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櫻
先說一個發(fā)生在身邊的故事。那年臘月二十八,她跟著他回老家過年,第一次去他家過年,她很是不自在。雖然已經訂婚,就差個儀式,她別扭的倒不是環(huán)境陌生,她也是在農村長大,而是心里那個小人不時地跳出來,對這場愛情產生質疑。他家里窮,兄弟仨,父母靠種地為生,他排行老三,上大學的學費都是做兼職攢的,將來這日子能過好嗎?
每年過年,他的老父親都去年集上擺攤賣春聯和福字?;氐郊宜踩[了個攤,她跟著他扎在集上,幫人挑春聯、選春聯、遞福字,說著恭喜發(fā)財的客氣話,手和臉凍得比蘋果還要紅,那風實在太硬了,她把他的大衣裹上還是覺得全身如灌冰水。中午她嚷嚷要回自己家,兩人吵了一架。很多買春聯的大叔嬸子都是老主顧,有的送塊鮮豆腐,有的給袋江米糖,她很快改變主意,覺得賣春聯是件挺有意思的事。他告訴她,小本生意賺不了幾個錢,但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感情,深著呢。他還說,他爹賣春聯,就是為了能和那些老伙計碰碰面,舊村改造搬進樓房后,也不能忘了那些人的恩。
那年春節(jié),她難忘至深,最大的收獲就是覺得這家人很幸福。結婚后,他們?yōu)榱肆魸线€是回老家曾猶豫不定,最終回了濟南定居,先租房、后買房。每年過年,他們都會提前給公司請個假,回老家賣春聯。從人力三輪車到電動三輪,再到私家車,從兩個人到帶著閨女,再到現在的四口人。大女兒手懸毛筆,學著爺爺的樣子,踩著小板凳現場潑墨寫春聯,很快被人群包圍,不乏嘰嘰喳喳的孩童,煞是熱鬧。
他們是我認識多年的好朋友。她笑著對我說,“現在我才懂得,春聯從來不是用來賣的。春聯就是春天的消息,我們是‘送’春天的人,心里要有多歡喜有多歡喜。”如今,她大女兒的書法作品在全省得過獎,每年家里的春聯都被她承包了,這是他們夫妻最引以為傲的事情。
從兒時記事起,父親就經常騎自行車帶著我去老街巷閑逛,回來時我經常在車上睡著了,為此他專門給我買了個頭盔。臨近年根,胡同人家都會貼春聯、掛燈籠,紅底黑字,沁著喜慶,恍若從時光深處吐出一寸寸馨香,引人流連。有的人家掛上自制的紅燈籠,有的小院墻外斜出來幾枝臘梅探頭探腦,看上去別樣風雅。父親邊走邊給我念,好多字我不認識,胡念一氣,他趕忙糾正,說,“讓人家聽見笑話?!痹褐魅丝吹接行『ⅲ瞪砘匚葑グ烟枪蚧ㄉ?,把我的口袋塞得圓鼓鼓,我滿臉害羞,露出門牙直咧著嘴笑。當然,他帶著我出來是有采購任務的,去萬紫巷買花椒大料,去大觀園買干果點心,去南門市場買小金魚、年宵花……回到家里,我也蠢蠢欲動,找出墨汁和紅紙,照貓畫虎寫上幾幅春聯,雖上不了臺面,卻也跟著樂呵。“忠厚傳家遠,詩書繼世長”,這是天下父母的心愿,也是隱藏在中國人骨血里涌動不息的DNA。
四季流轉,我們逝去的不只是光陰,而是附著在時間之河上的惜福與憧憬。經常地,我會想起濟南老鄉(xiāng)張大春,1988年的那個春天,他首次從臺灣回大陸探親,見到姑父歐陽中石先生。在北京東四前拐棒胡同的家宅里,和著熱氣繚繞的煤球爐子,兩人談京劇、談書法、談文章。姑父對他說過,“活得越老,練得越勤,小時候犯就的毛病就越會來找你?!碑敃r他沒有聽懂,直到2005年父親過世,他以大楷抄經的時候,才幡然頓悟姑父的教誨,繼而明白了,當年父親對他說的“我看你往后連副春聯也寫不上了”的苦心和深情。
看到這里,我不禁眼睛潮濕,想起父親生前反復說過的狠話,“我看你將來寫不好字怎么辦”,異曲同工之處除了舐犢情深,剩下的就是“傳承”二字了。
又是一年春來到。我多么想再去老街巷胡同里逛一逛,把腳步放得慢一些,再慢一些,邊走邊指認大門上的春聯,還要滿心歡喜地念出聲來,只是,當年陪著我念春聯的老父親已經不再……留有一縷思念縈繞心間,天上人間共團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