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賢友
我在故鄉(xiāng)的風(fēng)中,不是在寫生,我要在大雪覆蓋小路前,推開虛掩的門。
已是雪花飛舞,少見行人,偶遇一位滿頭白色的老人,像是對我說,下雪了,魚比前幾天貴了一些,我沒有作聲,因為,我不知道說什么。
這條路,從茶棚老街向前而去,可抵達(dá)巢湖,但我走了一小半,就要轉(zhuǎn)彎。在路的兩邊,一邊是干枯的河,一邊是拋荒的莊稼地,連接田地的是老舊的房子。不論是開裂了的磚墻,還是舊式的房子,或是隨地勢而起伏,或是孤立,那些緊閉的窗子,緊閉的大門,使我無法確認(rèn)是誰家?
縱然是一級美術(shù)師,這時一定也會像我:失去動筆的欲望。
因為,畫中的線條是作者的心情,心有柔情,則纏綿;心有怒氣,則狂癲。而心境如水,只有待風(fēng)撩撥。就在我疾步時,身邊的柳樹在風(fēng)雪中,或仰,或府,或憂傷,或激奮,我不知緣何心中,竟然有淚欲落。
移動的云團,堆積著,似崇山峻嶺,而眼前的路,白得刺眼。身后的天空,低矮。正在行走時,又遇見了一位老人,他似乎認(rèn)識我,就笑了:下這么大的雪,你怎么回來了?
有一股冷氣瞬間襲擊心腹,感到整個世界“好冷”。
細(xì)小的腳步聲,在雨雪中像一面小鼓,發(fā)出一種天之韻。如果有人用心來聽,會聽到,會聽懂,但不全是人間之聲。
草草地吃了一頓飯,還沒動身,就覺得肚脹,沒敢說,就忍著。她們也沒有深問,表現(xiàn)出一種無可奈何的樣子。
迎著風(fēng)雪,我們在村囗告別。在我上了車子,走了一段路,見她還站在那里,不免有了些許悲傷。雖然,我知道,縱然再有飛雪纏雨,縱然我再回故鄉(xiāng),也不會“再見”了,卻沒有忘掉她。
一晃幾年就過去,多種夢,常常涌來,有工作上的難心,有學(xué)術(shù)上的苦心,有人事上的痛心,但枕上的日子,還是故鄉(xiāng)的雞鳴狗吠,鄉(xiāng)鄰們的聲音,多一些。
每到這個時候,就想回到老宅,寫一寫《歸來兮》,這是“結(jié)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的愿望,可一個“拆”字,讓夢醒。
就在飛雪撲鼻時,村里的干部打來電話:回遷房已動工了,我又是落下了淚。
這聲音,我聽到了,就聽到了故鄉(xiāng)的呼喚,便似聽到了天之籟……
那年,那天,見過一位漂泊的少年,他的眼睛很漂亮,像海邊被浪花涮洗一千年的一塊石頭,用有神不如用曖昧,瞬間就可以打開重重的心門。
那一年,我回巢湖之畔的濱豐村簽字拆遷,就遇見這樣一塊石頭,像敦煌石壁上的那一塊,不過有些破損,但很堅硬,在這上面,有斷斷續(xù)續(xù)的文字,深深地刻著濱豐村的歷史,堅韌地表達(dá)了一個村莊里男女老幼對人生的困惑和對生命永恒的向往,以及對未來的渴求。
稍有常識的人,就會知道,永恒不過是學(xué)術(shù)郎中口里的八卦,不靠譜。但人們還是迷戀永恒,就像蓋房子,用石頭打墻基……我不敢對鄉(xiāng)親們說,如果不是文化的石頭,就并非堅不可摧。眼前一棟棟房子,在推土機面前,如羔羊。在歲月的浪濤中,不是文化的石頭,都已經(jīng)是裂開了,或是只是殘塊和斷片……
那天,這位小伙子,我的后輩,用手堅強地拉著他呆癡的父親,另一只手緊緊地推著車子,彎曲著身體,卻昂然向前,皮膚黑嫩,血管鼓脹。我仿佛以為他是小盛?小錢?小方?小馬?……這是古老土地上的一片風(fēng)景,也許,他面前的村莊,就是一座被拆毀的博物館?或許是一件殘缺的古物……
在我回望被歲月風(fēng)暴席卷而去的村莊時,有一種感覺涌出來,殘缺,是我們這代人的命運,還有一種滄桑感,那就是時間的指針,被加速了。這時,那塊蠕動的石頭,就一點一點地被剝落,被斑駁,也就朦朧了起來。
為什么會有這種歲月感?
這是壬寅春節(jié)快來了,那些古舊的事物,讓我心煩。比如捆起來的舊報紙,成堆的書籍,被灰塵覆蓋的擺設(shè),被世俗的故友,還有自己手背上的溝一樣皺紋,還有額頭上那根飄動的銀發(fā),都不能復(fù)原了,都有了歲月和人間的陳色,似乎也少了美感,有了一種空谷無煙的意味。
時間,是沒生命的一件古物,對誰都冷酷,不信,你打開看看,記錄的是不再美麗的年輪,誰想把古物翻新,誰就更愚蠢!
在我們村莊的入口處,有一塊石頭,有時長一點青草,有時蹲著一只青蛙。多少年了,不知道。
在這塊石頭上,有一絲若現(xiàn)的車輪般的線條,我以為,這象征著大自然的生命,象征著生命的成長,象征著生命的孕育之力量,雪落其上,透明的,絕無任何雜質(zhì),也無雜音。
傾聽,就使人隨時感知大地的生命的韻律,內(nèi)心也有了一撮火在燃燒。
所謂故鄉(xiāng),只不過是祖先流浪的最后一站罷了。這是威廉·喬西所說,是不對的!
大年跟前的近義詞,是年關(guān)。給我們的感覺,就是一半是迫切的等待,多半是歲月的迷惑。
大年跟前,不是暴風(fēng)雪,就是陰風(fēng)攆走樹上的鳥兒,還有別人家殺年豬,此情此景,有的已銷聲匿跡,有的還在,但,年味更淡,卻是無可爭議的。
這種無可爭議,就是說人們多半默認(rèn)了這更淡,內(nèi)心也許有幾份抗議,但終竟隨波逐流了。
年關(guān),與紅色是一種絕配,門,窗子,還是要貼上傳統(tǒng)的春聯(lián)。這春聯(lián),也在變化,由印刷到手寫,由分不清上下聯(lián)到掌握平仄而區(qū)分了。
紅,是一種喜色,所以在雪中飄舞的紅燈籠,與那潔白的雪,形成極大的反差,這其中有無別樣的寓意,那是民俗了。
年三十夜晚,就是眼皮打架,一聽到鞭炮,就豁然開朗,所以,現(xiàn)在人,過年基本上都是暈暈欲睡,提不起勁,提不起神,給長輩拜年,給晚輩壓歲錢,全然是走過場,少了味了。
三十的年飯也好,大年初一的午餐也罷,少不了一道菜,豆腐果炒白干,其象征“老帶少”,代代傳。但現(xiàn)在,這道極簡單的菜,已不見了,民俗之意,也就斷了……
那時過年,極講究,一是接祖,二是祭神。一者不忘“我從哪里來”,二者是舊時中國人生活太苦,又缺少科學(xué)知識,想請神仙來“幫一幫”,這是安慰自己,也是寬慰!
年,是“中國結(jié)”,雖然我們不十分理解這種中國符號,大年跟前,還是說:新年,好。會不會好,那是另一回事了。
望著窗外雨雪亂飛,抬眼一見,高高的燈籠和紅紅的門對映紅了天……我的眼角泛起別樣的喜悅!
我獨自沉吟了好幾天,還是決定寫一點文字紀(jì)念已逝的歲月。
所謂沉吟,就是不想寫別人或是自己已寫過的二三事,那就寫一點零碎的,與我個人有關(guān)的,認(rèn)為值得說說的。
這又有幾份為難,純粹是個人的,別人興趣不大;千篇一律的,別人興趣也不大,所以,還是不能板著面孔,因為人們喜歡聽聽閑話,而又不是閑扯的東西。
這幾年,可說的事,很多,但不一是找到出處的,往往是經(jīng)歷苦難與挫折后,還可以保持曠達(dá)的心態(tài),去實現(xiàn)自己沒有忘卻的理想。在這期中,無數(shù)次裝飾了別人的夢,但明月卻裝飾了我窗子,使我想起童年的月色下的鄉(xiāng)路,有了珍惜人間美好的情感,雖是一剎那的,但卻知道,人可以背離故鄉(xiāng),卻忘不了故土。
就在我?guī)捉萑雺衾锊恢硎钦l時,有幸一腳踏進合肥之西南的廬州文化村,在姜夔舊影里,我仿佛見到詩人仰頭遠(yuǎn)眺,滴下一粒碩大的淚珠,是重逢的驚喜?是別后的思念?也許是觸景生情:泥土是人與人之間交流的紐扣,是愉快與興奮的場所,那種泥土的滋味和泥土的氣息消失殆盡的地方,怎么會有結(jié)滿果實的植物把身體挺向太陽的信仰?怎么會有對大地感恩后的報答?因為,泥土是有生命的,是孕育生命的……
所以,我坐在澡雪軒的小窗前,仿佛看到雪花長著翅膀,和那年長著翅膀的蒲公英一樣,給了我生命的翅膀。
但翅膀用來飛翔,不是用來背井離鄉(xiāng)的。
現(xiàn)在我感到氣味的寒冷,沒有香氣,有刺激心肺的油膩味,像螞蟻鉆心。
過往的日子,記得也好,最好忘掉,人間哪里有什么永恒?李清照說:“應(yīng)是綠肥紅瘦”了。
我們清醒的日子少,渾噩的歲時多,你問我,恰如蘇格拉底的名言“你問我知道什么,我最知道的是我不知道?!?/p>
見到那些面容原本干凈的人,非要挖空心思給自己涂抺上顏色,去做生活的小丑,似乎去掙什么身份,其實,這是《儒林外史》“范進中舉”的“抄襲”,沒什么讀者,觀眾。
在人生的路途上,我與魏先生一別已過十余載,一日在小巷子口遇見他的兒子,十分感慨,而事后,有人說到他:一看又是不懂人情世故。我則認(rèn)為:在他的身上可見魏先生的流風(fēng)余味,我十分高興……
有感于此,我寫下了《薩都剌詩情為誰涌動》和《子胥臺前憑吊誰》,也許一言難其中味,算是辭舊迎新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