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雪松
一
裴小慶溫潤白嫩的手在剛子光滑的脊梁上游走的時候,剛子的手機不管不顧地響了起來。剛子打了個激靈,心里罵道,攪了老子的好夢!伸手勾住了床頭的手機。一個男人的公鴨嗓傳了出來。
起來,活兒來了!我叔,哦,八百壟那個王瞎子死了,你快去給他穿衣裳。
啥時候的事兒?
后半夜三四點鐘。麻溜兒的吧!
公鴨嗓的聲音沒了。剛子揉了揉眼睛,抓起褲子往腿上套。
剛子的眼前浮現(xiàn)出王瞎子穿著一身破舊的藍色中山裝在門口曬太陽的樣子。一個月前,八百壟劉廠長的老娘過世了,剛子和裴小慶去送喪時,王瞎子看見他和小慶下了神牛,還齜著滿嘴的黃牙沖他擺著枯枝般的手,嘴角流著白沫,咿咿呀呀地說著什么。
剛子像一條穿梭在海里覓食的鲅魚滿縣跑。他認識王瞎子。這個人其實不瞎,因為他會查卦書給人算命討酒喝,眼睛常年糊著一層眼屎,半睜不睜的,又會拉二胡,大伙兒都喊他王瞎子。
剛子一邊套褲子,一邊給裴小慶打電話。裴小慶說,隔道門打啥電話?又來活兒了?剛子說,八百壟有人死了,讓我過去穿衣裳。手機那頭沉吟了片刻,說,知道了。想著剛剛和裴小慶在一塊的情形,剛子的眼前晃了一下昨天裴小慶彎腰給他系鞋帶時,衣服里那對白白鼓鼓的帶著深溝的東西。身體的某個部位有些發(fā)熱,他給了自己一個嘴巴,提著褲子到洗手間將積蓄了一夜的廢物排出,這才吃力地將褲帶扣好,刷了刷牙,匆匆洗了把臉。就聽裴小慶在門外說,快點兒!
剛子推開門,裴小慶披頭散發(fā)闖了進去,將門啪地關上了。
剛子說,我到樓下等你。
剛子從電梯里出來,天上的星星沖他眨著眼。他掏出一根煙點著,身子靠著水泥桿等裴小慶。他和裴小慶搭伙吃這碗死人飯,已經(jīng)整整一年了。不過,他一個人吃這碗白飯,已經(jīng)整整五個年頭了。
有人管剛子叫入殮師,剛子就說,狗屁,日本電影看多了吧?就是個哭靈的,下下九流都算不上。
媽和爸離了之后,改嫁到連剛子也不知道的地方。剛子說,頭天晚上,媽還給他煮了幾個雞蛋放在他的被窩里。第二天一早,媽就不見了。也就是從那天起,剛子再也沒見過媽。那一年,剛子才十三歲。這一晃,又過了十三年。
剛子知道,媽離開,是因為爸在外邊有了女人。那女人剛子見過,長著蛇一樣的腰身。為了她,爸常常把媽打得痛哭流涕。后來,媽不哭了,就走了。爸想和那個女人過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除了他之外,女人還跟著別人,而這個人竟然是自己最要好的哥們兒。爸就把女人的臉用刀子給毀了,把好哥們兒的腰打折了,然后喝了個爛醉。酒還沒醒,爸就被公安局的人帶走了,被判了十多年,現(xiàn)在還在里面關著呢。
剛子成了孤兒。他自小得了小兒麻痹癥,走路像喝醉酒,出入靠兩根拐杖,東家一口,西家一頓的。剛子吃這碗飯最初是因為關大頭過世。關大頭是個鰥夫,沒兒沒女。他妹子對斜靠在門邊的剛子說,剛子,要不,你給你關大伯當孝子哭個靈吧,我給你一百塊。那個在城里上班的中年女人說著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百元大鈔。剛子覺得那百元大鈔像一只漂亮的閃著金光的蝴蝶。他咽了一口唾沫,說行啊姑。要知道,剛子長這么大,也沒見過這么大面額的鈔票。平時,他只靠撿點破銅爛鐵,攢個三塊五塊的。剛子將鈔票揣進懷里,挺起腰身,任憑女人將一根長長的孝帶扎在了腰上??粗P大伯的遺像,想著亡人在世時常把他叫進屋里讓他吃頓飽飯,還想認他當干兒子的情形,剛子的雙膝像被一股神秘的力量牽引,跪在了關大頭的靈前哭道,爸啊,我那苦命的爸啊……
剛子想起了自己的命,想起了自己入獄的爸,想起遠嫁他鄉(xiāng)不知所終的媽,哭得肝腸寸斷,淚如泉涌。因為他的表現(xiàn)好,關大頭的弟弟關二頭又賞了他一百塊。
這件事讓剛子腦洞大開,何不吃碗死人飯?人怕逼,馬怕騎,沒準兒,這就是他以后安身立命的本錢。兩天后,鄰村老八條死了。剛子拄著雙拐,進門就扔了拐杖,跪在靈前痛哭,爺啊,爺,我那心慈面善的爺??!老八條的孫子和剛子是小學同學,二話沒說,流著淚將剛子抱在懷里,給了他一百塊錢。
從此,剛子就留意附近的村屯,誰家有老人去世的消息。他像一只尋找獵物的豹,每天支棱著耳朵聽著鼓樂或者喇叭里傳過來哀樂聲。讓他信心大增的是,沒有一個主家將他攆走。每次,他總會收到或多或少的紅包,還能吃好幾頓白飯。以至于到后來,每有老人過世,不見剛子拄著拐杖的身影,人們總會覺得少了點什么,都會說,給剛子信兒了嗎?
剛子的生意越來越火。沒有人給亡者換壽衣,剛子就附帶干上了這個活兒。他腿腳不好,不過,他的手很靈活,總能給亡者快要僵硬的身子換上合體的壽衣。有時候,按不同的民族和風俗習慣,他也給亡者凈身洗面,這樣,就能多掙上比哭靈高上一倍甚至幾倍的紅包。
剛子的活兒做得風生水起時,他接到了一個來自火葬場的電話。打電話的是火葬場的整容師,他說,是剛子吧?我是咱們縣殯儀館的。我想給你提供咱們?nèi)h死人的消息,掙錢咱倆三七開。剛子說,太好了。整容師說,那好,你加我微信,咱們一天一結。
剛子利用第二天陪著主家去火化的機會,見到了那個胖胖的整容師。整容師說,剛子,錢不是一個人花的,我也知道,你這錢掙得不易,可你想想,誰的錢又掙得容易?你看看我,甭管亡者的容貌成了啥樣,我都得給人家打理得光光鮮鮮的。就是走形了,哪怕這個人都臭了,家屬有這個要求,我也得忍著。剛子,你就不要在你們村待著了,到鎮(zhèn)上吧,那樣,活兒跑起來方便。
聽了整容師的話,剛子就到離縣城不遠的溝幫子租了間房,每到整容師打電話給他的時候,他就租上神牛車,趕往出喪事的主家。東家的頭磕完了,就趕往西家。每次,他總會賺到不菲的紅包。一些愛開玩笑的人就逗他,說剛子你是坐鎮(zhèn)溝幫子,輻射全北鎮(zhèn)啊!
這時,剛子遇到了裴小慶。
裴小慶在出租房不遠處的電線桿下邊開著神牛跑出租,剛子常租她的車。裴小慶三十來歲,細面長身,離過婚,看著柔情似水,實則潑潑辣辣,像只收起棘的刺猬。時間一長,她和剛子熟了,就對剛子說,要不,你包我的車吧!我當你的專職司機兼保鏢,行不?沒等剛子回應,一股女人淡淡的香氣飄了過來,緊接著,他的嘴里就多了一根煙。
抽吧,軟包的。
哪來這么好的煙?
讓你抽你就抽。對了,我說的事,行不行?
行,當然行。除了油錢,一天給你一百,行吧?
兩人搭上了伙。有時候,遇到女亡者換壽衣,裴小慶就過來搭把手;如果主家忌諱剛子上手,裴小慶就自己干,掙的錢和剛子對半分。剛子不要,裴小慶就說,這咋行?活兒是你拉的,我總不能吃獨食吧!
兩人配合得挺默契,不知情的人就把他倆當成兩口子。每次聽人們這樣說,剛子就說,別瞎咧咧,這是我雇的司機。人們不再說什么了,裴小慶也不反駁,悶頭看她的手機。她的快手直播,粉絲有好幾千。現(xiàn)在,全縣幾十個鄉(xiāng)鎮(zhèn),幾百個村屯,差不多都有剛子的線人。剛才給剛子打電話的公鴨嗓,就是剛子在八百壟的線人,只是剛子想不起他是誰了。有時候,鄰縣誰家有事,也會找到剛子。因為裴小慶的快手直播,剛子也火了。沒有人知道裴小慶,但全縣玩快手的,沒有幾個不知道溝幫子網(wǎng)紅剛哥的。
剛子一開始不讓裴小慶拍自己。裴小慶說,只有紅起來,咱們的活兒才能越來越多。剛子一想也是,就不再阻止裴小慶了。
后來,裴小慶說,要不,咱倆合租吧,我?guī)湍阕鲲?,你就不用天天糊弄自己的肚子了。我看好了一個地方,有電梯……
裴小慶開著神牛過來,攙扶剛子上了車,然后,將一杯酸奶和一塊面包遞給剛子。
去哪兒?
八百壟。
誰老了?
王瞎子。
哦。
裴小慶打火,神牛沖出了小區(qū)。吃著面包,喝著酸奶,剛子的心里涌起一絲暖意。這女人,心真細哩。
裴小慶的個子高高的,剛子腿瘸,勉強能到她的胳肢窩。她不像別的女人留著長長的頭發(fā),她剪成了“不等式”,有時候穿著皮靴和迷彩服,看起來就像一個英姿颯爽的女民兵。裴小慶說,有我在,就沒人敢欺負你了。
早上的天氣涼,神牛車頂棚的霧氣凝成了水珠,向裴小慶的脖子滴落下來。剛子往前一躬身,將水珠托在手里。裴小慶說,你干嗎?剛子說,姐,我在幫你接露水。說著,展開手。裴小慶看到剛子手里的露水,扭過臉去,繼續(xù)開車。
姐,你咋了,不高興?
沒咋。昨晚上夢見那個死鬼了。
哦,要不,你就跟我過得了。
裴小慶一聽,撲哧樂了,說,小屁孩兒,你懂啥?
你不就比我大三歲嗎?俗話說,女大三,抱金磚呢!
咱倆啊,不合適。攢倆錢兒,市場賣豬肉的大菊,我給你介紹介紹。
我才不要呢,那屁股,像碾盤。
屁股大生小子,你不知道哇!
把我的腦袋磕碎了,我也養(yǎng)不起啊!
王瞎子,是不是當過老師?
是吧。八百壟劉廠長的老娘過世時,我聽見有人說,王老師給算的,熬不過這三天。咋的,你認識他?
不認識。我就是問問。
二
溝幫子地處咽喉要地,汽車、火車、高速,都從此路過。溝幫子的熏雞、水餡包子、干豆腐全國有名。
八百壟是一個生產(chǎn)小組,隸屬于溝幫子鎮(zhèn)丁家村。全村有二百來戶,幾百口子人,以手工瓢潑干豆腐出名。這幾年,年輕人都去了大城市,村子里老人多。剛子干上哭靈這個行當后,八百壟最少過世了二十個老年人。劉廠長的老娘過世時,剛子接了紅包去墻根撒尿,王瞎子在他身后笑,把剛子嚇了一跳。王瞎子說,人的命,天注定。我咋算,劉家老太君也熬不過昨晚上。剛子說,您老神算啊。那您算算您自己吧。王瞎子一笑,說,我現(xiàn)在是跑馬吃烤鴨——這把骨頭不知往哪兒扔了。剛子說,老爺子,活人可不能這么悲觀。你要有那天,我給你披麻戴孝扛靈幡兒。王瞎子說,我知道你小子,有你這句話就中。我沒兒沒女,到時候會有人跟你聯(lián)系的。這時,墻里傳來一個公鴨嗓的咳嗽聲,王瞎子閉上眼睛不說話了。一只蒼蠅在王瞎子布滿老年斑的臉上爬過,王瞎子拍了一下,蒼蠅懶懶地飛走了,消失在秋天金黃刺目的陽光里。
這才幾天啊,王瞎子也走了,剛子感嘆人生無常。神牛車顫了一下,停下來。裴小慶說,到了。
剛子的腳落地,覺得地硬邦邦的。抬眼看天,天上的星斗仍在,發(fā)出凜冽的寒光。他這才想起,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初冬了,大地結了凍。一顆流星拖著長長的尾巴在西天上滑過。剛子想,是王瞎子嗎?想起一個月前在這堵墻下撒尿的情形,他眼角有一滴冰涼的東西溢出。
剛子,你總算來了。公鴨嗓子在身后響起。
剛子扭過臉,見一個駝背的中年男人沖著他點了點頭,將一個煙頭擲在地上,踩滅。剛子覺得在哪兒見過他。男人見剛子打量他,指了指不遠處的劉廠長家說,忘了?劉廠長的老母親過世,給你發(fā)紅包的就是我?。傋酉肫饋砹?,當時,劉廠長給的是二百塊錢的紅包。駝子說,主家本來想給一百,他見剛子哭得跟淚人似的,就給多爭取了一百。他叫王金,是劉家的大知賓。
是王金叔?。∠肫饋砹?,想起來了。剛子和裴小慶一邊往里走,一邊說,老爺子啥時候走的?
王金說,我估摸著后半夜一兩點鐘吧。我過來的時候,身子還熱著呢,就趕緊給你打電話。說話間,剛子和裴小慶走進了王瞎子破舊的屋子。王金繼續(xù)說,我昨晚喝了點酒,后半夜肚子疼,起來解手,發(fā)現(xiàn)我叔屋里的燈亮著。我叔沒有子女,只有我這一個沒出五服的叔伯侄子。每天,我把飯菜給他做好,把炕燒暖。最近,我見他老打瞌睡,就讓我兒子給他做伴,可老人說他清靜慣了,不肯。我知道,我叔是不想麻煩別人。我見屋里亮著,就推門進去,結果,門沒閂,他蜷著身子倒在炕上,臉色青紫,人沒了。
剛子伸手摸了摸老人的身子,果然還有余溫。他對王金說,看來老爺子是心梗。你看看,他頭朝里,一定是發(fā)現(xiàn)自己的病發(fā)作了,想去夠炕頭的救心丸。可藥沒夠到,人就沒了。果然,在老人的炕頭,有一個被打翻的木盒子,一瓶拔開塞子的救心丸散落在老人的手邊。剛子跪在老人的身前,磕了兩個頭,問王金,叔,怎么沒給老人穿衣裳?。客踅鹫f,我叔生前特意交代過,讓你來給他洗個澡,再穿壽衣。剛子想起了亡者生前跟他說過的話。
水準備好了嗎?剛子說。
準備好了,給你打完電話就燒了水。王金說。
剛子上炕,為亡者寬衣。老人瘦成了一把骨頭,松松垮垮的內(nèi)衣很快被扒了下來,露出骨瘦如柴的身子。
剛子在炕上忙活,裴小慶看著墻壁上的相框,相框的旁邊掛著一把暗黑的二胡。王金拎著水桶走進來,裴小慶問,你叔以前當過老師?王金說,當過幾天,后來不知為什么,被開除了。我叔就由老家把戶口遷到了咱村。裴小慶說,你叔他家住在哪兒?王金說,五十里外的哈達戶梢,他在那兒教過幾天學。你認識我叔?裴小慶說,哦,不認識,我是看他年輕時的穿戴像個老師。
剛子下了地,和王金一起把老人的身子輕輕平放在一個長凳上。剛子抬眼,見裴小慶還在那兒盯著相片看。相片里是個穿著中山裝,口袋里插著一根鋼筆的中年男子,他的懷里抱著一把二胡。剛子看了看死者滿是滄桑的臉,又看了看墻上的相片想,時光真是把殺豬的刀??!
王金在一邊翻箱倒柜找死者的壽衣。剛子將毛巾泡在水里,輕輕地在老人的身上擦拭著。老人的身子瘦到了極致,他的肚子癟癟的,因為兩邊高高聳起的肋骨,使得這里形成了一小塊凹地。怪不得老人沒有凈膛屎,腸胃里空空的,哪有東西可泄?王金將一個包裹放到炕上,說,我叔有好多天不好好吃飯了,餓了就喝點開水。你看,昨晚我送過來的飯菜,他動都沒動。果然,一旁的炕桌上,擺著兩個饅頭,一碗白菜燉豆腐。
看來,老爺子得病不是一天兩天了。剛子說。
王金說,我叔就這體格,自打我認識他,他就病蔫蔫的。我讓他到醫(yī)院檢查檢查,他說,到了醫(yī)院,沒病也讓他們檢查出毛病來了。
剛子說也是,悶頭繼續(xù)給老人擦洗。王金出去了,剛子腿腳不便,就喊裴小慶過來幫忙,將老人的身子轉(zhuǎn)過來。裴小慶遲疑了一下。剛子說,人死了,沒那么多忌諱。裴小慶走了過來,目光投在王瞎子的尸體上。
裴小慶的手略微遲疑了一下,在王瞎子身上摩挲著,配合剛子,將王瞎子的身體翻轉(zhuǎn)過來。一條蜈蚣一樣的傷疤蜷曲在王瞎子的肩背處,張牙舞爪的樣子,似乎想從這具身體上掙脫下來。剛子見裴小慶咬了咬嘴唇,兩串淚珠滴落在王瞎子干癟的肚腹上。
剛子說,姐,你咋還哭了呢?裴小慶說,我看見老人死的時候這樣,難受。剛子說,老人沒兒女,這樣死,也算是他修來的福分。真要癱在炕上了,誰來侍候?裴小慶說,也是。
兩人忙碌了十幾分鐘,這才里外三新,將王瞎子的壽衣穿好。特別是鞋子,穿了好半天才勉強穿進去。剛子特意看了看這雙鞋。這雙鞋是千層底黑布鞋,里面墊著鴛鴦戲水的紅鞋墊。那對鴛鴦繡得活靈活現(xiàn),裴小慶抽出來看看,說,這活兒做得真好。剛子打開窗戶,說,老爺子,衣裳穿好了,您老就順順當當走吧!
一股冷風透窗而入。剛子對窗外的王金說,叔,你快給趙六子打電話,放喇叭吧。
王金說,我剛剛打過,趙六子馬上就來,快到了。
三
趙六子是溝幫子社區(qū)的殯葬指導。他有播音喇叭,誰家有人過世,第一時間就會通知他。他帶上播音設備,將喇叭安放在屋頂播放哀樂。他同時也扎些紙活,帶人給亡者家里縫制孝袍孝帽。他和鼓樂班都是剛子的合作伙伴,誰家有老人過世,總是第一時間彼此通知對方。
身材矮胖、紅光滿面的趙六子帶人過來了,很快,哀樂就在八百壟上空響起。這時,天已經(jīng)亮了。聽到哀樂的鄉(xiāng)親們,三三兩兩地趕過來幫忙??礃幼?,王瞎子活著的時候,在村里的人緣還不錯。也有可能是看王金的面兒。很快,屋里屋外,擠滿了人。
劉廠長也過來了。劉廠長鞠了三躬,轉(zhuǎn)到王瞎子腳后,摸著那雙布鞋,表情凝重,眼淚掉了下來。王金說,舅,你咋了?劉廠長說,看到這雙鞋子,就想起我媽。這雙鞋是我媽做的。劉廠長說著,在剛子肩上輕輕拍了拍,轉(zhuǎn)身出去了。
王金和媳婦忙著用草紙將屋里的鏡子、相框等發(fā)光的物件蓋住。剛子說,叔,老人安置好了,就差入殮了。你看,我們是不是該撤了?剛剛接到一個電話,有個老太太過世了。王金拉著剛子的手說,剛子,你不能走,我叔臨終前特意囑咐,讓你幫著發(fā)送他。錢好說,你張個嘴兒,我絕不討價。王金說著,伸出一只手,中不?剛子看了看一旁接電話的裴小慶,有些遲疑。王金又伸出一只手,說,一人一只手,行了吧!不過,你得全程陪送。剛子知道,一只手就是五百,兩只手就是一千。剛子想起王瞎子跟他說過的話,說我那份就不要了,給她一只手就成。王金說,這哪兒成?一人一只手。走,吃飯去。
吃飯的地點就在劉廠長家。幾口熱豆腐落肚,剛子和裴小慶覺得身上暖和了許多。兩人的筷子一齊伸向豆腐里的一條鲅魚,剛子不好意思地看看裴小慶。裴小慶說,翻你的鲅魚眼,看啥看?剛子就笑,鲅魚眼?那我就是鲅魚了。姐喜歡吃就行。裴小慶說,別貧嘴了。這樣吧,跟主家再說說,咱們到老太太那兒哭兩嗓子就回來。這樣,你的信譽也不會打折扣。剛子說,也中,待會兒我再試試看。
剛子一邊吃,一邊打量劉廠長的這間屋子。這間屋,是劉廠長的老母親住過的,剛子對這兒并不陌生。剛子吃完了飯,抹抹嘴,和裴小慶一起站在柜前看墻上的照片。上次來這里的時候,相框被翻置了過去。
剛子的目光被一張黑白相片吸引了。相片中,一個年輕女人抱著一個女孩兒坐在一把椅子上,她的旁邊,是一個十幾歲扎著紅領巾虎頭虎腦的男孩兒。
這是我媽,這是我妹妹,這是我。
剛子扭過臉,見劉廠長背抄手站在他身后。
老太太年輕時真漂亮。
那可不?我媽年輕時是鎮(zhèn)上的一枝花兒。她的手還巧呢,你看,王叔的裝老鞋就是我媽給做的。
劉廠長說著,背抄手走了。剛子心說,劉廠長真是孝子,看見母親在世時給王瞎子做的鞋,睹物思人,掉起了眼淚。
裴小慶的目光也被吸引過去了。
剛子看了看相片中劉廠長年輕的老娘,皺了皺眉,指著相片中的女人說,姐,我怎么覺得,你倆有點像呢?裴小慶說,是嗎?剛子說,你仔細看看。劉老太太拍這張相片時,年紀應該和你現(xiàn)在不相上下。裴小慶說,你凈胡說,我們倆咋能相像呢?嘴上這樣說,腹腔里卻似乎伸進了一只無形的手,在她的心房上捏了一下。
別說,除了發(fā)型不一樣,眉眼還真有些相像。怪不得,劉廠長剛才看見我時,上下打量我。
對不?我說得沒錯吧。姐,看來,王瞎子和劉老太太平時關系不錯,要不然,劉老太太怎么可能給他做壽鞋呢?
界壁兒住著,做雙鞋有啥?
劉老太太一定是看他一個人可憐。
兩人找到王金,說去另一家磕個頭就回來。王金想了想,說,快去快回,這兩天有了活兒你該接就接,完了,快回來。剛子說謝謝王叔,便和裴小慶去了。
路上,裴小慶沒吱聲。剛子說,你說,王瞎子和劉廠長老娘過世,前后剛剛一個月,這可真巧。裴小慶說,這有啥巧的?人上了年紀,就是熟透了的瓜,指不定啥時候就落了秧。全縣幾十萬人,哪天不死個十個八個的?王瞎子他侄兒不是說了嗎,有活兒讓咱們先接著。
剛子現(xiàn)在的活兒越來越多,有時候多得推不開門。因為活兒多,他才包了裴小慶的神?!,F(xiàn)在,每個月除了給裴小慶的車錢和殯儀館的分紅,還能剩下一半兒。市場賣凍豆腐的趙大強讓他攢倆錢娶個媳婦,他說,我這腿腳,就是有了錢,也沒有女人會看得上。還不如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剛子這樣說,心里也涌起悲涼。用自己的腦袋和膝蓋掙點死人的錢,好說不好聽。雖說沒搶沒偷,可他心里知道,主家也都可憐他這樣一個殘疾人,沒人跟他計較罷了。
啥叫男女?啥叫愛情?剛子只是在電視上看到過。他和裴小慶之間,算不算愛情呢?
自打包了裴小慶的神牛后,很多人對他的看法有了改變。他坐在趙大強的冰柜前喝啤酒,趙大強就逗他,說,剛子,摸手沒有啊?他臉一紅,摸啥手?摸誰的?趙大強說,別不好意思了,我都看見了。你的私人司機兼保鏢裴小慶唄!那娘們兒長得挺俊。他說,人家裴小慶是個健全人,能看得上我??!趙大強說,那可不一定,蛤蟆瞅綠豆,對眼兒。再說了,我都看見了。剛子說,人家扶著我下車,那叫啥摸手啊!別拿我開涮了。趙大強的胖媳婦在一旁說趙大強,你啊,別在這兒唱戲教徒弟了。自己咋回事兒不知道啊!趙大強就不言語了。
剛子聽說,趙大強因為人長得磕磣,他爹扛大包給他掙彩禮錢,在火車站被火車軋死了。剛子心說,趙大強的命比我好多了,我也有爸,可我爸進了班房。我也有媽,可媽拋下我再也沒見。那天,剛子破天荒喝了三瓶啤酒,最后喝斷了片兒,第二天耽誤了四個活兒。
事后,剛子想,可不能再喝大酒了,出了事兒咋辦?更主要的是耽誤活兒??!趙大強說得對,多攢錢,娶媳婦。等攢個差不離了,他就把卡全交給裴小慶,向她求婚。他要用實力告訴她,他不是只癩蛤蟆,他是只金蟾。
每天,看著裴小慶挺著窈窕的腰身在自己面前轉(zhuǎn)來繞去,剛子就想,這才是上天送給我最好的禮物。早早晚晚,你是我的。此刻,看著裴小慶白瓷一般細膩的脖頸,剛子不由得想起凌晨那個夢。他暗暗打了個響指,加油!
車子顛了一下。
裴小慶說,到了。
四
死者姓秦,有個好聽的名字,叫秦月娥。剛子認識這個老太太,老太太退休前是賣票的,年輕時會唱京劇。
哀樂聲已經(jīng)從老太太家的窗戶傳了出來,門開著,老人穿著壽衣躺在長凳上。剛子一進門就跪下了,鼻涕眼淚滂沱,說奶啊,奶,孫子給您老磕頭了。西天路上,一路走好!
一個身披孝衫的女人走了過來,說,行了行了。一個男人將剛子拉到一邊,將一個包好的紅包塞進剛子手里。剛子打開一看,一百。男人說,老太太沒啥近人,兒子在美國,電話打不通。錢不多,別嫌少。剛子說,不少,不少。
披孝衫的女人是秦月娥的干閨女。剛子見到這個女人覺得眼熟,想了半天,才想起來,她沒事就往快手上傳視頻,有時候也開直播,賣一些減肥產(chǎn)品。裴小慶似乎和她很熟,叫她杜姐。
杜姐告訴裴小慶,早上,她在家做飯,她干媽的對門老符打來電話,說老太太的狗一邊撓門一邊叫。老符聽聲音不對,就去敲門??砷T關著,老太太也沒過來開門。老符覺得事情不好,就給她打電話。老符媳婦和她是一個旗袍隊的,她特意交代過他們,幫著照看點干媽。她趕過來打開門,見干媽綰了個扣子,自己吊死在床頭了。床邊是一張她和老伴年輕時扮演鐵梅和李玉和的劇照。杜姐紅著眼睛說,我干媽昨天還好好的,咋這么想不開呢!都說養(yǎng)兒防老,可兒子遠在美國,平時打點錢過來,這有什么用?
秦老太太過世,左鄰右舍都趕過來給老太太磕頭行禮。人們發(fā)現(xiàn)剛子,都剛哥剛哥地叫著。也有叫他熱門神器的,拍他的視頻。很快,剛子就在快手上發(fā)現(xiàn)自己哭喪的視頻,而這時,他還沒走出秦老太太的房間呢。
樓道里,剛子遇到一男一女。男的說,秦老太太心眼兒好啊,昨天還和我在樓下聊了半天呢。她說她兒子快回來看她了,孫子也來。怎么說沒就沒了呢?女的說,人上了年紀,身子骨兒脆??!你聽沒聽說,八百壟的王瞎子也老了?男的說,啥時候的事兒?女的說,今天后半夜。男的說,我知道王瞎子為啥走了。女的說,為啥?男的說,還不是年輕時那點兒破事。見裴小慶扶著剛子走下來,男的就不說了,和女的一塊笑著跟剛子打招呼,大網(wǎng)紅來了!今天幾個活兒???剛子認識這個人,就沖著他點了點頭。女的說,剛哥啊,看你這猴急的樣子,好像盼著死人似的。剛子說,這話兒說的,我又不是無常鬼,寧可不吃這碗飯,我也不盼誰家死人。剛子沖著他倆笑了笑,和裴小慶走出了樓道。
姐,我怎么聽剛才那男的和女的說,王瞎子死,和年輕時什么事兒有關?姐,你說,會不會是風流韻事?剛子問裴小慶。
我哪兒知道?你去問王瞎子吧!
裴小慶將車門啪地關上。
剛子心說,這娘們兒怎么了,我哪句話說錯了?
不知道為啥,裴小慶今天的情緒似乎不在狀態(tài)。到了八百壟,裴小慶把剛子扶下車來,說,我有點不舒服,先回去了,你快完活兒就給我打電話,我來接你。沒等剛子說話,她就開著神牛走了。剛子心想,可能是今天起得太早,沒休息好。
鼓樂喧天,靈棚搭起來了,大門外,樂手們鼓著腮把《大悲咒》吹得正歡。剛子想,王金真夠意思,一個快出五服的叔伯侄,居然請來了鼓樂班子為王瞎子送行。
王金見他來了,說剛子,快來,就差你了。除了出殯時扛幡,你啥都不用干,坐著就行。說著,將一襲孝袍披在剛子身上。剛子知道,自己現(xiàn)在完完全全成了王瞎子的兒子。王金說,剛子,我哥一個兒,有爸有媽,這靈幡兒,我都扛了兩回了,再扛,就得把我壓吐血,一輩子也翻不過身,只好有勞你了。剛子說知道,你放心吧。他從口袋里掏出五十塊錢,來到賬桌前,把禮上了,然后,坐在王瞎子的靈前替死者回禮。有吊唁的人磕頭,他就回磕一個頭;有行禮鞠躬的,他就回鞠個躬。
王瞎子的相片已經(jīng)被翻了個兒,那把二胡孤零零地掛在墻上。剛子又看了看蒙著臉的王瞎子,似乎看到一只無形的手在拉二胡的胡弦。剛子想,王瞎子明明是個教音樂的老師,是什么原因被學校開除,從哈達戶梢跑到這兒來了?看來,王瞎子是個有故事的人。哈達戶梢也在他們這個縣,剛子去過幾次。剛子想,等下次再去,一定打聽一下王瞎子。
這時,來了一個五十多歲的女人。女人跪下,哭著說,哥,我知道你走了。后半夜,我夢見你過來看我了。女人是王瞎子的妹妹。女人磕完頭,走到王瞎子的遺體前掀起了蒙臉布。看著王瞎子鐵青的臉,她的淚水滴落下來,說哥,你這輩子孤苦伶仃,沒享過一天的?!,F(xiàn)在,解脫了。下輩子心明眼亮,別再迷了心竅。劉廠長背抄手走了進來,女人這才不哭了,抹了把淚,抓起炕上的煙卷抽起來。劉廠長說,姨,你來了?女人點了點頭,說,你媽還好嗎?我有幾年沒見她了。劉廠長坐在女人身邊,說,我媽老了。
老了?啥時候的事兒?
上個月初八。
劉廠長轉(zhuǎn)身出去,女人嘆息一聲,猛抽幾口煙,繚繞的煙霧遮住了女人布滿皺紋的臉。
中午吃飯,剛子和幾個吹鼓手坐在一桌。這些人和剛子都熟悉,他們彼此都是對方的線人。剛子給他們敬酒,幾杯酒落肚,一個叫李金財?shù)恼f,別看王瞎子是個老光棍,可人家的喪事辦的,要啥有啥,一點兒不比有兒有女的差。另一個叫周海的說,王瞎子這些年沒攢下啥,可你看他這院子,這房子,就快動遷了,得值多少錢?李金財說,話可不能這樣說,王金對他不錯,像親叔一樣。周海說,這王瞎子可不是個簡單人,多才多藝,當年在哈達戶梢可有一號。他拉的二胡獲過省里的大獎,我姑就是他的學生。只是不知道他為啥被開除了,后來還把戶口遷了出來。
為啥?我給你們說說。
大伙回頭,披著孝袍的王金走了過來。
我叔就是窮怕了。那時候,他在學校當老師,只拿著隊里的工分??晒し值桶?,到年終,還欠著隊里的。后來,看見我爸當瓦工,一天能掙兩塊錢,他就跑過來跟著我爸學瓦匠了。誰想到,教師現(xiàn)在的待遇這么高,當年和我叔在一起的老師們,二十年前就轉(zhuǎn)了正,還有退休金。這就是命吧。
大伙聽王金這么說,都悶頭喝起酒來。
五
直到王瞎子出殯落土,裴小慶才開著神牛來接剛子。
裴小慶說,她發(fā)燒了,在床上躺了兩天。剛子打量裴小慶,果然面露憔悴。一見面,裴小慶就對剛子道歉,說耽誤他掙錢了,把這個月的工錢扣幾百。剛子說,誰還沒有個病災?上次,我腸炎犯了,你不是半夜頂著大雨把我背下樓送醫(yī)院去了嗎?干脆,把我這份都給你,咱倆搬一塊住得了。剛子說著看看裴小慶。裴小慶推了他一下,想啥呢?我是結過婚的人,你還是一朵花沒開的小伙兒呢!這話,不許再說。
剛子知道,裴小慶是嫌他殘疾。他拍了拍腿,心說,前世是造了啥孽,活成個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兒。裴小慶見剛子低下頭,就說,剛子,姐說的都是實話,遇到合適的,姐一定幫你介紹,你把錢攢足了就行。這次,剛子沒說話。他知道,裴小慶的心里容不下他,一定有別人。誰?以前打她的男人?一定得找個機會,看看那個男人長啥模樣。可她男人是誰,住在哪兒,要想找到,好比大海撈針。
這天中午,剛子又到趙大強的冰柜上吃飯。趙大強戲謔地問剛子摸裴小慶的手沒有,被剛子給懟回去了。剛子說,我是不如你啊,沒費勁就當?shù)N腋嬖V你趙大強,自己眼睛臟,就把別人看成一堆破爛。趙大強被噎,愣了半天,說你吃槍藥了?這么大的勁兒!你把裴小慶當仙女似的供著,我們可不供著她。她那點破事兒,就你不知道吧!
啥事?剛子放下手里的啤酒瓶。
你只知道裴小慶是離過婚的,可你知道她為啥離婚?
男人打她,她受不了,才離的。
為啥打她?
不知道。
她婆家是西沙河的老侯家。她男人叫侯三,開大掛的。有一天,侯三在飯店里和別人吃飯,聽說他媳婦當學生的時候就不正經(jīng),被老師搞大了肚子,引產(chǎn)后刮壞了子宮,不能生育。
有這事兒?
當然有。侯三回家拿菜刀砍她,她拿胳膊一搪,菜刀砍在手腕上。
你聽誰說的?
別問我聽誰說的,你就回家看看,她手上有沒有疤?
剛子將啤酒灌進嘴里,來到一旁的肉攤,說,給我來五十塊錢排骨。
晚上,剛子看著裴小慶燉排骨。裴小慶說,你咋沒讓賣肉的給剁現(xiàn)成的?剛子說,我忘了,你剁吧。裴小慶就剁排骨。剛子說,把袖子擼起來啊,小心濺一身骨渣兒。裴小慶拿著刀,手上已經(jīng)沾上了油,剛子就拄著拐杖過來,挽起了她的袖子。果然,在右腕上,發(fā)現(xiàn)了一條蚯蚓長的疤痕。吃飯的時候,剛子故作不經(jīng)意地問,姐,你腕上哪來那么長的疤?。颗嵝c遲疑了一下,說,男人砍的。說完,就不再說話。剛子的心像被麥芒扎了一下,盡量掩飾著臉上的慌亂,說,姐,還是你做的菜香,自從咱倆搭伙一塊吃,我都胖了好幾斤。裴小慶往嘴里扒拉飯,說,剛子,你是不是聽別人說什么了?剛子忙說,沒有。對了,姐,你娘家在哪兒?裴小慶說,元角寺。剛子說,聽說過,大山溝,沒去過。裴小慶說,爹媽早搬出來了,老家也沒啥親近人,有年頭沒回去了。
晚上,剛子翻來覆去睡不著,趙大強的話一直在他耳邊嗡嗡響著。
這天,裴小慶“來事”,肚子疼,剛子就另包了一輛神牛。今天的活兒不少,開神牛的叫劉保平,說,怪不得你包裴小慶的車,你這一天除了給我的車錢,凈賺三百塊啊。剛子說,保平哥,你就別拿我開涮了,好人誰干這個?劉保平說,沒偷沒搶,咱掙的也是血汗錢。剛子,別看平時咱倆交往不多,可我佩服你,是這個。說著,挑起了大拇指。
我還佩服一個人。
誰?
你認識。
我認識?
不賣關子了。裴小慶,我同學。
裴小慶是你同學?
如假包換。不但是同學,小學五年級時,我倆還是同桌呢!
保平哥,那你是哪兒的人?。?/p>
我是鮑家鄉(xiāng)元角寺的。不過,那所小學校早沒了。
剛子心說,裴小慶沒說謊,還真是元角寺的。剛子說,保平哥,反正今天也沒啥活兒了,我請你吃飯吧。劉保平說,中。
酒菜擺好,剛子說,保平哥,說說小慶姐唄,為啥佩服她?劉保平說,論聰明勁兒,裴小慶完全可以考上高中,就在她準備沖刺中考的時候,家里發(fā)生了一件大事。她爸在山上采石頭,撤啞炮的時候,被炸斷了一條腿。家里的天塌了,裴小慶就回了家,當男孩子使。后來,就嫁給了我們班上的同學。
你同學?
是啊,我同學,西沙河的侯三,幾年前搬出元角寺到他舅舅家那個村落了戶,養(yǎng)了輛大掛。
劉保平說到這兒,將一杯酒灌進肚子里,剛子的心也跟著懸起來。
小慶命苦?。『钊_大掛,在外省把人給撞了,逃逸后讓人逮住判了好幾年,賠了十幾萬,還從我這借了五千塊呢。裴小慶就開著神牛,把攢下來的錢替他還饑荒。前幾天,才把欠我那五千塊錢還上。
她……不是離婚了嗎?
誰說不是呢!我佩服她也就在這個地方。按理說,他們是自己處的對象,感情會非常好,可侯三嫌她不生孩子,硬把婚離了。
小慶姐好好的,咋就不能生孩子?
那誰知道?沒準兒,毛病在侯三身上呢!我讓侯三去檢查,這小子說啥也不去,沒過多久,就出事了。
事情沒那么簡單吧?不能生孩子,男人就和她離了婚?
還能有啥?小慶外表溫溫柔柔的,卻有個火爆脾氣。有一年暑假,一個老師喝醉酒對她動手動腳。她當時正在割豬草,一鐮刀,差點沒把老師砍死。老師嚇得醒了酒,沒多久,就不干了。打那兒以后,就再也沒見過這個人。像小慶這樣的好女人,不多嘍。
跟劉保平吃完飯,剛子回到住處。裴小慶剛剛直播完,對剛子說,我有一萬粉絲了,我想掛個小黃車,賣點啥東西,這樣,就能多掙點兒。
剛子坐在椅子上,從口袋里掏出一個電動理發(fā)器,說,姐,給我推個頭。
裴小慶走過來說,你不是說想把頭發(fā)留起來扎個小辮子嗎?剛子說,扎啥小辮子,還是光頭好。
裴小慶笑了,咋,想當和尚?
裴小慶說著,將毛巾圍在剛子的脖子上。
剛子說,姐,從下月起,掙的錢,咱倆二一添作五。
裴小慶的手停了下來,說,咋想起跟我平分了?不想攢錢娶媳婦了?
剛子說,娶啥媳婦,就我這樣,誰跟?
那可不一定。
裴小慶說著,打開開關,理發(fā)器就在剛子的頭皮上耕耘起來。聽著理發(fā)器發(fā)出沙沙沙的聲響,剛子的眼睛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