”。[6]卷18《善后章·推賞》這其實和給與輸粟的富民免罪帖無異。
實際上,明朝廷規(guī)定的荒年“準贖”并不適合所有的民眾。有些地方官注意到有的家庭窮苦,無力輸粟,“民反苦之”。[11]其十二他們認為輸粟贖罪并不是對所有的罪犯都是很好的選擇,對于有些經(jīng)濟貧困即“無力”[1]2300的家庭則不宜使用。但是有的官員卻為了中飽私囊而不考慮罪犯家庭的實際經(jīng)濟狀況,導致輸粟贖罪這一制度在各地具體推行的過程中也存在一些弊端。萬歷時期,晉中之民剛愎使氣,盡管晉中之地貧窮,室如懸磬,“而猶以睚眥之故爭告不息”。但是官府的相關部門卻不正確引導民眾,“有司者不恤其無知而就死也,方且日是事敲樸,幸贖鍰以潤囊橐”。晉中人盡管喜好打官司,但是一旦打輸了官司卻不喜接受笞杖的懲罰,于是,官員隨意地給罪犯擬定了輸粟贖罪。山西曲沃知縣何出光尖銳地批評了這種現(xiàn)象,“不知一贖之金,而數(shù)口月余之糧,扼其吭而奪之,非所以戕一家之命乎?”如果罪犯愿意接受官府判決服刑則會得到準許,“愿的決者聽”。[11]其十二當然,如果罪犯如果提出輸粟來贖罪的請求也會被準許。何出光會根據(jù)罪犯家庭的經(jīng)濟狀況的不同擬定不同的輸粟贖罪的標準,經(jīng)濟狀況越好輸粟標準越高,反之越低,“今出明示,除上六則人丁準贖外,其下上人丁,每杖一十,罰米一斗;下中人丁,每杖一十,罰米六升;下下人丁,每杖一十,罰米三升?!焙纬龉膺€提出了“省刑獄以恤災民”,“今請下明示,凡一詞之中,兩造不許俱罪;一事不許罪二人。罪人非再三告贖,不許輕擬贖罪;即擬以贖,一概不許注以有力。如此則贖鍰可省,而災眚之民可少蘇矣”。[11]其七這種做法對于晉中有效地救荒也是有所裨益的,同時,罪犯的輸粟贖罪的訴求得到滿足。
自然災害發(fā)生時,在執(zhí)行輸粟贖罪的過程中,明代不少官員特別強調(diào)災荒時贖罪一定要輸谷粟等糧食,不能以金錢代替。萬歷朝劉世教提及這些罪犯要用粟、谷等實物來作為贖資,“贖以粟、以谷,勿以金”。[12]崇禎朝祁彪佳反對災荒時期繳納銀錢,“此法固不可行,但邇來一經(jīng)告訐,央求關說,費用差錢,極小之事,何嘗不至二三十金?”他認為繳納銀錢過多,地方官應該為民著想,讓他們繳納少量的糧食來贖罪,“今賢父母體恤民瘼,盡除此弊,但令稍輸贖罪,亦何患民間之不樂從乎?”[6]卷12《當變章二·節(jié)鍰》崇禎十五年(1642),戶部明確規(guī)定:“奉圣諭,據(jù)議徒罪杖贖,錢糧征比,俱照時價,酌收本色”。[6]卷10《當機章三·和糴》要求本色輸粟贖罪,個中原因并不難理解。萬歷朝的賀燦然這樣分析:“至于贖不以銀而以粟,使婪朘不得飽而貧民沾實惠,又不易之論也”。[6]卷11《應變章一·贖罪》崇禎朝的祁彪佳曰:“ 今日之贖鍰,以飽私橐者多矣。”[6]卷12《當變章二·節(jié)鍰》崇禎朝戶科給事中戴英上奏:“夫納銀則銀適以婪官之蠹,納米則米仍養(yǎng)枵腹之民?!盵6]卷11《應變章一·贖罪》潘游龍曰:“其下罪犯,自流徒以下,許其以谷贖罪。余謂罪谷備賑,此荒政遺意也。乃有司者易粟以鏹,囊橐其間,經(jīng)國者懲其冒也?;蚴罩詽?,誠宜歸鍰于有司,以備積貯。仍敕自今凡罪贖,一切輸谷,毋聽折納,而又嚴侵漁之禁?!盵13]如此看來,輸粟便可以救助饑民,而輸銀則可能中飽私囊,這是當時有識之士的一種共識。這種措施對于罪犯和災民來說都是有利的,罪犯通過輸粟而免于懲處,而災民則得到了救命的糧食,達到了雙贏的結果。這樣似乎更能體現(xiàn)出罪犯輸出的糧食的價值和意義,向人們表明允許罪犯贖罪是因為他們拿出糧食救活了更多的生命,也會降低人們對這一政策的抵觸情緒。
如果說輸粟只是為了贖罪,而災荒時期的犯人家庭也可能并不富足,那么,就有人想到可以減少輸粟數(shù)額以作權宜之計。萬歷朝吏部主事賀燦然奏曰:“大荒需賑,宜清獄囚之有力而當贖者,諒減其十分之二,贖鍰稍輕則完納自速。其情重即有力而必決配者,亦以荒故,許其收贖,而特不在減例。其罪本可贖而無力者,則減其十分之五。自非極貧,亦必勉力出贖矣”。賀燦然顯然是認為降低了贖罪糧食的數(shù)額,罪犯贖罪的完納速度就會加快,災區(qū)就可以迅速擁有救災糧食。賀燦然還強調(diào)災荒時罪犯贖罪不能是納銀、納谷,還應當是納米,“然贖不必谷,不必鏹,而當以米”。賀燦然的理由是:“夫谷取其可久貯也,今且旦暮需之,不若輸米便。鏹將易米以賑饑者,亦不若即以米準鏹之為便也”。[6]卷11《應變章一·贖罪》因為災荒時急需米粟賑濟,如果罪犯輸谷,災民還要把谷加工成米才能食用,處于饑餓狀態(tài)中的災民不一定有能力去完成這由谷到米的最后一動。但是輸米則可以直接食用了,救濟更加及時有效。當然,如果不是處于災荒之際,罪犯輸谷到倉庫備賑,那就需要輸谷了,因為只有谷才有利于儲藏。
盡管救荒時的輸粟贖罪制度強調(diào)要用糧食贖罪,但如果不是十分急迫,贖罪也可以用銀錢代替米谷。萬歷年間,山東督理荒政御史過庭訓上疏明神宗:“除真正人命強盜、重大事情,蓋不敢議贖外,中有斗毆殺人,而或系一時過誤,據(jù)法論遣,而原非永遠充軍者,該地方官酌量聽其出谷免罪;如無谷而愿出銀者聽,取本地倉庫收領繳布政司,以備賑濟之用”。[6]卷11《應變章一·贖罪疏》和糧食相比,雖然銀兩對于救濟災民沒有那么及時有效,但是有了銀兩,明朝廷就可以組織人員從豐收的地區(qū)買粟,這對于救濟災民也是大有裨益的。因此,有些官員主張罪犯在無谷可輸?shù)那闆r下也可以折色輸銀。
輸粟贖罪這一制度受到明代人積極的評價。萬歷朝山東督理荒政御史過庭訓即從三個方面論證了實施輸粟贖罪這一制度的合理性。首先,他認為如果罪犯被判決死刑或是被發(fā)配,在執(zhí)行前,罪犯會有很長一段時間在監(jiān)獄中度過,比如死刑要統(tǒng)一在秋后問斬等,這樣會給監(jiān)獄帶來一定的壓力,“然有論死而取決無日者,有論配而發(fā)遣無期者,眾心之忿未快,而囹圄之累日多。”如果實施輸粟贖罪,罪犯輸粟后被釋放,監(jiān)獄的壓力自然就會減輕。其次,“至軍徒發(fā)遣,騷擾幾遍合邑,中途逃脫,貽累又及他人?!本褪钦f,發(fā)配充軍等即使發(fā)遣了,還會可能產(chǎn)生逃跑等問題,罪犯根本沒有受到應有的懲罰,所擬的徒刑等就沒有實在意義了。因此,過庭訓說這是他不敢輕易發(fā)遣罪犯為軍徒的原因,“臣心竊傷之,概不敢輕擬問遣?!弊詈螅^庭訓還認為允許罪犯輸粟是給其一個做善事的機會,“且五流之法,總以冀其改過遷善耳。若愿輸粟,全活數(shù)百人,是亦改過遷善之機也”。[6]卷11《應變章一·贖罪》如此說來,罪犯輸粟贖罪救活災民就是做了善事,這一制度存在也就有其合理性了。
過庭訓對輸粟贖罪制度的稱道很有代表性,當時其他人對此評價也大致相似。然而也有些人卻認為輸粟贖罪是縱容犯罪,這是漢代輸粟贖罪制度形成以來一直存在的觀點。因為罪犯中難免有因為危害他人生命而犯下死罪的,而罪犯輸粟之后即可活命,所以,這一制度會讓人感到對于逝去的生命是極為不公平的,“死者冤地下,而彼得偷生,圣明之世,誠失之縱”[6]卷11《應變章一·贖罪》。針對這一觀點,萬歷時期吏部主事賀燦然如此反駁道:
然大都一金可活一人,籍其家的萬金或數(shù)千金,則可活萬人或數(shù)千人。以活萬人數(shù)千人之命,償一人之死,于救荒無策之時,竊謂一時之權,似亦可者。他如侵冒、舞文、武斷諸不法,而罪當流者,彼未嘗殺人,而籍其家可活千人,則何難一屈法也?故愚以為荒而贖,贖而僅于其最雄于貲者,似不為縱也。[6]卷11《應變章一·贖罪》
祁彪佳也贊成賀燦然的這一觀點:“賀公之議,擇最雄于貲者,贖其一二,便可活千萬余人,要亦偶為通變者耳。若其可以長常行,使上不費法,下得沾惠者”。[6]卷11《應變章一·贖罪》明代官員持有類似觀點的不在少數(shù)。萬歷朝劉世教說:“計一笞贖而所活倍之矣,一杖贖而所活更倍之矣。若鬼薪以上,則所贖一而所活者且十之而百千之矣。于法初無大屈,而于窮民則所濟博矣”;[12]崇禎朝禮部主事顏茂猷曰:“國有大荒,動系百萬人之命”,允許贖罪的罪犯入粟救贖未嘗不可,“蓋借一人以生千萬人耳”;[6]卷2《舉綱章二·今言》長洲令祁承認為,“雖屈法于一人,是實可議活千萬人之命也,故《周禮》十二荒政之一端也”;[6]卷11《應變章一·贖罪》戶部尚書李待問奏曰:“今災祲病民,流離死徒之際,寬一人即救數(shù)千百人之性命,故諸臣咸議及”;[6]卷11《應變章一·贖罪》明末潘游龍曰:“斯乃藏富郡國之策,即有饑歲,民無捐瘠,亦可以省朝廷蠲濟之費矣,于財計又豈無補乎?”[13]卷2《戶曹·救荒》正是因為這些明代官員看到了輸粟贖罪的積極作用,所以他們非常支持這一制度,如周孔教將“除入粟之罪”視作救荒的“四權”之一。[14]《荒政議總綱》弘治年間,都御使林俊看到“蓄積寡而盜繁”的現(xiàn)象,“乞敕省司招民輸貲入粟,補散官及抵罪。 情輕法重者,聽人贖,為常平本”。[3]卷上《人主》萬歷年間,張朝端在《常平倉議》中講到應該恢復常平倉,倉糧的來源之一便是將“每歲將道府州縣所理罪犯紙贖,實將一半糴谷入倉”。[13]卷2《戶曹·救荒》從這一意見來看,明中后期,可能已經(jīng)把贖罪收入的一半用于救荒。
明代統(tǒng)治者群體對輸粟贖罪制度給予很高的評價,肯定了其在救荒中所發(fā)揮的作用,更重要的是,后人能夠想到的輸粟贖罪所帶來的諸如司法不公、加重負擔、中飽私囊等問題,當時人們就有了充分的認識,并作出了積極的防范。由此可以看到,明代從建國之初直到最終滅亡的長達二百多年的歷程中,不斷完善的一整套荒政制度建設是很有亮點的,也是頗有成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