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為兵

摘 要：王禹偁是北宋初期著名的政治家、文學(xué)家，其詩文上承韓愈，下啟歐陽修、蘇軾等，在中國文學(xué)史上有重要的地位。其謝表內(nèi)容分為到任謝表和謝封賞表，到任謝表顯得感情豐富、真摯動人，這也是王禹偁表文最成功之處，到任謝表在王禹偁所有表文中也是最為可讀、最為感人的。謝封賞表則滿是對帝王的愛戴和歌頌。但無論是到任謝表還是謝封賞表，均是一方面傾訴自己所受的貶謫之苦，另一方面又處處表達(dá)自己對朝廷的一片忠心，無論從感情動人的角度還是從文學(xué)意味濃厚的角度來看，寫于被貶時的謝表不但數(shù)量最多而且文學(xué)價值最高。

關(guān)鍵詞：王禹偁;到任;封賞;謝表

DOI：10.20005/j.cnki.issn.1674-8697.2022.02.050

王禹偁《小畜集》共三十卷，其中古文十七卷，這十七卷古文中表文就有四卷，分別為二十一卷、二十二卷、二十三卷和二十四卷，按內(nèi)容來分，可分為賀表、謝表、請乞表、請讓表、起居表、陳情表、進(jìn)諫表和慰安表等，共73篇，其中謝表36篇，可見謝表在王禹偁表體文中的地位。

1 到任謝表：憂讒畏譏、忠君愛國

古代官員被朝廷外派地方，到任時一般都要上表匯報到任情況，表達(dá)對皇帝的忠心和感激之情，當(dāng)然也可以趁勢表達(dá)自己的主張和認(rèn)識。王禹偁從宋太宗太平興國八年（983）考中進(jìn)士開始，到真宗咸平四年（1001）終于蘄州任上，步入仕途十八年，歷任頗多，但其在《小畜集》及《小畜外集》收錄的到任謝表卻只有《單州謝上表》《滁州謝上表》《黃州謝上表》和《揚州謝上表》4篇。

通過對這四篇謝上表的解讀，我們會發(fā)現(xiàn)這4篇都跟王禹偁的貶謫之路有關(guān)：《滁州謝上表》《黃州謝上表》直接寫于謫官任上;《揚州謝上表》雖寫于揚州任上，但終歸是寫在從滁州謫所移解路上;《單州謝上表》雖然并非如此，其是寫于王禹偁初次被貶于商州任上被召回后乞求外任單州之時，字里行間依然隱約透露著貶謫的陰霾。王禹偁被貶的時間非常集中，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就是“一生幾日，八年三黜”①：一貶商州，量移解州;二貶滁州，移知揚州;三貶黃州，命徙蘄州。幾乎每隔一年多就動一次，如此密集，實屬罕見。而且?guī)缀趺恳淮蔚玫街赜?，貶謫便接踵而至，這其中的悲喜兩重對任何一位從政者來說都是一種極大的心理觸動和折磨。

端拱二年（989），宋太宗殿試貢生，王禹偁賦詩立就，太宗龍顏大悅，曰：“此不踰月遍天下矣?！毙萃跤韨犠笏局G、知制誥，恩寵加身，無上尊榮?？珊镁安婚L，淳化二年（991），徐鉉被尼姑道安誣告，王禹偁抗表為徐鉉申冤，結(jié)果觸怒龍顏，坐貶商州團(tuán)練副使。這次被貶突如其來，晴空霹靂，讓王禹偁猝不及防，偕老帶幼，倉促上路，惶惶若喪家之犬。商州貧瘠，地?zé)o多產(chǎn)，缺醫(yī)少藥，加上團(tuán)練副使根本就沒有俸祿，全家的生活陷入困頓，“瘦妻容慘戚，稚子淚漣洏”，在此情形之下，“歷二稔而生還”已實屬不易，所以當(dāng)恩例王禹偁量移解州時，那種“笑領(lǐng)全家出翠微”的喜悅無以言表。

如果說《單州謝上表》對自己被貶的抱怨還隱晦委婉的話，那么《滁州謝上表》對皇帝的怨氣就直截了當(dāng)、毫不避諱。針對宋太宗黜詞里的說法，王禹偁在表文里逐一進(jìn)行了反駁。一方面，翰林學(xué)士均是經(jīng)過皇帝仔細(xì)斟酌選拔的，如果自己有問題，只能說明皇上眼光有問題，這就直接對宋太宗的輕率決定提出了批評;另一個方面，自己在朝廷一百天的時間里，有五十天值夜班，白天就和宋湜、呂祐等人忙于朝務(wù)，三天回一次家，可見自己對朝廷忠心耿耿，對朝政也是兢兢業(yè)業(yè)、勤勤懇懇，難道這樣還辜負(fù)了朝廷的重用，“殊異甄升之意”嗎？而且正值服喪期間，即使有朋友來訪也無暇接見，在此情形之下，居然還有人向皇帝說自己謗譏朝廷，豈不是可笑嗎？

最后，自己“性每疾于回邪。位非其人，誘之以利而不往;事匪合道，逼之以死而不隨”，如此一身正氣，何來“操履無取”之言啊。之所以獲罪，恐怕另有原因吧，如果不是，那就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唯有上天鑒臣此志”，希望皇上明察秋毫，不要冤枉忠臣，否則，哪怕“勁節(jié)尚期于死所”也在所不辭。

在這篇表文里，王禹偁既沒用典故，也沒有用諸如宋表中常用的四六句等工整句式，而是大量運用了短句和散句，前后連貫，一氣呵成。不用典故，讓感情表達(dá)更直接;大量運用短句，語氣更為短促有力，更有利于作者酣暢淋漓地表達(dá)蘊藏在心中隨時就會噴薄而出的憤懣?？傊?，這篇表文直抒胸臆，汪洋肆虐，氣勢磅礴，可謂王禹偁流傳千古的佳作。

但王禹偁畢竟是“致君望堯舜，學(xué)業(yè)根孔姬”②的，即使自己受再大的委屈，也始終對帝王抱有一顆忠誠之心。其在滁州時“黽勉在公。憂虞度歲，鬢發(fā)漸白，眼目已昏。但以行年未高，不敢求退”，之所以這樣做的原因是“明代難遇，猶思報恩”③（《揚州謝上表》，下同），由此可見王禹偁忠君愛國之心，此心昭昭，日月可鑒！正是如此，所以王禹偁盡管有所抱怨，但一旦被赦免或者從貶謫之地移至條件較好的地方，他就感激涕零了。到滁州的第二年，王禹偁奉命轉(zhuǎn)任揚州。揚州“控淮海之津梁，會東南之漕運”，是朝廷重鎮(zhèn)。對于太宗的這次任命，王禹偁覺得能夠被皇帝“擢從小郡，權(quán)蒞大藩”就是“君恩未替”的體現(xiàn)，這就難怪他“謫官心寬，感恩而涕泗無狀”，激動得“省己而兢惶失次”了。

可以說，“霜摧風(fēng)敗，芝蘭之性終香;日遠(yuǎn)天高，葵藿之心未死”是王禹偁仕途人生的真實寫照，剛直不屈的性格和忠君愛國的情懷如同經(jīng)緯一樣交織在王禹偁一生之中，構(gòu)成了他生命的全部：一方面，剛直不屈的性格為他帶來了一次次仕途上的挫敗;另一個方面，忠君愛國的情懷讓他雖屢被貶斥，但卻總能忠于職守。這一點和屈原毫無二致，難怪與有同樣遭遇的蘇軾在蘇州虎丘寺瞻仰王禹偁畫像時也不由得“想其遺風(fēng)余烈，愿為執(zhí)鞭而不可得”④了，其惺惺惜惺惺如此！

通過這幾篇到任謝表，我們可以看出王禹偁內(nèi)心經(jīng)歷一個從迷茫、憤慨、平和到豁達(dá)的轉(zhuǎn)變過程，到蘄州任時他就已經(jīng)發(fā)出了“宣室鬼神之對，不望生還;茂陵封禪之文，止期身后”⑤的感嘆，這說明歷經(jīng)滄桑的王禹偁已經(jīng)對現(xiàn)實和人生看得很透徹了。這些情感融入文章中使王禹偁的到任謝表顯得感情豐富，真摯動人，這是王禹偁表文最成功之處，也是到任謝表在王禹偁所有表文之中最為可讀、最為感人的最大原因。

2 謝封賞表

古代朝臣每逢帝王賞賜或者封官，都要上表謝恩。一方面，既然是謝恩，就少不了感激涕零之意，亦少不了對皇帝的溢美之詞;另一方面，此類表也因此而形成了固定的格式。王禹偁的這類謝表亦是如此。

在王禹偁的謝封賞表里，有的是因皇帝賞物而謝恩，如《為宰臣謝御書錢樣表》是皇帝賜給大臣們五銖貨幣新樣，《謝賜御制趙遙詠秘藏詮表》是大臣們感謝皇帝賜給《御制秘藏趙遙詠文集》四十一卷，類似的還有《為宰臣謝新雕三史表》《謝賜圣惠方表》《謝宣賜表》《謝衣襖表》等;有的是因皇帝賜詩、賜文而謝恩，如《為宰臣謝賜御制歌詩表》就是感謝皇帝賜三首喜雨歌詩，《謝賜御草書詩表》是感謝皇帝賜給紅綾上御草書趙南亭絕句詩一首，類似的還有《謝賜御制重午詩表》等。這些謝表格式上的趨同性很強(qiáng)，開頭均是“臣某（等）言、伏蒙圣慈”，有的開頭還在中間加入賞賜時間，然后就是步入正文。有的還在開頭和正文間加“中謝”二字，但大多都沒有，這是因為此類謝表均是因一件賞賜之物而作，事由單一，而且純粹是感恩，用很少的字?jǐn)?shù)足以表述，無須鴻篇大論，更無須省略什么。

在內(nèi)容上，這類謝表的共同特征是大為贊美皇帝的德行，而且根據(jù)所賜物件的不同贊美之詞都略有不同。如賜帶有皇帝題字的銅錢就云“伏惟尊號皇帝陛下，道極至元，學(xué)探眾妙，宸居多暇，書九府之錢刀。御筆摛華，奪三辰之文彩;盡真草歐行之法，在方孔之中通流將遍于溥天”（《為宰臣謝御書錢樣表》）;賜道教書籍《逍遙詠》就說皇帝“思妙玄沙，心游赤水，因民設(shè)教，與天比崇。知幾其神，建皇王之有極;恭默思道，念釋老之多歧。于是詮注微言，詠歌至道。撮其樞要，閉牗于法門;搴其菁英，芟蕭稂于玄圃。示萬機(jī)之多暇，表三教之精通，足可指迷誤于群生，扇穆清于四海，豈比劉莊蕭衍，多佞佛之心;漢武秦皇，空作求仙之術(shù)”（《謝賜御制逍遙詠秘藏詮表》）;受賜御制喜雨詩就贊美皇帝“軫念三農(nóng)，精心六義。自春徂夏，少致衍陽;以日系時，不忘善禱。詔近臣而遍走群望，御便殿而親錄縲囚。圣感玄通，天心昭答，潛驅(qū)屏翳，舒張東岱之云;暗使豐隆，檛擊南山之鼓。連宵泛灑，率土昭蘇，旱稼勃興，豐年可望。緣情而有作，奮御筆以成篇。帝庸作歌，高視康成之詠;上以風(fēng)化，遠(yuǎn)追皇矣之詩。粲然三章，誕敷四海”（《為宰臣謝賜御制歌詩表》）;寫帝王賜臣子史書，則曰“皇帝陛下心存稽古，志在奉先。念五帝三王之書，具存道德;思列國兩漢之事，可鑒興亡”（《為宰臣謝新雕三史表》）;賜日歷表則曰皇帝“五行為質(zhì)，萬國咸寧。星辰即序于尭天，風(fēng)雨弗迷于舜麓。御明堂之一十二位，克正陰陽;運璇璣而三百六旬，無差晷刻，煥乎正朔，被于華夷”（《謝歷日表》）等，諸如此類不勝枚舉。

總之，這些謝表主體內(nèi)容均是謳歌皇帝品行功德和表達(dá)臣子對皇帝所賜感激和珍惜之情，而且我們也可以看出，與到任謝表的率性而作、句式無拘無束相比，這類謝表普遍采用四六句式，對仗工整，朗朗上口，這也正是表體文發(fā)展到宋代成熟的標(biāo)志，也反映出王禹偁高超的駕馭語言的能力。宋代吳處厚《青箱雜記》卷六云“王禹偁尤精四六”，所言不虛。

與這些謝賞賜表相比，王禹偁謝封官表更足為人稱道，因為在謝封官表里王禹偁除了表達(dá)對皇帝的感恩外，還表達(dá)了一些個人的復(fù)雜情感。如王禹偁被貶滁州時被朝廷加封朝散大夫后上表云：“而自身離近侍，官帶責(zé)詞，既別白以無門，但憂危而度日。……遂使死灰之心稍生于寒焰，戴盆之首亦見于天光?！雹抻伞冻葜x上表》我們可知王禹偁對自己的無故被貶可謂悲憤異常，因此在《謝加朝散大夫》中也難消這種銘刻在心的委屈，只不過來得比《滁州謝上表》委婉些而已，雖然是說皇帝的加封讓自己死灰之心重新溫暖、戴盆之首重見天日，但也明里暗里地責(zé)怪皇上加給自己的不白之冤。

但委屈是委屈，王禹偁終歸是忠君愛國，蒙受冤屈中仍不忘“誓捐微軀以答鴻造”。這種忠心很快被付諸實踐，同年五月，真宗下詔求言，王禹偁即刻上《應(yīng)詔言事疏》。在這篇疏里，王禹偁系統(tǒng)地闡述了自己的政治主張：一是謹(jǐn)邊防，通盟好，使輦運之民有所休息;二是減冗兵，并冗吏，使山澤之饒稍流于下;三是艱難選舉，使入官不濫;四是沙汰僧尼，使疲民無耗;五是親大臣，遠(yuǎn)小人，使忠良蹇諤之士人知進(jìn)而不疑，奸險傾巧之徒知退而有懼。此疏一上，王禹偁馬上就被召回朝廷，一片忠心終于守得云開見月明。

這種有忠心但卻不能一展抱負(fù)的遺恨在王禹偁諸多謝表里都有所體現(xiàn)，如《謝弟禹圭授試銜表》“報國之心，同期于死所。伏限郡印，不獲蹈舞玉階”，《謝加上柱國表》“誓將冰蘗之心，上答云天之施”，《謝落起復(fù)表》“援琴切切，痛豈忘于終天;佩玉鏗鏘，班尚遙于就日。伏限權(quán)司藩服，不獲奔詣闕庭”等。

3 小結(jié)

通過上述分析，可以發(fā)現(xiàn)仕途是關(guān)乎王禹偁謝表內(nèi)容的最主要因素，以仕途平坦與否為依據(jù)，我們明顯可以將王禹偁謝表化為兩類：仕途平坦是指王禹偁在朝中擔(dān)任要職，陪伴皇帝左右，隨時能得到皇帝的賞賜，此時的謝表滿是對帝王的愛戴和歌頌;而仕途坎坷時，王禹偁被逐出京城，流放外地，這個時候的謝表無論是到任謝表還是謝封賞表，均是一方面傾訴自己所受的貶謫之苦，另一方面又處處表達(dá)自己對朝廷的一片忠心，無論從感情動人的角度還是從文學(xué)意味濃厚的角度來看，寫于被貶時的謝表不但數(shù)量最多而且文學(xué)價值最高。

與之相應(yīng)，在表達(dá)手法上，寫于官運亨通之時的謝表篇幅較短，普遍采用四六句式，講究句句之間的工整與對仗，大量采用典故以達(dá)到蘊藉典雅的效果;而寫于仕途顛簸時的謝表篇幅一般較長，句式不一，靈活多變，有時如奔出峽谷的長江之水浩浩向前，有時又如山澗溪水般回環(huán)婉轉(zhuǎn)，隨心所欲，任意東西，極盡吞咽之理，洋洋灑灑，一氣呵成。

注釋

①王禹偁.小畜集[M].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37：8.

②王禹偁.小畜集[M].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37：27.

③王禹偁.小畜集[M].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37：318.

④曾棗莊.宋文紀(jì)事[M].成都：四川大學(xué)出版社，1995：70.

⑤傅靖.宋人軼事匯編[M].北京：中華書局，1981：175.

⑥王禹偁.小畜集[M].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37：3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