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祥夫

他十九歲，她二十九歲，然后，他們同居在了一起。

她租了房子，一衛(wèi)一廚加一間小臥室，他搬了過來，就這樣。

沒什么人知道他們現(xiàn)在住在一起，再說，現(xiàn)在也沒人會注意這種事，誰愛跟誰住就跟誰住吧。小區(qū)的人們經(jīng)?？吹剿麄儍蓚€出來進(jìn)去的，住在他們樓上的那個年輕人天天出來遛狗，也跟他們熟了，碰了面會說幾句話。養(yǎng)狗的這個年輕人一開始還以為她是他的姐姐或姨什么的，弄不好也許會是他的母親。現(xiàn)在的人生活好，營養(yǎng)也不缺乏，六七十歲的人看上去像是四十多的也有。直到有一天，她再也忍不住了，對那個養(yǎng)狗的年輕人說，他可是我的男朋友。養(yǎng)狗的年輕人這才吃了一驚，但馬上又感到這沒什么可吃驚的，這種事幾乎到處都有。愛情這種事很難說，歲數(shù)根本就不是個問題。一個人愛上一個人是最難解釋的事，你看著別扭或者是你想不通，那完全是你自己的事，人家該干什么就干什么。因?yàn)樗麄冏巧蠘窍?，有幾次，樓上養(yǎng)狗的年輕人有事，臨時要出去幾天，還托他幫著照看拉布拉多犬，一條小母狗。

夸克狗糧味道并不難聞。樓上的年輕人對他說。

我知道夸克是一種牌子。他說。

狗是我的一切，有了狗我就什么也不需要了。樓上的年輕人對他說。

樓上的年輕人對他說話的時候她一直在旁邊聽著。上周的雪還沒化盡，但天氣不冷。

養(yǎng)狗有許多好處。樓上的年輕人對他說。

什么意思？他說。

首先狗不亂說話，不啰里啰唆讓你煩。樓上的年輕人說。

對。他說。

也不怎么挑吃的，給什么就吃什么。樓上的年輕人說。

對。他說。

也不讓我給它買衣服。樓上的年輕人笑了一下，說，別看它是條小母狗。

太好了。他說，看了她一眼。

你看我干什么？她馬上說，我從來都沒讓你給我買過衣服，倒是我常給你買。

它也不要我給它買化妝品。樓上的他又說。

她馬上笑了起來，看著樓上的他，對身邊的他說，我可是經(jīng)常給他買化妝品。

你化妝嗎？樓上的他說。

看不出來嗎？樓下的他說。

還真看不出來。樓上的年輕人又看了看，有些事只要不說誰也看不出來。樓上的年輕人說，我和我的仙女有多么好你能看出來嗎？

樓上的年輕人養(yǎng)的這只狗名叫仙女。

仙女？她在旁邊笑了一下。

我覺得它就是仙女。樓上的他說。

是看不出來你跟它有多么好。樓下的他說，它又不會開口說話。

它的好處太多了，它能幫我解決許多事。樓上的他說。

你養(yǎng)狗，他化妝。她又說話了，你們各自都有自己的愛好。

我化妝不為別的，他馬上對她說，是為了你。

那你也不用一天到晚不卸妝啊。她小聲說，特別小聲。

這時候樓上的年輕人已經(jīng)拉上狗往那邊走了。那條狗好像不愿意他們站在那里不停地說話，他只好隨著它走了。

我化妝是為了你。他又對她說。

她抬起手，像是要摸一下他的臉，他笑著，躲閃了一下。

他吸了一口電子煙，又湊過來對著她輕輕吐了一下。

我是為了你。他笑著說，香不香？味道確實(shí)很香。她說。

和我一樣香嗎？

我喜歡這種柑橘味。她說。

來。他又吸了一口，說。

你去毛紅霞那里可不能抽煙。她說。

他整整比她小了十歲，但個子已經(jīng)很高了，也很成熟。當(dāng)然，他的其他一切也都很成熟，這件事在他倆最初認(rèn)識的時候簡直讓她興奮到有些喘不過氣來。那一陣子，她總是買那種讓她看上去顯得更年輕的衣服穿，比如那種很短的黑皮裙子，當(dāng)然是仿皮的。那條裙子可太短了，不少人第一次看到她穿這樣的裙子都有點(diǎn)吃驚。但她是為了他才這樣的，她不在乎別人怎么看，只在乎他。

他說這樣很好，他說他很喜歡。她對毛紅霞說。

毛紅霞是誰？毛紅霞是她最好的閨蜜。

他太年輕了，你要小心點(diǎn)兒。毛紅霞不止一次對她提醒說。

他挺愛我。她說。

我擔(dān)心他是在利用你，不是真心愛你。毛紅霞說，現(xiàn)在的人哪有真心。

毛紅霞的話讓她忽然像是有了什么心事。

此刻，他正在衛(wèi)生間里。她知道他正在里邊化妝，她等著他化完妝和她一起直播，晚上八點(diǎn)到十二點(diǎn)是他們直播的時間。她和他的直播目前還沒有多少粉絲，這讓她很擔(dān)心。這得要有足夠的時間才行。他對她說，這事不能急。粉絲們進(jìn)到他們的直播間里什么都會問，問她和他的感情是不是很牢固，問她和他是怎么走到一起的。有時候還會問她和他的私生活，比如說那個做的怎么樣；比如說一星期可以有幾次？最多幾次？但更多的人是羨慕她的。他們直播的收入現(xiàn)在還很少，但她和他合計好了，要用直播掙來的錢租一套更好一點(diǎn)的房子，最好衛(wèi)生間能大一點(diǎn)。毛紅霞覺得她的這種想法不太可能。毛紅霞和她認(rèn)識都二十多年了，當(dāng)年她們在同一家廠子里工作。

你掙的錢還不夠他花的。毛紅霞說。

他也在努力找事。她對毛紅霞說。

誰不在找事？毛紅霞說。聲音沙沙的。

她坐在那里等著他化完妝。樓上，那條狗正在來回走動。樓上的年輕人不在的時候它就總是不停地走動，從這邊走到那邊，從那邊走到這邊，顯得焦躁得很。她覺得自己有點(diǎn)困，她最近的睡眠時間總是不夠。她白天在一家房產(chǎn)交易所上班，工資收入并不高。她沒有車，原先她還攢了一些錢，準(zhǔn)備買一輛二手車，但現(xiàn)在錢都被他花掉了。她現(xiàn)在天天都得趕地鐵。她多多少少有點(diǎn)后悔幾乎把錢都花在了他身上。他用她的錢大手大腳地買衣服，一件又一件，光皮衣各種長的短的就有五件。他還買了不少男人用的化妝品，還有男用的那種眉筆、唇脂和各種牌子的面膜。從她第一次和他見面，就沒見過他不化妝的樣子。說實(shí)話，她根本就不清楚他本來是什么模樣。連晚上睡覺的時候也是這樣，他上床，脫衣服，然后上來。接下來，化過妝的臉離她近一下遠(yuǎn)一下，近一下遠(yuǎn)一下，而且越來越快，然后，他翻身下來，馬上就睡著了。

簡直就像是某種程序。她對毛紅霞說。

男人都那樣。毛紅霞說，都是這種程序。

她們倆忍不住都笑了起來。

有一次，她趁他還沒有睡著的時候?qū)λf，你晚上睡覺怎么也不把臉洗洗？她這么說的時候還用手摸了摸他的臉。

你再摸摸看！他忽然就惱了。真惱了，這真讓她想不到。

我不為別的，只是要求自己面對你時必須保持二十四小時的完美。

過了好一會兒，他又對她這么說，像是醒悟過來了。

那你也不必這樣。她又把身子轉(zhuǎn)過來，面對著他。

你吃誰的喝誰的穿誰的？她說，你想想。

我是太困了，反正明天總是要洗的。他說。

可往往是，第二天當(dāng)他還在睡覺的時候她就已經(jīng)輕手輕腳地起來了，接著是出門，接著是趕地鐵，接著是吃早點(diǎn)。一碗豆腐腦和一根油條，有時候會加一個雞蛋。她只吃蛋清，蛋黃照例會被扔掉。中午的時候她會給自己叫一份外賣，兩個大包子和一碗粥再加一個蔬菜沙拉。她在外邊忙了一天，再見到他的時候又是晚上了。當(dāng)然，他又已經(jīng)重新化過妝了。

我要讓你每天都看到一個完美的我。他對她這么說。

哦。她說。她正在洗衣服，她一回來就忙著洗衣服。

你聞一聞我的耳后。他過來了。

其實(shí)男人用香水也是件好事，她說。又往他的一雙襪子上打肥皂。

這時候她的手機(jī)響了，是她的好閨蜜毛紅霞，她忙把手在圍裙上擦了一下。

你在做什么呢？毛紅霞在電話里說，聲音有些疲倦，沙沙的。

在準(zhǔn)備直播。她說。

毛紅霞又說了句什么，聽不太清，聲音有點(diǎn)含混不清。

她把手機(jī)遞給了他。

毛紅霞還在里邊不停地說話。其實(shí)毛紅霞并不知道她的好閨蜜已經(jīng)把電話給了他，是他在聽她說話，她在繼續(xù)說她的。

樓上的那條狗又在走動，從這邊走到那邊。樓上的腳步聲也從這邊跟到那邊去了，拖拖拉拉的。鞋子的摩擦聲，夾雜著狗的嗚嗚聲。這時狗又朝另一個地方走，腳步聲也跟著朝另一個方向走。 這時候是晚上十點(diǎn)多，樓上的年輕人在做什么？

那事也許有門兒。她對著他的耳朵小聲說。

她用濕手摸了一下他的臉，還有他的脖子，還有他的喉結(jié)。

不早了，你們該直播了。毛紅霞在電話里說。

他把電話又還給了她。

我們馬上就開始。她對毛紅霞說，然后就把手機(jī)關(guān)掉了。

然后，在接下來的時間里她和他就直播他們的節(jié)目。她和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了經(jīng)驗(yàn)。她和他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覺得自己是影視明星了，因?yàn)樯辖值臅r候有時她和他會被人認(rèn)出來，那種感覺可真不錯。

直播完差不多都半夜了，但這時候許多人還不準(zhǔn)備睡。

咱們可真要睡了。她對他說，你去洗洗。不知為什么，她總想讓他把臉洗洗，讓他把妝給卸了，但她覺得她不能對一個男人說出“卸妝”這兩個字，這有點(diǎn)別扭。一年多了，她從來都沒見過他卸妝后的樣子，因?yàn)樗麖膩矶疾豢闲秺y，這讓她多少覺得有點(diǎn)別扭，但是他們的相處可以說是快樂的。

他比我小十歲，所以我覺得值了。她對毛紅霞說。

問題是你的感覺好不好？毛紅霞剛化過妝，皮膚亮亮的。

我感覺挺好。她說。

愿你幸福。毛紅霞說。

有時候我都幸福得受不了啦。她對毛紅霞說，他那個，啊呀！知道嗎？啊呀。

他這個年紀(jì)，正是最好的年紀(jì)，這可太好了。毛紅霞笑著說。

她和毛紅霞幾乎是無所不談，在塑料四廠工作的時候，她和毛紅霞住一個宿舍，冬天那么冷，她倆總是擠在一床被子里睡覺。毛紅霞現(xiàn)在自己經(jīng)營著一家公司，那家公司本來是她父親的，自從她父親出了車禍，公司就成了她的了。

讓他去你那里吧。她對毛紅霞說過許多次了，他不能什么也不做。

你是不是想讓我?guī)湍憧简?yàn)考驗(yàn)他。毛紅霞笑著說。

好啊。她說，你跟他去打保齡球。

那可是你的保齡球。毛紅霞笑了。

我的就是你的。她也笑了。

確實(shí)是保齡球。毛紅霞笑得更厲害了，經(jīng)常打確實(shí)可以保齡。

你來了那個他是不是也會打？毛紅霞想知道他是不是天天都要打一次。

也許。有時候，可真沒辦法。她說他這個歲數(shù)，這等于就是他每天的第四頓飯。她說著又趴在桌上笑了起來。毛紅霞也跟著笑了起來。

第四頓飯。毛紅霞說。

笑死了，第四頓飯。毛紅霞也說。

毛紅霞比她大十歲，可看上去真年輕。

我怎么感覺你比我都小。她對毛紅霞說。

我就這一點(diǎn)點(diǎn)優(yōu)勢。毛紅霞照照鏡子。

沒過多久，他們?nèi)齻€就約好在一起吃飯了。毛紅霞說想見見他，雖然她早就在她和他的直播節(jié)目里看到過他。她帶著他來了，他的出現(xiàn)讓毛紅霞眼睛一亮。毛紅霞讓他點(diǎn)菜，說你想吃什么就點(diǎn)什么，千萬別客氣。他把菜譜翻來翻去，嘩啦嘩啦，幾乎每一頁都要翻到。他不吃這，也不吃那，比如不吃牛肉，不吃羊肉，還不吃韭菜和芹菜。她知道他最喜歡去的地方其實(shí)是星巴克，喝杯咖啡，順便再來一兩塊蛋糕。這些她都會隨他，也喜歡看著他把自己剩下的那一半蛋糕慢慢吃掉。

那我就全吃了啊。他說。

我動過了，你不嫌就行。她說。

我就喜歡你動過的。他說。

她還把蛋糕含在嘴里喂他，周圍有人朝這邊看。

這天他們?nèi)齻€在一起吃飯，吃飯的時候毛紅霞突然笑了起來，說，咱們這是不是在吃第四頓飯？

第四頓飯。她馬上也笑了起來，看了一眼他。

他不知道她們?yōu)槭裁葱Α?/p>

什么第四頓飯？他說，看著她們倆。

還有保齡球。毛紅霞捂著嘴，笑得越來越厲害。

保齡球。她也說。

什么保齡球？他看著她倆。

我們的保齡球。毛紅霞看著他說。

她們倆笑得更厲害了。

他也咧開嘴笑了笑，其實(shí)他不明白她們在講什么。

從飯店里出來，毛紅霞和他們分了手，毛紅霞還有事。她問他對毛紅霞有什么印象，她說毛紅霞那件衣服一萬多，還有那個包，七千多。

毛紅霞那種嗓音，他想了想，還有她亂亂的頭發(fā)，真不怎么樣。他搖搖頭。

毛紅霞嗓子沒什么問題吧？她說。

太沙啞了。他說。

要知道她差一歲就四十歲了。

不太像。他好像吃了一驚。

毛紅霞差一歲就四十了。她又說。

毛紅霞養(yǎng)了九只貓，最近，一只母貓下了六只小貓，毛紅霞說要送她一只。毛紅霞對她說養(yǎng)貓要比養(yǎng)一個人好玩多了，毛紅霞說我真不知道你是怎么認(rèn)識他的，居然比你小十歲。毛紅霞還說她不喜歡化妝的男人。他為什么化妝？這么年輕，還一天到晚都不卸妝，真夠怪的。

這算不算有個性？她說。

我只是開個玩笑。毛紅霞說，男人化妝其實(shí)真的沒啥。

問題是他整天不卸妝，上床也不卸。她說。

這說明他更有個性。毛紅霞說。

她認(rèn)識他的時候，他剛上完高中，還沒上大學(xué)。上大學(xué)之前他休了一年學(xué)，打了一份工，在一家餐館工作。工作相當(dāng)辛苦，雖然戴著廚房的那種很高的白帽子，但他的頭發(fā)永遠(yuǎn)是油膩的。她就是在那時認(rèn)識他的。他對她說他還要上學(xué)，明年就去上。他要掙一筆錢當(dāng)學(xué)費(fèi)，然后繼續(xù)去上學(xué)。她還知道了他的母親是個小學(xué)教員，他的父親在他十二歲時得了癌癥離開了他。

她給了他一筆錢，讓他去上學(xué)。結(jié)果，他只在那個學(xué)導(dǎo)游的學(xué)校待了半年，就不再去了。上學(xué)的時候，他還給她發(fā)了位置圖，要她去看他。甚至，他把離學(xué)校最近的賓館都看好了，打算她一旦來了，除了晚上不停地做愛之外，白天還可以去學(xué)校北邊的湖里釣釣魚，那個湖里有不少魚。但她當(dāng)時實(shí)在太忙了，沒有去成。后來他說他不上學(xué)了，受不了，一點(diǎn)意思也沒有。他說不去就真不去了，一開始，他還去到處轉(zhuǎn)轉(zhuǎn)找工作，想給自己找點(diǎn)事把自己養(yǎng)活起來。

我得自己把自己先養(yǎng)起來。他說。

你說得對。她說。

一個男人不能把自己養(yǎng)活起來就是個廢物。他說。

她卻對他說，你什么也不做我都養(yǎng)得起你。

是嗎？他看著她，真是這樣嗎？

你說呢？

但到了后來她不敢再這么說了。不敢，是因?yàn)樗杏X到自己有點(diǎn)受不了，受不了他變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他從一開始主動出去找事，變成了整天待在家里打游戲機(jī)，好像是除了這種事他再不會做別的。還有就是跟她要錢。他總是有要買的，衣服，吃的東西，還有電子煙芯，不同的電子煙芯。后來他們就開始搞直播了，他們也不清楚怎么會想到搞直播。

剛開始直播的時候，她也開始跟著他學(xué)抽電子煙。

她一邊抽一邊在心里討厭自己。為什么要去學(xué)抽煙？

你是不是不喜歡我了？那天他忽然問她。

我肚子有點(diǎn)不舒服。她說。

我在你心里重不重要？他說。

我想我是離不開你這第四頓飯了。她笑了起來。

什么第四頓飯？他看著她。

第四頓飯就是你可以不吃，但你吃了就會發(fā)胖。她笑了起來。

她把自己笑得嗆了一下。她來了一口他杯子里的美式咖啡，很苦。

你想我不？面對面還問她這話，真是問得有點(diǎn)笨。

我再來一口。她說。

這次是他把咖啡喂給她，他把一口熱咖啡含在嘴里，再嘴對嘴喂給她。

你應(yīng)該知道什么是第四頓飯。她笑了起來，對他說。

他笑著，放下手里的杯子站起來，一只手已經(jīng)插在了那里。她知道他的想法，他隨時都會，他的欲望永遠(yuǎn)飽滿而強(qiáng)烈。

我也想過了，你總該做點(diǎn)什么事才好。她對他說。

她頓了一下，你要明白，你不能每天只做一件事。

她想笑，下邊的話沒有接著往下說，她怕他不高興。他整個身子已經(jīng)壓了下來，你說什么？他說。她想對他說他每天確實(shí)只做一件事，但不是這種事，是另一件事，那就是給自己化妝?；瘖y無疑是他的頭等大事，他把化妝的時間都選在了她不在家的時候，即使是她碰巧休息在家他也會找個她正在睡覺的時候，或她正在做別的什么事的時候。

有幾次她去推洗手間的門，門從里邊插上了。

你現(xiàn)在看上去嚇人嗎？她拍拍門。

如果你還是個小女孩兒的話。他在里邊說。

超市里的雞蛋已經(jīng)賣五塊錢了。她又說。

一顆嗎？他在里邊說。

她在外邊笑了起來。

我會的，會出去找事，天暖和一點(diǎn)我就馬上出去。他在里邊又說。

多出去走走對身體好。她說。

我沒鞋。他把門打開了，從里邊出來，已經(jīng)化好妝了。

沒鞋，你腳上是什么？她說。

你陪我出去買鞋吧。他說。

她想不出什么理由來拒絕他。

他們出去了。外面可真夠冷的，她喜歡被他用一只胳膊緊緊摟著。他摟著她出了小區(qū)，再往外走，往東拐，走過了那家面包坊。這家的面包挺香的，老板是個山東小伙子，燙著頭，很勤快，每天早早就來了。緊挨著小面包坊的是一家專門賣茶葉的小商店，有幾個人正圍著桌子喝茶。然后是家小鑲牙館，里邊像是永遠(yuǎn)沒有人。再過去是一家美容廳，再過去，是一所中學(xué)，校門口橫七豎八都是自行車。

他緊緊地?fù)е?。太陽還算不錯，她很喜歡他這樣摟自己。他呢，也喜歡這樣。他很樂意讓人們都看到自己摟著一個女人，這說明他已經(jīng)開始一個男人的生活了，這讓他有點(diǎn)激動。其實(shí)這沒什么可激動的，誰都會，而且每個人在這方面都有無數(shù)的花樣和創(chuàng)新。

他轉(zhuǎn)過臉從側(cè)面看了一下她，小聲叫了一聲。

叫什么？她說。

其實(shí)我知道你這不是胡子。他用手指刮了一下她的上唇，她上唇的汗毛很重。

她和他搞直播，這讓他多少有些迷戀。從開始搞直播起他就很少出門了。他的時間也顛倒了，總是睡不夠，到了晚上又總是不睡。他現(xiàn)在想要什么東西都靠網(wǎng)購。有時候他會上樓去看看，和上邊那個養(yǎng)狗的年輕人坐坐，順便逗逗那條狗。他們在樓上還會做些什么事情，她當(dāng)然不會知道。他和樓上的年輕人很談得來，他們說話的時候那條狗就在床上臥著，太陽從窗外射進(jìn)來，光束中有狗毛在飛，那種很細(xì)小的狗毛?；蛘呤且恢簧n蠅，冬天里的蒼蠅。

狗比人要好多了。樓上的他說。

怎么好？他說。

不要衣服。樓上的他說。

哦。

不要首飾。樓上的他說。

哦。

不會啰里啰嗦。樓上的他說。

哦。

不要高級化妝品。樓上的他說。

哦。

出去散步還會保護(hù)你。樓上的他說。

哦。

總之狗比女人好。樓上的他說。

樓上的他還想說什么，但沒再往下說。

他問樓上的他，要是想養(yǎng)一條狗的話，哪一種最好？

中型的。最好養(yǎng)拉布拉多，聽話。

樓上的他還想對他說什么，但想想沒說。

樓上的他和他在一起其實(shí)也沒有什么別的可說。有時候他們會在一起看看足球，看到國足的時候他們兩個就不停地罵，把小狗玩的球不停地往電視屏幕上扔。

他知道樓上的他結(jié)過婚 ，前妻后來去了新西蘭，找了個老外，生了三個孩子。樓上的他說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對女人一點(diǎn)點(diǎn)興趣都沒有了。

沒了。樓上的他說，女人已經(jīng)喚不起我的任何欲望了。

不會吧。他說。

沒意思，樓上的他說以后不會再結(jié)婚了，更不會要孩子。

他經(jīng)常會和樓上的他在樓上坐坐，喝一杯茶，然后再下樓回到自己的屋子。她不在的時候他會坐在電腦前不停地看電腦，不看電腦就玩手機(jī)，或者上淘寶看各種衣服，時間就這么過去了。直到這一天，她對他說，毛紅霞要見一下他。

這下成了，你可能就會有事做了。她對他說，她那個公司不錯。

這天她特意買了雞肉漢堡，還給他沖了一杯牛奶。她問他是不是又在家里待了一天？以后不會這樣了，也許這回真能成了。她說。

我有點(diǎn)害怕工作。這是他的心里話。

毛紅霞那邊，看在我的面子上，工資不會低。她對他說。

這時她的手機(jī)響了，誰？他看著她。

還能是誰？她說。

果然是毛紅霞，嗓子沙沙的。

她對著他“噓”了一聲，把食指放在嘴唇那里，要他不要說話。她用手指抹了一下嘴唇，只要吃有油的東西，唇膏就會涂得到處都是。她看看自己的手指，他馬上把一張紙巾遞了過來。

他湊過去，想聽毛紅霞說什么。

她伸手摸了一下他的耳垂。

他是不是可以去了？她說。

我得跟他好好談?wù)劇Ｃt霞說。

讓他去吧，他不能不做事。她看了一眼他，又摸摸他的喉結(jié)。

讓他來打保齡球。毛紅霞突然在電話里笑了。

好啊。打吧，跟誰打都是打。她拿起桌上的杯子搖搖，杯子里是咖啡。

你讓他單獨(dú)來見我，我和他談?wù)劇Ｃt霞不像是開玩笑。

好啊。她說，又搖搖杯子，咖啡晃出來了。

明天就讓他來吧。毛紅霞說。

她看了他一眼，還在不停地?fù)u杯子，杯子里的咖啡早已經(jīng)涼了。

緊接著毛紅霞又在電話里問她是不是在看廣場音樂會，怎么這么吵？她告訴毛紅霞是電視的聲音。電話只打了一小會兒，毛紅霞那邊就沒了聲音。她想毛紅霞是不是又睡著了，她總是這樣，打著打著就睡著了。她對他說毛紅霞人顯得年輕主要是靠能睡個好覺，躺倒就睡。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對著他，她叫毛紅霞為老毛。

老毛問咱倆是不是在看廣場音樂會。她說。

廣場音樂會有什么看頭？他說，她知不知道女人打架子鼓一點(diǎn)看頭都沒有？這個樂隊可真完了，怎么就找不到個男鼓手，怎么讓一個女人打架子鼓。

老毛喜歡廣場音樂會的那種氣氛，這我知道。她說。

我可不喜歡，太亂了。他說。

你好像有點(diǎn)不喜歡音樂？她說，音樂起碼比化妝高級一點(diǎn)。

他馬上過來了，在她旁邊一下子坐下來，把一條胳膊抬起來，從后邊把她摟住了。

你心里是不是有事？他說。

剛才毛紅霞說要你單獨(dú)去見她，她要和你談?wù)劇?/p>

單獨(dú)什么意思？他側(cè)過臉，看著她，我可不愿意這樣。

收入肯定要比別的地方高。她說。

單獨(dú)見面？他說，到時候你不去？

她還在搖杯子，杯子里的涼咖啡已經(jīng)不能再喝了。

直播的時間已經(jīng)到了，他和她要開始直播了。

現(xiàn)在想找點(diǎn)事做真難。她說。咱們先直播，你餓了可以先來個肉粽子。

我不愛吃有咸蛋黃的那種。他說。

她告訴他，她特意為他買的肉粽子，只有肉。

剛才她在煮粽子，用那個帶把兒的小鍋，同時還煮了三顆雞蛋。

來吧，咱們開始吧。她說。

來吧！她大聲說，清清嗓子。

到了說好要和毛紅霞見面的日子，他沒去成。他和樓上的年輕人去了果子湖。果子湖在他們居住的這個城市的東邊，其實(shí)是個人工湖，只不過湖的北邊靠著山。這個城市的人們都喜歡去這個湖邊去野炊，或者在那里住一兩夜。因?yàn)橛信笥验_房車過來，他對她說不希望自己失去這一次出去玩兒的機(jī)會。樓上的年輕人還要帶著他的狗一起去。一開始，他還很想讓她也一起去，但她說請不下假來，所以他只好和樓上的年輕人去了。他們不但帶著那條狗，還帶了帳篷和簡單的炊具，比如烤爐和木炭。還有一些食品，比如面包和奶油蛋糕，還包括一些密封袋裝的生肉，都是切好的。當(dāng)然還有狗糧。更重要的是還有他的化妝品。走之前，他堅持他們每個人用一個簡易帳篷，因?yàn)樗麄儾荒芏妓诜寇嚴(yán)铮鞘且惠v小房車。他說各睡各的能睡個好覺，其實(shí)他是不希望別人看到他化妝，他每天化妝都會花去不少時間。幾乎所有男人化妝都不希望讓別人看到。這么一來，大家就各睡各的帳篷。

要是太冷，咱們就擠在一起睡。樓上的年輕人說。

肯定不會太冷。他說。

要是冷我就跟你一起睡。樓上的年輕人說。

好吧。他說。

說定了。樓上的年輕人說。

好吧。他又說。

他們備齊了東西就去了果子湖。那幾天正在下雪，雪雖然不大，但果子湖一帶的風(fēng)景真是不錯。他媽的，他們要的就是這樣。

你不去老毛也許會不高興。走的時候她對他說。

你不能讓每個人都高興。他說。

好吧。她說，你說的有道理。

因?yàn)檎f好了要去和毛紅霞單獨(dú)見面而他沒去，這讓她顯得特別興奮，好像從來都沒這么開心過。她要他好好玩兒，還特意給他的保溫瓶里裝了熱咖啡。你到底想讓他去毛紅霞那里還是不想讓他去？她在心里問自己。她都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連她自己都想不明白了。

他們在果子湖待了一天，兩天。第三天他們上了北邊的山，所以又多待了一天。他們拍了不少照片，現(xiàn)在的人們都喜歡拍照片，而且?guī)缀跞巳硕颊J(rèn)為自己是最好的攝影師。

從果子湖回來，他去洗了不少照片。他把這次出去拍的照片一張一張拿給她看，照片里的雪景可真不錯，雪啊雪啊，山啊山啊。

我操，他對她說，這簡直像是阿爾卑斯山了，看這雪。

你應(yīng)該去和老毛見一面，這事不能再拖了。她對他說。

好的，應(yīng)該去了。他說。

別拖了。她說。

好的，我這回可真要去了。

這天早上，他對她說，為了咱們兩個。你知道的，咱們需要多掙點(diǎn)錢。

去吧。就是，我們需要更多的錢。她說。

說話的時候他正在衛(wèi)生間里化妝，化的時間比往常都長。

不必吧，她對他說，見老毛也不必化這么長時間。

這一切其實(shí)都是為了你，他在里邊說。

不必吧，這可不必。她說。

我要在你的面前保持二十四小時的完美，別人無所謂。他又在里邊說。

可你這是要去見老毛。她在外邊大聲說。

馬上就好了。他在里邊說。

他十九歲，她二十九歲，然后，他們同居在了一起。她租了房子，一衛(wèi)一廚加一間小臥室，他搬了過來，就這么回事。他和她還搞直播，就這么回事。他們已經(jīng)在一起同居了一年多，現(xiàn)在卻要分手了，就這么回事。

她對他說，一切都結(jié)束了。

為什么？他說。

你搬出去就行，咱們不能再在一起了。她說。

問題出在哪里？為什么這樣？他說。

不為什么。她說。

可以挽回嗎？他問，為什么突然讓我搬走？

她剛給自己倒了杯咖啡，但她一口也沒喝，她沒胃口。

為什么？他又說，看著她，可以挽回嗎？其實(shí)他已經(jīng)知道了為什么。

可以挽回嗎？他又說。

停了好一會兒，她才說也許可以，只要你把妝卸了讓我看一眼。

你這樣對我？他跳起來，看著她。

你不愿意就算了。她說。

你什么意思？他說。

什么意思也沒有。她對他說，算了，你只要從我這里搬出去就可以了。你可以住到老毛那里去，我現(xiàn)在想一個人生活，我發(fā)現(xiàn)一個人的生活才是我要的生活。她這么說話的時候他像是有點(diǎn)犯傻，但他當(dāng)然明白她是為了什么，因?yàn)樗麊为?dú)去見了毛紅霞。他單獨(dú)去了，單獨(dú)見了毛紅霞，不是在她的公司，而是去了一家叫法蘭琳卡的賓館，那里有鐘點(diǎn)房。毛紅霞說在那里談話方便。

好的，不就是卸一下妝嘛，這沒什么。他想了想，對她說。

然后，他就進(jìn)衛(wèi)生間里去了，去卸妝。說心里話，他不想離開她。昨天晚上的時候她還說她今天不去單位了，但她沒說因?yàn)槭裁床蝗?，所以她沒有一大早起來去趕地鐵。昨天晚上他和她還說好了早上一塊去吃一次早餐，他們很少一起出去吃早餐。從他們這個小區(qū)出去往東走，走不了一會兒就是她最愛的那家包子鋪。他和她每人來一籠包子，再來一碗豆腐腦，再加一顆雞蛋和一杯奶，足夠了。昨天晚上他睡得很早，他睡覺的時候毛紅霞給她打來了電話，她們說了老半天的話，就這么回事。現(xiàn)在看來，她可真是個拿得起放得下的女人。

他想不到她會突然說出他必須從這里搬出去的話，而轉(zhuǎn)機(jī)也許在于他把妝卸了。既然她這么說了，他就去卸妝。他一邊卸妝一邊看著鏡子里真實(shí)的自己。

他把棉球一個一個扔在地下。他明白毛紅霞一定是把什么都對她說了。

我馬上就卸完了。他盡量好聲好氣地對著外邊說。

外面沒有一點(diǎn)動靜，他能感覺到她在抽她的電子煙。空氣中有什么在流動，他能感覺到那種東西在流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