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子勝
房車挺新,皮革味尚未散盡,在鼻息間清晰地回旋。
車由車主張鑫親自駕駛,沿海岸線行駛近一個小時了。
路上已經(jīng)沒什么車輛,左邊一片片衰敗的黃須草迅速向車后飛去。右邊海冰逐漸消融的大海遠高近低,似乎歪斜了,給人大海即將傾瀉過來的壓迫感。
車子下了平坦的沿海公路,拐下緩坡,向著海邊開去。道路開始坑坑洼洼,房車醉漢一樣搖擺晃蕩,二黑緊張地抓緊了扶手。半個小時后,他們來到了海垱邊,房車蝸牛一般沿著遍布碎海螺殼毛蚶殼牡蠣殼的土路緩慢爬行。
忽然二黑發(fā)現(xiàn)遠處大海里有一片籃球場大小的異常水花,他趕緊讓張鑫減速,瞪大眼睛用力觀察。張鑫也看到了距離海垱 二三十米處的這片異樣的海面。停下車,他倆在寒風中找了個高處,極目遠眺。海面上陽光的碎金十分刺眼,但可以看清那片水花似乎比周圍的海浪更高一些,好像正被神秘的燃料熬煮,源源不斷冒著蝦眼水泡,即將沸騰一般。一些小魚時不時跳出水面。二黑說,小魚跳水,暗藏玄機啊。二黑尋思,很可能是水下有更大的魚,成群的大魚欺負小魚,把小魚擠得無處棲身,才躥跳不停。又觀察了一會兒,水面突然如開鍋一般,猛烈翻騰起大朵水花。
不會是大梭魚群吧?二黑自言自語。這個季節(jié),開凌梭魚聚群大有可能啊。
張鑫說,是嗎,管它呢,我正好帶了兩把錨竿,咱們錨幾竿子試試,過年過得,關節(jié)都生銹了,正好活動活動,有棗沒棗打三竿啊。二黑聽說張鑫帶錨竿了,就像身無分文又饑腸轆轆的人突然路遇熟人,被拉進了飯館,馬上就可以胡吃海塞一頓,二黑咧嘴樂了。他說,那就趕快吧。
停好車,兩個人背著桿包,弓腿貓腰,走下坡路,繞過一片土黃的堿篷和老人枯發(fā)一樣的蘆葦,站到海垱高處,又細心觀察了一會兒,二黑開始拔出錨竿,掛錨鉤和鉛墜。錨鉤很大,像張開的鷹爪,爪尖鋒利,充滿殺機??吹蕉谑址ㄈ绱耸炀?,一旁的張鑫眼里露出崇拜表情。
張鑫是北京山村人,因為政府占地拆遷,凈得了九套住房兩套門面房外加兩千萬賠償款。張鑫是獨子,以前在飯店當廚師,突然有錢了,都不知道咋花了,就花五十多萬買了輛房車,準備帶著二黑游釣全國。有了新車,心就癢癢了,過了正月十五,他在家熬不住了,給二黑打電話,說什么也要到海邊來看看。二黑同樣因過年無法釣魚倍感無聊,說你就來吧,海邊轉轉,沒法釣魚,看看、聞聞海風里的臭魚爛蝦味兒也好啊,我也憋壞了。
通完電話,不到三個小時,張鑫就一身暖氣來了,給二黑帶了好多禮品,都是百姓過年走親戚常拎著的東西,一箱牛奶,一盒柴雞蛋,一袋堅果禮包,一箱二鍋頭。二黑是光棍,這些東西對他來說已經(jīng)算很豐厚的禮物。二黑也沒客氣,款待張鑫在家吃了飯,順便喊來了名叫二敗和三勝的兩個釣友陪著。張鑫反復申辯,他要開車,不敢喝酒,二黑他們仨就著餾咸魚、松花蛋和五香花生米,喝了兩瓶二鍋頭。二敗和三勝喝得大肥臉紅撲撲,張鑫張羅著開車去海邊看看。二敗和三勝連忙擺手,說正月里的海風能凍透骨頭,去海邊受罪,還不如接著喝酒呢。二黑說,反正我家就我一個人,你倆接著喝,我和張鑫海邊兜一圈就回來。
二黑看到張鑫的新房車,樂了,說,這是房車啊,吃住一條龍啊,真好。咱哥倆干脆到曹妃甸流口轉轉吧,聽說冬天的曹妃甸特安靜。有了房車,咱們也不用花賓館費,帶點吃的就行。兩人去超市買了一些白酒饅頭咸魚火腿方便面,就上路了。
張鑫的新車讓二黑覺得無比奢侈,五十多萬,比自己住的房子還貴,自己這輩子也沒見過的那么多錢啊,人家竟然舍得用五十萬買車。帶著酒意的二黑一路上都小心翼翼的,屁股下不敢使勁,生怕把皮革座椅給蹭禿嚕皮。
張鑫還不太會錨魚,二黑就告訴他錨魚要領,腰部發(fā)力,方向要準,鉛墜必須砸到錨魚點,揮竿時要奮力,爭取每次用力都如同錨中了大魚,假老虎當真老虎打,大力馬線絕對不能松勁兒,松勁大魚就會切線逃跑。
講完了要領,二黑很精準地打出去第一竿,鉛墜有150克,鉛墜帶著錨鉤,在空中飛行,大力馬線迅速從漁輪上射出,鉛墜落點很準,正好砸在那片水花中央。然后二黑開始奮力揮竿搖輪,剛搖兩下,他就感到鉛墜那端掛上了什么東西,揮竿時突然吃力,而且,一種掙扎的力量傳到二黑手上。他內心狂喜,是中魚了。馬上加緊搖輪,繃直的大力馬線竟然開始忽左忽右猛烈地切割空氣了——肯定是錨到了一條大魚!
二黑師父,中魚啦,用不用錄個段子,一會兒開直播?張鑫興奮地提醒。
二黑精通海釣,在開始嘗試開直播前,手頭拮據(jù)了很多年,單位每月工資也就三千多塊錢,想買把好的船釣竿都要從嘴里節(jié)省。工友們平時最怕的就是誰家有紅白喜事。百里灘人禮錢大,動不動就五百上千地隨份子。假如二黑一個月遇到兩次隨份子的事兒,他就連早點都不吃了。實在招架不住,二黑就盡量不和同事走得太近,躲在大海邊釣魚,無疑是不錯的選擇。
從去年開始,二黑嘗試用手機直播釣魚,效果出奇的好,人氣越來越旺,粉絲越來越多。最近的一年,每次直播,都會收到幾百元的打賞錢。二黑很知足,只要能釣魚,他絕不干旁的事。不久,他就發(fā)現(xiàn)有個人每次都給他打賞,幾乎每次都發(fā)兩個穿云箭,出手大方,這人就是張鑫。一來二去,兩人就熟了。張鑫喊二黑師父,二黑推讓不過,也就默認了。
二黑和大魚搏斗了十來分鐘。起初大魚像執(zhí)行重要任務的小潛水艇一樣,沉甸甸賴在水里,就是不肯露出身子,過了許久,可能終于折騰累了,它疲軟多了,腦袋被釣竿拽出水面幾次——二黑告訴張鑫,這樣是為了讓大魚缺氧窒息,灌它幾口空氣,它就沒勁了,一般是一斤魚一口氣,這條大魚,二黑灌了它七八口氣。大魚終于放棄了對抗,露出海面時,目測也不大,拽到岸邊,張鑫笨拙地用抄網(wǎng)抄到大魚,奮力抬起時,他吃力的樣子讓二黑心中又是一喜,魚比預料的大很多。
魚在抄網(wǎng)里拼命翕動著鰓蓋,像女人櫻桃小口般的魚嘴一開一合,大口大口吞咽著空氣。張鑫按住大魚,它又彈動了一下身子,張鑫身子側歪了一下,還是把魚按瓷實了。摘去錨鉤,張鑫雙手掐住魚頭下面的位置,舉起大魚,大魚的尾巴竟然超過了張鑫膝蓋。
張鑫手一松,大梭魚呲溜在地上,它開始瘋狂愣蹦,滾了一身的泥土和蛤蜊皮粉末,像飯館廚子油炸魚前給魚裹滿炸粉的樣子。
二黑喘著粗氣,眼睛笑開了花,和大魚較勁的過程,讓他無比愉悅,海釣的樂趣就在于中魚后與掙扎的魚拉扯的過程,那種手感,會讓人身心愉悅。二黑多次思考這種樂趣和哪種感覺相似,他最后的結論是,很像男歡女愛達到高潮時那欲仙欲死的奇妙感受。
此時的二黑和張鑫不知道,一場他們從沒經(jīng)歷過的錨魚盛宴就要和他們不期而遇了。
每年春風一暖,百里灘野地里嫩白的蘆芽一叢叢冒頭,讓大片大片枯槁的蘆葦稈忽然就煥發(fā)出新生的氣象來。
二黑開始日夜盼著大海和鹽汪子里的梭魚苗和鱸板魚苗,也能像鹽堿灘地上被春風喚醒后的堿蓬蘆葦和黃須菜那般蓬勃瘋長。
冬天還好,冬天無法去海里和大汪子里釣魚,海面都是破碎的冰凌,鹽汪子冰面可以跑人,可有一條養(yǎng)殖場附近的常年冒著熱氣的泄水溝,還能拍梭魚。這條泄水溝,直通大海,溝里有梭魚、海鲇魚、虎吃囡、白蝦,偶爾還能釣到枯瘦的河蟹,這條大溝,二黑直播時吹噓它為百里灘寶溝。
這條通海的泄水溝足以讓二黑和幾位鐵桿釣手打發(fā)一冬的寂寞。海溝就像給四處奔波流浪的乞討者遮風避雨的老屋子,讓二黑他們這類只能靠釣魚獲得人生樂趣的人,可以內心安寧地度過枯燥的冬日。
甚至在大年三十,二黑都孤零零地守在這條海溝邊。他的人生樂趣實在太少了。過年時,大家都在忙活家人聚會,大吃大喝,而二黑形影相吊,異常孤獨。人生何以解憂,除了美酒,唯有釣魚。泄水海溝因為附近十幾個養(yǎng)殖場每天排放養(yǎng)殖廢水,廢水溫度高,冒著熱氣流出來,所以海溝常年不結冰,這里的梭魚活亂了季節(jié),深冬臘月也不忘記四處覓食。
尋常的冬日里,和二黑一起堅守在海溝邊的還有幾個人。他們用小鏟子把堤埝的斜坡鏟出平坦的釣位,安放好馬扎,插好竿架,下竿,吸煙,等待,無比愜意地期盼魚漂瞬間黑漂。此時的二黑,會心情大好,雖然陪伴他的只有風中的枯草,還有那幾個讓他一眼就看透心思的釣友。經(jīng)常來的釣友有老朱、老陳。二黑邊直播,邊聽他們斗嘴。
二黑又直播啦,老朱,你快趕緊送幾個么么噠。老陳先逗老朱。
老朱五十多歲,曾經(jīng)開過廠子,沒幾年就被三角債拖垮了,幾年前還得了腦梗,幸虧肢體行動沒受影響,從此專心釣魚,風雨無阻。老朱自己說,開始釣魚時,他站著站著,會控制不住往水里踉蹌,一年后就好多了,看來釣魚可以治病。
老陳偷偷告訴二黑,老朱沒有媳婦,家里還有個傻閨女,癱瘓在床,老朱也不咋管,老朱一心想續(xù)個后老伴兒。老朱的口頭禪就是,這么冷的天,非得釣魚,受這罪干啥啊,澡堂子燙個澡,再摟個小姐,多美。唉,誰讓咱們有這股癮呢,還是釣魚吧,老陳你沒聽說嗎,找小姐是上去美,下來悔。
老陳說,老朱,你也就是嘴上找找小姐吧。
老朱偷偷告訴二黑,老陳是個很雞賊的人,他一直販運淡水魚,估計賺了不少錢,最近媳婦病了,不做生意了,就有空釣魚了。
老陳釣魚時最愛欺竿。欺竿,就是看到誰中魚,他就把魚漂砸在人家上魚的位置。別人抗議老陳,他就嘻嘻哈哈解嘲,說這是他釣魚絕技之欺竿大法。不過很奇怪,老陳每次釣的魚都是最少的,二黑琢磨,應該和他心浮氣躁有關。
你整個就是小貓釣魚。老朱批評老陳。老陳,你大方點,送二黑大師一萬個么么噠,你人品肯定大爆發(fā),送完了肯定爆箱。你釣不到魚,絕對是人品問題。
他們幾個人看到誰連竿了,就會贊美此人人品大爆發(fā)。人品爆發(fā)這個熱詞兒,在他們嘴里很耐嚼,每天都被津津有味地咀嚼幾遍。二黑發(fā)現(xiàn),無論老朱老陳老劉誰先中魚,另外一個肯定欺竿,倆人表面上嘻嘻哈哈,骨子里還是很在乎漁獲,很像兩只表面悠閑自在的鴨子,水下的兩腳在拼命劃水。二黑不在乎漁獲,他會留心老陳和老朱老劉誰中的魚少,誰的漁獲少,二黑就會把自己釣的魚分一些給他。
二黑聽著他們瞎扯,臉上永遠蕩漾著笑意,平時嘴有點笨的二黑,直播釣魚時會突然口齒流利,飽含激情,判若兩人。
家人們我這是在百里灘寶溝給大家直播,今天目標魚是大梭魚,偶爾會有小牙鲆魚、小多寶魚,都是養(yǎng)殖場跑出來的。新來的家人們歡迎關注主播,想獲得釣點的家人可以私信主播,大家把紅心飄一飄,爭取過萬!感謝愛大海送出的大啤酒!感謝竇老二送出的十個么么噠!
老陳會模仿二黑,家人們,請把紅心飄一飄。老朱,趕緊雙擊六六六。不飄紅心大魚沒口啊老鐵們。
老朱問,啥叫六六六啊。老陳說,六六六——牛牛牛唄,你可真是老豬,你啥時候來的地球啊,啥也不懂。
直播釣魚一年后,二黑嘗到了甜頭。每天直播間給他打賞的人越來越多,一個月下來,有了六七千塊錢的穩(wěn)定收入,百里灘漁具店紛紛找他代言魚竿和沙蠶。二黑用的魚竿沙蠶,全部免費供應。
從此,二黑覺得自己人生開始不同了,在廠子里,他是卑微的小癟三,在直播間,他就突然變成了萬民仰慕的王者。他可以咋咋呼呼,可以粗門大嗓,可以激情澎湃,可以故弄玄虛,可以頤指氣使,可以蠻橫無理。
第二條梭魚是二黑第三次拋竿時錨中的。
鉛墜砸入海里后,他奮力一拽,就感覺到了巨大的阻力,憑經(jīng)驗,需要奮力刺魚,讓錨鉤深深刺入厚厚的魚鱗,這樣,才可以不讓梭魚洗鰓時掙脫。二黑覺得魚被錨牢固后,他停止搖漁輪,示意張鑫把魚拉上岸。張鑫接過錨竿的一剎那,身體被大魚拽踉蹌了幾步,二黑趕緊從后面抱住了他,不然張鑫就栽下海垱了。二黑告訴張鑫,不要和魚較勁,順勢溜魚,該松漁輪懈力時,一定要松懈力,不然一味地較勁,很容易在大魚掙扎時斷線脫鉤。感覺魚累了,就趕緊搖輪收線,如此反復,直到大魚疲憊不堪,任人擺布。
二黑和張鑫開始不停地中魚,很快兩個人都渾身大汗,東風直往衣服縫隙里鉆,稍微放緩節(jié)奏,全身就感覺到寒冷。他們的身上沾滿了黏液,手上滿是大魚的鮮血,活像兩個屠夫。大魚在地上滾來滾去,很快被凍僵了,凍硬了,二黑和張鑫就把大魚攢成堆兒,沒多久,就堆了兩堆兒魚,像等待點燃篝火的兩堆木柈子。
在海溝邊等待大海開凌的令人焦躁的冬天里,二黑總在尋思,幸虧世上有魚,幸虧魚可以用魚竿釣,幸虧釣魚的樂趣無窮無盡,不然,二黑真想象不出自己這輩子還能喜歡點啥。也幸虧他少年時代遇到了師父鳩山,一直帶著他四處去釣魚,他們的足跡遍布百里灘海邊的無數(shù)條堤埝,釣魚生活充滿了他躁動的青春期、青年期,他才沒迷上喝酒、賭博甚至勾搭網(wǎng)上寂寞少婦那類他身邊很多人都在無比迷戀的無聊事情吧。
對于自己癡迷釣魚這件事,二黑也多次反思過。他也接受一個比喻,就是人生是一場綿延幾十年的大型自助餐,不要被入口處幾道簡單的菜品迷戀住了腳步,努力往里走,好菜、大菜,多得是。二黑也試圖往里走。年輕的時候,他也見過幾個姑娘,人家一聽介紹人說他具體情況、月收入、工作性質,再看看他黑燦燦的臉蛋,就不耐煩地起身告辭了。二黑自尊心很受傷,對女人這道人生大餐開始反胃。
為了賺錢,他剛到工廠工作時,上三班,有很多休息時間,和發(fā)小合伙開過臺球廳。那段時間,每天下班就得去臺球廳,烏煙瘴氣中,眼皮打架,熬到深夜。每晚二黑走在冷清的街面上回家,他就覺得萬分沮喪,難道自己這輩子就這樣度過了嗎?他不甘心,一年后把臺球廳完全交給發(fā)小一家管理,有空就去海邊釣魚。從那以后,臺球廳收入銳減,發(fā)小總和二黑抱怨,說如今開臺球廳的太多了,根本不賺錢。有一次二黑抽冷子去了一趟臺球廳,發(fā)現(xiàn)每張臺子都有人打球。發(fā)小尷尬地和他解釋說,今天邪門了,人這么多。二黑笑了笑,從此再沒去過臺球廳,臺球廳賠賺他也不問了。
二黑還有一個發(fā)小,上初中時,他倆就經(jīng)常一起去釣魚。后來這個發(fā)小考上了大學,二黑激動得把自己上班后積攢了一年多的工資拿出了一半,資助發(fā)小。發(fā)小大學四年,他們每年都聚會幾次,后來發(fā)小到了廣東外資企業(yè)工作,聚會稀疏到了一年一次。突然有一年,例行的聚會終止了。十年中他倆再沒通電話。二黑深夜醒來,總夢到發(fā)小,他百思不解,為啥他突然不理自己了。直到過了十五年,他無意間得到了發(fā)小的手機,他興奮地趕緊撥通了電話,發(fā)小聽到二黑驚喜萬分地喊你是某某某嗎,只是哦了一聲。二黑再喊出我是二黑啊,對方還是敷衍地哦了一聲。二黑突然沉默了,對方再也沒吭聲,二黑就知趣地掛了手機。后來他聽說,他創(chuàng)辦的公司被一家大公司收購,突然成了億萬富豪,和昔日的同學都斷絕來往了。二黑發(fā)現(xiàn),因為寄情釣魚,友情這道菜,他也無福消受了。
來到了網(wǎng)絡時代。二黑的工友們總是往二黑耳朵里灌輸很多偷情軼事。二黑很有自知之明,他很明白,憑自己黑黲黲的丑臉,全身洗不掉的魚腥味,寂寞少婦不會有興趣的。不像同事林子,細皮嫩肉的,還總不忘記給自己腋下噴嗆人的香水。據(jù)林子說,中年婦女看到他就會不停地吞咽口水,他吹噓自己頗擅此道,每天靠擺弄一部手機,就勾引了無數(shù)少婦上床。工友們一起喝酒時他就愛講自己的風流韻事,把那些女人上床時的騷姿浪態(tài)講得惟妙惟肖,讓很多人口水不止。
“媽的,你小子,就是現(xiàn)在嘎嘣一下嗝屁了,這輩子也算汽車軋羅鍋,死也值了?!北娙苏f。
王林子每次的講述,都會引來旁聽者全副入勝的神情,那神情傳遞一個明確的信息,——這樣活一輩子才沒白來一世。唯獨二黑不以為然,哦,這樣活著就算沒白活啊,他百思不解,那種簡單的活塞運動,有啥狗屁樂趣啊,哪如釣魚帶勁兒啊。大梭魚大鯰魚大鱸魚咬鉤的一瞬間,突然大黑漂,奮力提竿,那種沉甸甸的掙扎感給二黑帶來的快樂,無與倫比,無與倫比。
二黑覺得,自己的成長也是和釣魚有關的。
從認識師父鳩山以后,他愛釣魚,但逐漸不貪戀漁獲了。不是都在講舍得的智慧嗎,二黑就是在釣魚中感悟到舍得的境界的。他開始學著師父,把漁獲分給朋友們。二黑釣了魚,大半都送朋友,他很少像其他釣友蹲在馬路邊鋪上紙質包裝箱,把釣來的魚分成大小兩堆兒,還碼放整齊,然后乞丐一般,默默地期待路人問價。他的同事們沒少蹭他的魚吃,有時候擦黑時魚口正好,他舍不得收竿去上夜班,一個電話,同事們都很樂得替他的班,因為只要替他上一個班,轉天至少給人家十斤漁獲作為酬勞。二黑明白,讓別人對你好,你就更加對他好,只要總讓他在你這里得到實惠,他們就對你不離不棄。家雞打不飛,就是這個理兒。
同學也好工友也好,總問他釣魚究竟有啥樂趣,把自己曬得跟黑毛驢似的不說,整個人也又腥又臭,讓人不敢靠近。而且,釣魚還很燒錢,不是有句話說的嗎,釣魚窮三年。買把進口魚竿的錢就得幾千,加上每次的沙蠶錢、汽油錢,甚至高速費,一個月下來,工資估計根本不夠吧。二黑懶得和提問者反復解釋,他想起了古代一個典故,有關莊子的,大概是子非魚安知魚之樂。你們不釣魚,哪里知道釣魚的美妙啊。
有個雪天,天氣陰沉,霰雪橫飛,北風有力,他在家憋不住,穿得厚厚的,照舊去海溝釣魚了。上午還有老朱老陳陪伴,到了下午,他倆被凍得齜牙咧嘴的,沙蠶都凍硬了,魚鉤上魚餌很吃力,他倆都蹽回家了。最后就只剩下二黑一個人在釣魚了。往日擁擠的釣點,竟然由著二黑選擇,這種感覺讓二黑意外得了一筆財富一般開心。四野空曠,釣魚的事突然變得不那么重要了。此時此地,吸煙的感覺也和平時不同了。背對著雪花劈砍的風向吸煙,香煙產(chǎn)生的煙霧,一出口就瞬間飛散,二黑嘴里噴吐的煙霧,是海溝邊唯一溫暖的東西。他一支接一支吸著煙,看著噴出的煙霧迅速被東風擄走、失蹤,看著一粒粒雪花從身后源源不斷射向水面,聽著雪花打在帽子上的源源不斷的噼啪聲,盯著水面的隨著波浪上下起伏的魚漂,等待著久違了的突然中魚的快樂信號。這個過程中,好幾只海鷗在他頭頂盤旋,它們精準俯沖降落,不斷叼走扔在大埝上的碎沙蠶和小魚。二黑這次才最近距離看到了海鷗,他發(fā)現(xiàn)它們身上原來有一個個斑點,并非遙遙遠望看到的那種純一色的白。
這樣的天氣,如果不來釣魚,他肯定躺在家里,手握遙控器,更換著電視頻道,懨懨欲睡,或者突然想起什么,站起來到窗邊,看看樓下的積雪,再繼續(xù)躺下,繼續(xù)昏昏地打著瞌睡。雪天家里的安穩(wěn)舒適,與野外雪釣的孤寂寒冷比,當然前者更愜意。
那天上午,他釣了三條七八兩重的梭魚,下午獨自雪釣后,只釣了兩條。雖然梭魚不愛咬鉤,二黑還是根據(jù)水波的形狀和力度判斷出有十幾條大梭魚在水里活躍,他心里更加踏實,滿懷希望地堅守著。對中魚的堅定等待,讓他在這個下午欣然忍受了綿綿不絕的寒冷和無邊無際的孤獨。雪釣的體驗很特別,是平時生活中感受不到的,在遼闊的寂靜中耐心等待,在綿長的等待中欣賞風聲與飛雪。風聲灌滿耳朵,穿透身體,慢慢地,整個人就變輕了,身子是透明的,而雪片落下來,一片一片疊壓在身體上,讓人感覺自己在融化,也要變成一束風飄走,也要變成一朵雪花落在海面上。
獨釣的感覺如此美好。
二黑覺得,他的人生只有這樣在垂釣中度過,才不會荒蕪。
一年中不光是雪天,危險的雷雨天,魚竿都舉成大彎弓的狂風天,都阻攔不住二黑。
越是惡劣天氣,釣魚的樂趣越豐富。大風中,看著波浪翻騰,二黑就覺得自己的生命舒展開了,身心都貼緊了大自然,那種感覺,讓他無比迷戀。和風細雨時,盯著水面上的風的足跡,細數(shù)著無數(shù)的波浪,從現(xiàn)在涌到過去,像自己已經(jīng)活過的日子,層層疊疊的。二黑恍然覺得,河水的波紋,正在精密地刻度著時間。水波上的雨腳如麻,是寫滿往事的文字?!跒樽约河腿挥砍龅脑娗樘兆?。
可是到了春天,水溫提升,那條大海溝里的梭魚不再聚群,他們釣魚的位置很難有魚了,釣手們就會因為無處釣魚而魂不守舍。二黑尤其如此。春天的日子最難熬,他會數(shù)著日子盼望海魚長大,開口吃食兒。熬過春天是夏天。夏天的雨水簡直就是小海魚最好的補品。二黑也被這一場場雨水滋潤著,他知道,海里的小鱸乍七月初也就一拃長,幾場雨過后,就能長到二兩以上了,釣二兩以上的鱸乍,手感就會好很多。小魚的手感總是輕飄飄的,沒樂趣。中秋節(jié)以后,那些養(yǎng)殖海蜇的混養(yǎng)汪子開始放釣,當年的鱸板魚長到了七八兩一條了,吃口很猛,趕上魚群,一次可以釣百十來斤,進入十月十一月,就是二黑的狂歡節(jié)來了。
四季輪回。二黑的人生年華在垂釣中流逝,開直播釣魚那年,他正好步入不惑之年。
這次錨到大梭魚,讓二黑不由得想起了和師父參加釣魚比賽的事。
二黑是在海辛莊大汪子釣海鲇魚時認識師父的,那一年他十七歲。當時師父在他旁邊釣魚,二黑很快發(fā)現(xiàn),師父釣的魚不僅大,數(shù)量還多??此看吾炆洗篝~,二黑心頭就一緊,嫉妒心燃燒著,讓他無比焦躁。越著急,越頻繁提竿,越釣不到魚。二黑不停地抹汗水,偷偷觀察師父為何頻繁中魚。他發(fā)現(xiàn)師父的魚漂不是靜止不動的,一旦下好魚鉤,他就不停地牽引魚漂,二黑恍然大悟,也模仿師父的釣法,果然奏效,二黑也開始中魚了。師父笑著轉過臉來,說行啊,小老弟,悟性不錯。
從那以后,他倆就一起釣魚。二黑就喊他師父。師父比他大十歲,早早就下海了,開了汽車修理廠,很賺錢。二黑以前都是騎著輛銹跡斑斑的自行車去釣魚,蛤蜊皮兒很鋒利,車胎經(jīng)常被扎破,扎破了就得推著車把上掛著一大籃子魚的自行車回家,苦不堪言。認識師父后,先是坐師父的摩托車去釣魚,后來就坐師父的大發(fā)汽車,摩托車和小汽車自然都要比自行車拉風得多。
大概十年前,二黑陪師父去海南參加釣魚比賽,連著三天沒中魚,就在絕望到極點時,師父冒著掛底的危險,把魚餌拋向石礁,做孤注一擲的努力。結果竟然中魚了。中魚的一剎那,二百米長的魚線瞬間被魚全部拉出漁輪,一條大魚一下把師父拽到了船舷。旁邊的二黑眼疾手快,一把摟住他,趕緊給綁上腰帶,合力幫他和這條大魚戰(zhàn)斗。兩個小時后,在眾人的歡呼中,這條稱重后重達76斤的大金槍魚,終于被拉上船舷。
稱重后,意想不到的事情發(fā)生了。因為在船尾中的魚,得把魚抬到船頭,存入魚艙。二黑和兩個水手抬金槍魚,二黑抬魚頭,水手抬魚尾,側身經(jīng)過狹窄的船舷通道時,二黑覺得兩個水手故意把魚尾猛抬了一下,二黑的身子就側歪了,然后又一股推力襲來,二黑脫了手,大魚的腦袋竟然滑過船舷。大魚一個倒栽蔥,發(fā)射失誤的炮彈一樣,筆直地墜落大海。二黑聽師傅講,金槍魚魚鰓退化,它得不停地游泳,才能呼吸,所以金槍魚基本出水就死。大魚炮彈一樣砸進海浪,激起巨大的浪花,大魚的身影消失在浪濤下面,這個場景讓二黑再也無法忘記。
金槍魚復活啦?不可能啊。
二黑和師父還有很多釣手都驚呆了。半天不相信眼前發(fā)生的事情。大家噓聲一片。釣魚大賽組委會認真討論后,不得不無奈地宣布比賽結果,二黑的師父錯失了單尾冠軍和五萬元獎金。二黑像被抽去了筋骨,站都站不起來了,軟軟地靠在船幫上?;秀遍g,他聽到了單尾冠軍獲得者失而復得后的歡呼。
二黑非常自責,在和師父收拾行李去機場,再坐飛機回來的路上,師父強顏歡笑安慰一臉失落的二黑,二黑還是振作不起來。師父說,你小子這子,不就一條魚嗎,不就五萬塊錢嗎,大老爺們只要努力,就有的是機會。將來你也得參加這樣的比賽,別總守著百里灘海邊和那幾個大汪子。二黑哪里聽得進去啊,五萬塊錢呢,可以買一輛二手夏利汽車,可以買幾十臺夏普電視機,可以買五輛雅馬哈摩托,可以買幾百把魚竿,可以買幾千斤大鱸板魚。再說,這條魚還可以賣掉,又是一筆錢啊。師父這次的參賽費,師徒倆的往返機票錢,估計都有了。唉,唉,唉唉。
更讓二黑惋惜的是,轉年的比賽中,師父還沒來得及報名,就病倒了,醫(yī)院的檢查結果竟然是胃癌晚期,長期的釣魚生活,饑一頓飽一頓,師父積勞成疾,三個月后,瘦得皮包骨的師父就辭世了,終年43歲。四十出頭,這是人生最輝煌的年齡啊,師父的猝然辭世,讓二黑看到了死神的恐怖面容,自遠而近,越來越清晰。每天深夜,孤枕難眠時,二黑就想到了死亡,他知道自己這輩子也就這樣活著了,唯一的奢求就是,爭取釣到八十歲吧。在八十歲到來之前,二黑很想像師父一樣,走出百里灘,去南海,去嘗試一次釣金槍魚,去和國內頂尖高手比試比試。
這樣的人生,就玩兒美了,就完美了。
東風不傷海,西風掃地窮。
這天恰好是東風。天快黑時,二黑錨到了大概第一百條大梭魚了。他更加確信今天有絕好的漁運,幸運地遇到了大梭魚群。百里灘的釣魚人都相信漁運。二黑也不例外。釣魚得看天氣,這一點不假,東風六月寒,東風雖然冷,可是漁獲很好。在同樣的天氣條件下,釣魚就要看運氣了。而運氣體現(xiàn)在能否找到魚群,能否釣得更多。
這樣的日子重復多少年,二黑也不覺得膩煩。
錨魚現(xiàn)場就像戰(zhàn)場,滿地橫七豎八都是鮮血淋漓的大梭魚尸體。
太陽落山了,二黑和張鑫心滿意足地扔下錨竿,鉆進房車,他們需要好好休整一宿,明天再戰(zhàn)。
第二天天一亮,倆人又忙活上了。運氣依舊很好,依然連竿,梭魚還是那樣肥大。
二黑想開啟直播,遭到了張鑫的強烈反對。張鑫說,開直播得招來多少人啊,人多了,咱們還能玩嗎。
二黑表示同意,他讓張鑫給他錄制了一個錨魚視頻,發(fā)在了抖音上。他在視頻中故弄玄虛,說我正在神秘釣點錨魚,詢問位置的老鐵們可以加關注私信我。視頻發(fā)布一個小時后,二黑看了一下,點擊量竟然有五萬多了,還有一千多人成為了他的新粉絲。二黑讓張鑫看一眼他的手機,不無炫耀地說,看了嗎,一個小時,就漲了一千多個粉兒。一個粉兒,價值一塊錢呢。張鑫聽了,嘿嘿笑了笑。
太陽快升到頭頂時,兩人已經(jīng)累得呼哧帶喘,但是都不想收竿回家,二黑和張鑫商量,是不是把二敗和三勝喊來,他倆這么瘋狂地過癮,不告訴二敗和三勝,日后見面多尷尬啊。張鑫說那就喊來吧,都是好弟兄。
在電話里,二敗和三勝說啥也不信這個季節(jié)能錨到大梭魚,直到二黑給他們發(fā)照片和視頻,他倆才相信。二敗問,你咋不開直播啊。二黑罵,豬腦子啊,開直播,不得招來一千個人過來錨魚啊,人比魚多,到時候咱們還錨個屁。我就錄制了一個段子,發(fā)網(wǎng)上了。你倆趕緊來,把錨到的魚拉走,賣給魚販子,賣完了就趕緊過來一起錨魚。
二敗和三勝拉走了滿滿一車魚,目測得有七八百斤。等他們開車趕來的時候,他們身后也跟來了幾輛車。呼啦啦下來一幫裹著厚棉服的人。
都是好弟兄,二敗解釋,我賣魚,人家再看你發(fā)的段子,非要跟著,沒辦法。
二黑張鑫無奈地互相瞅瞅。來的人們看到二黑他們腳下的大梭魚,被鞭子狠抽了一下似的,表情立刻緊張凝重了,他們紅了眼,很快都支好錨竿。二黑和張鑫本來很松快的位置,頓時變得擁擠,來人也不客氣,甩出錨鉤,猛揮魚竿。
很快,大家都紛紛中魚。還有人在不斷趕來,汽車停得橫七豎八,密密匝匝。時間已經(jīng)是下午兩點半了。
錨魚大軍越來越密集,誰中了魚,身邊的人就會更加拉近和中魚者的距離,揮竿時,魚竿硬硬地磕碰著,人與人的肩膀也挨在一起。他們彼此提醒著,錨鉤可不長眼,鉤到了眼珠子別賴我。腳下卻如生根一般,巋然不動,誰也不肯讓出一寸土地。
有人中魚后大魚在水中拽著魚線掙扎,與別人的魚線纏繞到了一起,被纏線的開始罵街了,接著倆人廝打在了一起。兩具身子滾在了地上,身上沾滿了魚的鮮血和泥土。有人拉架,有人看熱鬧,有人起哄,還有人舉著手機開直播。場面一度十分混亂。二黑快樂的心情就這樣破壞了。他站著沒動,回頭用鄙視的眼光看他們打架,無意間看到了身后的那些大魚。被錨上來的大魚在痛苦地掙扎著,鮮血淋漓,地上一攤一攤,都是血跡。有大魚從塑料兜子里探出腦袋瓜,大口大口喘息,鼓著硬殼一樣的鰓蓋,似乎在向錨魚者拼命求饒。
二黑心頭一凜,再也不忍心看下去。
不知什么時候,錨魚大軍把海邊圍黑了。但出魚點就那片水面,錨鉤打不到的人,只能干著急看別人中魚,人群往核心地帶擁擠,二黑像上了春運時的綠皮火車,被擠來擠去,哪里還能錨魚啊?;偶敝兴o張鑫使眼色,兩個人想辦法護住他們的漁獲,然后再看這些貪婪的釣魚人表演。在人群里,二黑看到了老陳老朱。他倆臉蛋通紅,充滿了焦急。二黑的漁獲被好多只鞋子踩踏,有人還被大魚絆了個趔趄。二黑有點緊張,這也太混亂了。他突然站起身,大聲喊,你們這么擠,還咋錨魚,大家都聽我的!咱們排好隊,三十來個人一排,一排人錨二十分鐘,就撤后面去,第二排人接著錨,行不行?!
起初,人們還真聽從了二黑的指揮,但是沒多久,后面的人群里有人吼了一嗓子,大魚快錨沒了,誰搶到是誰的!人群呼啦一下子騷動起來,后面的人使勁擠前面的人,有幾個錨魚人瞬間被擠進了海水里。
有人落水啦。別擠了,出人命啦!二黑高喊,同時舉起手機,我都拍下來,你們誰再擠,出了人命誰負責。為了幾條破魚,至于嗎?
擁擠的狀態(tài)似乎沒有改變,有人在后面幸災樂禍地喊,擠呀,擠個蛋操的啊。
混亂的錨魚場面隨著大家不斷空鉤,和太陽逐漸沉落的黃昏的到來,不得不落幕了。天氣太冷了,被凍得手腳麻木臉頰如刀割的人們紛紛收拾漁獲撤離,二黑和張鑫二敗三勝商量,這個錨魚點是個流口,梭魚喜歡頂流,這個錨魚點不能放棄,不是有張鑫的房車嗎,干脆大家就在車里住一晚,明天早上繼續(xù)錨魚。
天很快黑透了,海邊只剩下他們十幾個人。二敗三勝先給家里低聲下氣打了電話,發(fā)誓賭咒說自己要是和別的女人鬼混,就掉海里喂魚。獲準可以在外面過夜后,都興奮了,開始張羅著喝酒。張鑫是廚師出身,收拾了一條剛錨上來的大梭魚,在房車里給大家做煎梭魚段兒。把梭魚切成牛排一樣,反復煎炸,撒上胡椒粉,海鹽,淋上蠔油,美味就成了。四個人待在暖和的車廂里,覺得無比幸??鞓?。二黑帶頭唱了句,好嗨喲,感覺人生到達了高潮,好嗨喲。
這時,有人敲門。
隔著車窗,二黑看到了兩張熟悉的面孔,老朱和老陳,他倆竟然還沒走。二黑心里泛起一陣膈應,他對貪便宜沒夠的人很厭煩。但是二黑還是擠出一點微笑。張鑫推開二黑,打開車門,堵在了門口。老朱站在老陳后面,老陳伸頭往里面張望,二黑站在張鑫身后說,真不好意思,吃的喝的都沒多少。老陳說,我倆能在車里擠一宿嗎?二黑撓著腦袋,哎呀哎呀了幾聲,表示自己做不了主。老朱很知趣,狠狠地拉了老陳一把,倆人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二黑拒絕了老陳,心里又有點不忍心,他一貫豪爽,可惜車是人家張鑫的,他不能用別人的車做人情。
因為一身腥臭,二黑、二敗他們仨不好意思弄臟張鑫的房車,堅決睡在張鑫攜帶的旅行帳篷里。旅行帳篷起初還算保暖,可畢竟是海邊,三個人很快被凍得受不了了,敲開車門,擠上了房車。早晨起來,每個人都鼻頭通紅,鼻涕在嘩嘩流淌。
天剛亮,他們就開始錨魚了,僵直的身子也很快暖和起來。魚越錨越多,魚獲很快又堆成了小山。不一會兒,他們聽到了異常的聲音,一抬頭,密密麻麻的私家車正往這邊開。
二黑說,得,搶魚大軍又來了。
人們迅速下車,占領有利位置,爭奪場面和昨天別無二致。
眼看錨鉤也不夠用了,他們帶的吃的喝的也不夠一頓飯了。他們擠出人群,收拾漁獲,把梭魚攢成堆。
二黑再一次做出決定,命令張鑫和三勝拉些大梭魚給百里灘的魚販子,讓他張羅其他魚販子來收魚。這么大的魚,怎么也能賣10塊錢一斤!二黑信心滿滿地說。當時目測已經(jīng)錨到千來斤魚了。
按照他們的規(guī)劃,張鑫聯(lián)系好了買魚人,再回二黑家取錨竿和錨鉤,并給汽車加滿油。張鑫把魚裝上車時,那些堆積如山的梭魚,被凍成了木橛子了,硬邦邦的大梭魚堆,看起來像沒有點燃的篝火堆。假如點燃了,俯瞰,說不定像北斗七星陣呢。張鑫開車離開時東風呼嘯,返回的半路上,紛紛揚揚的雪花鋪天蓋地射向大地。
張鑫回到二黑家,用二黑給他的鑰匙打開門,一股味道直撞腦門子,那天他們喝酒后,狼藉的飯桌也沒收拾,有的菜已經(jīng)餿臭了。張鑫實在是太疲勞了,他看到里屋的床鋪,就倒了上去。
張鑫呼呼大睡,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夢里也忘了自己身在何處。他是被映入窗戶的潔白光亮喚醒的。他睜開眼睛,四處張望,才意識到自己在哪里,應該干什么。他空白的大腦開始工作,大腦首先處理的信息就是叫醒張鑫的光亮,他霎時間明白了,那是積雪映射進來的光亮啊。一骨碌爬起來,湊到窗戶跟前,哇,一片耀眼的潔白。
白雪讓他心情好了片刻,接著他的心就縮緊了,這么大的雪,二黑他們倆不得凍成冰棍啊。
張鑫帶著二黑的錨竿錨鉤,帶著足夠的吃食,給房車喂飽了汽油,焦急地奔向海邊。大路上的積雪很厚,出城的路還有人鏟雪,出城后,房車跑了沒多久,就打滑了。張鑫緊張萬分,死死把住方向盤。風呼嘯著,也不知是什么風向,天空陰沉,大地潔白,遠處一片混沌。路上已經(jīng)沒有了別的車子,這讓張鑫無比擔憂。
導航提示張鑫距離二黑他們十公里時,房車終于開不動了。無論張鑫怎么加油,房車只在原地吼叫,就是不肯挪步。他搖下車窗,探頭看到積雪超過了半個車輪了。同時,小顆粒的飛雪斜斜地鉆進車中,頭皮屑一般落了一片。
張鑫不再折騰汽車了,他穩(wěn)住心神,想了想各種辦法,他先給二黑打電話,手機傳來的提示音是,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糟糕的是,他沒有二敗的手機號碼。
張鑫靈機一動,打了報警電話。
三天后。
救援人員找到了張鑫的房車。他們接近錨魚地點時,眼前的場景把大家驚呆了,那里停了十幾輛汽車,每輛車車身上都裹著厚厚的雪衣,好像它們也畏懼海邊的刺骨寒冷。
張鑫他們費了半天工夫,才找到了一條可以走向海垱的路,他們在沒膝蓋的積雪中,深一腳淺一腳跋涉,那樣子很像電影《林海雪原》的畫面。救援人員顯然對這次救援充滿了抱怨,神經(jīng)病啊,這大過年的,不老實待在家里,跑海邊逞啥能啊,真是要魚不要命。
在百里灘,每年海釣季節(jié)都會有幾個釣魚人葬身大海。有的是因為釣艇太快被海浪掫翻,有的是岸釣時沒注意漲潮,潮水漲起來了,找不到歸路,就被浪涌沖走了。每次出事,救援隊就得不停地搜救。
張鑫走在前面帶路,好幾次他都說走錯了路,又換方向走,每次都招來更多的抱怨。這些抱怨像火苗兒,烤得張鑫臉頰發(fā)燙。
沒走多遠,張鑫就冒汗了,他的頭頂像死灰復燃前開始釀藍煙的灰燼。前胸后背也涌出了汗水,貼身衣服濕了,風一吹,刺骨的冷。張鑫也暗自叫苦,聽到救援人員的牢騷,他不好意思反駁。走了不知多久,汗水把衣服濕透了,他們終于看到了幾個高高的雪堆,那是凍僵的大梭魚堆成的雪堆,這幾座雪堆,讓張鑫恍然如走進了大雪后的某個勢力強大的家族墳地。
張鑫發(fā)現(xiàn),梭魚的幾座雪墳冢,有一座略顯大些,繞了半圈,發(fā)現(xiàn)雪冢有很小的一個洞口。張鑫驚嘆,二黑他們這些深夜錨魚的人估計是凍得受不了了,竟然在雪夜中用冰凍的大梭魚覆蓋在身上御寒。他揮手示意救援人員,有人在這里。他們圍攏過來,端詳一下,開始拆掉一條條粘連在一起的大梭魚,雪花撲簌簌往下掉,很快,就露出兩條僵直的大腿,看褲子顏色,正是二黑。
搜救行動很困難,他們深一腳淺一腳地在雪地里行走,然后扒開粘連很結實的凍魚,扒開積雪,看看有沒有躲著釣魚人。被找到的人基本都凍僵了,得用擔架抬到路邊,四個壯漢抬人往返一次就呼哧帶喘了?,F(xiàn)場氣氛緊張凝重,張鑫羞愧不已,也積極主動抬人。一輛輛救護車呼嘯而來,呼嘯而去,讓人揪心。
都凍成這樣了,為啥不早點打救援電話?救援人員對張鑫怒吼。
張鑫翕張著嘴,不知道怎么回答。是啊,為啥這么多人冒死也要堅守錨魚位置呢?為什么都要凍死了,也不主動打救援電話呢?他們的家人為什么也不管他們死活呢?也許就是因為魚太大了,太多了,都知道大魚值錢,如果讓出了釣點,寶貴的位置就會被別人搶去,誰都舍不得啊。
被徹底凍僵的十幾個人基本都昏迷不醒了。
一輛輛救護車又呼嘯而來。
張鑫和救援人員費了好大勁,才把二黑和二敗他倆抬上車子。
不幸的是,這次災難中,有三個錨魚人被凍死了。因為躺在帳篷入口,二黑的右手三根手指和左腳的兩個腳趾被凍掉了。蜷縮在梭魚雪墳冢里的二敗,奇跡般地毫發(fā)未損。
后來二黑說,那個大雪之夜,他們本來可以開車逃離的,真是因為舍不得魚,舍不得錨魚的位置轉天被別人侵占,他們才選擇了死守,選擇了用梭魚壘起來的雪墳冢御寒,選擇了用死亡的梭魚掩埋自己。
手腳傷殘的二黑將如何面對以后海釣的日子,只有未來知道了。
出院那天,初春的陽光很刺眼,微寒中已經(jīng)有了一點溫暖的氣息,二黑心里又癢癢了。他回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舉起海竿,他發(fā)現(xiàn),左手握竿,右手搖輪,失去三根手指,搖輪的速度一點也沒受影響。
二黑舉了一會魚竿,腦子里很快浮現(xiàn)出那次錨魚的混亂場景,以及每個人無比貪婪的神情,他很厭煩地把魚竿扔下了,釣魚這件事,突然令他興味索然。
出院后的二黑,突然變得結結巴巴,每次說話都像穿著單薄的衣服站在寒風里打哆嗦。他的粉絲急劇下降,從幾萬很快銳減到了幾千,真像冬日狂風襲擊了一片纖瘦的楊樹林,卷走了滿地的落葉。
在那個期盼夏天的春天里,二黑不再日夜盼著梭魚苗、鱸板魚苗瘋長了。
與此同時,張鑫開始籌劃秋天時報名去南海釣金槍魚。
他打算讓二黑陪著他去,二黑這次住院,他一直陪伴著,并墊付著醫(yī)藥費。
張鑫告訴二黑,賣掉梭魚的錢,二敗和三勝堅決不分,這筆錢便做了二黑的醫(yī)療費,不多也不少,剛夠。
不多也不少,怎么會這么巧啊,二黑當然心知肚明,那些魚真的賣出去了嗎,誰知道呢。他二黑心里只有感激這些貧賤中互相攙扶的釣友。
張鑫出發(fā)去南海的前一天,二黑早早把手機關閉了,他不知道怎么拒絕張鑫。他在家里昏睡了兩天,恍惚中,他看到張鑫站在南海的海釣船上,在一群口音奇怪的釣友的歡呼中,正奮力拉扯一條大魚。大魚出水之前,他們海釣的樂趣注定會到達高潮。
至于大魚是什么魚,會有多重,能給張鑫帶來多大的回報,在大魚被拉上釣船之前,張鑫急切想知道的這些,二黑再也不想知道了。
《近距離- 自然的坐姿》王華祥套色木刻68.8×58cm 1990 年
責任編輯? 吳佳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