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今今
我們都非常想和對方結(jié)婚。
為了達到這個目的,我們制定了三個計劃:第一,盡快搬到一起磨合;第二,買一套房子;第三,找個樹屋住一晚,像英國女王一樣,下來之后煥然一新*。
我拖著兩只大皮箱到他家時,魯延抱著他的貓來開門,他一臉寵溺的表情:“美眉,這就是阿姨啦!”這貓卻是一副沒見過世面的樣子,拼命想從他懷里掙脫出去,并且終于得了逞——它一溜煙鉆進沙發(fā)底下去了。
魯延慈愛的目光一直追隨著它,語氣變得更柔軟:“孩子不怕啊,阿姨喜歡你的?!?/p>
我的確喜歡貓,但似乎不包括美眉。后來的幾天,我無數(shù)次發(fā)現(xiàn)它瞪著兩只機警的眼睛,以一種糅合著詫異、警惕、甚至有點仇恨的目光,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我,我洗臉、吃飯、如廁,它一樣不落;我和魯延做愛,它就臥在我的腳邊;而很多個夜里我偶然醒來,它依舊保持著我入睡時的樣子:在床頭柜上盯著我,眼睛眨都不眨。
當初魯延跟我說他有一只貓,我并不介意,但我完全沒想到,是這樣一只貓。我瞪它、吼它、佯裝抬手打它,它都絲毫沒有收斂的意思。魯延覺得很好笑,時常把它抱在懷里親了又親:“阿姨搶了美眉的地盤,爸爸知道,美眉受委屈了?!比缓笥炙坪踝匝宰哉Z說:“以前都是它睡在我枕邊的,忽然來了個陌生人,孩子也怪可憐的……”
那賊貓就嬌滴滴地、長長地“喵——”了一聲,我于是強努著向它投去慈愛的目光:“孩子,阿姨明天就給你買肉泥吃哦。”
小小的出租屋里到處都是美眉的東西。除了各種各樣的玩具,木天蓼棒、干洗手套、薄荷球、指甲剪也都隨意放在沙發(fā)或者地上。最占地方的是那兩個高到房頂?shù)呢埮兰埽矣X得完全應該換成一個柜子。我于是一邊在兩個箱子里來回找衣服一邊和魯延商量,他正在修一個門把手,頭也沒抬:“很快就買房子了,到時候家具都買成套的多好?!?/p>
我不再說話,合上箱子去洗澡。出來之后他湊過來,拿了塊新毛巾幫我擦頭發(fā):“周末我開車帶你出去玩吧?!?/p>
我想了想,把嘴角揚起來:“好?!?/p>
“長峪城聽說過嗎?那片樹林在霧中宛如仙境……”他開始抒情,又像是陷入了某種回憶。
我搶過他的話頭:“四九城里的丁香花全敗了的時候,長峪城里還是漫山遍野的香氣呢。不過現(xiàn)在是6月了,看丁香終是晚了?!?/p>
“看來你和別人去過了。”他擦頭發(fā)的手并沒有停下來。
“你大概也不是一個人去的吧。”我絲毫不讓。
但說出來我又有點后悔,他因為如果說“是一個人”,我可能會隨便搭一句:“挺有雅興?!比缓笏赡茉賳栆痪洌骸澳隳兀俊边@讓我想想就無趣;而如果他說“不是一個人”,同樣令我感到無趣,我并不想知道。
所幸他什么都沒說,還給我擦了擦耳朵,我于是指了指自己的頭發(fā):“我哪里都去不了呢。”
“戴個帽子嘛!”
“紫外線能穿透一切?!?/p>
“好吧?!?/p>
魯延忘性大,我兩周前剛做完植發(fā)手術(shù),不能曬太陽。這讓我們得體地結(jié)束了這次對話。
說到植發(fā)手術(shù),我還是很感激他的。手術(shù)那天,他一大早就過來把我送到了醫(yī)院,雖然后來大部分時間在看手機,但畢竟一直等到了晚上——我的前面被臨時加進了好幾個關(guān)系戶。
醫(yī)院這地方,能有人陪著來,對我來說很重要。為了取發(fā),我腦袋后面幾乎被剃光了,頭頂?shù)念^發(fā)被扎成了左右兩個小丸子,額頭的血痂外面則裹著又厚又丑的繃帶,活脫脫一個中年落敗的哪吒,我從手術(shù)室出來,可憐兮兮地看著他。
魯延把我扶上車,遞給我一個漢堡包。
“我是不是個丑八怪?”在路上,我摸了摸額頭,那里已經(jīng)開始腫了。
“當然不是,在我眼里你怎么都美。”他打了個哈欠。
“你辛苦了啊?!?/p>
“別客氣。”
這個年紀的男人,說話總是不容易挑出錯的,讓人想發(fā)脾氣都找不到地方。我歪過頭看了看他已經(jīng)稀疏的頭發(fā),覺得他應該很羨慕我能有足夠多的頭發(fā)可以移來移去,這讓我適時地笑了出來。
此后一周,我的臉完全變了形,夸張的水腫從額頭開始,每天下移一點點,弄得我今天像年畫上的老壽星,轉(zhuǎn)天就變成了被打腫了眼睛和鼻子的拳擊手,好在我不用坐班,躲在家里收拾東西。我要求他不要來看我,也不用幫我搬家,他很聽話。
在魯延家,我經(jīng)常會被他的呼嚕聲吵醒,尤其是每一聲“呼?!焙竽情L達十秒鐘的停頓和隨后突然一瀉而出的酸腐之氣,讓我倍覺煎熬煩躁——想到此后多年都要忍受這些,我就感到萬念俱灰。美眉依然在黑夜里瞪視著我,被我暗戳戳地彈過好幾次腦袋。實在抓狂的時候,我就跑到客廳里,掀開窗簾看月亮。
很多年前,我和那個他在一起時,我們時常會在月光下聊天,如今想起來,那些日子就像是暴風雪中的雪花一樣,早已被疾風吹得離我遠去了。生命中曾經(jīng)那么重要的人就這么消失了,留下的那片巨大的空白需要用千百倍的物件去填補。但我什么都沒有,我身后只有空蕩蕩的風。
如果不是多年前那次變故,我現(xiàn)在大概還老老實實地坐在電腦前,報稅、算賬、發(fā)工資。變故之后,我一個人吃飯,一個人看電影,一個人逛超市,一個人去醫(yī)院,一個人自說自話。我曾經(jīng)試圖把那件事寫出來,我想告訴所有的人我心上的那種嚙噬感,但人最深的心事,在語言里卻也都是被偽裝過的,我無能為力,過了一些天,我放棄了。
這幾年,我連嘆息都沒有了。我看了一堆心理學方面的書,也嘗試了一堆治療方法:家族排列、瑜伽、抄經(jīng)、塔羅牌……后來偶然接觸了“芳香治療”,暗合了我小時候?qū)ê蜌馕兜南矏郏兂闪俗约旱穆殬I(yè)。我很少回父母家,那些關(guān)于未來之路的爭執(zhí),每次都讓我耗盡力氣。我想,只要放棄對愛情與生子的執(zhí)念,瞬間就能海闊天空。但總有那么一些時刻,讓平日里的淡然與堅強化成碎片,那個傷疤和心如荒漠的苦讓我全身的骨頭痛得像發(fā)燒那樣,好幾天才能退去。
無論如何,我得活著。
接下來的一個月,我和魯延聊過幾次房子的話題:我堅持要買在新一些的小區(qū),并且它應該有一面南向的陽臺,這樣我可以種滿鮮花;他堅持要離他父母近一點方便照看;當然我們也有共識:至少要有兩間臥室,兼做工作室,他在他那間里接聽心理咨詢的電話;我在我那間里調(diào)制各種精油。當然,我們都認為晚上還是應該睡在一個床上,至少我們都這樣說。
真不好找。魯延父母所在的小區(qū)周圍,都是七八十年代的老樓,樓道里耷拉著各種顏色的電線,上面落滿了灰塵。樓口則堆著好幾輛不知道放了多久的自行車或者三輪車,沒有座子或者銹跡斑斑,同樣無精打采、同樣落滿了灰塵。這些與我們同齡的老樓,我堅決不肯選,就像一個村婦,固執(zhí)地拒絕和她家周圍土坡顏色一樣的衣服。
沒找到房子,我卻在一盆不起眼的綠蘿后面有了一個意外的發(fā)現(xiàn)。大駭之下,我要求魯延馬上回來。
他回來之前,我又把每個房間、每個我認為有可能的角落都檢查了一遍。
一進門他就賠笑臉:“美眉剛來的時候,我每天外出牽腸掛肚,就安了這個。”
看來他已經(jīng)知道了,他的手機app一定給他發(fā)送了我驚駭和憤怒的臉。
我更加憤怒:“現(xiàn)在我也住在這里!”
“這樣我想你的時候也能隨時看到??!”他過來抱我,開始耍貧嘴。
我毫不客氣地擋掉了他的手臂。
他拿起手機給我看:“現(xiàn)在就關(guān)掉,行了吧?”
我把他的手機拿過來,確定只有一個攝像頭與app相連。
“我不是變態(tài)?!彼Y嚢愕赜诌^來拉我的手。
我掙脫出來,大聲說:“你把這個破玩意兒給我扔了!”
“不至于吧,你平靜平靜,學會控制情緒。”
滾蛋吧,你這個蹩腳的心理醫(yī)生。我心里說。
“這樣,這樣,”他又過來拉我的手:“寶貝,這個小區(qū)沒有保安,沒有攝像頭,萬一有溜門撬鎖的事呢?這樣吧,你在家的時候就關(guān)掉,好嗎?”
“沒的商量,”我冷冷地把手抽出來:“扔了。”
“你這人怎么這么不通情達理呢?”他的臉色也不好看了。
“心理醫(yī)生就是這樣給人扣帽子的?”
這句話似乎激怒了他,他瞪了我?guī)酌腌?,轉(zhuǎn)身出了門。
我也氣得夠嗆,和一個心理醫(yī)生吵架,好像天然就低他一等,盡管他正式執(zhí)業(yè)才一年。我拿起那個攝像頭就扔進了垃圾桶,一時間,搬進來之后的所有不快都在我心里張牙舞爪起來。我真想告訴他,我其實一點都不喜歡自駕游,不喜歡他把洗臉洗腳洗菜的臟水攢到洗衣盆里沖馬桶,我不喜歡他的氣味,不喜歡美眉,我喜歡一個人睡,喜歡吃簡單的食物,喜歡在晚飯后安靜地散步而不是陪他窩在沙發(fā)上看電視。還有,我對他描繪的未來圖景不感興趣——我不相信。
魯延不高不矮,不胖不瘦,頭發(fā)少,眼袋大,我一見就沒感覺。兩年前,他是這樣向我介紹他自己的:“我45歲,見習心理醫(yī)生,是奔著結(jié)婚去的。咱倆都是北京人兒,都沒有孩子。”?不愧是個搞心理的,我想。我36歲了,著急結(jié)婚,不想春節(jié)去擠火車,更不想當后媽。他的聲音也很好聽。我不禁又重新審視了他一下。
他帶著那種常年喝酒的人的疲憊與懈怠。
這幾年,我見了足有一個連的人,給孩子找媽的,給自己找保姆的,凡事必言老媽的,根本不想結(jié)婚的,也算是開了眼界。我早已不再幻想還能遇見一個心心相印的愛人,但這些,都是連湊合都湊合不了的。
魯延我也是湊合不了的,他沒有房子。
那晚他回來的時候,我背對著他,佯裝已經(jīng)睡去,聽得他把美眉抱出去,關(guān)門——這是他第一次把美眉鎖在臥室外。
美眉委屈地叫起來,不停地拿頭撞門,魯延沒管它,伸手把我扳過來,聲音里有種輕快:“今天外面涼快得很,簡直不像三伏天兒?!?/p>
我眼皮都沒抬。
“但我還是想趕緊回來,你一個人在家里生氣,我在外面干什么都心神不寧的。”他伸手撫摸我的頭發(fā),手指劃過我還沒長出頭發(fā)的后腦殼時,他頓了一下,又把手移到了我的后背。
美眉的撞門聲讓我心煩,魯延亦讓我無趣得很。我試圖把他的手甩開。
“看你,多大個事兒??!”
“這不就是偷窺嗎?”我睜開眼睛,向他噴火。
“說那么難聽,我就是想看看你,就像你在我身邊一樣。”他似乎想要咧開嘴笑。
“狗屁!”我“騰”一下坐起來,差點撞到他的頭:“換做你你能接受嗎?”
他似乎嚇了一跳,笑容僵在臉上,稍頃,又趕緊過來抱緊我,“好了好了,下次不會了?!?/p>
“到底為什么?為什么?”
他沉默下來,嘆了口氣,放開我,眼簾也垂下來。又過了一陣,他起身去了陽臺,我聽見打火機“啪”地響了一下,然后是他長長的吐氣聲。我似乎又聞到了那種酸腐之氣。
我坐在床上,沒動。美眉趁機竄上床來,被我毫不留情地趕了下去,它不服氣地低嗚著,又回身來瞪著我。
“可能,有點缺乏安全感吧?!濒斞又赜肿呋貋恚骸叭f一,你也愛上了別人呢?”他躺下身,兩眼望著天花板。
一個曾經(jīng)夜夜笙歌的生意人成了心理咨詢師,這曾一直都讓我費解,后來才逐漸從他的只言片語中拼湊出了他當年最黑暗的時刻。好吧,讓失意的人開口吧,在這了無生趣的灰色夜晚,不過不用他說我便知道,里面的苦楚也存在于我的生活,只不過用了另外一副面孔。
他似乎也覺察到了我的沉默與黯然,不過還是說了下去:“那時候什么都變了,都沒了,我特別孤獨。現(xiàn)在要不是有這筆補償款,我也不敢再去找你。酒我也是不喝了。小夏,我想重新開始的。”
我也想重新開始的,對一切的淡漠讓我感到害怕。這幾年,我在各種工作坊里向別人介紹精油的各種作用:可助人安眠、讓人快樂、安靜、放松、神清氣爽。在最初,精油確實是對我起過作用的,但后來,它漸漸失效了,和所有其他方法一樣。我唯一的收獲是,每種治療的最后都會指向一點,就是我的生活缺乏真正的支撐,而我,又過于軟弱。
可孤獨、軟弱、淡漠,這些真的是可以談論的嗎?既然愛與恨都不必解釋。
又是一陣很長的沉默后,我問:“為什么又想到了我?畢竟已經(jīng)兩年了。”
魯延是兩個月前再次找到我的,他婉轉(zhuǎn)地告訴我現(xiàn)在他情況不錯。我有點驚訝,畢竟兩年前也只見過兩面就散了,他居然不介意我曾經(jīng)介意他?
“你不相信我是真的?”
我確實不覺得我有那么讓人過目不忘,也不相信魯延只聯(lián)系了我。
但他似乎是困倦了,只剩下喃喃低語:“別胡思亂想了……”
兩個月前那次見面,魯延說,他家一棟老房子的征地補償款下來了,付掉一套新房子的首付還是沒問題的。他也不忘給我描繪他未來的事業(yè)藍圖:“人生實苦,越來越多的人受到精神問題的困擾,這對我的咨詢量是個好事,明年我會開個工作室,一個月能賺個十萬塊吧,到時候你就不用工作了?!?/p>
就這樣聊了下去。
后來我問他,究竟是哪一刻對我動心?“你對自己的那種狠,讓人心疼?!贝蟾啪褪沁@句話打動了我——那件事后,從來別人都是說我傻、說我冤、說我軟弱、說我遇人不淑的。中年人的愛情,也許可以沒有心如鹿撞,沒有拉鋸、輾轉(zhuǎn)、試探、吃醋,但要有些懂得與憐憫吧。他說,沒關(guān)系,我一定會把你拉出來。
那天掛斷電話,我實在忍不住,放肆地哭了一場。我覺得我對魯延是可以有愛情的,他能在我的狠里豁出一個口來。
一個月后,我允許他留宿在了我家。
他洗澡的時候,我點了一支煙,沒有抽,就是燃著。深色的夜空中,一架飛機正在經(jīng)過月亮,這是什么預兆嗎?
他湊過來的時候,甜蜜地笑著,我拉滅了燈。他待我很溫柔,我也盡力配合。后來,我們既沒有面對面,也沒有背對背,我們就是平躺著,平靜地睡去。
平靜就已經(jīng)很好了。我們決定結(jié)婚,重新找到生活的支撐,再努努力,也許還來得及要個孩子。
為了即將開始的新生活,我決定做一些改變,從補點發(fā)際線開始吧,發(fā)際線太高一直是我的心病。醫(yī)生說,補完會顯得人更柔和。我喜歡別人說我柔和的,往日里那種斗爭的姿態(tài),想想就讓人疲憊。
但新生活并不像想象中那么簡單,攝像頭的事后,我們很快又吵了一架。
因為美眉。不,也不是。
魯延帶美眉去打疫苗,第一針打完,美眉蔫了,不吃不喝,這明明是醫(yī)生提前跟魯延講過的正常反應,魯延卻慌了,夜里就給醫(yī)生打電話,問人家是不是把他閨女“打壞了”?第二針之后呢,美眉毫無反應,上躥下跳,魯延又急急地給醫(yī)生打電話:“你們是不是根本沒打進去呀?”
我忍不住拿他打趣:“焦慮算不算一種心理疾?。俊?/p>
這似乎精準地擊中了他的痛點。他立馬臉一沉:“這里的專業(yè)人士是我,你這種認知的層次就不要胡說八道?!?/p>
我噎住了,過了半天才反擊道:“你懂點皮毛就可以攻擊別人?”
“你連皮毛都不懂!”
“心理醫(yī)生就不能有病?”
“我沒有?。∮胁〉氖悄?!”
一陣血氣涌上了我的臉,那是一種被羞辱卻反駁不來的憤怒,還帶著恨意——“你沒病,你沒病你去學什么心理學?”
空氣里都是刀光劍影,兩個人都在喘著粗氣,這些話還是說了出來。破裂、混亂、傷痛、愚蠢、泥牛入海、灰飛煙滅,一時間我腦子里涌動著的都是這些詞語,四周則彌漫著殘局的氣息,就像過去那些年我所不斷聞到的、我以為不會再來的那種氣息。
在彼此眼中,我們原來都是殘破的病人。那么之后該是什么呢?是自憐、懊悔、憤恨,是扎心的淚水、是卑躬屈膝的求和、是冰冷的隔絕、還是感情無法修好的絕望?
我覺得我又開始下沉了,魯延也許也會下沉,但他還有美眉這樣一個抓手吧,而我,只有虛無。我知道我指望不了任何人,除了奇跡。我需要一個奇跡,無法描述的奇跡,讓我煥然一新,讓我改頭換面,讓我心生最初的熱情與希望,讓一切都能過去,讓一切都來得及。
我曾希望魯延就是這個奇跡的。
“小子,你可知道愛應該怎么開始嗎?
一棵樹,一塊巖石,一朵云?!?/p>
時間的消逝并不是線性的,而是在回憶中加速遠離,但最初他給我讀過的麥卡勒斯卻一直還在我的記憶里。這個癡迷于孤獨的女人還曾說,“你以為你能豎起一道屏障,但回憶不是面對面向你走來的,它是從側(cè)面繞過來的?!?/p>
該死。
但愛情最折磨人的是回憶嗎?并不是的,樹、石、云,仿佛還是原來的樣子,但內(nèi)里早已灰暗破碎,原來的自己再也回不來了。未來再也無法燃燒起來了吧?可越害怕我卻越不敢放手,我也恨自己的。
之后我們誰都沒有再提及這次吵架,彼此變得客客氣氣,倒也相安無事。9月的時候,新頭發(fā)還沒有長出來,我買了個假劉海,頭頂上的頭發(fā)也能遮住后腦殼的取發(fā)區(qū)了,我和魯延又去看望他的父母。
雨后的傍晚,天空中出現(xiàn)了兩道彩虹,經(jīng)過一眾拍彩虹的人時,魯延說:“一個不錯的征兆嘛!”我不知道他說的是我們之間,還是關(guān)乎他的父母。我其實并不想去他家的。
魯延知道我心有余悸,也深知他媽的脾氣,“但那終歸是我家?!彼f。
穿過落滿灰塵的自行車和電線,我硬著頭皮又一次走進了他的家。不過七點鐘,深色的厚重的窗簾已經(jīng)拉上了,兩道好看的彩虹和繾綣的晚風就這樣被嚴嚴實實地擋在了外面。第一天搬進魯延的出租屋,我就注意到了他同樣的窗簾,“有一點光線我就睡不著覺?!彼f。
月光不美嗎?我又想起了那架穿過月亮的飛機。
但他家的人,對這種事是絲毫不感興趣的。
他九十五歲的爺爺蜷縮在沙發(fā)的一角,他基本已經(jīng)看不見了,渾濁的分泌物堆在眼角,也許他又是剛哭過。
魯延說,他經(jīng)??蓿浟送?,也忘記了家人,他總是拉著別人的手,眼淚汪汪地問他們是不是從涿縣來,可不可以帶他回家去。就像現(xiàn)在,他正拉著我的手。
“一出門就上吐下瀉的,還老念叨回老家,唉,不要理他了?!濒斞铀诌^來給我解圍,讓我到陽臺上去看他養(yǎng)的花。我看了一眼魯延,他點點頭。
“你看看,跟你上次來,有沒有多了什么花?”魯延他爸一臉期待。
“我好像聞到了一種墨汁的氣味?!?/p>
老爺子高興得像個孩子一樣拍起手來,“行家,行家呀!”他興奮地指了指他那個一直快要高到房頂?shù)幕艿牡谌牛骸熬褪悄闵匣卣f到的西洋蓍草?!?/p>
我點點頭:“一種不錯的外傷藥?!?/p>
我可不會像一個月之前那樣,和魯延他爸一起興沖沖地聊開去了。上次老爺子知道我的職業(yè)以后,大感興趣,讓我把用到的那些花草好好給他講講,我就高高興興、沒頭沒腦地跟他聊了很多,還告訴他我最近新嘗試了一種眼部舒緩的精油,把西洋蓍草和羅馬洋甘菊、薰衣草以及茉莉調(diào)在了一起。西洋蓍草中的天然倍半萜烯中帶有母菊天藍烴,能夠消炎、修復肌膚、促進傷口愈合以及中斷過敏反應。
老爺子還要說什么,一個又啞又破的女聲從屋里傳來:“自己有倆閨女都不說話,跟別人倒是說不完呢!”
我循聲望去的工夫,魯延他媽已經(jīng)趿拉著拖鞋來到陽臺上了,手里搖著一把大蒲扇,眉毛調(diào)得老高。
看到我訝異的表情,他媽換上了一副笑臉:“我和延延都煩死了花,凈招蟲子了。死老頭子太著迷,他越著迷我們就越煩。我看他啊,也就配跟花過一輩子?!蔽揖忂^神來,多看了她一眼:又矮又胖,頭發(fā)稀疏,眼球外突,還沒脖子,她套著一件走了型的大背心,兩個乳房已經(jīng)垂到了腰間,她也不穿內(nèi)衣。
魯延這時趕了過來,拍了一下我的胳膊:“我洗了桃子,你來吃?!?/p>
這次,魯延沒去洗桃子,他和他媽在另一個房間里,我隱約聽到他提了“結(jié)婚”二字,那個又啞又破的女聲又穿透了整間客廳傳過來:“著什么急,耗一天就能多要一天的錢呢!老房子是我的名字,你簽了也不算數(shù)的!”
西洋蓍草這種東西出現(xiàn)在魯延的家里,我有些動容,畢竟它曾經(jīng)療愈過阿克琉斯。但,現(xiàn)在看來,并沒有用的,阿克琉斯之踵是天意,什么都改變不了。
原來拆遷款一直都沒有到,原來魯延對我采用的都是心理戰(zhàn)術(shù),我心中涌起萬般屈辱,這些年盡是這些,盡是這些。
我離開了他的家,街上仍然有人在拍彩虹,看來有太多人需要好運了,我們真的需要它。一個女孩子一邊在人群中大笑著,一邊不斷地蹦向天空——她要她的男朋友給她留下她奔向彩虹的倩影。曾幾何時,我也是這般熱情大膽呢,不顧父母的反對,為了他搬去另外一個城市,為了他創(chuàng)業(yè)搭上了所有的積蓄,還為了他……轉(zhuǎn)走了公司的錢……
萬幸的是,就在我轉(zhuǎn)錢的那天晚上,我看到了他承諾馬上帶著另一個她遠走高飛的聊天記錄;更幸運的是,我賣掉了自己在北京郊區(qū)的小房子來還錢,公司最終決定放過我。
我走回我一直沒有退租的小屋,拉開窗簾,脫光鞋襪,點燃蠟燭,再啟開一瓶紅酒,倒了半杯一飲而盡。然后我走到沙發(fā)前,坐上去,再慢慢滑到地上,我累了。
我抹不去心里的恨。對他,對自己,對魯延,對命運,對一切??晌覍ι詈翢o辦法,軟弱,就是我的阿克琉斯之踵。
“咚咚咚?!睅紫螺p輕的敲門聲。
滾你媽的吧魯延!
“咚咚咚、咚咚咚!”聲音卻一下一下大起來。
一陣令人憋悶的安靜之后,黑暗中傳來了鑰匙轉(zhuǎn)動的聲音,我想起曾經(jīng)放了一把備用鑰匙在他家。
我迅速掃了一眼房間里,不,不能用靠墊,那會讓他誤會,我于是抄起高腳杯,在他推門的那一剎那,準確地砸在了門上?!皣W啦”一聲,驚心動魄。
一陣更加令人憋悶的安靜。
我聽得他小心翼翼地避開一地的碎片,摸索著打開燈,眼神里有一絲怒氣,一絲求饒一般的溫柔,但更多的是垂喪。他沒說話,從我的酒柜中又拿出一個杯子,斟滿,一飲而下。
燭光飄飄忽忽照在他的臉上,他的臉忽明忽暗,我突然覺得他又老了一些。他喝了兩杯,我就那樣站在沙發(fā)前,長久地沉默??諝庵杏泄傻男辔秲?。
“小夏,”他終于說,“我媽去簽字是早晚的事,她也是想再多拿些錢,你要大度?!?/p>
“你騙了我?!蔽依浔卣f。
“我怎么騙你了?拆遷的事不是真的嗎?”
他的話讓我怒從心起、臉頰發(fā)燙,身體里的火馬上就要爆出來了。
“我們是相愛的,小夏。再說,我媽多要來的錢,將來……”
“你給我滾出去!收起你那套狗屁話術(shù)!”我大聲嚷起來。
他一愣,隨后站起來,一邊后退一邊打出休戰(zhàn)的手勢,“你在氣你自己,你在投射,我走了。”
我恨死了他那種自以為是和裝模作樣,“你這個混蛋!騙子!無恥!”我快要有些歇斯底里了,拿起靠墊用力向他扔去。
他躲開了,走到門邊,沒有回頭:“我早就知道是這樣的。”然后他把門打開,走了。
我立刻站起身,跟過去把門狠狠撞上。這清脆又堅定的聲音,連同我大喊的那聲“滾!”相信他一定能聽到。
我許久不曾這樣,從我正式成為一個芳香治療師,我就以為自己再也不會這樣了。但其實呢,千瘡百孔的中年人站在生活面前,落葉紛紛,帶傷上陣,我們妄圖重新賦予未來美好的模樣,卻其實不過是在收拾殘局。
我又搬了回來,甲狀腺一天天腫起來,每周跑醫(yī)院,花了兩千多塊買中藥之后,卻痛得愈發(fā)睡不著覺,醫(yī)生大筆一揮,改成了幾塊錢的西藥,告訴我要情緒平和。到了第三天,我終于睡了一個整覺。
我終于是老了,但生活的殘局,卻依然找不到出路。年輕的時候,一直認定幸福早晚會降臨,但隨著年華老去,我們終究明白了這不過是一個終將破滅并使人陷入痛苦的美好愿望。幸福皆是虛妄,唯有痛苦才是真實的。
幾個月之后,一場最終造成全球幾百萬人死亡的疫情突然而至,西北風吹得窗戶直咣當?shù)哪翘?,我還蜷在被窩里,忽然收到了一包口罩和兩瓶消毒液。
我正被偏頭痛折磨著,皺著眉瞥了一眼寄件人,是魯延。
唉,你不會憑空遇到一個人。軟弱,還偏偏容易動氣,說來說去,都是自己的錯。
那些一起生活的點點滴滴涌上心頭,我發(fā)信息向他致謝,他馬上提著年貨上門來。
許久不見,他好像憔悴了不少。我忽然想起他本計劃就在年后租來辦公室,正式開辦他的心理咨詢公司的,這一下,恐怕擱淺了。他快50歲了,沒有其他本事,也沒有其他收入。
我也有點慌,這場疫情好像來勢洶洶。
“還好嗎?”還是他打破了沉默。
“好?!?/p>
“真的嗎?”
“這幾天缺覺?!?/p>
“別害怕,非典當時那么厲害,不也幾個月就過去了么。”
“可是,武漢都封城了?!?/p>
“怕春節(jié)時候加劇傳播嘛,放心吧,這個病毒聽說不耐高溫,天氣暖和了就沒事了?!?/p>
但寒風似乎刮得更猛烈了,我真擔心整個窗框馬上就要被吹下來,天氣也陰沉下來,怕是又一場暴風雪要來了。我低下頭,揉搓自己的衣角:“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能變好?!?/p>
“會好的。希望是個好東西,也許是世界上最好的東西?!濒斞泳尤恍α似饋?。
我張開嘴,什么都還沒有說,突然就掉下淚來。這些沒用的片湯話。
我趕緊抹掉眼淚,我不想讓他誤會。
可似乎已經(jīng)晚了,他走過來,拉起了我的手。
“又頭疼了?”
我忍著痛眨眨眼。
他把我的頭輕輕按在他的肩膀上:“躺著去吧,我給你煮點面?!?/p>
我沒動,身體卻軟了下來。
“半生已過,我們相依為命吧。”他慢慢把我抱緊了。
我的鼻子又酸了,抬起手臂也抱住了他。
也許我還是丟了自己,但此刻,憐憫與溫情互相裹挾,我們誰都無法拒絕。
兩個月、三個月、四個月過去了,疫情卻依然沒有過去,我們以前常去的餐廳倒閉了,我們倆也基本都沒有了收入。我白發(fā)漫生,他則又多掉了許多頭發(fā)。我們好像被生活罰出了場,卻連犯了什么規(guī)都不知道。我們的人生,就像水消失在了水中一般。
“事情在變,”一天傍晚,魯延看著窗外低聲說:“我不知道它們是怎么變的,但總是在不知不覺中,從不按照我們的愿望來變?!?/p>
我一個問題突然脫口而出:“魯延,你原來的理想是什么呢?我是說,關(guān)于生活?!?/p>
他回頭看了看我,似乎苦笑了一下:“做個有錢人吧,還能有什么呢?”
他并沒有回問我,也許他覺得沒有意義吧,很明顯,不管我的理想是什么,我都沒能做成我理想中的那個人。
我這個話題換得太不高明,但我也不知道該怎么從這么沉悶的大環(huán)境和小環(huán)境中跳脫出來。生命中或許有許多注定要忍受的事情,比如疫情,比如瑣碎,比如無望。好在我們這次小心地并沒有搬到一起住,免得經(jīng)常吵架,也免得一起嘆氣。
六月的一天,魯延突然興沖沖地來了,告訴我我們一直想訂的那家樹屋終于重新營業(yè)了,“就在我生日的后一天,我馬上訂了,”他說,“媽還叫你去家里吃飯,她現(xiàn)在腰包足了?!?/p>
我從他臉上的一派喜色中明白了他要告訴我的事,他繼續(xù)喜滋滋地說:“天氣也熱了,病毒快完蛋了,等我們從樹屋上下來,一切就都是新的了,一切的一切!”
我也笑了。我們很久都沒有什么高興事了。
為了慶祝他的48歲生日,我提前買好了一個“生日套餐包”,里面包括手擰禮花、彩燈、拉旗和蛋糕,趁他出去買酒,我把所有都布置好了。他回來看到拉旗上的字:“生生世世”,沖我一笑:“我們必須要喝點酒?!?/p>
點蠟燭、許愿、吹蠟燭、唱生日歌、鼓掌并做出高興的樣子,我們一一走完了這些程序。天黑了,他拉上了窗簾,“生日快樂”四個字燈在黑暗中閃著溫馨的光芒。我換上了一件吊帶裙,緊身,有閃亮的條紋,我已經(jīng)很多年沒穿過了。在燭光下,我們喝著酒,聊了很多,聊彼此小時候的故事;聊那些來尋求我們幫助的人;聊我們對于那間樹屋的想象;還聊了我們的父母。我們友好、溫存,沒有談及現(xiàn)狀,也沒有談到未來。我們還抱著跳了一會兒舞。
天快亮時,下雨了,雨水濺在陽臺的欄桿和我們的玻璃窗上。魯延提議去睡覺,我的臉有點發(fā)燒,但心情很好,我拉住他的手:“寶貝,我們唱歌吧!今天晚上我真高興!”
“我五音不全。”他笑了。
“那也要唱!”我“蹭”地站起身來,走到窗邊,用力把窗簾一下子全部拉開,讓最后一點月色和潮氣全部涌進來:“大聲唱!蓋過這該死的雨聲!”
說完我就吼起了《執(zhí)迷不悔》,我喜歡王菲這個女人,喜歡這歌詞,我拿著酒杯當話筒,反反復復地唱著。
“你喝醉了?!濒斞舆^來拉我。
“魯延!”我沖他擺出一個“停止”的手勢,喘著粗氣喊道:“我們已經(jīng)被親人背叛了,但是我們不能背叛自己過去的那么多年!”
“隔壁還要睡覺,后半夜了?!?/p>
“我就是要蓋過這雨聲!唱吧!”我繼續(xù)唱,不,嘶吼,王菲唱的固然空靈優(yōu)美,但我更喜歡我這樣唱。
唱累了,酒也喝完了,我把杯子往地下一摔,那清脆的破碎聲在寂靜的夜里真讓人著迷。我跑到桌前拿起手擰禮花,對著魯延頭頂上方一擰,“嘭!”隨著一聲悶響,混雜在一起的粉色、金色、白色、紅色的亮片瞬間向屋頂噴去,我三步并兩步跑到他的身邊,抱住他,任那些五顏六色的亮片全部落在我們身上,那真像詩中的“花雨”??!在我做小女孩的那些年里,我曾多么盼望能有這么一場美麗的花雨?。∥覔е牟弊咏兴坝H愛的人”,告訴他“我們唯一的出路是成為一個自在的人。”他也摟住我的脖子,告訴我“你就是個醉鬼?!?/p>
直到我們躺在床上,雨都沒有停。
“如果不是白底黑字,是不是更好一點?”魯延在一片黑暗與沉寂中低聲說。
“什么?”
“那個拉旗?!?/p>
“沒用的?!?/p>
“什么?什么沒用的?”
“沒用的?!蔽业难蹨I流了下來。
我們誰都沒有再說話。
清晨,我們下樓,遠處傳來幾聲狗叫,飄進了沒有光彩的天空中。我看著魯延把行李放進了車里。
“我有個東西落在自己家里了,”我望著自己的鞋子:“我要去取。”
他看了我一眼:“好的。那一會兒見?!?/p>
“一會兒見?!?/p>
他和他的車都漸漸消失在晨霧里,我們再也沒有聯(lián)系過。
*1952年2月,伊麗莎白女王和菲利普親王在非洲訪問,到達肯尼亞時,入住在了肯尼亞野生動物園一棵巨大的無花果樹上的樹屋里,就在這天夜里,她的父親喬治六世國王在睡夢中去世。進入樹屋旅館的時候,伊麗莎白二世只有公主之名,可是,當她從樹屋旅館下來時,一切都變了:她成為了大不列顛王國的女王。
從此,伊麗莎白有了“樹上公主,樹下女王”的戲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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