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小玲
記號筆
我不知道如何與一個陌生人對視的。當他突然出現(xiàn)在你的視野之中時,會讓你感到驚奇,還是讓你感到舉手無措?
某日平常的午后,他迎面走來。秋后的梧桐葉子在枝間三三兩兩地被風(fēng)刮落地面,發(fā)出如同火膛中即將燃燒的干柴的沙沙聲。他的個子非常地瘦小,穿著一身黑衣黑褲,這個平常的男人也沒有什么特別,但走近了,你會發(fā)現(xiàn)他居然穿著一雙巨大的草綠色的球鞋,這雙不合腳的鞋子讓他看起來多少有些滑稽,他仿佛是馬戲團里逃出來的小丑。他的身后根本沒有人等他,可是他還在不住地回頭。他在等誰?等著一個根本不存在的人嗎?
這條寬闊的大街上,他似乎與生俱來有著一股強大的氣場,任何人都不能和他靠近,也不敢和他搭訕,他控制著他目光所能抵達之處的所有秘密。
他從我的身邊走過時,我突然有些害怕,我屏住了呼吸,我感到心跳加速,他就像在這個安靜世界隨時會挑起事端的狂夫,我必須裝作毫不知情,放任事態(tài)的發(fā)展。當我自以為他走得足夠遠時,我還是不禁回頭望了他一眼,于是我們的目光相遇了,那是簡單冷漠而又充滿無趣的交流。
他失望地扭過頭向前走去,他的草綠色球鞋還是那般醒目。他走走,又停停、望望——沒有,什么也沒有!當他走得更遠的時侯,他的身子變成一根黑色記號筆,只是這根記號筆始終沒有留下任何記號。我不清楚,他為了讓那個人發(fā)現(xiàn)自己,他花了多少心思,而那個藏匿的人在葉子完全落盡的街尾不知能否與他相遇?我想他們終會相遇,那必定在深秋,天地的荒蕪與落敗原原本本地被呈現(xiàn)在我們眼前,一切都無法藏匿。
是的,很多時候,我們會傻傻地回頭,以為自己的身后藏著一個人,其實那個人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但是我們還會不停地等他,他到底是誰?沒有人能說得清。他也許只是天上的一朵流云,枝上的一只雀鳥,或是一張你素昧平生的臉龐,再或者他只是一聲能讓你感覺快樂的尖叫聲。
然而可以肯定的是,那個不住回頭的人已經(jīng)不再年輕。只有年少輕狂才會勇往直前,到了我們這個年紀,做什么事情都會變得畏畏縮縮,瞻前顧后。也許我們是時候?qū)㈤L出野草的骨頭交出來磨一磨,將遲緩的經(jīng)絡(luò)挑出拉一拉了,還有將暗啞的喉嚨擺出來吼一吼了。
我們就這樣一路尋找,一路等待,像個落寂的拾荒者,也不知走了多久,風(fēng)贈給我們糙糙的臉龐還有迷離的眼睛,我們卻還依然相信在深夜橘子色人家窗戶的屋檐下,會有一個老婦人在等我們歸家;在那群做著游戲的孩童們當中,有一個天真的我們也列在其中;當我們從頭上找出一根白發(fā)時,會計算著上一次摘下白發(fā)的時間,那是來自我的母親……
這一切足令你動容到落淚,讓你愿在普普通通的人世間逗留一百萬次。路還很長,而等你的人越來越少。
救贖
某年某日,天擦亮,和友相約去一山寺。因腿疾好久未能遠行,但想到那美好的愿望會有歸宿之時,頓覺身上有神勇之力。
山寺在山之巔,海拔約有千米。二十年前曾來過,從山腳到頂需三四個小時,途中經(jīng)泥坯老房,經(jīng)云海梯田,期間有犁地老牛相望,有草叢間的大尾巴松鼠相伴,也并不覺得累。那時并未走過名山古剎,還不知道佛的樣子,在小小的廟堂之中,我沒有跪拜,我那時覺得心存什么貪念的人是對佛的不敬,我的未來充滿無限的可能,菩薩未必知道,所以當我友好地穿過清冷的寺廟時,我的身心是自由的,就如同柳杉上的雀鳥,隨時會躍上天際。
二十年了,發(fā)生了諸多的變化,首先山路開通,車已能至半山處,從山腰上行,鑿了很多臺階,上山更容易了,可是再也見不到曾有的梯田,泥屋,農(nóng)夫和老牛了。其二原本的小寺早已成為善男善女心中的勝地,就連我也會慕名而至。這一天我來時,和他們一樣懷揣著心事,心底藏著許多不可告人的秘密,我們輕言輕語,像是達成某種利益的聯(lián)盟。
這確實是座小廟,我早已忘記第一次見到它的樣子。許是山高地偏,泥料木料難運,佛像的塑身非常小巧,和大寺的佛像無法相比,這讓我有些意外。然而更意外的是小小的廟堂光是觀音菩薩就有八九個,她們羅列在堂前,大約都是山野村夫被塑,時間不可考證,新舊皆有,風(fēng)格各異,或慈眉善目,或莊重威嚴,或濃妝或淡抹,當你走近之時,會發(fā)現(xiàn)自己的目光無法聚焦在哪一尊佛身上。都說千佛有千相,這大約是對我們凡夫俗子的覺悟的考驗吧。
財神爺素來是上不了正堂的,他被安置在偏房之中。屋內(nèi)非?;璋?,許是香客對他的偏愛的緣故,他的香火是最旺的,故此長年以往,墻上被煙火熏得漆黑。在之前見識過觀音菩薩數(shù)量,財神爺自然不能太少,一塑就是兩三個,皆穿著寒磣的紅衫舊衣,目光呆滯,面無華彩。我突然有個想法,假設(shè)萬物有靈,我們都是平等的,我會將他們救走,逃出黑屋,離開山寺,做一名靠勤勞之手過上簡單快樂生活的凡人,而不是桎梏在這里被人膜拜成為一尊木偶。
扛著菩薩出逃,這是非常膽大的想法。人群中我不敢聲張,我環(huán)顧四周,今晚的月色如不太明,黑燈之下,我一人尚能完成。只是我來時心中的疑惑和不安誰來為我解答,誰來給我啟迪智慧之眼?住持早已不知所蹤,煙霧繚繞之下只有看寺人忙碌地遞出一雙雙紅燭和檀香。借佛之名,香火不斷,阿彌陀佛!
早前讀過《墨菲定理》,它說如果你擔(dān)心某種情況發(fā)生,那么它就一定會發(fā)生,即使只是微小的事物就能改變結(jié)果。命運其實在無數(shù)次微小事物更迭中就已經(jīng)悄悄改變,這世間并沒有誰能來救贖你,救贖你的只有你強大的內(nèi)心和你沖破自我枷鎖的決心。至此,當我和一位白發(fā)蒼蒼的老者同時出現(xiàn)在佛前,我雙手合十,心中默念:倘若有誰比我更需要你,請先護持他吧。
我早已忘記進寺的初衷,但我至少揣有慈悲之心。
中年病
這個病說來有些特別。四十歲后的某日,我突然覺得雙眼花白,夜里會無端醒來,黑暗讓我感到恐懼,晨起莫名煩躁潮熱,心神不寧。這是什么病,也沒人說得上來。我的朋友們在大多數(shù)時會討論大姨媽什么時候走,她們認為這是大姨媽在作祟,雌性激素在歲月的流逝下漸漸減少后,從此將一身輕松,這應(yīng)算是件好事。
我記得在念初三那個懵懂歲月里,女生們議論大姨媽,那是神秘但并非秘不可宣的事。我鄰桌長著一臉小雀斑女生有一次坐在凳子上怎么也不肯起來,她捂著肚子不停地扭動著身子引起了大家的注意。放學(xué)了她含著淚起身的時候,板凳上的紅色印記招來男生的哄堂大笑。她回家換了衣服,第二天到校笑瞇瞇地對我們說,我媽說沒事!
在同樣并非秘不可宣的歲月里,日漸成熟的子宮,健康的卵巢,豐腴的乳房,分泌旺盛的荷爾蒙,在恰好的年紀孕育著新的生命。三十年后,那些討論大姨媽的女生,還在熱烈的討論著同樣的話題,她們似乎不知道衰老正悄悄地來臨,讓這些女人正變成像她們母親那樣面無華彩,成為平胸僂背的老嫗。
這是一群善于偽裝的女人,她們嘲諷彼此來獲得內(nèi)心的快感和安寧,她們總是哈哈大笑,讓別人誤以為她們是在講述一個根本不存在的人。
生了病的人總以為別人也生病了,所以當她們病情加重時,首先想到的不是去診所,而是先推開門看看別人,仿佛別人就是自己的一面鏡子。“她怎么有滿臉的皺紋?那個誰,小雀斑怎么變成了黃褐斑?還有那個誰誰誰一頭烏黑的頭發(fā),原來都是染過……”到后來,總結(jié)自己,還不算老,雖也有白發(fā)但是是新添的,黃褐斑也有但遮瑕膏尚能應(yīng)付過去,最重要的是每日看慣于自己容貌,也不覺自己有多丑陋。這大約也是極好的精神勝利法。
中年的病有多可怕?
朋友四月談?wù)撨^她的母親。她的母親年輕時是個身姿健美,活潑開朗的鄉(xiāng)下女人,在她38歲的那一年,7歲的弟弟忽然夭折,母親一夜白頭,并且沒了月經(jīng)。母親是在那一年那一天變老的,她變得有多老,她走出看上去和祖母年紀相仿,有時她莫名出走會忘記回家,有時她做好飯后會在院子里傻傻地等待。
她到底有多老?
四月說有一天傍晚在池塘邊找到了她,她抱起了她,發(fā)覺她輕得像只鳥。她的四肢枯瘦身子微駝,裹著一件靛青色的衣服,她就是一只剛被獵人打下的鳥。
失去弟弟的母親,早早停經(jīng)的母親,在剛邁進中年的門檻時,獨自承擔(dān)著怎樣的煎熬?父親不懂她,喚她完成三畝地的勞作,我們不懂她,這個有些瘋癲的女人只會讓我們在村里抬不起頭。
如果換作現(xiàn)在,我會緊緊握住她的手,幫她填滿心中的窟窿,還有把她沒了的月經(jīng)調(diào)回來……四月哽咽地說,讓她成為一個女人該有的樣子。
那一天我和四月對窗而坐,空中的烏云密集在山頭,空氣沉悶地讓人喘不過氣來。雨還沒有下來,四月的眼睛掛滿了水滴。
讓一個女人迅速地衰老,不是讓她透支體力干最重的活,而是奪走她心愛的東西。中年的病如此可怕,每一件事物都可能將她擊垮。
孢子
當西南暖濕氣流與來自西伯利亞的冷空氣相撞在這個城市時,某日秋末的午后,梨樹在涼薄的天里又探出了白白的花瓣,桂樹接到了某種的訊息,在繁枝下悄悄的藏好了花蕊。有一群人降臨在這個城市里,他們從不同的地方趕來。他們說他們是談?wù)撐膶W(xué)的人,但與天氣無關(guān),他們擅長用許許多多的詞匯交織在一起,包括喜歡描述天空、陽光、風(fēng)和草木。他們還會安排許許多多的情節(jié),讓故事中的一些人相逢、留下或離開。他們據(jù)說是一群富有的人,雖然有時會讓人覺得無所事事,但心底卻藏著黃金屋。文字讓他們遠離了精神的貧窮,這讓他們的袍子看起來多少有些光鮮亮麗,而在這個世界上也只有孔乙己的袍子落滿跳蚤。
秋陽的熾熱還未褪去。有一株骨瘦的松樹悄悄地立在門前,遮住了古老房子的半個光陰。在我剛跨入門口的那一刻,一條塵封了多年的咒語被輕輕地復(fù)誦了一遍,一顆閃亮的雨滴追趕上了朝圣者的步伐。褪色的漆門,上銹的門扣,空曠的屋子,仿佛在我虛度年華的那些歲月里,鴻儒圣賢,文人騷客,依舊門庭若市。
然后,我遇見了你。
你就在臺前,沒有笑容,你和大多數(shù)人不熟,但這又何妨。你滔滔不絕的發(fā)言,我將你所有字眼歸類成一種巫術(shù),因為最初的漢字就是一種巫術(shù),它具備一種神奇的力量。所幸你施展的巫術(shù)都是將美好的字眼作一一排序,這時我聽見山川在奔騰,冰雪在融化,春風(fēng)吹過十里,江南明月靜如水。你在字里行間彳亍,你的眼神篤定又那樣生動。
是的,這是我見到的你,但我依舊不敢相信那是你。然后我聽見你說出一個人的名字,一個執(zhí)著而努力的人,但我也依舊不敢相信,你說的人是我。
許多時候我懷疑自己,四十多歲后我還能做什么,當我走出這扇門后,門之外的門就是羅生門,我們?nèi)詫⑦€原到現(xiàn)實世界的我,為生計為生活而奔波,為生命中的每個人而活著,但從來沒有一次,我們是屬于自己的。在這一天,你為我撒下的一片星辰大海,對我來說是否只是浮光掠影?
天色沉沉地暗下去,不斷有人推開這扇門走出去,門栓咯吱發(fā)出綿長的聲響,風(fēng)很大,像有個巨大的怪獸在門外不安地等侍。不多時,我的位子也將空下,最后你也將離開,這樣整個屋子也空了下來,聲音消失了,人群失散了,光影湮滅了,有些人也許不再相見,但關(guān)于夢想的種子曾在這座昏暗的房子悄悄地發(fā)了芽。
那天溫度剛好,濕度也剛好,恰好可以催熟一粒孢子。
斑鳩小姐
從17樓的鋼筋森林里,遠遠望出窗外,天陰沉地耷拉著腦袋,混頓的霧氣隨著北風(fēng)氤氳開來,轉(zhuǎn)眼那些樓宇就像灰胖胖的北極熊,輕飄飄地搖動著笨拙的身子。
大雪將至。這是非常寒冷的一天,我將自己也穿成北極熊的模樣,這樣的天色里我們就應(yīng)該穿上厚厚的棉衣,然后什么也不做,靜靜地呆在家里發(fā)呆。
天色更加灰蒙,雪一直未下。有一只花頸灰斑鳩落向我的窗臺,它張著圓鼓鼓的眼睛注視著我,像我的一名故友。我曾在夏日的某個傍晚,撒落米粒接待過造訪的它,它自然還記得我。它俯下身子用深褐色的喙插入自己的翅膀,旁若無人地梳理自己的羽毛,一遍又一遍。在我柔軟的目光注視下,脖子上的黑白花紋油亮亮地更加醒目了,就像戴上一條閃閃發(fā)光的瑪瑙項鏈。這是一只愛美的斑鳩小姐,它光臨我的寒舍時,總是盛裝出席。
它抖了抖身上的水珠子,對我全然放松了警惕。它從何而來?也許它只是飛累了,突然想起在朋友家屋檐下小憩,順便打個盹討口水喝罷了。也許它還趁我不在的許多日子里,曾悄悄造訪過,只是我并不知曉。因為在它的眼里,這個小小的窗臺是屬于天空的領(lǐng)地。
一個雪天,誰會飛越萬水千山來探望你,誰會給你捎來冰雪消融的消息?是它,一只斑鳩?那一刻我覺得自己如此的貧窮,因為貧窮我感到了羞愧,我不能給它一個舒適的巢穴,一個晴朗而熱鬧的清晨,還有足夠的食物。一個一無所有的人,當幸福叩門的時刻,他還是無法確定是否敞開懷抱擁抱它。就像我們等待過一場雪,雪下了,卻發(fā)現(xiàn)院子還沒清掃,無法為它騰出一片干凈的地方。
那么這位尊貴的客人,我該拿什么去招待它?
我想起47歲的杜甫被貶至華州那一年,一個早春的日腳經(jīng)奉先時,想到該探望闊別20年的發(fā)小衛(wèi)八處士,當他們燈下敘舊,兩人早已鬢發(fā)蒼蒼。貧寒人家沒有什么招待客人,孝順的兒女們連夜冒雨割來肥嫩的韭菜,灶上煮上黃米飯,新酒十杯話至天明。我的少年時代的朋友大都像他們一樣不再年輕,有些真如同天上的參星和商星難以再相見,但是如若再見,在一起吃個韭菜黃米飯也是一件幸事。
雪還沒有下,灰斑鳩繼續(xù)梳理著自己的羽毛。我走進廚房,找到一些豆子和米粒盛入小碗中,輕輕地放在它的面前,它看了我一眼,風(fēng)將它的羽毛吹得蓬松而凌亂,這時,我聽見自己向它發(fā)出了邀請:斑鳩小姐,我們是否可以把酒敘舊?我沒有韭菜也沒有黃米飯,但我還有一間不算溫暖的屋子,我們可以一起生堆火,圍著火爐烤一烤多年前我們凍壞的一根骨頭,然后聽著搪瓷茶缸水沸時的滋滋聲,一起嘮嘮嗑吹吹牛。我已經(jīng)好久沒有吹牛了,我應(yīng)該向我的父親學(xué)習(xí),每一次他騙我回去吃飯,都會向我講述年輕時輝煌的故事,而每一次他都會以為我才第一次聽到它。
斑鳩小姐,現(xiàn)在的我已經(jīng)老得一塌糊涂,牙松齒落滿臉皺紋,老得記不清自己真實的年齡,老得想請一個人陪我說說話了。往事紛沓而至,我對你而言沒有秘密可言,你要曉得一個沒有秘密的人在冬雪來臨的時刻會顯得寂寞無比。如果你愿意,我打算花一袋煙的功夫,向你描述一個人也有過鮮衣怒馬的春天。
凜冬的時刻,是適合攀談的。斑鳩小姐仍一聲未響,將一雙黑漆漆的眼睛投向我,然后將腦袋埋入更深的羽毛當中。它沉默寡言的樣子不像是一位愛串門的老友,卻像極了我的樣子。
雪失約了。斑鳩小姐不知何時飛走了。遠山薄如蟬翼,若隱若現(xiàn),但我知道它還會回來。它的心中盛滿著遼闊的天空和沉郁的冬雪,當然會惦記空中之城某個驛站,有人同它一起等待雪的降臨。
責(zé)任編輯??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