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鵬遠
2017年,王軍在四川理塘長青春科爾寺調(diào)查。圖/受訪者提供
“有時候很感慨,我這輩子真的就做了一件事,有時候不禁想,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我就是這么一個命。”臨近黃昏的故宮,游人正陸續(xù)散去,寧靜中,王軍對自己做了這樣一個總結(jié)。
這是他到故宮博物院任職研究員的第六年,此前他做了24年記者。三十年時間,兩個截然不同的職業(yè)身份,卻因為共同的主題“北京城”,構(gòu)成了一條連貫始終的人生路徑。
王軍大學(xué)畢業(yè)分配進新華社北京分社的那一年,是1991年。那也是中國高速城市化的起點,作為建設(shè)在古都基底之上的首都,北京雄心勃勃地開啟了對舊城的大規(guī)模拆遷改造。跑城建口的王軍,就這樣闖入了一個煙塵四起的時代工地中,從回眸五六十年代新首都建設(shè)的《城記》,到反思當代中國造城運動的《采訪本上的城市》《拾年》,他努力記錄著所有正在發(fā)生的變化,也思考和尋找著一座城市該有的理想樣貌。眼見一間間老房子倒下、一片片舊胡同消失,他常常會陷入痛苦與憤怒中,最煩悶的時候,他總要去故宮看看,以“蒼天在上,故宮還在”安慰疏解心中郁結(jié)。
2016年,王軍調(diào)入了故宮博物院。向時任院長單霽翔報到那天,他明確提出自己的研究計劃,他想鉆研紫禁城的時空格局,進而解讀北京城的價值。如今這個計劃完成了第一步,剛剛出版的《堯風(fēng)舜雨》,以對元大都建筑布局和陰陽法式的探究,揭開了古老空間富含的規(guī)劃思想。接下來他還將沿著歷史的脈絡(luò),繼續(xù)去解開明清時期的北京城建密碼,題目他已經(jīng)想好了,就叫《紫禁城里的中國》。
“冥冥之中我覺得是老天爺交給我這個任務(wù)?!蓖踯妼Α吨袊侣勚芸氛f。
王軍的童年成長于貴州礦區(qū),四周被連綿不絕的大山環(huán)繞著。小時候,他經(jīng)常牽著家里的小狗爬山玩,總在想山的另一邊是不是有大草原、是不是有天安門。等到初中時終于爬到了山頂,才發(fā)現(xiàn)山的那邊還是山。時過境遷的今天,他喜歡用“獨與天地精神往來”的灑脫來描述那種孤身立于群山之中的狀態(tài),可當初涌上心頭的卻只有無盡的孤獨,那時的他只有一個念頭——到北京讀書。夢想最終照進了這個少年的現(xiàn)實,他如愿以償?shù)爻蔀榱酥袊嗣翊髮W(xué)新聞系1987級的一名新生。
“那會兒對北京一無所知,北京老城是什么也不知道,到故宮逛,三大殿匾上的‘建極綏猷’‘允執(zhí)厥中’‘皇建有極’,不知道啥意思?!被叵肫鹋c北京初識的樣子,王軍用“野蠻”二字來形容自己。在他看來,那是一種與生俱來的困惑?!斑@套知識體系對我來說非常陌生。我還記得小時候住在工棚里,一睜眼就看到天花板上糊的報紙,那些大黑體的字看不懂。讀書之后終于看懂了,把我嚇死了,一串‘打’。所以我這代人實際上內(nèi)心是很凄涼的,因為我們一睜眼看到的就是一個破碎的世界、打來打去的世界。年輕的時候讀書,我們自己的文化被掏空了?!?/p>
文化啟蒙上的先天不足,在日后持續(xù)地伴隨著王軍。1990年,北京作出在全市范圍內(nèi)進行危舊房改造的決定,此后十年完成了共計436萬平方米的拆遷工作;2000年,一份五年改造300萬平方米的計劃再次發(fā)布,北京迎來了城市更新的又一波高潮。這是王軍進入新聞行業(yè)以來始終專注的工作內(nèi)容,同時也在他心底內(nèi)化成了自覺?!拔颐鎸Φ氖且粋€重大事件,就是北京城會不會從地球上被抹掉。我有義務(wù)把它記錄下來,同時也特別想阻止這個事情的發(fā)生?!钡考吧钊腙U述舊城價值與保護意義時,他總會囿于知識結(jié)構(gòu)的不足?!拔覠o時無刻不在想一個問題:我為什么要干這個事,北京城的價值在哪里?”
似乎確如命中注定,時任北京故宮博物院院長單霽翔在這時給了王軍一個機會。因為采訪相識,王軍與單霽翔多年來保持著亦師亦友的關(guān)系。2012年,單霽翔就任故宮博物院院長后,便提出把王軍調(diào)到故宮搞研究的想法。不過王軍沒有馬上答應(yīng),因為他心里還有一件事情要做?!拔夷菚鹤顡?dān)心的事,就是大家都買商品房,房價一下高起來了,有兩個多億的人沒有房子住。怎么給他們解決住房的問題,我希望能夠為國家提供建議?!?/p>
2015年,王軍推出了《歷史的峽口》,以宏觀視角重新梳理自晚清到民國以至當代中國百余年的歷史經(jīng)驗,提出了“重建地權(quán),再造契約”的核心思考,希望借此可以推動更高層面對稅制和土地制度的改革。而隨著這本書的出版,王軍三年前所說的心愿也終于了卻,于是他回復(fù)單霽翔,自己可以去故宮報到了。
此后經(jīng)年,王軍一頭扎進了古代營造制度及文化譜系的研究里。他謹遵故宮老院長張忠培的囑咐,通讀先秦兩漢文獻和涉及宮廷制度的考古報告,還自己加碼看完了二十四史中所有與天文律歷相關(guān)的內(nèi)容。這些下過的功夫最終都體現(xiàn)在了新書《堯風(fēng)舜雨》中,他以經(jīng)學(xué)的鑰匙機巧地打開了蘊藏在元大都空間里的時間編碼與道統(tǒng)追求,繼而理解了陳寅恪在《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中作出的“胡漢之分,不在種族,而在文化”之論斷,也理解了張忠培關(guān)于古代中國“從文化多元一體到國家一統(tǒng)多元”的觀點。
王軍覺得,當年寫《城記》,他的心靈得到復(fù)蘇,如今寫《堯風(fēng)舜雨》,他則找到了文化上的根?!斑@本書對我太重要了,通過這本書的寫作,我終于解決了與生俱來的困惑,終于覺得我真的是一個中國人。哪一天到天堂向陳寅恪先生報到,他說‘小家伙,你是一個中國人’,我就沒有白活,就沒有枉來這一世?!?/p>
如今在《城記》的豆瓣頁面上,依然可以見到這樣的讀者評論:“《城記》是那種讀一會兒就胸悶鼻塞、不可能一氣讀完、但又萬萬放不下的書?!北M管王軍一直稱《堯風(fēng)舜雨》也是用記者筆法寫作的一本書,但就滿篇的引文與注釋來看,或許并不能算作適宜大眾讀者的選擇。這有點像王軍本人近些年給外界的感覺,因為《城記》而知道他的讀者,已經(jīng)很多年沒怎么聽到過他的消息了,他似乎完全告別了面向公共秉義直言的曾經(jīng),安坐宮墻內(nèi),埋首故紙堆。
2017年,王軍(中)在講解故宮太和殿建筑。攝影/鄭鳴
王軍覺得,當年寫《城記》,他的心靈得到復(fù)蘇,如今寫《堯風(fēng)舜雨》,他則找到了文化上的根。
不過,王軍自己并不這么認為:“我沒有放棄任何東西,我在為我以前所有的東西加持。”“中國古代每個行業(yè)都有自己的業(yè)祖,我的業(yè)祖是太史。太史就是新聞記者,君舉必書,(而且)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和人事,知識體系是通的。所以我不認為我是轉(zhuǎn)型,我干的都是一件事,尊奉太史之道?!彼f。
歷史上最有名的太史,自然是司馬遷。在那篇傳頌后世的《報任安書》中,他訴說過自己為踐行太史之責(zé)而忍受的世間不公:“欲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瓌t仆償前辱之責(zé),雖萬被戮,豈有悔哉!”對此,王軍心有戚戚焉。當年,他對北京房地產(chǎn)市場的調(diào)查以及對舊城拆遷的反對,因為觸動太多方面的利益,惹來了不少麻煩,甚至還遇到過死亡威脅?!坝腥嗣鲾[著說殺人不過頭點地,我說你最好別殺人,殺人挺不好的。”面對《中國新聞周刊》講起這些經(jīng)歷時,王軍的語氣平靜而仍有一絲不屈,“每年都打惡仗,和那些拆北京城的力量對抗?!?/p>
王軍說,那時候自己做夢會經(jīng)常夢見胡同被拆光,很痛苦。有一場夢里,他拿著《乾隆京城全圖》,在最有代表性的元大都胡同南小街做調(diào)查,卻發(fā)現(xiàn)那里已被夷為平地。在這層意義之上,他有時反而覺得如果自己從未寫過那些東西該有多好?!拔艺娌幌M小冻怯洝愤@樣一本書,因為《城記》就是寫拆北京城的事,不發(fā)生這些事,也就沒這么一本書。我情愿我所有的書都沒有。”
寫完《城記》時,王軍又做了一個夢,夢見北京的總體規(guī)劃要修編了,不再在老城里面大拆大建了。這個夢在其后的十余年里,漸漸變?yōu)榱爽F(xiàn)實,雖然它來晚了許多——占北京區(qū)劃5.76%的舊城,只剩下1/4了。2005年,《北京城市總體規(guī)劃(2004年至2020年)》明確了整體保護舊城、重點發(fā)展新城、調(diào)整城市結(jié)構(gòu)的戰(zhàn)略目標;2017年,《北京城市總體規(guī)劃(2016年-2035年)》強調(diào)老城不能再拆;2020年,《首都功能核心區(qū)控制性詳細規(guī)劃(街區(qū)層面)(2018年-2035年)》再次要求嚴格落實老城不能再拆。王軍說,這也是自己能夠來故宮踏踏實實做研究的一個現(xiàn)實條件。
王軍同時認為,近年的局面,只能算作部分向好。最根本的動力最終來自當?shù)厝罕?,只有恢?fù)“統(tǒng)規(guī)自建,流水不腐”的生長機制,把決定權(quán)交給群眾,才能實現(xiàn)真正的舊城復(fù)興?!肮矃⑴c才是偉大的機制,偉大的機制才會塑造偉大的城市形態(tài)。”王軍說。
美國記者簡·雅各布斯在《美國大城市的死與生》中表達過相似的觀點:“單調(diào)、缺乏活力的城市只能是孕育自我毀滅的種子。但是,充滿活力、多樣化和用途集中的城市孕育的則是自我再生的種子,即使有些問題和需求超出了城市的限度,它們也有足夠的力量延續(xù)這種再生能力并最終解決那些問題和需求?!?/p>
王軍作品《堯風(fēng)舜雨》。
學(xué)者楊東平曾在一篇文章中將王軍稱為“北京的恩人”。王軍不敢接受這個稱呼,只希望自己能成為北京城孝順的孩子。但不可否認的是,許多老建筑確實在他的努力下獲得了幸存的生機,比如東堂子胡同75號的蔡元培故居、八道灣11號的魯迅故居、東四八條胡同……當然,沒能保住的更多,其中最令他痛心的莫過于北總布胡同24號的梁思成林徽因故居——1998年底,他跟隨梁林之子梁從誡來過這個小院。
對王軍而言,梁思成和林徽因有著無法替代的意義。很大程度上,《城記》就是他寫給梁林二人的一本墓志銘,因為他們在幾十年前為北京城保護做出的泣血抗爭與沉痛預(yù)言,都成為了自己目不忍睹的現(xiàn)狀。他親見著梁思成所說的“心肌梗塞”和“高血壓”在這座城市身上一次次顯現(xiàn),也便愈發(fā)感受到那句 “拆掉一座城樓像挖去我一塊肉,剝?nèi)チ送獬堑某谴u像剝?nèi)ノ乙粚悠ぁ笔窃鯓右环N切膚之痛。
“他們對我的人生太重要了,我走得再遠,梁先生、林先生都在陪伴著我?!碧崞鹆核汲?,王軍總是充滿敬意。同時他又常懷激憤,今年早些時候,他在一篇題為《從讀懂梁思成開始》的文章中還寫道:“梁思成中國建筑史研究之坎坷命運,一而再地向我們提示,欲知中國建筑,須靜下心來,懷著同情之了解,實事求是,不羼雜任何沽名釣譽之企圖,不做任何偏激之毀譽?!?/p>
他一直想寫一部《梁思成傳》,準備了快二十年,依然沒有動筆。一方面因為手頭的工作忙,另一方面他想先找到一個問題的答案——中國文化在20世紀的命運?!耙驗樗麄兦∏∈牵ㄒ驗椋χ袊幕瘧延幸环輼闼氐那楦泻屠硇缘恼J識,才遭遇了人生的重大坎坷。我必須把中國文化是什么回答了,才能最深刻地表現(xiàn)他們的人生?!?/p>
這是他選擇投身故宮專事研究的另一個意圖所在。而在對元明清北京城市規(guī)劃的探索中,梁思成為中國建筑史研究提供的基本路徑,也發(fā)揮著重要的指導(dǎo)作用?!傲合壬土窒壬畲蟮呢暙I,是通過建筑考古把《營造法式》和《工程做法》的模數(shù)體系給釋讀了。另外一個方面,也是梁先生提出來的,就是環(huán)境思想——即政治、宗法、風(fēng)俗、禮儀、佛道、風(fēng)水等——之于建筑的平面分布?!边@套“結(jié)構(gòu)技術(shù)+環(huán)境思想”的研究體系,在《堯風(fēng)舜雨》一書中隨處可見。
王軍說,自己現(xiàn)在已經(jīng)迫不及待了,等完成《紫禁城里的中國》這本書,立馬就會投入到《梁思成傳》的寫作中。如果之后還有時間,他想把另一本醞釀多年的《胡同之死》也寫出來,以探解上世紀50年代以來的危房問題?!霸谝粋€和平發(fā)展與經(jīng)濟增長時期,城市中心區(qū)最好的房子都在死掉,這是中國城市史上沒有遇到過的事,人類的城市史也沒有遇到過,這是一個世界級的課題?!?/p>
除此以外,王軍便再無其他心愿了。年過五十的他,如今深刻地體會到了孔子所謂的“知天命”。“真是知天命,知道這一輩子該守的道是什么,想得越來越清楚?!?/p>
記者問他,如果將來見到梁思成先生,希望他對自己說些什么?王軍說,“讀書人一息尚存,足矣?!贝丝?,傍晚降臨,故宮外游人散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