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月潮
差不多有兩個多月,我和媽媽沒說一句話。
這兩年,我的心再也安生不下來,和媽媽成了水和火一般,在同一個屋檐下,火是火,水還是水。我成天噼里啪啦地弄出滿屋子聲響,媽媽像潭深水,再大的風(fēng)也頂不起一絲浪。媽媽待在屋子里,跟黑夜里的老貓一般,人像根本不在屋子里,卻又滿屋子到處都在似的。被媽媽無比真實而又虛無的氣息裹著,我一直想沖出這種氣息的包圍,時常制造出一屋子的動靜,想過上鬧哄哄的煙火日子。
我內(nèi)心像點著了浸足了油的火把,燒著了就再也歇不下來。我不停地折騰著,直到自己變成灰燼。
第一次帶楊火回家,進門時媽媽正從房間出來。一見有生人,媽媽忙踅回身,躲在房間里再也不肯露面。媽媽一點不給面子,當(dāng)著楊火的面,我覺得自己的臉掉在地上,叭一聲摔碎了。我心里生媽媽的氣,氣鼓鼓地喊,你出不出來見人都沒事,反正我是楊火的人,我要跟楊火結(jié)婚過日子。
我喊得有些無恥,自己都感到害臊,我跟楊火還遠沒到談婚論嫁的地步。我和媽媽在賭一口氣。
我跑到廚房,丁零當(dāng)啷地做起飯。剛開始楊火在廳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很快楊火就自來熟了。我耐心地做好了一頓飯,把飯菜端上桌,招呼楊火吃飯。
楊火瞄了一眼媽媽的房間,房間里沒有一點動靜。楊火沖我咧了咧嘴,坐上桌子大吃大喝。楊火自覺地配合我演戲。我跟著楊火學(xué)猜拳劃令,我喝白開水,楊火喝高度白酒,把家里鬧翻了天。
看著時不時沖我眨眼的楊火,我忽然覺得,我和楊火是在過日子,過熱氣騰騰的日子。我心里暗自打算和楊火盡快成家。
媽媽不喜歡生人,這么多年來我家還沒進過一個生人。媽媽從小就不許我?guī)瑢W(xué)回家,那些教過我的老師,他們第一回敲不開我家的門后,就再也不到我家來家訪了,而是單獨把媽媽叫到學(xué)校面談。媽媽不允許我和她之外的第三個人踏進家門。
家中要換煤氣,媽媽就把空罐子晾在門外。送煤氣的師傅到了,隔著門喊一聲,媽媽就小心地把門拉開一道縫,從狹小的門縫里遞過早已備好的錢。送煤氣的師傅接了錢,門立馬合上了。送煤氣的師傅重重的腳步聲消失在樓梯的拐角處,媽媽才飛快地打開門,拎起煤氣罐進門,身后的門又立馬合上了。
媽媽和我,都跟外頭的世界隔著一道厚重的門,這道門誰也打不開。
媽媽上班去了,丟下我一個人孤單地在家。我時常貼在門后,聽著樓梯上上下下的腳步聲。那個重如石頭的腳步聲是頂樓胖子叔叔的,他總是噔噔噔地上下樓。那個走路拖沓的是六樓阿姨,她說話也拖聲啞氣的,像是沒把話說完。那個腳步脆脆的是樓上的馬姨,馬姨說話也脆生生的。她有事沒事喜歡找媽媽和我說話。
馬姨上下樓時常碰見媽媽,她一邊打著招呼一邊扯著閑話。媽媽誰都不大搭理,唯獨同馬姨能說上幾句話。
媽媽走路悄沒聲息的,像只貓。如果媽媽不說話,從別人身邊走出老遠,別人才察覺到,回過頭瞅瞅空空的身后,驚問,剛才走過去的是冬梅嗎?
是啊,她怎么忽然到前頭了?被問的人也反過來驚問。
媽媽是個不打眼的人。
媽媽離人遠遠的,隔著山隔著水,中間還砌著一垛墻。媽媽好像有意把自己孤立在人群之外,跟人拉開距離。誰家的事媽媽也不去摻和,活得像個局外人。媽媽躲著人,卻躲不開人的一張張嘴。媽媽成天被人掛在嘴邊,他們都弄不懂媽媽過著怎樣一種奇怪的生活。他們胡亂地想著,猜著,一個沒了男人的女人到底咋過日子?
關(guān)于媽媽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很多,一陣風(fēng)刮跑了,一陣風(fēng)又送過來了。很多時候,人們一點也不避諱我在場,好像專門講給我聽。我從不當(dāng)傳聲筒,媽媽也從不問我外頭的事。我不敢在媽媽跟前挑事,外頭聽來的許多話只好憋在心里。媽媽好像壓根不是我們眼前這個世界的人。外面的人都說爸爸走后媽媽性情大變,好像這世上誰都欠著她似的。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來到這世上的,從我記事時就不見爸爸,媽媽一手把我拉扯大。媽媽從沒在我跟前提起過爸爸。外頭人都說我爸生得好,我爸愛唱愛跳愛笑,唱得好,也跳得好。那一張笑臉不知迷住了多少女子的心竅,總有許多女子和我爸暗地里扯不清。閑話像針一樣狠狠地扎進媽媽的心坎里。媽媽自然容不下爸爸身邊的那些女子,時常跑去攆著那些女子罵。媽媽丟盡了爸爸的一張臉,一時和爸爸鬧得很僵。爸爸在廠里再也沒臉待下去了,身影從廠里一晃不見了,再也沒露過面。和我爸一塊不見的還有廠里的好幾個女子。那幾個女子的家人一塊兒來找媽媽要人,說爸爸拐騙他們的女兒。媽媽說,我還想找你們呢,你們養(yǎng)的女兒不要臉,合伙把我男人拐跑了。
爸爸跑出去那年,我才一歲出頭,還沒學(xué)會說話。我說話晚,磕磕巴巴說話時,都好幾歲了。我不懂自己為啥只有媽媽,沒有爸爸。我的爸爸去哪兒了?沒人說得清。有人說他南下去了廣東,也有人說在上海的街頭看見他跟幾個女子一塊賣唱……各種關(guān)于爸爸的小道消息滿天飛,沒有人去辨別真假,這只是大家口頭的一種即興傳播而已。我的世界只有媽媽。媽媽上班去了,只好把我一個人關(guān)在屋子里。我很聽媽媽的話,待在屋里,哪兒也不去。白天我隔著鐵皮門聽鄰居們上下樓的腳步聲。我對單元里每個人的腳步聲都熟得很,熟到哪家來了生人或親戚,一聽腳步走到哪層樓停下我就曉得了。聽上下樓的腳步聲一直是我小時候生活的一部分。
晚上媽媽上夜班,讓我早點上床睡覺。天剛擦黑,我就爬上床,在窗外各種混雜的聲音里迷迷糊糊地睡過去。有時一覺醒來,天已大亮。
從小到大,我心里都盼著自己也有個爸爸。一覺醒來,爸爸就立在床頭。
許多年來,每天大清早,我一睜開眼,看到的是從窗簾透過來的麻麻亮光,我的床前空無一人。
我和楊火鬧得太過火了。狠狠折騰了好幾個小時后,我才把楊火送出家門。我關(guān)上門,一轉(zhuǎn)身,媽媽倚在房門旁靜靜地望著我。我有些心慌,頭一回帶生人回家——楊火跟媽媽是生人,卻是我相中的男人,遲早要走進這個家門的。我忽然覺得自己做得一點不過分,雖然這個家許多年沒進過一個男人。媽媽始終不肯讓男人進家。我七八歲時,有次半夜醒來,身邊忽然不見了媽媽。我伸手一摸,被窩冰冷,屋子里漆黑一團。我害怕起來,仿佛媽媽走了再也不會回來。城里的夜早就靜下來了,窗外有風(fēng)刮動樹枝的聲音。我張開耳朵,忽然聽見客廳里媽媽壓低的語音。我心里高興起來,媽媽沒有離開我,媽媽還在屋子里。我縮著手腳下了床,踮起腳尖摸到房門邊。一團黑影抵在門上,媽媽憋著嗓子說,你走,快點走!我不會開門的,也不會見你。你想見點點?這些年你對得住點點嗎?點點剛扶著墻學(xué)走路,你就狠心拋下她……
我心一緊,這個門外的人跟我有關(guān)。他應(yīng)該是爸爸。在外浪蕩了許多年,他回來了。
爸爸。我差點叫出聲。我緊咬著嘴唇,不發(fā)出一點聲音。我把嘴唇咬破了,血滴在胸前的睡衣上。
媽媽壓低聲音,不喜,不悲,穩(wěn)穩(wěn)地說著話,身子用力抵在門上。
我縮手縮腳地回到床上,被窩跟冰塊似的,我的身子再也沒有暖過來。過了好久,媽媽才回到床上。媽媽的身子也跟冰塊一般。
爸爸后來再也沒有在我們的生活中露過頭。
這個男的跟你不合適,你管不住他的。媽媽冷冷地說。
我的鞋子合不合腳,只有我穿過才曉得,你怎么能一眼就斷定呀!我頂了媽媽一嘴。
沒規(guī)矩。你帶回的這個男人沒一點規(guī)矩。媽媽轉(zhuǎn)身回了房間。
我笑了笑。我不信什么規(guī)矩,這年頭沒規(guī)矩的人多了,規(guī)矩也是人立的。
我聽不進媽媽的話。媽媽曉得我還在跟楊火往來,也沒再說什么。當(dāng)然我再也沒帶楊火回過家。媽媽不看好他,我也不想讓他受媽媽的冷臉。媽媽身上的冷是對所有人的,包括我。我自小像是在南北極的冰天雪地長大的,我身上也帶著冷意。這是楊火跟我說的——你這人看上去很冷,但心是熱的。我的心里還存著溫暖,像一盆將要熄掉的火,要有個人來重新點燃。
我心頭的暖意讓我不斷地試圖闖出媽媽的冰冷世界,我在家中弄出一屋子聲響。很快我搬出去和楊火同居了。媽媽靠在門框上淡淡地看著我收拾東西,什么話也沒說。這一幕讓我想起七八歲時的那個深夜,媽媽身子抵在門上的情景。
假如當(dāng)年媽媽打開門,爸爸會不會留下來?也許我和媽媽錯過了另一種生活。我在心底嘆了口氣。就在我拎著行李箱要出門時,媽媽忽然說,在外頭跟人過不下去,就回來吧。不然這個家就剩下我一個人了。
我深深地望了媽媽一眼,媽媽卻扭過頭去。我被她的話打動了,眼淚差點落下來。這是我從小到大,她跟我說過的最體己的話。可我什么也沒說,拎著行李箱出了門。門在身后咣當(dāng)一聲合上了。媽媽會不會靠在門后,聽著我走遠的腳步聲流淚?
下樓時我的高跟鞋重重地磕在樓道上,發(fā)出生硬的響聲。我?guī)缀跻宦范逯_,媽媽一準能聽見我的腳步聲。
樓上的馬姨在樓下碰見我,驚問,點點,你這是上哪兒去?我笑了笑,說,很遠的地方。
出國?
我索性點點頭,跟馬姨開了個玩笑。在我心底,這就是我第一次出門遠行。
楊火在小區(qū)門口等著我。他看見我,跑過來幫我拉行李箱。我不敢回頭,馬姨跟著過來了,目光一直追著我。馬姨是個好心的人。
我很想回頭看一眼我住了二十幾年的老小區(qū)。我小時候這里進出的都是同一個工廠的職工和家屬,都是熟識的面孔,因為爸爸的離家出走,媽媽和我的一舉一動都打眼得很。媽媽和我也都活得規(guī)規(guī)矩矩方方正正的,從不招惹是非。
十幾年前,工廠改制成公司,高管的收入頓時翻了十幾番,他們很快在外面買了別墅,最先搬離了小區(qū)。賣房子的多起來,小區(qū)的住戶就雜七雜八的,只剩下一小半是原住戶。
社會開始變得亂七八糟,許多人的生活也混亂得如同一團互相糾纏的麻線。爸爸二十多年前的丑事后來很多人都在做。媽媽一直單身,不少好心人勸媽媽再婚。媽媽看上去還很年輕,不像一個四十來歲的女人。爸爸走后這些年,媽媽絲毫沒有再嫁的意思。我看出媽媽不再相信婚姻了,只想一個人簡單地過不被人打擾的日子。
我和楊火開始了同居生活。我在單親家庭長大,楊火也來自單親家庭。
楊火四五歲時,媽媽和爸爸離婚了。媽媽只身一人去了深圳,再也沒回來。楊火跟著爸爸過。楊火爸爸成天泡在酒中,脖子上隨時吊著一只裝酒的軍用水壺。軍用水壺掉光了漆,光著身子。他時不時地擰開蓋子,灌上一口。一天三頓,他頓頓不離酒。晚上更是放開喝,一喝就醉,一醉就使勁打楊火。楊火小時候全身皮膚沒一塊是好的,老是青一塊紫一塊。
打得多了,楊火一點兒不在乎那點疼痛了。再說醉酒的人勁道一下比一下弱,他爸打著打著就熄了火,一頭睡過去。楊火心中卻起了要打人的沖動,他攥緊的拳頭就落在自己的大腿上。
我對楊火心生憐惜,楊火也對從小缺少親情的我生出疼愛。我和楊火的感情就像水渠里的水,自然地流淌到一塊。
我離家前就和楊火悄悄地找好了房子。房價噌噌噌地往上躥,租金也跟著往上漲。我和楊火跑遍了白城的大街小巷,見了形形色色的房東,也看了各種房子。楊火不是怨租金貴,就是嫌房子太爛。
有個位置好點的一室一廳的老房子,地板高低不平,墻壁黑乎乎的,月租金倒要七百塊。楊火叉著腰跟小個子房東說搶錢啊,五百差不多了。小個子房東臉抬得高高的,說七百一分不少,這房子位置好不愁租,接下來沒八百不租。
房東坐地起價,楊火的火氣騰地上來了。我忙一把把楊火扯到門外,讓他待在外頭。我進屋跟房東好說歹說,磨了好一陣子,房東不屑地瞥了眼門外,才不情愿地答應(yīng)六百五一個月。
我付了押金和三個月的房租。我技校畢業(yè)后就進了一家商場做收銀員,三年下來積攢了一小筆錢。房東出門時多看了我一眼,他擔(dān)心我會不會被門外的這個男人給騙了。他嘴巴動了動,終究什么話也沒說,頭也不回地走掉了。
六百五租下來了。合同簽了,押三付三。我望著灰撲撲的墻壁,跟楊火說。
點點,你都付過錢了呀?!等以后我賺到錢,再還你。楊火搓著手,雙眼瞅著我的腳下。
楊火念完技校已經(jīng)混了五六年社會,換了一份又一份工,每份工都干不久。楊火做什么事都耐不下性子,在外頭浪了一年又一年,除了給他爸點酒錢,楊火把辛苦掙來的那點錢也全扔進了賣散裝白酒的小飯館。
許多人奇怪我怎么跟楊火攪在一塊,只有我自己懂得,楊火身上有團火,走到哪總能點著我。跟著媽媽二十多來年一直過著冷冰冰的日子,我心里孤零零的,特別盼著能有個人陪我不歇氣地說話,跟我打打鬧鬧,同我一塊拌拌嘴吵吵架……我歡喜鬧哄哄的日子。
我暫住在楊火家。我想把租來的房子粉刷一遍,再添幾樣家具,有個家的樣子。我是真心實意要和楊火過日子的。
楊火家還住在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的筒子樓。筒子樓看上去像破棉襖似的,歲月在外墻刷滿了痕跡。樓還算牢固,樓梯竟沒起一點鼓,看得出以前的房子比現(xiàn)在起的樓結(jié)實耐用多了。
楊火爸渾身散發(fā)著酒味,還透著漚了幾十年的糟味。楊火爸半個腦子清醒,半個腦子糊涂,我剛進門時,他問我是誰。楊火大聲地跟他說,爸,這是我媳婦兒。
楊火爸咂著嘴巴說,好,好,娶了媳婦,別忘了娘。
娘不是早走掉了?我打心里瞧不上楊火爸,忙戳了他一句。
楊火爸一臉不快。
這句話真的戳中了楊火爸的心窩。我用手遮著嘴巴,差點笑出聲。
我爸就是這個樣子,喝酒喝壞了。楊火斜了我一眼說。
你壞了。楊火爸對兒子來了一句。
這回我笑出了聲。楊火“壞了”成了我日后說他的一句老話。
第二回進門,楊火爸又問我,你,誰呀?
我愣了愣,笑起來,說,楊火媳婦。
楊火有媳婦了?我怎么沒見這小子娶媳婦呢?楊火爸一只眼大一只眼小,望著我說。
我自己找上門的,楊火沒花一分錢。我心頭一酸,眼淚差點落下來。
楊火爸一只眼睜著,一只眼閉著,說,楊火有媳婦了?忽然扯出一聲呼嚕,頭一歪睡過去了。
怕他著涼,我忙找了床氈子蓋在楊火爸身上。
我每回進屋,楊火爸都會來一句,你,誰呀?我回回重復(fù)那些老話。
我也好像跟喝酒一般上癮了。
在楊火家住了一陣子,我和楊火搬進了出租屋。見不著楊火爸,再也沒人問,你誰呀?剛開始,我這心里頭好像還有些空落落的。
我是誰?也許這輩子我只能是楊火的媳婦。我偶爾想起媽媽,我已經(jīng)好久沒回媽媽那兒了。有幾回我撥了媽媽的電話,電話剛接通我又猛地摁斷了。我不知道自己該跟媽媽說些什么。
媽媽一個人生活慣了,我在不在她身邊都一個樣子。媽媽過慣了冷冰冰的日子,我年輕,不想像媽媽一樣把余生擱在冰窖里冷凍。
搬進出租房后,我和楊火領(lǐng)了證。我趁媽媽早起去買菜時回了趟家。我用鑰匙打開門,進到屋里,我呆了小半天。我的房間還是老樣子,我摸了摸床頭,上面沒落一星灰塵。
我要的戶口本就在書桌上,下面壓著一張紙,紙上寫著一句話:這是戶口本,這個家也是你的。我的眼淚忽然落下來。
領(lǐng)了證后,我又悄悄地把戶口本還了回去。媽媽照例不在家。
我進入新的生活。媽媽經(jīng)歷了一次失敗的婚姻后,她的人生就熄了火。我不會讓人生輕易熄火的,我要不停地折騰自己。
我在臥室貼滿墻紙,在墻紙上涂上彩虹、山山水水,還有竹園。在客廳墻上,我裝上了自鳴鐘,聽著自鳴鐘報時的聲音,感受時光在身邊走過的腳步聲……
楊火由著我的性子,任我折騰。我把日子過得跟火一般,熱死人了。楊火不怕燙,陪著我一塊鬧騰。
我不讓楊火再去什么小酒館,那兒的酒菜吃進肚里傷身。我一有空就專心炒幾個菜,讓楊火在家喝酒。喝了幾頓,楊火一個人覺得無味,要找人一塊喝。
我只好端起杯子陪楊火喝。頭一回喝白酒,我用力捏著杯底,恨不得把酒杯捏碎。我的手指嘎嘎作響。
楊火把著酒杯,眼光吊在我臉上。我低下頭,淺淺地抿了點酒,好像沒什么味道。我望著楊火,楊火笑嘻嘻地瞅著我。我閉上眼,猛地灌下一大口酒,那口酒直落在心口。一股辛辣直沖上喉嚨,嗆得我眼淚都出來了。
這可是二鍋頭。楊火一臉壞笑地望著我說。
我有些生氣,又猛地灌下一大口酒。酒的辛辣跑遍了全身,沒想到我也能喝酒,還這么能喝。我同楊火把熱烘烘的日子裝進了酒瓶里,又從酒瓶里倒出來變成醉醺醺的日子。
楊火時常跟我比酒量,我只有把楊火喝趴下。一醉酒,楊火就耍酒瘋,騎在我身上,狠狠地揍我。楊火一邊揍一邊兩眼淚水地哭著喊,我不想活了,誰叫我是沒娘的孩子,誰讓我這么苦命……
我和楊火都是靠吃苦長大的,兩人吃的苦又不一樣——我吃的全是心里的苦;除了心里的苦,楊火還受了許多身體的苦,爸爸的拳腳,同伴們的欺負……剛認識楊火時,我發(fā)現(xiàn)楊火身上全是傷疤,大大小小的,像爬滿了大大小小的蝎子。我摸著楊火身上的一塊塊疤痕,心里爬進了一只只蝎子。
楊火每份工都干不了多久,換了一家又一家。楊火沒念過什么書,出的是力氣活,干力氣活都是些不值錢的工作。有時楊火索性待在家里幾天不出門,有時又出門幾天不歸家,說在外面幫老板守店面,回不了家。
楊火爸下樓時,一腳踩空,從樓梯上滾下來,跌斷了雙腿。我和楊火不得不退掉出租房。
我舍不得離開出租屋。這里是我和楊火的家。領(lǐng)證那天,我扯著楊火一塊布置婚房。我剪了一對對喜字,貼到墻上、門上、窗戶上,還在房間里掛滿了彩色的氣球。晚上我和楊火搞了個簡單的結(jié)婚儀式,拜完天地,夫妻對拜。
我在出租屋里過了十個月快活的日子。
楊火要我回去服侍他爸。我把出租屋的一切都裝進了手機相冊。一同帶走的還有我和楊火的新婚生活。
我把房子鑰匙交給了小個子房東,房東進屋后四處望了望,忽然問,你把房子弄得這么好,怎么說不租就不租了?
我看著窗外,樹葉差不多快掉光了,草坪上的草不知不覺也轉(zhuǎn)了黃。我低聲說,我男人的爸摔斷了腿,我要回去服侍他。
房東盯了我一眼,從口袋里摸出押金,遞給我,說,你遇上這家人,是你的命。
我接了錢,飛快地逃下樓。房東的話像錘子砸在我心上,砸出一個深坑。我真的是這樣的命嗎?
冬天來了,外頭的陽光還好得很,我抬頭望了望天,陽光一下子刺痛了雙眼。
楊火爸雙腿骨折,打著石膏,躺在病床上動彈不得。楊火要我辭職專心侍候他爸,醫(yī)生說他爸沒一年半載下不了地。我想請長假,商場老板不答應(yīng),說你不用來上班了,在家休到老都隨你的便。
我這心里頭真不是滋味,楊火壓根兒就沒想過我服侍他爸有多么不方便。他把一個醉鬼扔給我,自己卻不聞不問。我擔(dān)心我沒了工作,身上攢下的這點錢只出不進,很快就會米缸見底。我的心揪得緊,又指望不上楊火掙錢回家。
我心里很難過,像一個人在黑夜里大風(fēng)大雨滿是泥巴的路上踟躕前行。我忽然想起媽媽的話,我在心中無力地叫了聲,媽媽。
我感覺不到楊火對我的一絲愛意。
楊火爸在醫(yī)院住了一周就回家了,住院的費用就像抽水機,再深的井都會抽干。我留了小心眼,只拿了我攢下的一半的錢交了住院費。楊火爸早年下崗,一直靠低保和撿破爛換錢來活命。
楊火爸不管也管不著兒子,只管自己一張嘴頓頓有酒喝。楊火從小就一個人混社會,靠自己稀里糊涂地混大。他爸折了腿,楊火身上掏不出錢來,他讓我去想辦法。我說,楊火,我攢的那點錢,租房都花得差不多了??煲荒炅耍疫B娘家的門都沒跨過,你讓我去哪兒想法子?
我的淚水掉了下來,心頭的委屈像春天雨后嫩生生的葉子飛快地長著。
楊火蹲在地上,揪著自己的頭發(fā)。他掙不到什么錢,卻很會花錢,錢在口袋里擱不住,很快像大水般淌走了。楊火猛地站起身,一連撥打了好多個電話,還是沒有借到錢。
楊火傻傻地站著,我有些心疼楊火。這些年,我跟著媽媽一塊遠遠地瞧著人,把人看透了。
小時候媽媽就跟我說,人要靠自己,不要指望別人,別人幫一頓是一頓,第二頓就是欠別人的了。我忽然覺得自己好像有些懂媽媽了。我拉著楊火的手,說,你的那些朋友或許跟你一樣,都是勉強糊口度日的,身上哪有什么錢???肯定幫不了你。
我是愛楊火的,我的愛沒來由。
楊火爸摔斷腿后斷了酒,他時不時地瞇著眼哀求我,讓他喝一口。
我轉(zhuǎn)過身去,背對著他,不理不睬。我心頭對楊火爸生出絲絲恨意,他或許比我爸更招我恨。
我的這種恨來自他對楊火的生而不養(yǎng)。我能感受到楊火爸的目光無奈地散落在我身上,我輕快地哼起歌。
從醫(yī)院回到家后,楊火爸猛地醒了幾分,就像一覺從睡夢中醒來,重新睜開眼看這個世界。他的床邊就是窗子,窗外一片枯黃。冬天,北風(fēng)一天比一天起勁地吹著。
除了侍候楊火爸吃喝拉撒外,我?guī)缀醪桓f話。我做到了許多同齡人做不到也不會做的事,盡心盡力地去侍候一個跟我沒一點血緣關(guān)系的男人。盡管這個男人是我老公的爸爸,但我心頭還是生著委屈和別扭。
楊火爸似乎頭腦一天比一天清醒,他有時目光就定在窗外。窗外,天氣晴好,北風(fēng)吹得陽光滿天滿地。有時他的目光落在掉光了漆的軍用水壺上。這只水壺曾經(jīng)裝滿了酒,也裝進了他二十年的光陰。
楊火爸好像一天天熬過來了。有天他忽然問,楊火呢?
我頭回聽到楊火爸問起楊火。我瞟了他一眼,說,楊火在外面打工。
晚上不回來?楊火爸又嘀咕了一聲。
不回,他晚上要幫老板看店面。我瞄著楊火爸,心想他還曉得自己有個親生兒子。
這些天,楊火很少回來——他要掙錢養(yǎng)家。有時他回來住一個晚上,第二天一早又匆匆地出門。我服侍完楊火爸,收拾好屋子,上床休息時夜早已深了,我累得像蔫黃瓜一般。
楊火一回來,就在我身上使勁折騰,一折騰完,他就一頭扎進睡夢中,瞬時扯起了呼嚕。我想跟楊火說說話,楊火回應(yīng)我的是一陣呼嚕聲。我實在困死了,卻翻著身子怎么也睡不著。我想偷偷地去拉楊火的手。我的手在被窩里剛觸到楊火的手,就像觸電似的猛地彈了回來。一絲絲疼痛滲入我心底,我感到了不知來自何處的傷害。
我一直沒叫過楊火爸一聲爸,爸這個稱呼卡在我心頭,不會輕易喊出口。
楊火爸心里頭曉得我對他的不滿,他也不叫我的名字。楊火叫我點點時,他時常瞇著雙眼,陷入無盡的沉思之中。我和他不說話,兩人都像得了失語癥。
我和楊火爸在同一個屋檐下,過著一種啞巴式的生活。
楊火爸躺在床上,我?guī)退?,擦身子,換衣……什么事都干,我一邊干一邊想,我是在替楊火盡孝,誰讓我是楊火的女人!
我服侍楊火爸時,他心里是抗拒的,他有些難為情。他雙腿動彈不得,只有安分地接受我的服侍。只要自己能做的事,他就用目光趕我出去。
楊火爸一天天緩了過來。緩過勁來的楊火爸,喉嚨里照舊不停地響動著咕嚕咕嚕的聲音。楊火爸喝了大半輩子酒,猛地斷了酒,又整日閑躺在床上,對酒就更上心上癮。
楊火爸老實了一陣子后,實在管不住自己的酒癮。他偷偷地瞄著我,想跟我說什么又不敢說。
我故意背對著他,不給他跟我說話的機會。
楊火爸不住地瞟著我,一次次想跟我說話,又一次次把話吞了回去。
我一直回避著楊火爸。
點點,我拖累你了。你幫幫我,把水壺裝滿水給我。楊火爸抓住我給他換衣的時機說。這回他像下了狠心,不看我,雙眼盯著窗外。天陰沉沉的,好幾天不見陽光。
我一聲不響地把水壺裝滿了水,擱在他身邊。
楊火爸小心地瞟了我一眼,拿起水壺,又放了下去。
我轉(zhuǎn)身出去了,屋里剩下楊火爸一個人。
等我再次進屋時,看到楊火爸正抓著水壺湊到嘴巴邊,時不時地抿上一口。他一見我,駭了一跳,手中的水壺咣當(dāng)一聲掉在地上。
他像做錯事似的,慌里慌張地望了我一眼,臉色羞愧極了。
我上前撿起水壺,又放在他旁邊。我沒想到他酒癮犯起來,竟把生水當(dāng)成了酒,一口一口地灌下肚子。
我狠狠地剜了楊火爸一眼,那一眼像把刀子,捅進了楊火爸的身體里。
楊火爸知道我瞧不起他。他在我跟前,連望我一眼的勇氣也沒有。
他曉得我嫌他,恨他,就盡量避著我的眼光。他對我躲躲閃閃,我就盯著他看,想法子折磨他。他變得有些怕我。唉,我嫌他,恨他;他躲我,怕我,我和他過的是怎樣的一種生活呀!
我再幫楊火爸翻身、擦身、換衣時,就故意盯著他看,有意大聲地問他話……
楊火爸像受驚嚇的獐子,不敢接我的眼光,回我的話,恨不得從床上爬起來,立馬從窗戶跳下樓去。
看著楊火爸受到驚嚇,我暗自好笑。
走出他的房間后,我顧不上自己的身份,沖下樓,跑到遠處的空地上,忍不住大笑起來。
后來我發(fā)覺,楊火爸不像真的怕我,我戲耍他時,他眼里竟透著那么一絲絲盼頭。
我嚇了一跳,以為自己看花了眼。我又偷偷地脧了楊火爸一眼,發(fā)覺他真如我看到的一樣,又怕我又盼著我戲耍他。
我看穿了楊火爸,有天我忽然不再搭理他了。我臉上眼里全都冷冷的,滿是對他的嫌棄和恨意。
楊火爸一下子慌了神,猛地拉住我的手,巴巴地望著我說,點點,你就打我,狠狠地打我,我不怪你……
我使勁抽出手,狠狠地扇了楊火爸一耳光。
楊火爸望著我,說,打得好,我該打。
點點,你能不能叫我一聲爸?楊火這些年沒叫過我一聲爸,點點,你能不能叫聲爸……
我轉(zhuǎn)身出了屋子,我不會隨便叫這世上哪個男人一聲爸的。轉(zhuǎn)身出去時我聽見楊火爸哭出了聲。
我抽空回了趟家。我好幾個月沒回家了,忽然有些想媽媽。但我不想在家中碰到她。
我像做賊似的摸進了小區(qū),輕手輕腳地上了樓,生怕碰見熟人,可還是在家門口和馬姨撞上了。
馬姨一見我,兩眼頓時亮起來,說,點點,你去哪兒了?快年把沒見你了,成家了?還是在外面買了新房,搬到外頭去住了?
馬姨攔在我面前,像垛墻擋住了我的去路。
馬姨,我這不回來了嘛,只是回來的時候老碰不見你。你這陣子上哪兒了?是去淑慧家了?
淑慧是馬姨的女兒,在上海念的大學(xué),一畢業(yè)就嫁在上海安了家。一提起淑慧,馬姨頓時驕傲地轉(zhuǎn)移了話題,一臉自得地和我說起淑慧。我趁她一心一意說淑慧在上海的幸福生活,悄悄地用鑰匙擰開了家門,沖她說,馬姨,我還有好多事,有空再聊。話音未落,我就閃進了屋。我聽見馬姨在門外說,點點這孩子,忙成這樣,咋連說幾句話的空兒也沒有。
屋子里的東西還跟從前一樣。媽媽不在家,照例出門去了,她不讓我和她在家中碰面。我心頭發(fā)酸,這些年,媽媽像垛墻遮擋在我跟塵世之間,擋住了風(fēng)雨,也攔住了陽光。
媽媽一個人孤單慣了,我的心頭卻裝不下日子的冷清。
我的房間還是離開時的老樣子,床上的枕頭被子一塵不染。我伸手摸了摸疊好的被子,被子里好像還有溫度。
我的淚水忽然落下來。我該走了。我做賊般地逃出門。
我剛走進楊火家的小區(qū),就見筒子樓前圍了一堆人。
厚德這人造孽啊。
唉,厚德這一跳,自己少遭好多罪呀。
厚德是楊火爸的大名。
我忙湊上去一看,楊火爸躺在冰冷的地上。
有人認出我是楊火的媳婦,喊了一聲,厚德兒媳婦來了。
我腦子里一片混沌,怎么也沒想到楊火爸趁我不在家時跳了樓。
我看著地上一動不動的楊火爸,淚水一個勁地落下來。
圍觀的人很多,一個個目光都像蜂針似的蜇在我身上。我渾身哆嗦著,好像成了殺人兇手。
120過來的時候, 楊火爸早斷了氣。
楊火爸留了遺書,讓楊火把他的骨灰撒到江里。這輩子除了喝酒,他沒給后人留下一點財物,沒臉在這世上再占一塊地,接受后人的祭祀。
楊火不肯把他爸的骨灰撒進江里,說骨灰撒了以后連磕個頭也不知上哪兒。
想想楊火的話也有道理。死去的人埋在地里,其實就是給活著的人一個念想。
楊火狠心把他爸留給他的筒子樓賣掉了,給他爸在西山墓園買了塊墓地。楊火請街頭算命的選了黃道吉日,安葬了他爸。
楊火鬧騰著賣掉筒子樓那陣子,我時常站在窗邊往下看。樓下的草坪枯得失了形,北風(fēng)一天比一天刮得猛。此時仿佛有一個小生命在我肚子里鬧騰,我一下子驚醒過來。
我懷孕了。不過懷孕的事我沒有跟楊火提半個字。
我搬離了筒子樓——楊火連個棲身的地方也不肯給我,我一狠心和楊火離了婚。我又回到了媽媽身邊,像個孩子,出去浪蕩了一圈,又回家了。我回家時天已轉(zhuǎn)暖,草地上的草冒尖了,過完了一個冬天,又活了過來。我跟媽媽說,我再也不走了,這回還帶了個生人回來。
媽媽愣了下,隨即明白過來,笑了,說你也是快當(dāng)媽的人了。
媽媽沒問我跟楊火的事,她大概從我一張蒼白的臉上瞧出我這一年多來日子過得艱辛。
其實,在我走出家門時,媽媽就已預(yù)見了我和楊火今天的結(jié)果。
啊,點點,回來啦?;貋砭秃?。馬姨一見我,總想攔著我說話。
我大多時候走得飛快,不給馬姨機會。馬姨沖著我的背影喊,這孩子,怎么越來越跟她媽一個脾氣……
我終于跟媽媽一樣,越來越像潭深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