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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界上最美的夜晚

        2022-04-04 13:29:21郭文斌
        意林·少年版 2022年4期

        郭文斌

        在我看來,除夕,是世界上最美的夜晚。

        當(dāng)然,是童年的。

        母親已經(jīng)把院子和房間打掃干凈,父親在供桌前點(diǎn)香行禮,我和哥跟在后面。大紅紙“三代”坐在桌子后邊的中央,前面的紅木香爐里已經(jīng)燃了木香,木香挑著米粒大的一星暗紅,暗紅上浮著一縷青煙,裊裊娜娜的,宛若從天上掛下來的一條小溪。香爐前已經(jīng)擺好了獻(xiàn)飯,獻(xiàn)飯當(dāng)然是用最好吃的東西做的,是我們平時(shí)想望不到的。但是現(xiàn)在,我一點(diǎn)沒有生出饞來。

        點(diǎn)完香,我們竟不知道接下來要干什么,就從廂房到上房,從上房到廂房地跑。天色暗了下來,院里像是泊著一層水,新衣裳發(fā)出的光在院里留下一道道弧線,就像魚從水里劃過,我仿佛能夠聽到魚從水里劃過時(shí)嘩嘩的響聲。

        哥在上房停下來,我也在上房停下來。坐在炕頭上的父親微笑著看了我們一眼,沒有說話。桌子上的蜂蠟輕輕地響著,像是誰在小聲地咳嗽;炕頭的爐火嘩嘩飆著,映紅了父親的臉膛……

        母親喊哥端飯。哥哎地應(yīng)了一聲,跑出屋去;我噢地叫了一聲,飛出屋去。母親正把筷子伸到鍋里往外撈長面。我們的目光跟著母親手里的筷子劃出水面,上,上,上,然后落在碗里,前折一下,后折一下,再前折一下,最后由臊子苫面。哥問母親:“現(xiàn)在可以端了嗎?”母親說:“先去潑散吧?!蔽覀冞@才看見母親早已把散飯舀好了。

        我說:“我去——”話音未落,我已端了碗飛到大門口把散飯潑出去。大概潑出去的散飯還沒有落地,人已經(jīng)站到廚房地上。聲音先進(jìn)去了:“現(xiàn)在可以端了吧?”母親說:“先去獻(xiàn)了。”我又端了一碗在供桌上獻(xiàn)了。

        下一碗哥端給父親。父親說:“等你娘來了一塊兒吃?!蔽覀兙偷綇N房去叫母親。母親說:“我正忙呢,你們先吃吧。”我一把拽住母親的后襟子,把母親拽到上房里。父親說:“年三十嘛,一塊兒吃吧。”

        夜色落下來時(shí),一家人坐在炕上給燈籠貼窗花。哥要貼“喜鵲戲梅”“五谷豐登”和“百鳥朝鳳”??墒俏也幌矚g,我挑的全是貓狗兔。哥說:“貓狗兔有啥看頭呢?”我說:“我就覺著貓狗兔心疼?!备赣H說:“把你們二人挑的各樣貼一些。”說著,我已經(jīng)把挑好的貓狗兔貼在父親裁好的白紙上,然后把白紙往燈籠上貼,不想給貼反了。父親說:“貼窗花的那面應(yīng)該在里面?!蔽艺f:“在里面人咋看得見?”父親說:“燈一打就看見了?!?/p>

        把油燈放在里面,燈籠一下子變成一個(gè)家。我們把燈籠掛到院里的鐵絲上,仰了頭定定地看。燈光一打,喜鵲就真在梅上叫起來,把我們的心都叫醉了。貓狗兔則像是剛剛睡醒,要往我們懷里撲。

        哥叫我去外面看。家家門上都是“天增歲月人增壽,春滿乾坤福滿門”,家家門墻上都是“出門見喜”,“出門見喜”的下邊釘著一個(gè)用紅紙折的香爐,里面插著木香。

        我們挨著家門看了一遍,最后在村頭的一個(gè)麥場里停下來。哥說:“多美啊?!蔽也胖栏缍自谶@里是為了看美,也隨著哥說:“真美啊?!笨戳艘粫?huì)兒,哥說:“我們回家吧,到守夜的時(shí)候了?!蔽艺f:“回就回吧?!?/p>

        一家人坐在上房里,靜靜地守夜。守著守著,我就聽到了蠟燭燃燒的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大。

        守著守著,我就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越來越大,越來越大,最后就像是上九社火隊(duì)的鼓聲一樣,咚咚咚的。

        守著守著,我就看到了爺爺和奶奶,爺爺和奶奶也在守夜,靜得就像是兩本經(jīng)書。

        守著守著,我就看到了太爺和太太,太爺和太太也在守夜,靜得就像是兩幅年畫。

        守著守著,我就覺得時(shí)間像糖一樣在一點(diǎn)一點(diǎn)熔化。

        守著守著,我就覺得那化了的糖水一層一層漫上來,先蓋過我的腳面,再淹過我的膝蓋,現(xiàn)在都快到我的腰了。

        守著守著,我就發(fā)現(xiàn)那糖快要化完了,心里不由得緊張起來。

        帶我走出緊張和惆悵的是一道驚天動(dòng)地的炮聲。

        我問父親:“人們?yōu)樯兑匾??”父親說:“剛才你們沒有體會(huì)到?”我說:“我就是想考一下您老人家,看您能說對(duì)嗎?”父親說:“哈哈,這個(gè)考題出得好,守夜守夜,顧名思義,就知道為啥要守夜。”我問:“啥叫顧名思義?”父親說:“就是從名稱知道這個(gè)詞的含義?!蔽艺f:“那就是守著夜嘛,我是問,夜為啥要守呢?咋不守白天,偏偏要守夜呢?”哥插嘴說:“因?yàn)橐灰惯B雙歲,五更分二年?!蔽艺f:“誰不知道一夜連雙歲,五更分二年。我是問,為啥要守夜?”父親說:“你的意思我明白,你看那個(gè)‘守字咋寫?”我和哥就在炕桌上用手比畫。父親說:“你看這‘寶蓋下面一個(gè)‘寸字,就是讓你靜靜地待在家里,一寸一寸地感覺時(shí)間。”

        一寸一寸地感覺時(shí)間,這正是我剛才的感覺,不想被父親說出來了,而且是借“守”這個(gè)字?!笆亍边@個(gè)字一定是造字先生在臘月三十晚上造出來的,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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