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一個人的村莊》是作家劉亮程的散文集,作者少年時是村莊里的一個閑人,全書就是以這樣一個“閑人”的角度,詩意地描述了黃沙梁這個遠離城市的村莊,作者在描述這個生于斯長于斯的村莊時,自覺地改變?nèi)祟愔行闹髁x的視角,懷著對自然的獨特觀察,展現(xiàn)了荒野之美以及在城市化的快速進程中村莊的獨特價值,凝結(jié)著作者自身的家園意識和萬物共生共感的生態(tài)整體觀。
關(guān)鍵詞:劉亮程;一個人的村莊;生態(tài);生態(tài)整體觀;家園意識
在《一個人的村莊》這篇回憶性散文集中,劉亮程著重呈現(xiàn)的不是鄉(xiāng)土社會性的記憶,而是對鄉(xiāng)村的自然體驗,自然不再是童年回憶發(fā)生的背景,而是真真正正成為了文章描寫的主體。雖然作者是在回憶故鄉(xiāng),但故鄉(xiāng)的記憶更多是風、樹、鳥、狗、驢等自然之物來具象化,記憶中的人和事反而隱藏在自然之后。劉亮程曾說:“大地養(yǎng)育出一個會說話會書寫的生物,肯定不是讓他只知道書寫自己”[1],正是懷著這樣對大地的謙卑姿態(tài),劉亮程在文中書寫和歌詠著自然萬物。
一、經(jīng)驗的自然
劉亮程筆下的自然是經(jīng)驗的自然,他與自然的接觸不是高高在上的觀察評價,而是去體驗自然,與自然共感。在村莊或者荒野里不被人注意的地方,人們飼養(yǎng)的狗和驢、樹上的鳥、忙碌的螞蟻、荒野里的蟲子和忽然盛開的花,都是作者試圖去感知的對象。在現(xiàn)代社會中,我們?nèi)ソ佑|一項事物,往往是通過知性邏輯的思維方法獲得對事物的認識,不能獲得對事物的完整感受,就如同舍勒所說:“世界不再是真實的、有機的家園,而是冷靜計算的對象和工作進取的對象,世界不再是愛和冥想的對象,而是計算和工作的對象?!盵2]20對自然的知性認識使人們忽視了大自然的神秘威力,人們無法體驗到自然的真實力量,從而喪失了面對大自然時應(yīng)有的謙遜態(tài)度,以人類中心主義的視角去統(tǒng)治、占有自然。
劉亮程則走進荒野去體驗自然,自然的廣袤和神秘注定了不易被人完全感知,“真正進入一片荒野其實不容易,荒野曠敞著,這個巨大的門讓你在努力進入時不經(jīng)意已經(jīng)走出來,成為外面人,它的細部永遠對你緊閉著”[3]46。劉亮程早已意識到自然的深不可測,但依舊調(diào)動所有的感官去拉近自己與自然的距離,試圖感知彼此的聯(lián)系和影響。荒野中沉睡的少年被各種各樣的小蟲子叮咬,瘙癢的感覺拉近了蟲子與少年的關(guān)系,少年便與蟲子有了更深層次的情感聯(lián)系,猜測這些蟲子會喜歡上自己“對我的血和肉的味道贊賞不已。有幾個蟲子,顯然趁我熟睡時在我臉上走了幾圈,想必也大概認下我的模樣了?,F(xiàn)在,它們在我身上留下幾個看家的,其余的正在這片草灘上奔走相告,呼朋引類,把發(fā)現(xiàn)我的消息傳播給所有遇到的同類們”[3]23。在作者眼中這些蟲子不是害蟲或者益蟲,被蟲子叮咬也不是一件令自身厭煩的事情,而在與蟲子相知相交的過程中,人類能感知到蟲子的情感,能體會到蟲子簡潔快樂的生存境況。但荒野就像是一扇巨大的“門”永遠不會完全向人敞開,哪怕作者已經(jīng)盡可能地深入荒野,所得也是有限的,“我從草木上得到的只是一些人的道理,并不是草木的道理。我自以為弄懂了它們,其實我弄懂了我自己。我不懂它們”[3]47。作者所獲得的只是自己全部的生命體驗,無法完全自由地去體會自然。雖然對自然的認識有著天然的有限性,但作者已經(jīng)憑借自己敏銳的感受力,用知覺、觸覺、嗅覺等與自然交流,試圖敲開緊閉的荒野之門,往自然深處更進一步,也正是在對自然的經(jīng)驗認識中感受到了自然的無限,懷揣著敬畏之心去發(fā)現(xiàn)自然的神性,展現(xiàn)自然的強大力量,從而建立其與自然的和諧關(guān)系。
二、共生共感的生態(tài)整體觀
在作者描繪的黃沙梁的世界中,人、動物、植物是一個整體,各個物種之間休戚與共。在《春天多遠》一篇中,作者描述了一場饑荒下自然界物種的困境與死亡。人、草、牛、鼠,我們無法說誰決定了誰的命運,自然界是息息相關(guān)的一個整體,正如洛倫茲提出的“蝴蝶效應(yīng)”,自然界中的萬物是相互影響的有機整體,自然有其本性,萬物皆遵循自然法令。
人往往自認為是大地上至高無上的生命,因此不顧自然法則任意而為。村里曾經(jīng)修建過一條長達百公里的引水渠,將一片海子的水引來澆地,全村日夜挖掘,最終的結(jié)果卻是“海子卻干涸了,沿渠滾滾而來的是黃沙和塵土”[3]89人類習慣了以自我為中心,對待自然的態(tài)度都是以自身的需要和好惡來決定。劉亮程則反思人的自大與狂妄,當人類遇到擋路的灌木時,往往一锨鏟掉,作者卻在反思“我的鐵锨毫不客氣地斷了它一年的生路,我卻從不去想是我走錯了路”[3]40。
他認為黃沙梁里的萬物都是平等的,從來不會以村莊里的主人自居,哪怕是自己飼養(yǎng)的家禽,也認為“從來不屬于誰”。他的文字一直試圖在消解人的主體性,他說:“驢日日看著我忙忙碌碌做人,我天天目睹驢辛辛苦苦過日子。”[3]9在他看來,人與動物的關(guān)系是“彼此生活的旁觀者、介入者”[3]9,劉亮程不僅寫自己眼中的動物,還寫動物眼中的人類?!翱础边@一行為代表著主體的選擇與審視,觀看者總是以自我為主體審視物我關(guān)系。劉亮程打破了人對動物單一的觀看行為,也意識到動物對人類的觀看,“在馬眼中,你不過是被它馱運的一件東西”[3]20。這一角度消解了人的主體性,正是對人類中心主義視角的轉(zhuǎn)變,也是生態(tài)主體間性原則的體現(xiàn)。
劉亮程認為“一個作家的基本信仰應(yīng)該是萬物有靈”[4]。在他筆下,人與動植物是可以氣息相通、情感相融的。荒野中生長的植物,也會有其獨特的情感和聲音,而人是可以聽到這種聲音的。“有的哈哈大笑,有的半掩芳唇,忍俊不禁??拷业膬啥?。一朵面朝我,張開薄薄的粉紅花瓣,似有吟吟笑聲入耳。另一朵則扭頭掩面,仍不能遮住笑顏?!盵3]45這種歡樂的情感是能被人感知到的,草叢邊的我“禁不住也笑了起來。先是微笑,繼而哈哈大笑”[3]45,生命的氣息在這一刻相融相通,人們對自然生命的知覺也被全然喚起。人與村莊里共同生活的動物是同喜同悲的,收獲的季節(jié),豐收和喜悅不僅屬于人,也屬于萬物,“我們喜慶的日子,如果一只老鼠在哭泣,一只鳥在傷心流淚,我們的歡樂將是多么孤獨和尷尬”[3]51;一只蟲子的死亡也會帶來其他事物的沉寂,“我只是耐心地守候過一只小蟲子的臨終時光,在永無停息的生命喧嘩中,我看到因為死了一只小蟲而從此沉寂的這片土地”[3]86。這種人與自然共悲共喜共命運的狀態(tài),同樣意味著對人類中心主義的拋棄,是人與自然的融合。王諾先生說:“人與自然的和解,人與自然的融合,這不僅是生態(tài)審美的極樂境界,也是生態(tài)批評的終極理想。”[5]
三、荒野的原生之美
劉亮程在《一個人的村莊》中,不僅描繪了黃沙梁,還展現(xiàn)了一片更為廣闊和神秘的荒野之地,對荒野進行了獨特的審美觀照,展現(xiàn)了荒野的原生之美。荒野不能等同于黃沙梁這個村莊。李天在《當代生態(tài)文學中人地關(guān)系的研究》中認為荒野是“客觀無人涉足的以大自然為核心,這里是一個無限空間并具有獨立存在的價值”。黃沙梁屬于田園,是“人為核心的有限空間”[6]。雖然黃沙梁和荒野都保持了某種自然的狀態(tài),但劉亮程筆下的荒野是比黃沙梁更為廣闊神秘的無人涉足的自然原野,呈現(xiàn)出獨特的美感。
荒野之美是一種原生之美,荒野在地理上遠離人類生存之所。劉亮程少年時所在的荒野是離村子大半天路程的野地,人類尚且無法占有和改造這片空間,因此這篇野地保留著生命世界的本相和自然的完美。這是一種生長的美,生命在這里生生不息地繁衍,萬物生靈擁有同樣生長的自由,大地的靈性會公平地賦予這里的每一個存在,動物、植物、土地都具有強大的生命活力?;囊白甜B(yǎng)了萬物的生長,動植物旺盛地生長讓劉亮程感受到生命的流動,“我能感覺到它的枝枝葉葉還在長,而且會長的更加蓬蓬勃勃”[3]34。這種生命力使荒野中的動植物都無比堅韌,充滿生命的力量,在野棘叢生的荒地中,被鏟倒的灌木不會就此死去,“會從老地方重長出一顆來,還會長到這么高,長出這么多枝杈,把我鏟開的路密密封死”[3]40,這便是羅爾斯頓筆下“一種天然的自主性與自然維持的能力”[7]。天然的生命力遠遠強于村莊或城市中的同類物種,荒野滋養(yǎng)了萬物生長,而萬物充滿野性的生命活力也展現(xiàn)了不受規(guī)訓的原生之美,這也正是荒野的美感所在。
這種原生之美蘊含著神性的力量?;囊爸械膭游镂锓N多樣,“有的頭頂尖角,有的嘴齜利牙,有的渾身帶刺,有的飛揚猛蹄”[3]40,而且生物往往不是個體性的存在,而是作為生物群落與大地相互作用形成一個整體,荒野中的它們都是“成群的,連片的,成堆的”,身處其間的人在荒野中面對萬物的野蠻生長,便會認識到自身的渺小,對自然的謙卑在劉亮程的散文中展現(xiàn)為荒野的神性。如劉亮程筆下的很多動植物都具有超越其自然屬性的神秘力量,他覺得荒野中的“蒿草”可能不是蒿草,而是被別的什么東西偽裝成草,“白天它們偽裝成草,成片地站在荒野中”“一到夜晚便變得猙獰鬼怪,尤其有風的夜晚,哪些黑影著了魔似的,號叫著,拼命朝村莊猛撲,無邊無際都是它們的聲音”[3]161。身處荒野之中,一切都具有神秘性,看到一個慢慢變化的黑影,便會感到“驚慌和恐懼”,其實那不過是一棵樹的影子。工業(yè)革命后,由于科學技術(shù)的強大,人們實現(xiàn)了對自然的“祛魅”,自然喪失了神秘感,人類也丟棄了對自然的恐懼和敬畏。生態(tài)美學家曾繁仁認為,“正是這種‘祛魅’成為人類肆無忌憚地掠奪自然從而造成嚴重生態(tài)危機的重要原因之一”[8],從而提出對自然的“返魅”“部分地恢復自然的神圣性、神秘性與潛在的審美性”[8]。劉亮程的散文便實現(xiàn)了這樣一種審美理想,荒野的無限注定了萬物是人類無法占有和掌握的,從而恢復了自然的神圣性、神秘性和潛在的審美性。
四、家園意識的呈現(xiàn)
《一個人的村莊》還凝結(jié)著劉亮程鮮明的家園意識,傳達著作者在傳統(tǒng)農(nóng)耕文明與現(xiàn)代城市文明的交匯中尋求靈魂詩意棲居的理想訴求?!凹覉@意識”是生態(tài)文學和生態(tài)美學的核心范疇。曾繁仁先生認為,“家園意識不僅包含著人與自然生態(tài)的關(guān)系,而且涵蘊著更為深刻的、本真的人之詩意地棲居的存在真意”[9]。家園意識直接指向當代人的生存困境和精神危機。因此,劉亮程筆下的黃沙梁,已經(jīng)不只是普遍意義上的自然和社會意義上的新疆鄉(xiāng)村,更是抵抗精神焦慮、實現(xiàn)自己本真存在的回歸與解放的理想之所。
城市化似乎是所有人的未來,“跑在最前面的是繁華都市,緊隨其后的是大小城鎮(zhèn),再后面是稀稀拉拉的村莊”[3]162,即使偏僻如黃沙梁,也要不可避免地走向城市化道路。在劉亮程看來,城市文明并非值得人們?nèi)プ非蟮奈磥恚窍褚粓鎏爝叴蠡?,將睡夢中的村人全部吞噬。劉亮程的人生軌跡也逐漸駛出了黃沙梁,先是隨后父到達元興宮村,接著來到城郊鄉(xiāng)農(nóng)基站當管理員,后來又到了烏魯木齊。劉亮程這樣回憶自己離開家鄉(xiāng)的道路,“我有點可惜自己,我不愿像那根木頭一樣朽在這個院子里。我離開了家。再后來,我就到了一個烏煙瘴氣的城市里”[3]361。劉亮程為了讓家里有個好光景,讓父母兄弟互相照應(yīng),把父母和兄弟從農(nóng)村搬到了縣城,但是搬到了縣城之后,“我還是不滿足”,又向往著把全家搬進烏魯木齊,“一戶農(nóng)民,只能靠這種方式,一步一步地走進城市,最后徹底扔掉土地變成城市人”。[3]374然而,隨著腳步一步步進入越來越大的城市,隨之而來的是家園的荒蕪,“荒涼卻從背后步步逼近,它更強大,更深遠地浸透在生活中、靈魂中”[3]374。劉亮程所追求的家庭興旺在一步步實現(xiàn),而物質(zhì)家園與精神世界的荒蕪也在步步隨行。他的文字里透露出對城市文明的抗拒,城市太冷漠,往往在樓房門外加上一道防盜門。城市又是千篇一律的,若是按照城市的樣子規(guī)劃鄉(xiāng)村,會“把像鐮刀形狀的黃沙梁村規(guī)劃成長方形或者正方形”,會“人工配種,讓家家戶戶的牛變成一種牛,雞變成一種雞”[3]318。
進入城市多年,劉亮程依舊認為自己不是現(xiàn)代人,他在黃沙梁的自然中獲得了穩(wěn)定獨立的自我認同,建立了親近自然、超越物欲的人格。盡管已經(jīng)離開黃沙梁多年,但劉亮程所有的夢都回到了17歲以前生活過的黃沙梁,時時出現(xiàn)的夢代表著劉亮程在身體和精神離鄉(xiāng)后,漂泊的心靈催生著對精神還鄉(xiāng)的渴望。他說:“我的心中只存放一個村莊,完完整整,那些牲畜、人、草木、陽光雨水和腳印,連夕陽下彌漫的塵土都一粒不少?!盵3]397劉亮程追尋的還鄉(xiāng)不只是新疆的黃沙梁,更是黃沙梁背后所代表的傳統(tǒng)文化。他說,凡是老戶人家都有許多“老根底子”“老戶人家柴垛底下壓著幾十年的老柴禾,或上百年前的一截歪榆木。全朽了,沒用了。這叫柴垛底子。有了它新垛的柴禾才不會潮,不會朽掉”[3]200。鄉(xiāng)土社會之于整個社會而言,就如這“老根底子”,鄉(xiāng)土社會的存在,可以讓人們在工具理性的冰冷尺度和物欲橫流的都市社會中獲得靈魂的詩意棲居。
五、結(jié)語
劉亮程在都市文明的席卷下,不為燈紅酒綠的繁華所誘惑,而是描寫了這樣一個大地上的事皆是家事的鄉(xiāng)村,與自然的親近,對荒野的神秘性書寫,家園意識的呈現(xiàn),無一不在引起人們對科學、技術(shù)、工具、理性的反思和批判,呼吁人與自然的和諧和人類本真存在的回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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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冀慧瑩,廣西民族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民間文藝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