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雯 田茂軍

內容摘要：諺語作為一個民族語言文化的結晶，它不僅是一個民族智慧的重要象征，而且是其生活經驗的獨特總結。湘西吉首市、花垣縣和鳳凰縣這些苗族聚居地自古以來就產生了大量具有鮮明苗族特色的諺語，這些諺語直接記錄或者側面反映了苗族人民的鄉(xiāng)土觀、婚姻觀、生育觀、歷史觀、風俗習慣和社會生活等諸多方面的內容。它們寄托著苗族人民的智慧，具有極其豐富的民族文化內核。文章在田野調查和深度訪談的基礎上，較為廣泛地收集湘西吉首市、花垣縣和鳳凰縣地域內的苗族諺語，并利用民俗學、語言學、歷史學、文化學和社會學的相關知識對這些諺語加以詮釋和解讀，努力挖掘其中豐富的文化內核，以期更好地理解苗族的歷史與文化。

關鍵詞：湘西苗族 苗族諺語 歷史文化

諺語作為民眾語言藝術的結晶，它承載的文化功能十分明顯。通過對一個民族的諺語進行深度解讀，我們可以更進一步了解這個民族的歷史文化。苗族作為中華民族大家庭中一個古老而優(yōu)秀的民族，有著極其厚重的歷史文化。而苗族的歷史文化雖然有些是書面的直接記載，但絕大一部分是通過苗族諺語、苗族古歌、苗語地名這些潛在的“媒介”從一個側面折射和透視出來的，其中苗族諺語更是我們深入了解苗族歷史文化的一塊“活化石”。

但是我們在資料查詢和田野調查的過程之中，發(fā)現(xiàn)關于苗族諺語的文化內涵研究，尤其是湘西苗族諺語的歷史文化內涵研究有以下兩個特點：第一，研究還不夠全面、系統(tǒng)。所見關于湖南及湘西的苗族諺語研究，只是局部和少量的諺語條目，大量的苗族諺語還有待人們去調查研究，“現(xiàn)存的研究成果反映的也只是個案，還沒有達到系統(tǒng)的程度?！雹俚诙?，關于鳳凰縣、吉首市、花垣縣三地的苗族諺語研究成果還相對比較少。雖然自從上世紀八十年代以來，出版過一些諺語資料本，但是這些專著和論文涉及的苗族諺語數(shù)量比較有限，湘西地區(qū)還有大量的苗族諺語有待我們去調查研究，這些諺語的歷史文化內涵也有待于我們去挖掘。

基于此狀，我們把鳳凰縣、吉首市、花垣縣三地作為田野調查地，重點調查研究苗族聚居區(qū)山江鎮(zhèn)、禾庫鎮(zhèn)、臘爾山鎮(zhèn)、落潮井鎮(zhèn)、三拱橋鄉(xiāng)、火爐坪鄉(xiāng)、麻沖鄉(xiāng)、社塘坡鄉(xiāng)、矮寨鎮(zhèn)、吉衛(wèi)鎮(zhèn)、麻栗場鎮(zhèn)、十八洞村、老寨村、大興寨、板栗村等苗族聚居區(qū)，收集到了一定數(shù)量的苗族諺語。本文選取其中具有代表性的苗族諺語并對其進行一個歷史文化的解讀。

一.苗族諺語反映苗漢關系及苗族人民的鄉(xiāng)土觀

苗族在歷史上是一個遷徙的民族，據(jù)專家考證，幾千年以來，苗族人民共經歷了四次民族大遷徙。在封建時代，苗族在歷史上曾多次遭受漢族統(tǒng)治者的鎮(zhèn)壓和圍剿，但是苗族人民奮起反抗，不屈不撓，多次舉行苗民起義和抗爭。而在此期間，也涌現(xiàn)了許多反映苗漢關系的苗族諺語。下面將對這些諺語條例進行一個歷史文化解讀。

例1.“銅不粘鐵，苗不粘客?！贝死渲械摹翱汀敝傅木褪钱敃r的漢民族。這句諺語表面上的意思是苗族和漢族之間不能混為一談，就像銅和鐵一樣各有差異。但這句諺語的背后其實有一個特定的歷史文化背景，就是當時的漢民族統(tǒng)治者采取的是一種落后的民族歧視、民族隔離政策，而且苗族與漢族之間是明令禁止通婚的，所以才叫“苗不粘客”。這句諺語與“蠻不出境，客不入峒?！笔峭瑯拥囊馑?，都是當時一種不平等不進步的思想政策。但是，正如費孝通先生提出來的“中華民族是一個多元一體的格局”，在新中國建立以來，國家奉行“民族平等、民族團結、民族繁榮”的民族政策，苗漢之間的關系融洽發(fā)展。如“苗漢人民團結緊，?？菔癄€不離分?！边@一句苗族諺語，望文生義，就是苗族和漢族的百姓們都要團結一心，即使海水枯干、石頭粉碎了也不能分開。這句諺語反映了苗漢人民的友愛相處。

例2.“十萬谷子九萬田，年年沒有米過年?！边@句苗族諺語的產生年代可以追溯到清嘉慶年間，傅鼐在湘西設屯御苗，掠奪苗民私田，據(jù)為公有。因此苗族人即使辛勤勞作一年，稻米豐收了最后也不能保證自己有充足的糧食過苗年。

例3.“五年一小反，五十年一大反?！边@是苗族人民當時奮起反抗壓迫的真實寫照。幾千年以來，苗族人民都被以上這種民族歧視政策和掠奪糧食的行為所壓迫，但是這并沒有讓苗族人民自暴自棄。相反，苗族人民依然奮起反抗，起義不斷，真的可謂是“五年一小反，五十年一大反?！?/p>

而正是沉重的民族災難讓苗族人民更加懂得本民族人民之間的互幫互助，因此苗族又是一個鄉(xiāng)土觀念極重的民族。鄉(xiāng)土觀念和鄉(xiāng)土情結甚至可以說是一根維系苗族人民群體生存的精神紐帶。也因為如此，無論是苗族古歌苗族舞蹈，還是苗族傳說苗語地名，鄉(xiāng)土觀念都是其中尤為重要的母題之一。苗族諺語中，自然也存在著不少表達苗族人民鄉(xiāng)土戀情的諺語。筆者在這里撿一漏萬，選取其中具有代表性的諺語進行分析。

例4.“不是同娘生，也是同鄉(xiāng)人?！边@句苗族諺語，與漢族諺語中的“親不親，故鄉(xiāng)人”十分相似。從中我們可以強烈地感受到苗族人民對于故鄉(xiāng)同胞的濃烈感情，即使沒有血緣關系，也有鄉(xiāng)土之情。

例5.“要團結得像雞兒一窩，要團結得像小米一線。要團結得像稻草一把，要團結得像毛竹一片?！泵缱迨且粋€經歷了許多苦難的民族，但幾千年以來，它依然積極向上依然充滿活力，這和它本民族內在的凝聚力是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的。而這句苗諺將苗族人民內部的團結友愛表達得淋漓盡致。

苗族先民們?yōu)榱司S持苗族群落的社會安定和本民族的繁榮，凝練出這些關于團結一致，積極向上的諺語。這本身就有利于本民族形成一種內在的凝聚力，而發(fā)展到社會的后期，苗漢關系變得融洽，更是有利于民族之間的團結和共同繁榮。

二.苗族諺語體現(xiàn)苗族人民的婚姻觀與生育觀

眾所周知，苗族的擇偶、訂婚、結婚、坐家等等婚育習俗是獨一無二的，具有濃郁的民族風情。而苗族人民這種婚姻觀和生育觀也反映在苗族的諺語之中。反映苗族群眾的生育觀和婚姻觀的諺語很多。如：“要多不要少，多多亦善”等等。苗族過去主張多生孩子，鼓勵增長人口。希望兒女齊全，尤其是要有兒子。這種傳統(tǒng)的生育觀，有其產生的歷史文化背景。下面擇其典型進行分析。

例1.“阿普夸阿務，螃蟹夸巴咕?！边@句苗族諺語的漢語意思是：阿公夸阿婆，螃蟹夸蝦公，形象地比喻夫婦之間應該感情和睦，互相欣賞。

例2.“不是姻緣莫強求，不是燈草不沾油?！泵缱迦嗣裾J為兩個人如果沒有兩情相悅，就不要強行把兩個人湊一對，就好比不是燈草是不會沾油的，不沾油燈就不會點燃。形象地說明了強迫兩個沒有感情的人在一起是不會有好結果的。這種婚姻觀在當今社會也是進步的，是難得的。

例3.“夫妻相罵，如同講話;夫妻相打，如同玩耍?！泵缱迦嗣裾J為夫妻之間吵架罵對方就像講話一樣，夫妻之間互相打架就像玩耍一樣。意思是夫妻之間吵架不是真的跟對方有仇，也不會結仇，這才是好的婚姻關系。

例4.“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送巖頭抱起走。”這句苗諺的意思是嫁給什么樣的人就要跟什么樣的人過一輩子。

例5.“男兒無妻身無主，女兒無夫無靠處?！边@一苗族諺語說的是男子沒有娶妻就沒有主心骨，女子沒有丈夫就沒有依靠。男女之間都是互相依靠的。

例6.“寧可打柴賣草，不跟人家做小?！边@一苗族諺語中的“小”指小老婆。寧愿嫁給一個打柴賣草的貧苦人做正妻，也不要給有錢人家做小妾。意思是女子做正妻才高貴，它體現(xiàn)了苗族女子婚姻觀的價值取向。

例7.“好谷在秧，好兒在娘?！钡竟群萌垦砻绾茫⒆拥钠沸院迷谟谀赣H的品性也要好。這句苗族諺語強調了母親在孩子的教育中所扮演的重要地位。這和我們現(xiàn)在所說的父母是孩子的啟蒙老師有異曲同工之妙，是非常先進正確的教育觀念。

例8.“獨子難教，獨木難燒?！边@句苗族諺語的意思是獨生的孩子很難教育好，而一根柴火很難燒起大火。這也是苗族人民強調孩子“多多益善”的原因之一。

例9.“嬌生慣養(yǎng)，貽誤子孫?！泵缱迦嗣裾J為嬌生慣養(yǎng)子孫后代，只會耽誤了子孫后代。

這些關于苗族人民婚姻觀與生育觀的諺語雖然有些是不太正確的，但是絕大多數(shù)都是先進的，在當代社會依然有其價值。

三.苗族諺語反映苗族人民的生產生活

許多諺語都反映了一個時代的農業(yè)生活，苗族諺語同樣如此。

例1.“谷雨要雨，谷雨無雨，交回田主?！痹诠糯?，農民只能依靠天地生養(yǎng)，在谷雨這一天，是否下雨成為十分重要的一個標志。因為谷雨這天如果不下雨，那么在谷雨節(jié)氣的十五天里，很可能會因為降雨不均勻，導致田地干裂，農民無法種地，與其這樣，不如交回給田主，省下租金。這也是古代勞動人民對于自然天氣與農業(yè)之間關系的一種總結。

例2.“姑娘長得乖，但看繡花鞋。”該苗族諺語認為女孩子長得是否好看，只要看她繡的繡花鞋就知道了。意思是看繡花鞋可以看出姑娘是否心靈手巧。

例3.“三天不吃酸，走路打鬧躥?！薄八帷敝傅氖撬岵说人嵝允澄?“打鬧躥”說的是腳軟走路不穩(wěn)當。幾天不吃酸菜，走路都沒力氣，走不穩(wěn)。這句苗族諺語從側面反映了苗族人喜歡吃酸性食物。也作“三天沒吃酸，走路打撈竄。”

例4.“甜不過鹽，穿不過棉?！泵缱迦艘话銓ⅰ跋獭闭f成“甜”。他們認為最咸的東西是鹽，最好穿的布料是棉質的。

例5.“白米桃好看不好吃?！泵缱逯V語，桃子顏色不太鮮紅那么也就不太好吃。

例6.“四月八日落，吹破牛角打破鑼?！币沧鳌八脑鲁醢寺洌蜩尨蚬能嚭_。”還作“四月八落，高田無人作。”苗族同胞在干旱時會舉行傳統(tǒng)的儀式求雨，儀式中包括吹牛角、敲鑼打鼓、打苗鼓等各種活動。農歷四月初八這天下雨，將會是大旱天氣，哪怕是牛角吹破苗鼓打破也求不來降雨。

例7.“七月酒，八月飯，屋里不吃坡上爛?！边@一苗族諺語說的是七月八月要敞開肚子吃，因為大豐收的時節(jié)，如果不吃掉也會爛在地里。

例8.“三澆不如一薅。”該苗族諺語的意思是三次澆水不如一次薅苗。

例9.“遲種一天，晚種十天。”種植莊稼的時令非常有講究，如果遲種了一天就相當于遲種了十天，這是馬虎不得的。

例10.“七月蔥，八月蒜，九月蘿卜像茶罐?！痹诠糯捎谧匀坏乩淼痊F(xiàn)實條件的制約，幾乎不會存在反季節(jié)生產的農作物，而是應該根據(jù)具體的時間播種特定的農作物。苗族人民根據(jù)自己的生產生活經驗，總結出了“七月適合種蔥，八月適合下蒜，九月適合種蘿卜”的種植規(guī)律，這在現(xiàn)在的農村也是符合實際情況的。

例11.“天大地大，五谷為天?！泵缱迦嗣裾J為天和地的地位都很高，但是農業(yè)是排在第一位的，由此我們可以看出農業(yè)對于苗族祖輩們的重要性，這與漢族諺語常說的“民以食為天”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例12.“吃了重陽酒，趕快添衣服?！边@一苗族諺語是說重陽節(jié)后，氣溫會開始轉冷，所以吃了重陽節(jié)的酒后，就要開始加衣服了，避免受涼生病。

例13.“冬吃蘿卜夏吃姜，不要醫(yī)生開藥方?！比绻斓臅r候吃蘿卜，夏天的時候吃生姜，就會對身體有益，可以減少疾病的發(fā)生。在醫(yī)療水平極為低下的古代社會，苗族人民有著自己的養(yǎng)生之道。

四.苗族諺語所反映的歷史觀及其原因

苗族在歷史上是一個歷盡苦難仍不斷積極向上的民族，苗族人民的歷史觀是一種唯物主義的“勞動歷史觀”。苗族人民認為，人是社會的主體，通過人類對客觀世界的認識，總結提煉出有益的社會歷史經驗，從而創(chuàng)造更多的物質財富和精神財富，豐富人類社會生活。比如“起早三日當一工，富貴由勤不由命”，這句諺語就從觀念上啟迪人們不要安于現(xiàn)狀、聽天由命，要敢于拼搏，要充分尊重人民群眾在歷史中的主體地位，充分發(fā)揮主觀能動性，保持良好的精神狀態(tài)，不折騰，不懈怠、不動搖，以奮發(fā)有為的干勁和闖勁創(chuàng)造社會財富。除此之外，“勞動方得吃，勤儉才得富”“夫勤三倉糧，妻勤三柜布”“嫁夫要嫁手腳勤快，愛干活的，娶妻當娶質樸勤快的”“男子看田邊地邊，女子看衣邊布邊。”都是反映苗族人民歷史觀的典型例子。

例1.“懶人好張嘴，懶牛好甩尾?！薄皯腥丝湛诮?，勤人鼓錢包?！边@些諺語既表揚勤勞又指責懶惰，形成一種社會力量，但凡某人游手好閑，好吃懶做。眾人就會責罵他。他往往會無地自容，從而自覺改正。因而在苗族聚居地區(qū)，勤快人多，懶人甚少。

例2.“勞動方得吃，勤儉才得富?！边@句諺語充分反映了苗族人民對勤勞致富的看法。大家一致認為只有勤勞才能使生活富足，節(jié)儉質樸才是衡量人好壞的標準。

例3.“早起三早當日工，莫送窮人落下風?！泵缱逯V語。連著早起三天可以做完一天要干的活，強調了要勤勞耕作的重要性。

例4.“事在人為，地在人耕?！泵缱逯V語。事情是靠人去做的，地是靠人去種的。

例5.“口是兩塊皮，吃到哪里了哪里?！泵缱逯V語。嘴巴雖然是兩塊皮，但是吃到哪里，哪里就沒了。意思是人要勤儉節(jié)約，不能一味大吃大喝。

例6.“螞蟥兩頭叮，人靠兩頭勤。”苗族諺語。螞蟥靠頭部和胃部的配合吸食血液，人要靠子自己的勤勞創(chuàng)造美好生活。

例7.“人懶窮到底，人勤富登天?！泵缱逯V語。人如果懶惰就會一窮到底，但是人要是勤快，總有一天會豐衣足食。這一諺語告訴人們要勤勞。

總之，“苗族諺語中所包含的苗族歷史文化知識十分豐富，可以說涵蓋苗族生產生活的各個方面”②，由于搜集地區(qū)等方面的局限性，我們的研究僅是滄海之一粟，它依然有著廣泛的研究空間。

參考文獻

[1]方向新，郭丹.湖南民俗學研究的回顧與前瞻[J].湖南城市學院學報，2012（1）.

[2]龍炳文，石邦明.湘西苗族諺語特色試析[J].民族論壇，1991（03）：81～82.

[3]梁庭望，張公瑾.中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概論[M].北京：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1998.

[4]羅賢佑.中國民族史綱要[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9.

[5]苗族簡史修訂本編寫組.苗族簡史[M].北京：民族出版社，2008.

[6]楊世章.苗族諺語試論[J].貴州民族研究，1989（03）：80～88.

注 釋

①龍炳文，石邦明.湘西苗族諺語特色試析[J].民族論壇，1991（03）：81～82.

②吳一文.苗族民間智慧的結晶——論苗族諺語的文化價值[J].黔南民族師范學院學報，2018（08）.

基金項目：2020年湖南省大學生創(chuàng)新創(chuàng)業(yè)訓練計劃省級課題“湘西苗族諺語中的歷史文化現(xiàn)象研究”（項目編號：S202010531019）

（作者單位：吉首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