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志珍 申霞艷
一、女式單車、香港衣服與時代氛圍的松動
詹姆遜早就說過不存在單一的“身份”或“民族主義”,我們的經驗也告訴我們身份總是混雜的、變化的、流動的。提起莫華杰,腦中會自動跳出東莞長安、打工作家等字樣。的確,他是從廣西桂東南下廣東打工并通過寫作改變自身命運的作家,他早期的作品也呈現“打工者”的生活場景。《臨水南方》《東莞往事》等散文雖以溫婉、細膩的筆致敘述了少年成長的隱秘心事,以及其在廣東輾轉各地打工的辛酸過往,但打工作家只是作家成長的最初印記,其作品并不能簡單地冠以打工文學之名。陳啟文在《一個尚在驗證中的文學預言——莫華杰中短篇小說摭談》一文中認為:“文學創(chuàng)作是很個人化的,以莫華杰及其小說為例,他從一開始就是一個超越了代際同時也超然于打工身份的寫作者,他很少關注打工一族的打拼與苦難,更多的是書寫他遠離的鄉(xiāng)土?!雹佟班l(xiāng)土中國”已經潛入無意識深處規(guī)訓我們的思維和寫作,當我們面對改革所帶來的日新月異的大都市時,我們依然會通過寫作再現兒時的記憶和愿望。
卡爾維諾認為“每個作家都有一個明確的迫切感,就是要表現他的時代”②。出生于20世紀80年代的南方作家莫華杰渴望表現的就是他所親歷的改革開放時代,這既是每個人的成長史,也是民族國家的現代蛻變史。莫華杰在2002年便南下東莞打工,有著相對豐富的城市生活經驗,可他并未以廣東這一改革開放的前沿陣地展開敘事,以此來凸顯時代的巨大裂變,而是將筆觸伸向了自己的故鄉(xiāng)廣西,以桂北小鎮(zhèn)作為主要的敘事空間,通過馮源、陳嘉南等青年的創(chuàng)業(yè)和愛情故事,經由“小人物”的日常生活敘寫波瀾詭譎的“大時代”。對日常生活細節(jié)的捕捉與鋪陳始終是莫華杰文學創(chuàng)作一個頗為突出的敘事特點,列斐伏爾認為“日常生活是一切活動的匯聚處、紐帶和共同的根基。人類和個人存在的社會關系之總和,只有在日常生活中才能以完整的形態(tài)與方式真正體現出來”③?!洞撼薄肥悄A杰以人物俗常的生活瑣碎掘進歷史的縱深處,勘探時代與個人復雜關系的一種嘗試。
托爾斯泰曾說:“寫你的村莊,你就寫了世界?!编l(xiāng)村建構了作家理解世界的方式。即使后來定居東莞,那個“郵票大小”的村莊依然是其魂牽夢縈的所在。難能可貴的是莫華杰對故鄉(xiāng)的文學建構既不似魯迅的批評,也不似沈從文田園牧歌式的審美再現,也沒有賈平凹式的鄉(xiāng)土挽歌基調,而是以一種在場的情感體驗描繪鄉(xiāng)村的花鳥蟲魚、人事風物,進而展開鄉(xiāng)村與時代的對話?!洞撼薄返臅r間跨度并不大,主要敘述了1993年到1996年之間同花鎮(zhèn)青年的創(chuàng)業(yè)圖景和情感糾葛。詹姆遜曾強調保持小說是“歷史的”方法是對應眾所周知的重要歷史時間④。1992年,鄧小平南方談話最終確定了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系和民族國家的發(fā)展方向。南方談話讓廣東沿海地區(qū)以得天獨厚的地理優(yōu)勢繼續(xù)啟航高速發(fā)展,但內陸地區(qū)發(fā)展相對緩慢,似乎存在一個無形的時間差,這也是莫華杰選擇敘事時間的關鍵點。
莫華杰選取回憶的敘事視角、日常生活的敘事圖景,以人物的衣食住行、娛樂、思想觀念的流變來散點勾勒時代的面影。小說開篇通過歐陽嫻的出場在交代了敘事時間的同時,也側面映射出時代的幽微變化?!八T著一輛女式單車——這還是一九九三年,農村人騎的幾乎都是帶大梁的男士單車,那種沒有大梁、車架是一個漂亮弧形的女式單車在鄉(xiāng)下還很少見。”⑤“春江水暖鴨先知”,從某種意義上說,器物是人物身份和社會地位的象征,也是建構自我認同的來源。自行車無疑具有鮮明的時代標示性,與今天不同品牌的汽車相仿,從帶大梁的男士單車到車架是漂亮弧形的女式單車,看似不經意的細節(jié)化敘述表明了人物的身份。在閉塞僻遠的同花鎮(zhèn),這輛自行車是歐陽嫻身為小學校長的父親托了供銷社的關系才好不容易買來的,小說由此具象地再現了20世紀90年代初期鄉(xiāng)村的物質生活水平。除了自行車,摩托車則更具揭示人物身份的象征性。在陳嘉南購買摩托時,他已經通過販賣“香港衣服”的方式聲名鵲起,成為迥異于同花鎮(zhèn)人的“香港仔”。就連出生于貧苦山窩子的馮源,也因開著摩托車的緣故,不僅進入教育局的宿舍樓,還不費吹灰之力得知了歐陽才華的房間號碼。自行車、摩托車等交通工具意味著時代的加速度,意味著生活空間的擴大和社會地位的提升。女式單車超越了單車的使用價值而彰顯出消費價值,成為身份的標記。嘉陵牌摩托車進入鄉(xiāng)村則標志著流動性,穩(wěn)定的鄉(xiāng)土中國開始流動起來。
商業(yè)文明的種種癥候借春潮“飛入尋常百姓家”,不僅改變了鄉(xiāng)村的衣食住行,而且更新了鄉(xiāng)民的思想觀念。而價值觀的變化離不開信息的刺激,手機、網絡等電子媒介的大量普及帶來全球信息的極度通暢,但在傳統的農業(yè)社會,由于交通、科技的制約,某種器物、時尚、潮流等要經過極為漫長的過程,才能由繁華的大城市進入偏遠的鄉(xiāng)間。20世紀90年代初期,除了少數大城市外,中國大部分內陸地區(qū)都比較落后,時尚的風潮是自上而下,從香港、廣州這樣的大都市到梧州、桂林,再中轉到鄉(xiāng)村,時尚普及的速度與交通和通信的速度匹配。西美爾在《時尚的哲學》中指出:“時尚是既定模式的模仿,它滿足了社會調試的需要,它把個人引向每個人都在進行的道路,它提供一種把個人行為變成樣板的普遍性規(guī)則。但同時它又滿足了對差異性、變化、個性化的要求?!雹薮┮麓虬绶绞绞俏覀儗で笊鐣J同和彰顯自我最明顯的方式。一方面,衣服有保暖、審美的功效;另一方面,衣服也具有區(qū)分階層和社會地位的作用。在等級森嚴的古代,對衣服的用色用料有嚴格的規(guī)定,奢靡的宮廷生活促使絲綢等昂貴的織品技藝達到非常高的水準。桑巴特在《奢侈與資本主義》中闡述了人的奢侈欲望在一定程度上刺激了資本主義的發(fā)展。
頻繁的商業(yè)極大地刺激了人們的消費欲望和審美追求,雖然在此之前新式自行車、摩托車等生活用具早已出現,但這些耐用品價格昂貴,只屬于富裕人家。腦袋靈活的陳嘉南從廣州運回來的各種款式新穎的衣服卻因價格適中,更容易得到小鎮(zhèn)青年的青睞。尚未回歸的香港引領著時尚的趣味,港產影視劇讓人們對香港產生強烈的向往。陳嘉南很好地利用了大眾的這種消費心理,聲稱自己的衣服是香港貨,并挑選了一些自己去香港游玩時拍的照片貼在墻上,以證實自己所言不虛?!跋愀垡路钡纳虡I(yè)噱頭具有很大的轟動效應。這批“香港衣服”既新潮又讓小鎮(zhèn)青年感受到神秘的熱氣流。如果說陳嘉南那批衣服的香港標簽只是一種商業(yè)運營手段、消費符號的話,張學友、劉德華、張國榮、beyond、譚詠麟等香港明星則是更為具體、真切的客觀存在。20世紀八九十年代,電視、廣播等大眾媒介伴隨改革開放的春風而覺醒,香港影視搭乘時代的快車率先崛起,徹底改變了人們的娛樂方式,而其流行音樂更是火遍大江南北。八九十年代那些為人熟知的香港明星、香港歌曲,不僅對內地的娛樂文化產生了非常大的影響,也是一個時代的“神話”。陳嘉南像開啟潘多拉魔盒般給閉塞、偏僻的同花鎮(zhèn)注入了新的活力,豐富了人們原本單調乏味的鄉(xiāng)村生活。在歐陽嫻去往深圳之后,馮源正是借助這些流行音樂消磨難挨的孤寂時光,澆筑心底無地赴訴的相思之苦。除了香港明星,金庸、古龍的武俠小說和瓊瑤言情小說在當時也深受廣大青年男女的喜愛,是那個時代人們揮之不去的共同記憶。這些通俗文藝對內地的影響比口號要持久得多,為大家勾勒了富足而輕松的生活愿景。
二、愛情與創(chuàng)業(yè)的交響曲
關于改革開放這樣一個重大的社會題材,南方涌現出一批代表性的作家、作品,比如盛可以的《北妹》、王十月的《無碑》和《國家訂單》、盛慧的《闖廣東》、郭海鴻的《銀質青春》,還有塞壬的一系列散文、鄭小瓊的詩歌,以及一大批出色的非虛構作品。面對這樣的時代大潮,莫華杰選取20世紀90年代初期人們日常生活中那些極具時代印記的事物和記憶,通過一個接一個的生活“小變化”來側面映射巨大的時代變革?!洞撼薄穼⒛切┧槠纳罴毠?jié)按照記憶的邏輯鑲嵌在一起,比較清晰地展現90年代社會轉型時期的整體面貌。創(chuàng)業(yè)就像現代文學中的“革命”一樣,成為開放時代的“熱點”和潮流,當然,創(chuàng)業(yè)的青春必然伴隨著愛情的交響樂。如何向陽在“大灣區(qū)文學新浪潮”廣東青年作家作品研討會上所說,《春潮》既是一個創(chuàng)業(yè)的故事,又是一個愛情的故事。
卡爾維諾在《未來千年文學備忘錄》中的第一篇演講就提到輕逸于小說的重要性。陳啟文也在訪談中建議莫華杰用心體悟伊凡·克里瑪“輕與重的辯證法”,“所謂輕,是如何從一個狹小的側面揭開一角,而重呢,在克里瑪筆下,那看似波瀾不驚的生活,卻隨著國家命運而跌宕起伏”⑦??死铿斏朴诓蹲缴钪幸恍┚哂须[喻意味的細節(jié),通過舉重若輕的方式揭示出一個國家、一個民族集體無意識的變化?;乜催^去的20世紀和最近40年的改革開放,最大的變化在于流動性。鄉(xiāng)土中國是建立在穩(wěn)定的“熟人社會”基礎上的,而改革開放讓人、物、觀念、資源、金錢以及整個社會都快速流動起來,交通和通信的高速發(fā)展尤具標志意味。
在改革浪潮面前,很多人懷揣著發(fā)財夢,毅然決然地“下?!薄!昂!币馕吨铄?、起伏,也意味著巨大的不確定性,意味著“詩和遠方”。城市化、商品化不僅形塑了現代中國的外部面貌,也改變了傳統中國的社會結構。大量的農民離開家鄉(xiāng)涌入城市,以謀求新的人生出路,由此形成了中國乃至世界歷史上最大規(guī)模的遷徙潮。農民工這個新詞道出了他們新的身份:戶籍制度上的農民和實質上的工人。在這場巨大的遷徙中,幾乎每個人的身份及認同都更新了。
王十月、鄭小瓊、塞壬、盛可以等打工作家都憑借自身在場的情感體驗,書寫城市打工者的生存境遇和精神褶皺。莫華杰走在這條時代大道旁邊的小徑上,《春潮》避開了對珠三角的正面強攻,著重書寫馮源、陳嘉南等人在同花鎮(zhèn)的創(chuàng)業(yè)經歷,李寶軍響應改革開放號召,毅然辭去公職成為在同花鎮(zhèn)開淀粉廠的民營企業(yè)家,梁坤健、歐陽嫻等農村青年則隨潮流南下深圳打工?!洞撼薄烦尸F了一代青年的選擇,擷取層層漣漪來側面反映了時代的海洋。小說的著眼點始終在鄉(xiāng)村小鎮(zhèn)的今昔變化,城市打工者的生活通過其與同花鎮(zhèn)鄉(xiāng)親的情感糾葛來展現。更耐人尋味的是,人物創(chuàng)業(yè)的內驅力和最終目標并非現代人一再強調的自我實現和遠大抱負,而是基于愛情的怦然心動。
魯迅對看客文化的發(fā)掘對理解中國文化的深層內涵和后世文學創(chuàng)作都有著深遠的影響,莫華杰也很好地利用了鄉(xiāng)土中國的看客群像,但與魯迅國民性批判的靈魂透析不同,《春潮》對看客的書寫主要是為了制造輿論效應,并經由其思想的轉變進一步體現了時代的新變?!睹献印るx婁上》云:“男女授受不親,禮也。”馮源表弟羅祥興在富江大橋因惡作劇將歐陽嫻絆倒摔暈,在橋下摸石螺的馮源情急之下穿著一件大褲衩將其送往衛(wèi)生院求醫(yī),這在思想觀念保守的鄉(xiāng)間小鎮(zhèn)是件難得一遇的新聞,又因她的男朋友是梁坤健,各種因素將二人推到了輿論的風口浪尖,為了平息這場鬧劇,馮源來到李寶軍的淀粉廠當撈渣工,認識了因制造假化肥入獄的陳嘉南。與馮源的避難和謀生不同,陳嘉南進入淀粉廠純粹是為了愛情,這主要源于其在勞改農場一次不經意的抬頭。剛進農場的日子對陳嘉南來說如同煉獄,就在這時李素雅如一縷星光點亮了他晦暗的人生。之后為了增進兩人的感情,得到李素雅父親李寶軍的認可,陳嘉南與馮源便在同花鎮(zhèn)攜手創(chuàng)業(yè),并與李素雅終成眷屬。馮源也因開話梅坊認識了歐陽嫻的妹妹歐陽慧,以此為契機拉近了與歐陽嫻的關系,歐陽嫻也不顧家人的反對與性格不合的梁坤健分手,選擇了幽默風趣的馮源。但馮源與歐陽嫻的愛情最終難敵親情的重負,在歐陽才華的精心策劃和極力勸說下,為了智力只有八九歲的妹妹,歐陽嫻忍痛答應了父親看似荒誕的要求。瓦西列夫曾說:“愛情的悲劇是情感沖突和社會沖突的一種特殊形式,是一個人的高尚追求同反對這種高尚追求的外部力量、某種重大的客觀障礙之間深刻沖突的一種特殊形式。”⑧總覽20世紀中國文學,愛情與家族的關系向來曖昧,家既是心靈的港灣,也是我們前進的壁障。“五四”以降,家被視為囿羈自由、壓抑人性的“罪惡淵藪”,對封建家長的反抗始終是青年追求個性解放、戀愛自由的主要路徑,但《春潮》中青年與父輩基于愛情的矛盾沖突并非革命、啟蒙話語下的時代感召,而是“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生遠”的傳統鄉(xiāng)土人倫與現代人戀愛觀念的碰撞。
小說以創(chuàng)業(yè)加愛情的敘事模式,主要講述了馮源和陳嘉南在同花鎮(zhèn)開設話梅坊和打火機廠的創(chuàng)業(yè)經歷,每一次創(chuàng)業(yè)都對其感情起到了一定的促進作用。而陳嘉南人物形象的身份設定具有舉足輕重的作用。李寶軍的淀粉廠是聯結人物關系的重要紐帶,馮源與陳嘉南先后進入淀粉廠當撈渣工,這與其夢中情人有著莫大的關聯,但陳嘉南是愛情催發(fā)下的主動選擇,馮源則是梁坤健逼迫下的無奈之舉。也正是在當撈渣工期間兩人結下了深厚的情誼,為之后的共同創(chuàng)業(yè)埋下了伏筆。與馮源這一鄉(xiāng)野小伙截然不同,陳嘉南來自最早沐浴改革開放朝露的廣東,有著相對開闊的思想和眼界。他在同花鎮(zhèn)販賣衣服不到一個月便賺了一千六百塊錢,這使馮源覺得做服裝生意是一個不錯的營生,但在陳嘉南看來,“販賣衣服只能掙點小錢,成不了大器,一年就算賺幾千塊錢,也不過是一個衣服販子”,只有打開創(chuàng)業(yè)之路才能出人頭地。但創(chuàng)業(yè)需要大量資金,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陳嘉南良好的家境又為其提供了一定的經濟保障。哥哥陳嘉志在順德開了家養(yǎng)殖場,賺了不少錢,因而陳嘉南根本不用為錢發(fā)愁,這也是他不愿販賣衣服賺些蠅頭小利的原因所在。
兩萬塊錢創(chuàng)業(yè)基金對于今天的我們來說掀不起多大的浪花,但在20世紀90年代初期,開一間私人小作坊是不成問題的。李寶軍的加入又是話梅坊得以順利開設的決定性因素,李素雅的舅舅是勞改農場的監(jiān)區(qū)長,母親以前在供銷社上班,借著李家的關系,他們在解決了進料問題的同時,也有了很好的銷售渠道。更為重要的是,話梅坊本身就是陳嘉南針對李寶軍開設的,目的就是為了給自己和李素雅的交往創(chuàng)造條件。金錢是人們日常生活繞不開的話題,“在張愛玲和王安憶的都市小說中敘述話語中的經濟話題是直接進入的,并且增進著敘述的趣味”⑨。王安憶更是強調經濟敘事對于再現生活的本真狀態(tài),透視人物內心世界的重要作用。語言所指和能指的任意性本身代表著某種不確定性,不同的時代賦予語言不同的所指性意涵,從柳青的《創(chuàng)業(yè)史》到莫華杰的《春潮》,“創(chuàng)業(yè)”一詞在計劃經濟和市場經濟兩種時代語境下的意義流變清晰可見。不同于《創(chuàng)業(yè)史》中由個人創(chuàng)業(yè)走向集體富裕的革命性蛻變,《春潮》的創(chuàng)業(yè)不再帶有政治意識形態(tài)的階級話語,而是一種現代意義上的資本運作方式,遵循市場那只看不見的手,以尋求利益的最大公約數為目的,這使得投資成本和利率尤為重要。但陳嘉南和馮源都不懂如何制造話梅,話梅坊只能請有經驗的老師傅來指導,并從渡水村招了五名婦女當工人,這無疑增加了話梅的制作成本。三個月下來,“刨去原材料、人工成本、吃飯和燒煤等一切費用,大約能賺九百來塊錢,然而,再除去房租六百元,就只有三百塊錢的收入,三個股東分,平均每個股東才得一百塊錢”。話梅又是季節(jié)性作物,話梅坊只得草草收場。
如果說話梅坊因時令、天氣、產量等各種局限而經營慘淡的話,打火機廠在同花鎮(zhèn)的開設可謂天時地利人和,陳嘉南表哥唐世榮順應改革開放的時代潮流回鄉(xiāng)建廠則為其奠定了基礎。唐世榮初中畢業(yè)便跟著父親做皮鞋生意,由于常年奔波于廣州和溫州之間,他敏銳地察覺到皮鞋生意的發(fā)展空間將會日益窄化。而“廣東正處于改革開放的前沿陣地,唐世榮看到深圳、東莞、珠海、佛山、順德等地方四處建廠房,看樣子順德的發(fā)展不比溫州差,他于是心里蠢蠢欲動,想回家鄉(xiāng)干一番事業(yè),省得東奔西跑”?!澳壳昂芏啻蚧饳C廠的產品都是做出口貿易,還沒有重視國內市場,國內很多地方的人們仍用火柴點火,包括煙民,因為買不到充氣打火機只能依靠火柴點煙。打火機是消耗品,全國這么多家庭和人口,這里面潛藏著巨大的市場?!备母镩_放初期廣東各地經濟的騰飛為唐世榮創(chuàng)造了良好的創(chuàng)業(yè)契機,國內打火機市場的供不應求也使他看到了商機。與話梅坊完全依賴外力運作不同,唐世榮經過一年的打工學藝掌握了打火機的全部技術,根據產品制作的難易程度和顧客的消費能力,將生產目標鎖定在最簡單的普通滑輪打火機和電子打火機上,很快使打火機作坊步入正軌,進而與陳嘉志合伙擴大生產規(guī)模,將其由小小的家庭作坊升級為企業(yè)。
莫華杰注重小說的謀篇布局,人與人、物與物之間相互映襯,環(huán)環(huán)相扣。順德市消防部門對全市打火機廠和家庭式作坊的全面整頓,是世嘉打火機廠搬遷的直接驅動力,而陳嘉南和馮源開設話梅坊時租用的渡水村公房又為其搬至同花鎮(zhèn)提供了可能。雖然同花鎮(zhèn)地處偏遠,缺乏招商引資的各項優(yōu)惠政策,但聽說廣東商人要在同花鎮(zhèn)投資建廠,下自渡水村村長,上至縣委都高度重視。正是在當地政府的大力扶持下,打火機廠很快建成投產,形成了由陳嘉南和馮源負責同花鎮(zhèn)分廠的生產管理,唐世榮和陳嘉志駐守順德總部開拓市場的企業(yè)運作機制。而打火機廠從順德搬遷至同花鎮(zhèn),不僅化解了陳嘉南和李素雅、馮源與歐陽嫻異地戀的情感危機,也使同花鎮(zhèn)有了真正意義上的現代企業(yè),在解決了許多青年就業(yè)問題的同時,極大地帶動了周邊經濟的發(fā)展??梢哉f,陳嘉南不僅激發(fā)了馮源創(chuàng)業(yè)與追求愛情的欲望和勇氣,也如阿基米德杠桿般撬動了同花鎮(zhèn)的經濟板結,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了同花鎮(zhèn)人的生產方式和生活水平,對兩廣地區(qū)經濟共同體產業(yè)鏈的發(fā)展也具有一定的促進作用。
三、改革開放的深入與鄉(xiāng)鎮(zhèn)人物認同的變遷
跟職業(yè)小說家偏重敘事不同,莫華杰喜歡講故事,他就是被講故事的興趣帶上寫作道路的,他曾經泡在網上閱讀并寫作,“我從寫網絡小說中學會了怎么編故事,怎么扯人物關系,怎么搭建整體框架,怎么把故事講得更吸引讀者,怎么把人物寫得更加活靈活現?!雹饧词购髞韺懽饔兴{整,對故事的強烈興趣依然起著主導作用,這也在一定程度上保證了他作品的可讀性,“因為追求故事的新鮮感和吸引力,我的敘述重心往往會偏向于塑造人物和構造故事上,因此削弱了文本的思想,對人物沒有更深的思考。不過我并不在意這些,因為我認同‘形象大于思想’這個說法,也喜歡金庸先生說的‘小說是寫給人看的,小說的內容是人?!?1新作《春潮》凸顯了作家講述故事的能力。
在勾畫90年代創(chuàng)業(yè)剪影中,王十月的《國家訂單》通過工廠小老板的一波三折和人生遭遇,“跳出了打工文學以前的局限,從單純敘寫生存之艱與內心之痛,開始轉向在全球化背景下審視當今中國的社會發(fā)展,表現個人力量在遭遇時代危機時對自己命運的無能為力”12,《春潮》雖然也寫到因制作假化肥入獄、撈渣工工作的艱辛、開話梅坊創(chuàng)業(yè)的失敗,以及打火機廠的生存危機,但作家只選取了其中的一些橫截面,而且對于愛情的浪漫想象沖淡了沉重的現實苦痛,甜蜜愛戀的沁潤也遮掩了創(chuàng)業(yè)的挫敗感,從而使得愛情成為人物創(chuàng)業(yè)的原動力和最終旨歸。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打火機廠是在順德消防審查的外力作用下將易燃易爆的幾個車間搬到同花鎮(zhèn)的,與《古船》中的勘探隊相似,其在給當地帶去“福利”的同時,相應的一些隱患也隨之滋生。但《春潮》并未由此展開鄉(xiāng)村工業(yè)化所導致的傳統與現代的碰撞沖突,而是在側面敘述了投資建廠極大地推動廣西鄉(xiāng)村振興的同時,將敘事的重心始終放在兩對青年男女的愛情上。
莫華杰善于利用突發(fā)事件來編織情節(jié),勾連人物之間錯綜復雜的關系。不論是陳嘉南和李素雅,還是馮源與歐陽嫻,他們的相遇都恰似一種偶然的湊巧,實在卻蘊藏著某種宿命的必然。陳嘉南的追愛之旅大致分為勞改農場的偶遇、淀粉廠的相識、販賣衣服和開話梅坊時的熱戀,以及開打火機廠之后順利結婚四個階段。勞改場宛若月老手中的紅線,將陳嘉南和李素雅兩個原本毫不相干的人牽引在了一起。而陳嘉南不論是在淀粉廠當撈渣工,還是在同花鎮(zhèn)販賣衣服、開話梅坊,乃至極力說服哥哥將打火機廠搬到同花鎮(zhèn),都是為了成功追到李素雅,得到其家人的認可。馮源和歐陽嫻的戀愛經歷也與之相仿,小說以馮源救歐陽嫻的誤會開篇,但迥異于李素雅對陳嘉南漸進式的愛情,歐陽嫻對馮源的態(tài)度經歷了由憤恨到愛戀,再到忍痛分離的曲折過程。也不同于陳嘉南對李素雅奮不顧身的執(zhí)著追求,馮源與歐陽嫻的愛情是多種因素合力的結果。除了歐陽嫻與梁坤健性格不合的情感縫隙,陳嘉南和李素雅的大力撮合,尤其歐陽慧的無心插柳都起到巨大作用,話梅坊在渡水村的開設更是功不可沒。話梅坊本是陳嘉南為給自己和李素雅提供戀愛場地,避免他人(尤其李素雅家人)的猜忌開設的,卻無意中促成了馮源和歐陽嫻的愛情。所謂近水樓臺先得月,話梅坊與歐陽嫻家僅隔一片小樹林,為了調節(jié)腦部供血,刺激神經,在醫(yī)生劉見章的建議下,歐陽慧每天都會來此地蕩秋千,這為馮源接近歐陽嫻提供了便利。正是由于歐陽慧這一中介,馮源不僅改變了歐陽嫻對其因誤會而產生的刻板印象,并最終與之相戀。
如果一味以各種巧合結構情節(jié),自然會使小說落入俗套,從而削弱小說的文學性,降低可讀性和對讀者的吸引力,莫華杰對此有著較為清醒的認知。《春潮》在諸多的因緣際會之外,也有很多出人意料的敘事,這主要體現在梁坤健與李素雅關系的突轉、歐陽才華拆散馮源與歐陽嫻的原因,以及瓊瑤小說對李素雅和歐陽嫻的閱讀影響上。勞改犯的前科和外地人的身份使得陳嘉南和李素雅的戀情遭到李寶軍的堅決反對,并在李素雅家人的大力幫助下,梁坤健一改往日沉默寡言的性格,以講故事的方式對其展開追求,李素雅也為他的誠心所打動。但小說并未以此設置三角戀的俗常戲碼,而是筆鋒一轉,不僅將梁坤健變?yōu)殛惣文虾屠钏匮艕矍榈恼f客,而且愛情的受挫在一定程度上促成了梁坤健的深圳之行,這也為歐陽才華之后的棒打鴛鴦創(chuàng)造了條件。瓦西列夫認為“根據一個人對愛情的態(tài)度就可以判斷他總的文明程度”,“它使人們得以觀察到任何時代和任何民族社會生活的本質特征”13。鄉(xiāng)土中國的傳統觀念時刻規(guī)訓著人們的思維和言行,在向往現代開放自主愛戀的同時,很難徹底斬斷傳統的“臍帶”。正所謂成也蕭何敗也蕭何,與陳嘉南和李素雅基于客觀現實的情感波折不同,歐陽才華對馮源與歐陽嫻愛情的阻撓不是出于馮源貧寒家境的世俗觀念,而是因為歐陽慧。馮源通過智力只有八九歲的歐陽慧成功追到歐陽嫻,但也使歐陽慧對他產生了異于常人的依賴,為了讓歐陽慧有個好歸宿,歐陽才華狠心迫使歐陽嫻離開同花鎮(zhèn)去往深圳打工。科學研究表明,閱讀可以改變大腦的物理結構和化學成分,重塑人的記憶與現實生活,小說多次寫到陳嘉南為了給李素雅“洗腦”,特地在廣州給她買了很多瓊瑤小說,李素雅和歐陽嫻也的確是瓊瑤的忠實讀者,這貌似為她們日后為愛情與父母反目埋下了伏筆。但李素雅雖從中深受啟發(fā),對父母對其感情的干預有所抗爭,但她所受的傳統教育一直規(guī)訓著她,使她從未有過如瓊瑤小說主人公般沖破世俗的藩籬,與陳嘉南私奔廣州的想法。歐陽嫻更是囿于父親的親情綁架而毫無招架之力,果決地將馮源讓給了妹妹,帶著深重的傷痛開始了迷惘的漂泊之旅。超我戰(zhàn)勝了本我,愛情的甜蜜與激情最終難敵親情的溫情羅網,小說進而揭示出那個時代紛繁復雜的深層文化蘊涵。
表面看來,馮源是一個酷似路遙《平凡的世界》中孫少平的人物形象,這主要源于他與孫少平有著出生于偏遠鄉(xiāng)村、因家境貧寒輟學、進入小鎮(zhèn)(城市)打工、供弟弟(妹妹)讀書等近乎相同的人生軌跡。就連愛情,其也與孫少平有某些相似之處,譬如他們都與家境優(yōu)越的女性相戀,最終卻悲劇收場。但孫少平對人生有自己獨特的思考,具有濃郁的“出走”欲望以及與命運抗爭的決心和毅力,而馮源人生的反轉皆因陳嘉南。受柴叔算卦的影響,馮源從認識陳嘉南那天起,便將其視為自己人生的跳板。也就是說,與孫少平憑借自身的艱苦努力與命運抗爭的奮斗歷程截然不同,馮源自始至終都將未來的期許寄托在陳嘉南身上,這使他不論是在創(chuàng)業(yè)上,還是面對愛情都缺乏一定的自主性。從某種程度而言,陳嘉南代替馮源做出了一個個足以改變命運的決定,但當陳嘉南對歐陽才華精心設計的“陰謀”無計可施時,他便徹底陷入了絕境之中。如果沒有陳嘉南,馮源也許一輩子都將是人們眼中山窩子里的窮小子,要么聽從歐陽才華的安排成為同花鎮(zhèn)中心小學的美術老師,并娶智力殘障的歐陽慧為妻;要么為生計所迫,加入無數掙扎于城市底層的農民工行列;而他與歐陽嫻之間的愛情便無從談起了。
《春潮》凸顯了莫華杰鉤沉20世紀90年代初期時代剪影的創(chuàng)作意圖,與很多正面書寫這一宏大題材的作家不同,莫華杰避開改革開放的前沿陣地,將自己的故鄉(xiāng)廣西小鎮(zhèn)作為敘事的空間場域,采用日?;臄⑹乱暯?,以人物的衣食住行、娛樂風尚以及思想觀念的新變等側面再現了時代的現代蛻變。在傳統的鄉(xiāng)土中國,農民是黏著在土地上的,對于土地的依從形成了人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隨四季時令變換的勞作和生活方式。波茲曼認為“在芒福德的著作《技術與文明》中,他向我們展示了從14世紀開始,鐘表是怎樣使人變成遵守時間的人、節(jié)約時間的人和現在被拘役于時間的人。在這個過程中,我們學會了漠視日出日落和季節(jié)更替,因為在一個由分分秒秒組成的世界里,大自然的權威已經被取代了”14。這同樣適用于現代化轉型中的中國,改革開放打破了農業(yè)文明時代鄉(xiāng)村的“熟人”秩序和恒定結構,在商品經濟和現代都市的魅惑下,人與土地的關系發(fā)生了位移,空間的流動性加強,鄉(xiāng)村的經濟結構和生活方式也隨之發(fā)生了裂變。莫華杰敏銳地捕捉到了90年代初期人們日常生活中的這些變化,經由馮源和陳嘉南的創(chuàng)業(yè)圖景和情感糾葛,再現了時代熱氣流的猛烈沖擊下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的蓬勃發(fā)展,以及城市化、工業(yè)化進程中農民身份的轉變。
【注釋】
①陳啟文:《一個尚在驗證中的文學預言——莫華杰中短篇小說摭談》,《創(chuàng)作與評論》2014年第23期。
②[意]伊塔洛·卡爾維諾:《新千年文學備忘錄》,黃燦然譯,譯林出版社,2009,第2頁。
③[法]亨利·列斐伏爾:《日常生活批判》,葉齊茂、倪曉暉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8,第90頁。
④[美]弗雷德里克·詹姆遜:《現實主義的二律背反》,王逢振等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20,第270頁。
⑤莫華杰:《春潮》,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21,第3頁。除特別注明,以下《春潮》的引文均引自此版本。
⑥[德]西美爾:《時尚的哲學》,費勇等譯,文化藝術出版社,2001,第72頁。
⑦莫華杰、陳啟文:《訪談:在不經意之間面對自己的靈魂》,《花城》2016年第6期。
⑧13[保]基·瓦西列夫:《情愛論》,趙永穆等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5,第376、412頁。
⑨高秀芹:《張愛玲、王安憶敘述中的經濟話題》,《齊魯學刊》2003年第6期。
⑩莫華杰:《我是如何從網絡作家成為純文學作家的》,《廣西文學》2021年第8期。
11莫華杰:《形象大于思考》,《滇池》2020年第10期。
12胡磊:《打工文學的敘事向度——以王十月的寫作為例》,《當代文壇》2009年第3期。
14[美]尼爾·波茲曼:《娛樂至死》,章艷、吳燕莛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第14頁。
(申霞艷、劉志珍,暨南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