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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時,我拼接,撕碎的張潔

        2022-04-02 10:56:48張辛欣
        上海文學(xué) 2022年4期

        張辛欣

        樹洞:

        我的清晨四點,看到微信提示,是《收獲》退休主編肖元敏送我作協(xié)消息,二二二年一月二十一號,張潔在美國因病去世。

        我打字問:年紀(jì)?

        我又讀一遍那條消息,沒有寫逝者年紀(jì),細(xì)心地為女性逝者藏歲數(shù)?報哀保持悅目?

        元敏寫回張潔出生年月,我算了一下,她走的時候八十五歲。

        我繼續(xù)睡,夢見走過一溜房間,挨個問,張潔在哪兒?空中漂浮著各種名字,全都是拼音,一個一個回答,沒有我找的名字,沒有,一路走一路問,都說沒有這個名字。

        也許,我走錯地方?夢與醒之間想,為什么認(rèn)定一個地方一條道?

        然后,接二連三(也就三位),私信我她走的消息,三位都是知道我和她曾經(jīng)非常近。也許怕我難過,轉(zhuǎn)消息不加評論。

        樹洞,有靈異嗎?

        幾天之前,我在朋友圈轉(zhuǎn)大學(xué)同班魏曉平朗誦《膽劍篇》的視頻,他回憶臺詞老師董行佶。董先生是人藝著名演員,臺詞功夫之深,可以說是中國戲劇臺詞第一人。聽說董先生要來學(xué)院,同班同學(xué)紛紛模仿董腔,我簡直是“笨蛋零”。

        然而,鬼使神差地,我怎么就會蹭著臺詞訓(xùn)練寫開去:我是同一師傅的弟子,考臺詞我念的是《拾麥穗》,張潔的散文。

        我怎么會提到她?

        當(dāng)時,我們學(xué)院臺詞老師都不同意我使用這個材料,說開頭陳述太長了,說缺乏情節(jié)。我心想,太有情節(jié)了,小丫頭一心想嫁賣灶糖老漢,就為白吃糖,小心思傳到挑擔(dān)串鄉(xiāng)老漢耳邊,張潔描述,老漢笑起來,露一口大黃牙,滿臉皺紋彎起。

        考試的時刻,天神董先生降臨,謙虛地坐第一排邊上,正好把著門。我站在中間,還沒有開說,自己先樂了,因為我看到,老漢低頭問,小妞抬頭踮腳答,我不由哈哈笑,止不住快樂地笑。

        笑場,戲劇專業(yè)最忌諱的!

        我被趕出教室,面壁思過,灰溜溜站十五分鐘,返回考場,重新開始。說畢,路過坐在邊上的董先生,我聽到他低聲贊,美啊……這是我在臺詞課在戲劇學(xué)獲得的最高獎賞!

        后來,《拾麥穗》,成為考戲劇學(xué)院的標(biāo)桿,能說好《拾麥穗》的,考生會得有文化底蘊(yùn)的加分。

        樹洞,在送來的關(guān)于她走了的短信里,我又讀到,她表示過不希望被繼續(xù)關(guān)注。

        我站著,喝口粥,發(fā)一條微信:

        你在安寧的地方,你不再掙扎人際—文學(xué)。

        八十五歲,善終。張潔中年成名過程不是淡然的,我深知。

        姥姥——她媽媽去了,她失去最后的主心骨。當(dāng)初我?guī)退芡?,給她報告消息,姥姥在窗里看我,我坐下就吃姥姥做的飯!姥姥私下給我說了又說,不贊成這樁婚姻……我愛姥姥,一頓一頓吃姥姥做的飯,但我是張潔的心腹……我心想。

        我凝視微信讀者回應(yīng):

        哦!知道你們有很多交集、很多故事!那個年代是你們站在時代前沿被眾人審視著……一直覺著她有些美艷、有些矯情、有些浪漫、有些世故……或許這就是那個時代的“文藝”吧!安息!一個標(biāo)志性的美麗作家。

        微信,我也就兩手指頭不超過十的讀者,我注意到,在這一條下回應(yīng)的都是和八十年代文學(xué)有交集的人。我沒有在微博(我有十五萬粉絲)寫悼念,心情平淡,平到淡到,不夠形容詞。

        樹洞,我一個月不能吃飯了,胃堅硬,但是絕對不會去醫(yī)院的,那不是自己送死與病毒相會嘛(呵呵)。沒有警察,遍地槍支,我不出門,喝粥度日,趁早上一點體力,修完手邊自己的書。

        關(guān)于她,我早已寫完了。

        在我未曾發(fā)表的《唯一的夜晚》里——三十多年前,首都體育館,當(dāng)代中國作家和作品與一萬八千觀眾(我是總導(dǎo)演并寫劇本)——我寫了她幫我們救場的故事。

        我是怎么寫的來著?

        晚會的開場,我們設(shè)計的是冰心、張潔、鐵凝,三代女作家開始。一直說得好好的,日子臨近,冰心突然帶話她不來,說她根本不知道這臺晚會,說舊社會唱堂會也會先說一聲。于是我去見冰心(此生頭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她問,你怎么早不來看我?來,來看看我的書房。

        作家書房,我?guī)е浺魩?,是從錄音組專挑一位最秀氣最安靜的,為冰心對晚會的祝福錄了音。史鐵生也是錄音。難道我們開錄音大會?

        我覺得,整臺向新時期文學(xué)和觀眾致意的戲劇文學(xué)之夜,唯一之夜,眼看著,沒有開始就完蛋了。下面讀我寫的,是從我找導(dǎo)演顧問、我的老師開始:

        鮑老師的家,擁擠小公寓晃著長高的孩子,導(dǎo)演系學(xué)生作業(yè)和鋪著彩色織品桌面上的瓜子糖堆在一起。鮑老師妻子也是我校友和師長,她一拐拐來去,患嚴(yán)重風(fēng)濕性關(guān)節(jié)炎,滿臉笑意緊著招呼半學(xué)生我。所有的潦亂是溫暖是全部了。

        鮑老師廁身小廚房,正挽著袖子淘米做晚飯。他看了我一會兒,沉著臉,然后,安靜地問,“全完蛋了?”他手抄碗柜上的煙盒,叼起一支,同時,撕開煙盒,摸出鋼筆畫起來,就像課堂做小品一樣,“想想還有什么招兒?!彼没鸩窆鳟?dāng)作剩下的兩位女作家。出場路線,追光,臺詞修改。飯菜爐火上,鮑老師的臉是柔和的,不過口氣非常嚴(yán)肅:

        “落實張潔。”

        張潔。我已經(jīng)很久根本不和她來往。自覺地不和她來往。特別是她結(jié)婚以后。

        一九八三年,在大風(fēng)里,我和司法界有路子的郭子,跑來跑去替人打官司,大半是為她的事情。我們在醫(yī)院秘密來去,在北京宣武醫(yī)院、上海華東醫(yī)院,替她和律師討論,替她和她那個人討論,替她安排她和他見面的時間,還得替自己避開對方的家屬。簡直像影子一樣奔走在她的情愛官司中間,并且對誰也不會說。但是,突然地,編輯警告我,你不要賣命了,張潔跟人說了,你為她做這些,是想拿她的事寫小說!

        我在刮大風(fēng)的街上亂轉(zhuǎn),寫什么狗屁小說!全是因為她對我說了一句話,說要是和這個人結(jié)合了,她能詳細(xì)討論倆人的故事和背景,三十年代上海地下黨到工業(yè)改革什么的,這樣她可以寫出一部八十萬字小說(張潔對自己小說會寫多少字有著很準(zhǔn)確的預(yù)計)!純粹是為她要寫的小說才奔命!我從頭不贊同她的婚姻打算。下了課,朝醫(yī)院一趟趟奔波,私心一直驚訝,什么樣的欲望潛在我以為一上來就深知的她的心中?

        我和她從“文學(xué)新時期”開頭就認(rèn)識,在縣城招待所上下鋪中間,在滿街結(jié)冰路上小心地挽著手,在大食堂吃白色豬油凍著的兩菜一湯。文學(xué)座談會,第一眼看到穿家常小棉襖的她,就立即非常貼心。

        然后,知她入骨髓。到她還是小科員的一機(jī)部去找她,在四外喝茶看報紙的大辦公室正中間,她半拉著抽屜,不聲不響地埋著頭,我叫她,她不由受驚,趕緊關(guān)抽屜,和我一同離開之前,又拉開一下抽屜,叫我看一眼藏在里面的東西,是《契訶夫短篇小說選》。她帶我在旁邊小飯館坐下,為我點椒鹽肉(后來我們都有了一點錢的時候,一起出去吃飯總是點這個菜)。我立即告訴她,我必須做流產(chǎn),必須離婚,我沒有任何人可以討論。“沒想到你也這么慘?!彼@個交心的句子,交換了我們的全部身世。我從來不問她,但是以她對我說過的其他短句,靠縫手套養(yǎng)活孩子,計算小說字?jǐn)?shù)——稿費,我都能直悟到她。于是,到她會說我想拿她寫小說,我只有反復(fù)想著她說的她自己“曾經(jīng)直想從窗戶上跳下去”。

        我必須理解她的多疑。但是,難道,她掙扎著的,小人物的,在我高度尊重的看來是一樣的只重孤苦奮斗的內(nèi)心里,其實還有仰慕我們的權(quán)貴?而我,出身這種權(quán)貴邊緣,就比她更超然?我真非常討厭這些東西,包括人。我為她奔波,同時一點沒有隱瞞我不同意她對婚姻的努力(她母親也不同意,姥姥——我也這么稱呼她媽媽,姥姥私下對我說的話,我都聽著使勁點頭)。但是我以為我更是她的朋友,所謂“哥們兒”什么的。我忠于的畢竟是她。當(dāng)然,后來我得承認(rèn),她很重視苦難的自己,把人都看作苦難爬行(向上或者掙扎)的自然鋪墊,這種自我悲劇的角色,古典小說從《紅與黑》到現(xiàn)代領(lǐng)路人陀斯妥耶夫斯基都表達(dá)過了,然而,制造匠自己還是比常人更十分深入這類角色。我們幫那人把婚離了,她又說她不想結(jié)婚了。跟屁蟲不傻,不在意白努力,因為都是她的事。她又說她得結(jié)婚,我繼續(xù)我的角色,就把難堪的前景替她說出來了,她很解氣地聽著,似乎必須聽人描述出來。我還就說。你什么都知道,這么聰明的寫小說的人,要人以小說方式勾畫自己所見才來勁。于是,再有一天,一個和我和她都近的圈里人說,她結(jié)婚了,吃驚我竟然不知道,吃驚她竟然不通知我。我很理解。自然,她特別不想告訴我。我全不在意。我們真正的關(guān)系應(yīng)該說比做女人還深刻、還現(xiàn)實,我們的關(guān)系全在寫小說里。開始的時候她的短篇都背給我聽,后來的長篇我從手稿讀起,再后來,是不是想拿她寫小說的復(fù)雜似乎比我和她之間更復(fù)雜些了,因為她地位越來越“高”。李陀寫了一篇評論,討論她小說的里“新儒生形象”,她去《讀書》活動,不容許這篇東西發(fā)表——李陀這等人怎么配評論她?我寫了一篇她的特寫《撕碎、撕碎了是拼接》,翻譯她《沉重的翅膀》的德文翻譯家阿克曼說是寫她最形象的一篇,想收到她的書后面,她堅決不許。我和阿克曼一樣微笑。她倒不是不讓我寫她,實際上,她仔細(xì)地讀了,寫了一個短條給我,但是,她不能允許別人借她出現(xiàn)在世界舞臺。她走上法蘭克福書展了,先給眼睛做了整容。從機(jī)關(guān)統(tǒng)一的辦公桌抽屜爬上世界書展的臺面,你們憑什么跟著我的艱辛占便宜?連翻譯都是沾光得利的家伙。契訶夫的小職員都是很精明的。

        我熟悉103總站那塊空地,熟悉樓前狹窄的彎道,熟悉到知道,姥姥——張潔的母親,站在窗前先看見我走過來。張潔要去銀行取款,于是,我陪她去,她戴著戒指的手在柜臺上神經(jīng)質(zhì)地敲著,口氣十分焦慮,“我得掙錢養(yǎng)家??!”我?guī)缀醮拄攩柍雎暎骸澳悴畈欢嘁呀?jīng)堅持了大半輩子,為什么到頭來做這樣一個愚蠢的決定?!”(也許后來我的經(jīng)歷會讓我慢慢撫摸一下她的手背。那一次我只是忍住沒有訓(xùn)斥。)我們?nèi)匀辉谒男》块g里說話,仍然在姥姥的房間吃飯,仍然是太好的飯菜。她的床改了沙發(fā),依舊兼床。這個小小的家我太熟悉了,連同她的廁所,那時候兩家人合住,她說她坐在馬桶上寫《從森林里來的孩子》(我此刻居心叵測地想,這是不是一個編造的細(xì)節(jié)?)還有那些契訶夫的舊版破書,是他的,我?guī)椭剡@些婚外戀證據(jù)來著。我坦率倒出我的大困境——文學(xué)晚會的大困境。

        她很坦率:“你的事情我全力支持?!?/p>

        然后很具體:“我穿什么呢?”

        我們打開唯一的衣柜,我為她選了一件藍(lán)印花衣服。

        空前絕后的唯一的夜晚,張潔、鐵凝開場,舒婷來了,安憶來了,王蒙念《青春萬歲》(八十人環(huán)衛(wèi))。我詠誦著巴金的話,是火,是希望,首都體育館高空巨大五彩帆,緩緩飄落。

        冰心走了,巴金走了,史鐵生走了,鮑老師走了,董老師走了……二二二年寫到此,張潔,你也走了。

        前幾天,《IT84》的編輯要我為張潔寫一個版面,三千字,零點零零一秒消失的文字,或者從來沒有浮現(xiàn)。而我,一個月喝粥度日,要我的體力填滿一張數(shù)碼版面,工程巨大到,寫好這行都有點難。

        我用逝者的話回:她說過不要回憶。

        實在地,暗問,張潔,你應(yīng)該被大規(guī)?;貞泦幔磕愕牡锚勛髌罚▋纱蚊┒塥劊┯秩绾??私人以為,你最能被記住的是我念過的《拾麥穗》,我驚憾自己,當(dāng)時能通篇背下來,現(xiàn)在,不,老早之前,我就記不住自己的手機(jī)號碼了。

        幸而,我用文字回憶記錄了你。

        最大場地最高光的你。

        樹洞,你知道你,網(wǎng)絡(luò)術(shù)語,遠(yuǎn)古寓言,秘密的聽眾,風(fēng)中傳播者。

        而我,在《撕碎,撕碎,撕碎了是拼接》——《唯一的夜晚》里提到的文章——我究竟是怎么寫的?網(wǎng)上,我看到開頭三句:

        誰是張潔?什么是張潔?哪一個是張潔?

        (我,有這么犀利?)

        就像考古,一層層刨網(wǎng),看到一個長句,是我寫的吧:

        她吹著一支柔和的長笛,帶著大森林里松木的芳香、鳥兒的鳴叫和小小白蘑菇,突然地出現(xiàn)。

        疑惑地、敏銳地判斷,這是我的句子。

        伴一個嘆息,誰為她寫下幾個美麗的句子嗎?學(xué)者板正,作家自私——不肯把筆為同行傾斜一點點,嗯。自私。雖然她高度地自私。

        繼續(xù)搜網(wǎng),有一點想看自己究竟怎么寫她來著,根據(jù)《唯一的夜晚》記錄她給我寫條,說她讀了三遍。而我,現(xiàn)在我得不到自己寫的!

        樹洞,我得到《撕碎》,你把舊文本截屏,一張一張數(shù)碼圖傳我。

        我用手機(jī)note念,語音轉(zhuǎn)換,錯字一把,張潔成張杰,回頭得一字字修。有更快招兒,訊飛APP直接轉(zhuǎn)圖片為字,一次一張圖,十秒一圖轉(zhuǎn)字,做完,吞安眠藥睡了。醒來一看,你送的截屏文本是雙頁,落在一起不成句,考古學(xué)叫“混淆土層”。喝著小米粥,重新截單屏,再送訊飛,但這個月免費額度用完了,需要交錢——用支付寶,我沒有中國數(shù)碼錢!求編輯?求讀者?求誰幫一把,喝完稀粥,繼續(xù)求自己吧。

        我告訴你了吧,我已經(jīng)一個月不能吃飯了,應(yīng)該為她為還原一篇舊文章,繼續(xù)支付我不妙的命?我自己的遺囑拖著,沒修完,體力微弱,想著盜洞盡頭的財寶:稿費可以支付世界文學(xué)的國際運(yùn)費,假如發(fā)表。修復(fù)工作量,一天,好像考古學(xué)挖土進(jìn)程,我這么想。

        和樹洞你合伙,自盜版,復(fù)原術(shù),樹洞你說這是不是一件NFT——元宇宙世界一幅新創(chuàng)作?

        看到這段全部的:

        她是吹著一支柔和的長笛,帶著大森林里松木的芳香、鳥兒們的鳴叫和小小的白蘑菇突然地出現(xiàn)。故事不古老,是八年以前。她不是神童。神收回莫扎特時,三十五歲。而她終于夠到臺沿并一下子站上來時,已經(jīng)四十歲了。她也絕不是那個不知人間事的大森林里的小男孩兒,她是,她咯咯地笑著說:“咱們是女巫……”

        只是一時還沒有人發(fā)覺。

        (這里我引用一大段莫扎特戲劇里的議論聲,那時戲劇《莫扎特之死》在我任職導(dǎo)演的人民藝術(shù)劇院上演。)

        樹洞,你同看這一段,我記錄一九八五年她登上文壇高峰七年時人在背后議論她:

        人說,她叫林黛玉,也總像林黛玉那樣病怏怏地出場,歪在那兒,以弱者的形象加分……

        人說,她口頭越來越頻繁地出現(xiàn)罵人的字眼兒,和男人罵人一樣。我可以證實,也禁不住說:喂,這還是跟我學(xué)的呢,適可而止呀!有一回,她還說出這樣一句話來,“他們不是男人,不過有個陽具而已,我沒有,但我比他們更像條漢子!嘿!怎么樣?這話棒不棒,我要用在小說里!”在場的我和三位男人都不吱聲。男人們大概不知該怎么接她這句話,是可憐她的天真,還是嘲笑她的自信?反省,不大可能。我拿不準(zhǔn),女人究竟能否代位感覺男人的真正感覺?而她就是那么一副果決的神氣!

        人說,她獨自一個人,站在美術(shù)館一幅畫前。深藍(lán)色風(fēng)衣,白色紗巾,兩只手插在風(fēng)衣口袋里。那是幅什么畫,人沒注意看,卻看見那兩只藏在口袋里的手,緊緊攥著唯一能攥到的薄薄的布片,因為那兩只口袋都擰著……那人目光好細(xì)。

        人說,她會同時地做不同的笑臉,一半臉朝生客應(yīng)酬地微笑,一半臉向朋友疲憊地苦笑。

        人說,人不說,“張潔”,說“這娘們兒”,說從外國回來也不馬上來看看咱們,架子越來越大,被洋人捧得樂暈了吧?!

        人對我說,小聲地、機(jī)密地、臉對臉地知心地說,知道張潔全部私生活,看過張潔入黨時就流言蜚語向組織澄清的書面材料,用手比:“那么厚”……“在哪里看見的?”我驚詫!那人是外地的,而看到的地點在北京。人對我夠知心夠機(jī)密地說著,勸喻意味詳詳細(xì)細(xì)地說,人不知道,對面的我,比人們都知道得太多。

        但是,人對我說了,你也不全知道張潔,她對你就沒有防范?

        是的。

        我承認(rèn)。

        關(guān)于她說我?guī)椭?,是為了拿她私人材料寫我的小說,啊,原文這一段我寫得更多:

        我在大街上走來走去,想來想去還是只要按我的脾氣辦事,去找她,當(dāng)面說清楚!她不在,姥姥在,姥姥慢性子,老年性白內(nèi)障,眼神兒不濟(jì),性子更慢。姥姥知道一切,只是從來不敢說我們。姥姥在也行啊。我急急地說了一遍。姥姥慢慢嘆氣慢慢說:你別生氣,她回來我跟她說說,只是她不聽我的呀……她怎么會聽姥姥的呢!正如我怎么會聽我父母的話!如果聽了,我們也許早就不是這個活法兒了,未見得比這個“好”但一定不會感覺這么“慘”!姥姥大概是聽她父母的話的,可是她也慘!只是她沒有像她女兒這樣把那些感覺寫出來,姥姥慢慢悠悠地跟我說過一點兒,說得我為她慢慢悠悠難過半天!

        是的,跟姥姥說一點兒用沒有,我又跑到大街上走來走去,決心走到她回來為止。

        在她家附近亂走,突然想起她不久前跟我說過的話,“我害怕,我覺得我又要笑了,你知道嗎?如果我心里想哭,想喊,真想從樓上往下跳,可是偏偏就會笑起來的時候,我就要完了!我有過那種感覺,是好幾年以前的事了,后來我自己控制住了,可是我現(xiàn)在又想笑了……”

        這種感覺大概比什么都可怕,突然,瞬間骨髓理解人說的張潔可能一切都不信任。想想她投入的心意,想想她的作品,想想她生存的環(huán)境,想想她所沒有對人說的,但我可以想象出從小到大,每一步,每一步的不順,每一次每一次的被撕碎……

        根據(jù)記憶的寫作,我再寫入《唯一的夜晚》,那時候我記憶力可以?(我在擔(dān)心我會老年癡呆……)瞧這段:

        人已被撕碎,夢卻沒破,遠(yuǎn)遠(yuǎn)沒有破,契訶夫,我見過我保護(hù)的她的——更是他的那套老版本《契訶夫全集》,一本一本薄薄小冊子,給她長久的單薄的夢作著巨大的后盾。一個女人最好的時日幾乎已經(jīng)快過去了,她還像小女孩兒一樣,眼巴巴地期待著人世從來沒有肯真正地、平穩(wěn)地降臨給她的一點點可靠溫存……

        我是在她的文字里懂得她的等待。等待的段落是那樣多,無處不在,變化無窮而又單純,一汪水、一棵樹、一條長椅、一個車站、一條街道、一把傘、一陣笑聲、一副磨損的眼鏡片……每一個普通景物都是一個人沒有說出的漫長而完整的等待。但我更在這樣的句子里讀等待,一份工資一個人養(yǎng)一個孩子,舍不得吃,想吃一根五分錢冰棍也舍不得,早已成年人了,還會長個子似的,褲腿接了又接,叫自己難為情,在這些短句子里我怎么讀出等待的信念?

        哦,她跟我說過,唐棣小時候生麻疹,癢得老用手亂抓,半夜急得她沒辦法,突然想起來唾液里有乳酸,那點酸性能止癢?于是就用舌尖舔女兒……這種無所不在的母性的偉大和平常,面對面時,仍然叫我心底微顫。去她家玩,發(fā)現(xiàn)抽水馬桶永遠(yuǎn)是壞的,而她習(xí)慣地把手伸到水箱里,然后洗手,卻從來不會修一修。沒有男人將就度日的家庭,看著有點兒怕。唐棣要去美國留學(xué),學(xué)校要她回答父母情況。唐棣說得直截了當(dāng):“我沒有爸爸,我媽媽也就是爸爸?!?/p>

        她的確像一個男人撐著三代人,三個女性的家??蠢牙言跔t子上炒菜,便知道每一回她要自己往樓上搬蜂窩煤,假如不是我一鐵哥們兒終于給她搞到一套煤氣罐,她至今還得往樓上搬煤……

        在這些瑣碎之中,我也看到她等待的信念。我把童話的等待看作是一種信念。日復(fù)一日的等待和世人嘴里、眼里、想象里功利的計較,實際付出與收入的權(quán)衡,都相去太遠(yuǎn)了!日復(fù)一日的等待,仿佛就是為了等待而等待下去。有的時候,她也流露失望,更多的時候,她寬慰自己看見了人所不見。是應(yīng)該感謝她死死廝守的這點古舊的信念?還是應(yīng)該感謝冥冥之中的契訶夫?還是感謝現(xiàn)實?!讓在現(xiàn)實中只是等待卻總也不給她想得到的那一點點溫存和安定,化在白日夢中,給世人心里一片溫存的幻覺,等待的無窮的幻覺……

        也許,我們因此相通。

        哦,戒指。你記得,我寫《唯一的夜晚》,為敲定她必須上場,我巴結(jié)她——押解她——陪她去銀行取款的時候,注意到她神經(jīng)質(zhì)地敲柜臺的手指套著的結(jié)婚戒指。在《撕碎》里我描寫了:

        一只小戒指,假如也能算是戒指。細(xì)細(xì)的,薄薄的,沒有花紋,沒有鑲珍珠,是銀白色的,一個小環(huán)而已,還不是很圓。

        我突然想,她穿得開始漂亮起來,也許只是把自已盡可能好一些地包裹起來?潛著一點支撐自己的意思?

        我問她這只“戒指”,是姥姥的舊眼鏡腿兒,是她自已彎的。

        她說我們是女巫,騎掃帚的女巫是什么人變的?成精成怪為什么畫成村婦模樣?騎的是掃帚?

        她是漸漸顯露“原形”?還是隨著心境的變化而變幻模樣?或者,她不過是逐步地發(fā)現(xiàn)了自身早已存在的變形?

        下了老半天決心,她終于決定把頭發(fā)燙起來。去了?;貋砹?。我恰好去看她。她摘下頭巾,哈,天報應(yīng)!整個兒一個滿頭小卷兒,瞎琢磨了半天,就沒想想自個兒頭發(fā)太軟!她說是那位理發(fā)師喪著個臉,準(zhǔn)是把夜里丈夫那兒受的氣全都撒到她頭上來了!“對,對,就這樣。”她頂著滿頭小卷兒坐在那兒編起來……

        這個跟自己的感受滿擰的片段加入了《沉重的翅膀》那部大書。我告訴她我一路私讀她稿子的感覺。

        “你的文字開始尖刻了。”

        “怎么樣?這回好一點兒吧?”她問。

        問的是《方舟》。

        “更尖刻了!”

        “真的?我還是拼命想讓它柔和一點!”

        她獲茅盾文學(xué)獎,譯成德文的《沉重的翅膀》,我看的是初稿,因為要找我一個畫家朋友畫插圖,我看了手稿。至今是手稿印象(寫到二二二年二月這一行,我這個第一手稿讀者一個字也不記得了)。

        每次見她,她的臉相都在變化。變化是微妙的,但都有著讓人感到陌生和驚疑的東西。她的臉相再也不會出現(xiàn)曾掛在唐棣那架鋼琴上邊的照片里的少女時代的純和了。

        人說,張潔是林黛玉,男作家們這么說,因為把諶容比作薛寶釵。她的作品里充滿看病和探病的過程,透著她的真心思。為此,在《撕碎》里我摘錄了她兩篇散文。(那時沒有版權(quán)糾紛,沒有先得到她允許。擱現(xiàn)在,矯情作家們,誰不嚷嚷?她的靈魂嚷嚷嗎?)

        林黛玉她的住院,《撕碎》里我這樣寫下:

        這個冬天,她又住院了,我一直沒有去看她。我猜想,她也許是因為無處躲藏,老得微笑才去住院的吧!人們?yōu)榱烁鞣N各樣的好意輪番去她那間既是臥室又是客廳也是書房的家,也許,不理不睬她,叫她多點安靜,安安靜靜地獨自多待一會兒,才是對她好。并且,因為長篇評獎在進(jìn)行,人說,她是為了避嫌去住院。我也不排除這種推斷。

        但是,我突然聽一位在大陸做生意愛文學(xué)的商人說,她真的差點不行了,吸氧了,醫(yī)生不允許她出院領(lǐng)獎。

        我托商人幫我買兩束花帶去,賣鮮花的“友誼商店”不跟我友誼。商人去了,帶了兩盆!一盆朱頂紅,一盆文竹草。我沒掏錢,卻不由挑剔。先生您見過人生各種場面,必定豁達(dá),但不一定有我感覺準(zhǔn)確。我認(rèn)定應(yīng)該是鮮花,盡管開得短暫,而且無根。

        我至今不肯承認(rèn)醫(yī)生們的權(quán)威性診斷:冠心病。我認(rèn)定是她的心撐得太久了。

        我去醫(yī)院看她。剛下過一場大雪,星期天,人多腳多,雪落下便成黑色。車進(jìn)站,出站,站臺邊的雪碾成黑水。因為黑雪和水和星期天,電車?yán)锶颂貏e擠。我得拼命護(hù)著請商人帶我去友誼商店買的一束菊花和兩枝郁金香?;ňo緊地貼著我,讓人眼亮到奇異。人們排隊領(lǐng)探視小鐵牌,我倒提著花,假洋鬼子似的直沖進(jìn)去。鮮花快要蔫了。

        看張潔的朋友一撥一撥,張潔不斷地笑了又笑。直到剩下我,我直截了當(dāng)問張潔,這一回究竟為什么住院?

        她說,一個是屋子里太冷就犯病了,燒著暖氣,室內(nèi)溫度只有零上八度!另一個,她咯咯笑:“我當(dāng)木匠來著?!?/p>

        其實是她幫著小木匠打下手,把女兒唐棣走后用不著的大床拆了,做成長椅兼箱子,白天坐人,晚上從箱子里取出被子,她睡在箱子上。會從狹箱子上掉下來,又拿茶幾接在箱子邊上。

        “可是,我那屋現(xiàn)在可以同時坐五個人啦!”她樂得手舞,足不能蹈,歪在病床上美。

        “混蛋你!活該你!”

        “哈,我現(xiàn)在真的寬敞多了,你知道原先我只有一個抽屜,那兩個抽屜是唐棣的,后來三個抽屜都是我的了,最近我買了張寫字臺,我有六個抽屜了!”

        “桌子還放在原來的地方嗎?”

        我問她,因為得寫這篇關(guān)于她的拖了眼看一年的稿子,我認(rèn)定稿子會一敗涂地,畫鬼容易畫人難,鬼不適用,合適的大概是,小巫見大巫!

        “可以給我看看嗎?”

        “寫得不好就不拿給你看!一見你,更寫不好了!桌子還在那墻角里嗎?”我審賊似的盤問她。

        “在,還在那兒,對了,坐在那兒,腦袋頂上經(jīng)常頂著晾的胸罩、褲衩的……”

        “怎么會呢?”

        “你怎么忘了!我那墻角里不是拉著一根鐵絲嗎?我又沒晾臺,從來都把衣服晾在那兒。頂著胸罩、褲衩、襯衫寫東西,真的,有一回鉆在一條長褲下邊,嘿,正好一個頂,兩道斜線,下邊一個人,這畫面還挺美……”

        “行,我把胸罩、短褲省了,就寫那條長褲子吧?!?/p>

        “不,你一定要寫這些!”她較真。

        “好的,好的,就把這些都寫進(jìn)去吧。不過,我得對你說,再一次說,你老寫得這么尖刻,一點柔情都沒有了,人家受不了!”

        “真的,可怎么辦呢?我真是一點兒柔情也擠不出來了。真的?!?/p>

        “要不,你再看看你的契訶夫?”

        “對,對?!?/p>

        我關(guān)上門的時候,看見她還在那兒慢慢地點頭。只是,我不知道,她現(xiàn)在真的再把契訶夫重看一遍,是否還能看出不過是幾年之前的感覺?

        契訶夫,現(xiàn)今還能撐得住多少人?

        1985.12.25

        人家的圣誕夜!

        (我看到我寫她的日期,那個嘆號未必不帶我的私人酸楚?)

        樹洞,我讀我寫的,我想一些問題:

        比如她后來畫畫;她大寫工業(yè)改革題材;愛的絕望。她哪些作品可以流傳下來?——這是編輯問題稿上的。

        我再次想,女性書寫特點、私生活加美人照,是男性作家難比的。新時期女作家中我是陪榜,因為出手就被批判,我對得獎終身免疫了。老實說,我從小到大害怕社會競爭,比賽之前就自認(rèn)失敗。

        樹洞,我讀自己舊日對她的分析,不由想到精神病學(xué),她有“震蕩后遺癥”嗎?越南、伊拉克、阿富汗美國軍人的,她是從生命早期開始的,而寫作讓她越挖越寫越深入病態(tài)?——照人們的說法。人們!行走的人們、圈子的人們、庸常的人們,病態(tài)、狂態(tài),才是真態(tài),天下有幾個呢?姥姥走了,而寫作讓她加速地墜入瘋狂?

        樹洞,我在想她大寫工業(yè)改革,她愛她多年崇拜的革命信仰者實踐者?咱們可以引用十二歲席琳·迪翁愛上三十八歲經(jīng)紀(jì)人,看護(hù)癌癥丈夫,生試管嬰兒,感恩與忠貞的古典愛情,大師與瑪格麗特……而張潔越寫越瘋,那時候我暗暗想翻譯過來的索爾·貝婁(比如《雨王亨德森》)對她有影響嗎?不過,她讀(新)書嗎?

        掙錢。“三張”(人稱張潔、張承志、我為“三張”)我們都計算稿費!他倆明算,承志主動告訴我出版稿費和哪里能出版(我非常感激)。但是我沒說自己的美式計算,他們聽不懂,文化、處境不同。我和斯蒂夫一起打拼,張潔你是國家分房?我一分分掙,承志呢?直到看到承志去某地送錢,我在遺囑里把留給他的錢取消了。

        畫畫。“三張”都自學(xué)畫畫。承志和我見面,第一大局,第二世界,第三,是我教他用色。三人畫運(yùn)不同,承志卷著一幅從畫框拆卸下的騎士與美人圖一起流落,說時不時畫畫,以為達(dá)芬奇的蒙娜麗莎?您這是怎么畫的?太灰太臟!張潔顏色單純,景物單純,最后還拍賣一把?讓我望洋興嘆。我臨摹天下名作只為斯蒂夫一人,我畫繪本書只為斯蒂夫看到我的小時候。

        樹洞,我現(xiàn)在看到《無字》和《世界上最疼我的那個人去了》的陪葬人——編輯。因為斯蒂夫走后是編輯推動我寫作以保持我活在此一刻,于是我的異之眼看到無字背后之有?不必是女巫,作者(們)只需要一點謙卑。

        樹洞,你讀我,你在擔(dān)憂我的記憶清晰度?

        我時日有限,癡呆了怎么辦?這是我修改遺囑的悖論。

        不久前去世的漢學(xué)家史景遷,還有那位寫《奇想之年》的,都頭腦超強(qiáng),最后都故于癡呆并發(fā)癥。

        但是,我無法跟律師、跟將要管理我健康和財務(wù)的鄰居分享這些思慮,她們不知道這些人。所以,聽律師跟代理我的鄰居解釋:除非辛欣不能自理自主——她癡呆了。

        我切入問,怎么證明我癡呆了?

        律師說,需要心理??漆t(yī)生。

        我再問,怎么發(fā)現(xiàn)我癡呆了?我完全一個人足不出戶。

        她倆說(先后說),比如你開始半夜在外面溜達(dá),被鄰居發(fā)現(xiàn)。

        我寫給Susan——她將是我的第一文學(xué)代理人。因為她人在美國。

        她說,太幽默了。

        她不知道我提到斯蒂夫掩面大哭,真的是掩面,因為當(dāng)著人哭要有涵養(yǎng),我一邊捂住臉哭一邊說Sorry。

        未來文學(xué)代理評價,溜達(dá)的句子簡直是電影臺詞,要寫入作品。

        我說是的,趁我還清醒。樹洞,你聽到《撕碎》的回音?張潔說,嗯我要把褲衩寫入小說!我們把自己當(dāng)素材,吝嗇一點一滴,珍惜濡沫……樹洞,這是一句有點意思的玩意?我,真的,我可以假裝半夜溜達(dá)了,看代理我的人怎么著?微笑……

        在真實世界討論遺囑,寫著虛構(gòu)《忽必烈僧侶之書》——寫公元一二七六年開始西征耶路撒冷的掃馬旅途,多脫離實際——脫離世界,需要多大勇氣,瘋狂,或者全然孤獨,以對付紙面人物?

        樹洞,你是網(wǎng)絡(luò)術(shù)語,你是古老寓言,你知道,你是《變形記》的印度說法,樹被砍了,樹皮做成鼓皮,天下敲響,

        樹洞,謝你傾聽我,收留我的低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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