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欽

內(nèi)容摘要：本文以現(xiàn)代漢語中的“肯定”一詞作為研究對象，在已有研究的基礎(chǔ)上，以大量語料事實作為依據(jù)，運用語法化的理論，梳理了“肯定”一詞的歷時演變過程，描述了“肯定”由動詞向副詞演化的過程。

關(guān)鍵詞：肯定 語法化 歷時演變

現(xiàn)代漢語中“肯定”一詞功能多樣，用法靈活。各類工具書對“肯定”的解釋不一。綜合《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七版）》《現(xiàn)代漢語規(guī)范詞典（第三版）》《現(xiàn)代漢語學(xué)習(xí)詞典》，“肯定”有四種解釋：（1）動詞。承認事物的存在或事物的真實性（跟“否定”相對，下（2）同：～成績。（2）區(qū)別詞。表示承認的;正面的：～判斷|我問他贊成不贊成，他的回答是～的（=贊成）。（3）形容詞。確定、明確：他今天來不來還不能～|請給我一個～的答復(fù)。（4）副詞。表示無疑問;必定：他～會同意|情況～是有利的。這些都是“肯定”一詞的常見用法。本文將根據(jù)現(xiàn)代漢語中“肯定”一詞的使用情況，對“肯定”的不同用法分別論述，以期能更全面地解釋“肯定”一詞的當前使用狀況和歷時演變的關(guān)系。

一.現(xiàn)代漢語中的“肯定”

在現(xiàn)代漢語中，“肯定”有著很高的使用頻率，它既可以是動詞、形容詞，也可以是語氣副詞。例如：

（1）“在法國沒有比他更優(yōu)秀的了”，口若懸河的復(fù)仇女神尖聲尖氣地肯定。（狄更斯《雙城記》）（動詞）

（2）所以，以上天的名義，請告訴我你剛才感到非?？隙?、完全了解的事情。（柏拉圖《柏拉圖全集》）（形容詞）

（3）朱先生已轉(zhuǎn)身扯動腳步走了，回過頭說：“再剃一回……那肯定……等不及了！”（陳忠實《白鹿原》）（副詞）

在以上例句中，“肯定”一詞分別作為動詞、形容詞、語氣副詞出現(xiàn)，因此，在現(xiàn)代漢語層面上，“肯定”是個兼類詞，兼有動詞、形容詞、副詞多種詞性。

江藍生（1999）指出，從表示實在意義的語法成分漸變?yōu)闆]有實在意義的語法成分（實詞的虛化）的過程是一個較為漫長的過程。這個過程和詞組（或短語）凝結(jié)成為一個單詞（短語詞匯化）的過程是漢語語法化所包含的兩個方面。語氣副詞“肯定”的語法化過程表現(xiàn)為：從一個具有實在意義的，表“認同、確定”意義的動詞，演變成為一個表“說話者根據(jù)已有事實作出推測和判斷”的不含有實在意義的語氣副詞。

呂叔湘（1963）認為，將兩個詞匯意義相同或相近的單音節(jié)字放在一起使用和在一個單音節(jié)字的前面或者是后面另外加上一個不增加多少意義的單音節(jié)字是現(xiàn)代漢語中雙音節(jié)化的兩種形式?！翱隙ā边@一詞語的出現(xiàn)屬于后面這種情況，即“肯定”一詞是由“肯”和“定”兩個單音節(jié)的字合起來使用而形成的。它是在表示“確定、無疑問”意義的“定”前面加上不增加多少意義的“肯”字，意思同“定”相當，仍是表示“確定、無疑問”。因此，我們認為，在考察副詞“肯定”的歷時演變過程時，有必要先分別考察一下“肯”和“定”的歷時演變過程。

二.“肯”和“定”的歷時演變

1.“肯”的歷時演變

（4）肎（肯），骨間肉肎肎箸也。（東漢·許慎《說文解字》）

（5）技經(jīng)肯綮之未嘗。（戰(zhàn)國宋·莊子《莊子·養(yǎng)生主》）

（6）肯，可也。（《爾雅·釋言》）

（7）太后不肯。（西漢·劉向《戰(zhàn)國策·趙策》）

（8）留為小吏，不肯。（唐·柳宗元《童區(qū)寄傳》）

（9）碩鼠碩鼠，無食我黍！三歲貫女，莫我肯顧?！保ā对姟の猴L(fēng)·碩鼠》）

（10）客肯為靖郭君末寡人乎。（西漢·劉向《戰(zhàn)國策·齊策》）

（11）秦王不肯擊缻。（西漢·司馬遷《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

（12）你又拿我作情，倒說我小性兒，行動肯惱。（清·曹雪芹《紅樓夢》）

東漢許慎在《說文解字》中將“肯”解釋成“附著在骨頭上的肉”。例（5）中“肯”的詞性就是名詞，表示肉，具有實實在在的意義，是個實義名詞。例（6）將“肯”解釋為“可”時，表應(yīng)允，同意，實義名詞“肯”開始出現(xiàn)動詞性用法。“肯”解釋為“可”是動詞“肯1”的用法。例（7）、（8）中，“肯”的意義均是“同意，許可，應(yīng)允”。例（9）、（10）中，是動詞“肯2”的用法。在這里，“肯”均是表“心甘情愿、樂意、愿意”之意。例（11）中，“肯”后面則出現(xiàn)了動詞性成分“擊”，表“應(yīng)允”的意思，而且與后面所涉及的對象“缻”有直接的意義關(guān)系。這是“肯”由動詞虛化為助動詞的表現(xiàn)?！翱稀弊鳛楦痹~的用法開始萌芽。例（12）中，“肯”真正作為語氣副詞出現(xiàn)，已到清朝時期。“肯”后面直接跟單個動詞，并受“肯”修飾，此時“肯”表時常、易于之意。

從以上對“肯”發(fā)展演變的梳理，可以發(fā)現(xiàn)，語氣副詞“肯”的出現(xiàn)過程是“肯”由動詞虛化為助動詞再虛化為語氣副詞的發(fā)展演變過程，是伴隨著其句法位置從位于體詞之前變?yōu)槲挥谥^詞之前的改變而實現(xiàn)的。其詞義從表“應(yīng)允、愿意”之意逐漸演變?yōu)楸怼皶r常、易于”之意?！翱稀敝鸩接蓜釉~向動詞修飾語轉(zhuǎn)變，至少“肯”在形式上具有了副詞修飾語的一些特征?！翱稀睆拿~到動詞到副詞的過程，也是“肯”的詞義從具體轉(zhuǎn)向抽象的過程。

2.“定”的歷時演變

（13）定，的辭也。（清·劉淇《助字辨略》）

（14）聞陳王定死，因立楚后懷王孫心為楚王。（西漢·司馬遷《史記·高帝紀》）

（15）論人之性，定有善有惡。（東漢·王充《論衡·率性》）

（16）定，安也。（東漢·許慎《說文解字》）

（17）昏定而晨省。（《禮記·曲禮》）

（18）我戎未定。（《詩·小雅·采薇》）

（19）定身以行事謂之信。（春秋·左丘明《國語·晉語二》）

（20）先王之所以定天下也。（戰(zhàn)國·呂不韋《呂氏春秋·孝行》）

（21）割地定制。（西漢·賈誼《治安策》）

（22）凡如是十許字，始定為“綠”。（南宋·洪邁《容齋續(xù)筆》）

（23）怕知縣點追，才點著定吃五十大棒。（南宋·無名氏《張協(xié)狀元》）

（24）計此女定是秦王子嬰宮人，至成帝時，一百許歲，獵人將歸，以谷食之。（北宋·李昉等《太平廣記》）

（25）古時天地定是不合祭，日月山川百神亦無合共一時祭享之禮。（南宋·黎靖德《朱子語類》卷第九十）

清代劉淇在《助字辨略》中將“定”解釋為：“的辭也?！薄岸ā弊钤缬米髡Z氣副詞在兩漢時期。例（14）、（15）中的“定”是語氣副詞，表示的是肯定的語氣，呈現(xiàn)出的是對結(jié)果“死”和“有善有惡”的確定，認為結(jié)果是毋庸置疑的。東漢許慎在《說文解字》中對“定”的解釋是“安也?！薄岸ā弊畛醯脑~性是形容詞，其意義為安靜、固定，表示一種安定的狀態(tài)。例（17）、（18）中的“定”分別為：安靜和固定之意，它們表示“一種穩(wěn)定的狀態(tài)”。例（19）、（20）中的“定”表示“使身定”、“使天下定”，表“使……達到安定的狀態(tài)”，是形容詞“定”的使動用法。這是形容詞性“定”向動詞性“定”發(fā)展演變的開始和趨勢。例（21）、（22）中的“定”為動語?！岸ā敝改康倪_到，結(jié)果的實現(xiàn)，并且致使結(jié)果狀態(tài)的不可更改。

例（23）中，“定”的后面出現(xiàn)了動詞性成分“吃”，且與后面涉及的對象“十五大棒”有直接的意義關(guān)系，“定”由動詞虛化為了助動詞?！岸ā钡母痹~用法開始萌芽。例（24）、（25）中的“定”出現(xiàn)在謂語之前，與后面所涉及的對象“秦王子嬰宮人”、“不合祭”沒有直接的意義關(guān)系，它所表現(xiàn)的是個人態(tài)度，個人推測的確定性，于是，出現(xiàn)了作為語氣副詞的“定”?！岸ā庇芍鷦釉~虛化為了語氣副詞，實現(xiàn)了其語法化。

三.“肯定”的語法化過程

1.六朝至北宋時期

（26）亦由昧于地理實際，不敢肯定史文。（東晉·常璩《華陽國志》）

（27）始肯定廣西之盤江（紅水河）為牂牁江。（東晉·常璩《華陽國志》）

（28）是顧氏既已肯定[郪王城]當作[郪、五城]。（東晉·常璩《華陽國志》）

（29）論證莊蹻係溯江水，經(jīng)鄨邑，西入夜郎;肯定《史記》文，以《后漢書》與《常志》溯沅水，牂牁系船之說為非。（東晉·常璩《華陽國志》）

（30）不肯定君臣之分，而用兄弟之禮。（《北宋·司馬光《資治通鑒》）

在古代漢語中，單音節(jié)詞居多，“肯”和“定”也是兩個單音節(jié)詞，它們分別作為獨立的詞出現(xiàn)。作為單音節(jié)詞的“肯”和“定”在語言交際中臨時組合連用，而產(chǎn)生了表“確定、斷定”之意的“肯定”，為動詞性質(zhì)。從所收集的語料來看，“肯”和“定”固定搭配在一起作為動詞使用大致始于六朝時期，在句中作謂語。例（26）、（27）中的“肯定”后面分別帶有體詞或體詞性成分“史文”和“廣西之盤江（紅水河）為牂牁江”?！翱隙ā痹诰渲惺莿釉~性質(zhì)。它在句中作動語，后面跟體詞性成分充當賓語。從句法方面考察，兩例中“肯定”的句法功能均是作為句子的謂語出現(xiàn)。從語義方面看，兩例中的“肯定”為“確定、斷定”之意，語義較為具體。因此，此時“肯定”還是單純的動詞，沒有出現(xiàn)向副詞發(fā)展的趨勢。

總體而言，北宋以前，“肯定”的使用頻率并不高，即使是有出現(xiàn)“肯定”的例子，“肯定”也多是表示其基本意義：“確定、斷定”。但也存在少量作為副詞使用的“肯定”，只是其副詞詞性的表現(xiàn)還不是很明顯。

2.南宋至元代時期

（31）某舊作《孟子或問》云：人說性，不肯定說是性善，只是欲推尊性，於性之上虛立一個善字位子，推尊其性耳。（南宋·黎靖德《朱子語類》）

（32）人皆要得道，你試勘十二時中，一個時辰是八刻，心還肯定么？（元·玄全子《真仙直指語錄》）

到南宋時，《朱子語類》中再次用到“肯定”一詞，它開始趨向于副詞性質(zhì)，原因是出現(xiàn)了句子語義中心的轉(zhuǎn)變。此時，“肯定”用在動詞之前，句子的語義中心已不再是“肯定”而轉(zhuǎn)變?yōu)椤翱隙ā彼揎椀膶ο?。例?1）中，“肯定”與動詞“說”連用，已經(jīng)進入了狀語位置，作為修飾語修飾中心動詞“說”。它在狀中結(jié)構(gòu)中充當狀語，而不再是表達中心意思的詞語。由此，我們可以判斷，此時的“肯定”已經(jīng)是副詞。

3.清朝時期

（33）徐勝說：紀老英雄此來，這牧羊陣肯定能破了。（清·貪夢道人《彭公案》）

（34）出洞鼠楊堃說：“依我之見，今天不必出去！明天他們肯定不能走，等他們放松了防范，咱們帶嘍兵燒了他的糧草，搶了他的營寨。（清·貪夢道人《彭公案》）

（35）石鑄一聽，心想肯定是小方朔歐陽德。（清·貪夢道人《彭公案》）

（36）我的驢也沒有了。又一想曹二打死我，肯定遭了人命官司了。（清·貪夢道人《彭公案》）

（37）天子想起三更之夢，魏征、徐責力已應(yīng)了，老將回朝，薛元帥肯定性命難保。（清《看說唐全傳》）

（38）我們?nèi)妥雒剑鯁T外肯定也不肯推諉咧。（清《靖江寶卷》）

通過對大量“肯定”語料的考察和分析，我們發(fā)現(xiàn)，“肯定”的語氣副詞用法最初出現(xiàn)是在清朝時期。例（33）、（34）、（38）都是“肯定”與“能”、“不能”、“也”共同作狀語，修飾中心語“破”、“走”、“推諉”，用來來表示個人推測的肯定性。例（35）、（36）、（37）中的“肯定”是直接作狀語，出現(xiàn)在謂語之前，修飾中心語“遭”、“性命難?！?。我們可以明顯看到，這一時期，“肯定”的使用頻率明顯增高，用例出現(xiàn)得十分頻繁，它從動詞逐步完全抽象、虛化為副詞，而且還表現(xiàn)的是說話者的個人看法，是真正作為語氣副詞出現(xiàn)的。

綜上所述，我們認為副詞“肯定”的發(fā)展演變經(jīng)歷了三個重要階段：一是發(fā)生階段，主要是在六朝之前，這一階段“肯定”多作為動詞出現(xiàn)，且用例很少，其出現(xiàn)的形式主要是動賓短語中的“動語”，意義為“確定、斷定”。句法位置主要是處在謂語或謂語中心語的位置;二是發(fā)展階段，主要是在南宋。這一階段“肯定”的用例實現(xiàn)了量上的增長，意義與句法特征開始多樣化。意義上，既有作為實義詞（動詞）的出現(xiàn)，也有作為不含多少意義的形式（副詞）的用例，但是，此階段“肯定”作為實義詞出現(xiàn)仍是主流;三是穩(wěn)定階段，主要在清朝。這一階段，“肯定”的用例出現(xiàn)了量的巨變?！翱隙ā钡囊饬x已經(jīng)虛化，語氣副詞用法大量出現(xiàn)，它的意義和句法已經(jīng)與現(xiàn)代漢語中副詞“肯定”基本相同。從這一時期開始，“肯定”用作副詞的例子開始大量出現(xiàn)。

在現(xiàn)代漢語中，“肯定”仍然兼有動詞、形容詞、副詞等多種詞性，是多種詞性的同形。“肯定”也還表示實在的意義，并不完全用作語氣副詞，這是受到了語法化的保持原則和滯后原則的影響。我們認為，語形變化是滯后于語義變化的，因此，實詞經(jīng)過漫長的虛化過程虛化為副詞時，還會不可避免地保留著其作為實詞的一些特點。由此，實詞“肯定”經(jīng)過語法化過程，虛化為副詞后，還存在動詞的用法是很正常的現(xiàn)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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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湖北大學(xué)文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