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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烏龍幕

        2022-03-26 04:00:36王一三
        青年作家 2022年12期
        關(guān)鍵詞:烏龍鵬飛秘密

        王一三

        烏龍幕離醫(yī)院好遠(yuǎn),幾個鐘頭也走不到。烏龍幕幾個月也看不到汽車的影子。我要去醫(yī)院,朱宇陽說騎車送我。

        我不知道如何給朱宇陽定位,說男朋友吧,我不喜歡他,也不會和他好;說不是吧,他像狗皮膏藥粘著我,幫我買菜,幫我打水,天天朝我屋里跑,我還欠他多次搭摩托車的人情。我又要欠他人情了。利滾利,我不知道如何償還。

        還好,我就要離開烏龍幕了,就要調(diào)進(jìn)縣城。

        幾小時后,我來到鎮(zhèn)上一家私人診所。老中醫(yī)不在,坐診的是他徒弟。我伸出左手,輕輕拉拉袖子,放在布枕上。小中醫(yī)瞇著小眼,兩根細(xì)白的手指摁在我手腕上。他偏著頭、側(cè)著耳,像是在偷聽我身體里的秘密。

        我的身體還沒有秘密。即使有那么一點,我也不認(rèn)為那叫秘密,我也不擔(dān)心它會順著筋脈,鉆進(jìn)小中醫(yī)耳朵里。

        換一只手,再次偷聽。罷了,他讓我伸出舌頭。我快速吐了一下舌尖。他極不滿意,沒看清楚我舌頭上的秘密?!鞍焉囝^伸出來?!彼貜?fù)了一遍剛才的話,面無表情。我把舌頭伸長一點,又快速縮回去。我二十三歲,第一次看中醫(yī),還不習(xí)慣當(dāng)眾展示自己的器官。

        他沒再計較。跟著老中醫(yī)不是一天兩天,什么樣的人沒見過。

        “結(jié)婚了嗎?”

        “沒有?!蔽艺f的是實情。我有男朋友,叫張鵬飛。烏龍幕太遠(yuǎn)了,藏得太深了,他陪著我翻了一座山,又翻了一座山,坐在半山腰不走了。我摘櫻桃給他吃,刨地瓜給他吃,捧山泉水給他喝,他才勉勉強(qiáng)強(qiáng)撐到烏龍幕。之后再沒來過。我們之間的聯(lián)系,主要靠QQ、靠短信,偶爾也打個電話。遇到小長假、寒暑假,我才去見見他。

        “應(yīng)該是懷孕了。”小中醫(yī)推推眼鏡。

        “怎么可能!”

        我的驚呼聲嚇到小中醫(yī)了。他意味深長地看了看我旁邊的朱宇陽,他正瞪著兩只本就圓鼓鼓的眼睛。小中醫(yī)摸摸鼻子:“也有可能是月經(jīng)不調(diào)?!?/p>

        不知道為什么,我一看小中醫(yī)臉上掛著兩片鏡片,就不太信任。想想課本上畫的孫思邈、李時珍、華佗、張仲景,誰戴眼鏡呀?我沒想起來那時沒有眼鏡。

        我們騎著摩托車回烏龍小學(xué)。一路上,我心事重重,朱宇陽也心事重重。我們誰也沒說話。騎到半山腰,他突然停下車。我以為他要休息,就下來了。我們還是沒說話,各自站著。他喪著臉,一副死了親爹的樣子。我的臉色估計也好不到哪里去,甚至?xí)y看。站了一會兒,他突然一巴掌甩過來,打得我左邊耳朵嗡嗡響,像有千萬只蚊子在里面吵架。我更懵了。

        “你說,你怎么懷孕的?誰的?”朱宇陽圓鼓鼓的眼睛瞪著我。

        顯然,他把我當(dāng)女朋友了。從我到烏龍幕的第一天起,他就成天圍著我轉(zhuǎn),不就想要個既成事實?

        “你怎么懷孕的?誰的?”朱宇陽瞪著我,臉上的汗毛一根根橫支著,陰森森的。

        我不可能懷孕。我不是華胥氏,不是簡狄,更不是大禹的母親。我不可能無端懷孕。

        我望著眼前的懸崖,只想縱身跳下去??墒翘氯ィ乙膊荒艹吻迨裁?,所以我沒跳。我糊里糊涂的,甚至忘了問朱宇陽,是誰給他打我的權(quán)利。

        天是灰的,陽光是灰的,整個世界都是灰的。這就是以后我人生的基調(diào)了。當(dāng)然,最灰的是朱宇陽的臉,像鍋煙灰。我自己的是哪種灰,我看不到。我只知道我的心,灰極了。

        小中醫(yī)開了三包中藥。我仔細(xì)打開紙口袋,浸泡二十分鐘,煮十分鐘,一碗,又一碗,認(rèn)認(rèn)真真喝下去。

        月經(jīng)還是不調(diào)。快兩個月沒來了。

        我急了。張鵬飛說過的,放假就能填調(diào)動申請表了。這節(jié)骨眼上,可不能出亂子。烏龍幕,我一天也不想再待了。

        我經(jīng)常做噩夢。我老夢見自己小腹突突往上鼓,鼓著鼓著,冒出張人臉來,小小的,有模糊的五官。夢醒后往往一身冷汗。

        莫非我真會自己懷孕? 我上網(wǎng)搜了搜,懷孕后會有哪些癥狀。答案是嘔吐、乳房增大、牙齦出血、遺尿,各種。我小心觀察著。

        我每天和那些野孩子打籃球,“啪”一巴掌拍下去,籃球彈起,水泥地上出現(xiàn)一個白白的圓。黃灰向四周飛散。我們跑全場,又激動又興奮,激動得我跳起來搶球時都會擠出尿來。我不好意思低頭看褲子濕了沒,只好跑去廁所里。還好,只漏出幾滴,只濕了內(nèi)褲。這算遺尿嗎?我心里一陣抽搐。

        中藥還有一包,我煮好,大碗大碗地喝。就盼著黑的喝下去,紅的流出來。喝多了,我老感覺肚子餓,特別想吃東西。吃多了,肚子圓圓的,我又著急。刷牙時,牙刷一紅我就緊張,就像以前牙齦從未出過血。

        月經(jīng)還是沒來。我徹底不相信小中醫(yī)了。盡管他是名醫(yī)的弟子。師傅領(lǐng)進(jìn)門,修行靠個人,誰能保證他就一定能得到真?zhèn)鳎?/p>

        我去村衛(wèi)生院看病。我背著包剛走出校門,朱宇陽騎車跟來了。

        “上車?!?/p>

        我沒理他,繼續(xù)走。

        他兩只腳拖在地上,踮一下,走一截。踮一下,又走一截,一直跟在我身側(cè)。發(fā)動機(jī)隆隆響著。

        “叫你上車?!?/p>

        不時有人經(jīng)過。這一幕落在別人眼里,又是一個秘密。我不想再有秘密,只好上車,盼著快快滾出村子。

        這是鎮(zhèn)衛(wèi)生院的分院,醫(yī)生輪流下來值班。醫(yī)生沒問我結(jié)沒結(jié)婚,開了個單單丟過來,叫我交錢驗?zāi)?。單單上的字龍飛鳳舞,我一個也看不懂。

        我的尿第一次在人前展示,我端著它走得小心翼翼,走得臉紅心跳。從衛(wèi)生間到窗口,也就幾十米,我感覺像從地球走到月球。我看看旁邊同樣端著尿液的中年婦女,她卻若無其事。她甩著肥胖的屁股,差點把我手里的塑料盒撞飛。

        朱宇陽已在化驗室門口,正和醫(yī)生說著什么。朱宇陽是本地人,一路都是熟人。我把盒子放在窗口處,和胖女人的放在一起。化驗室的醫(yī)生沒戴眼鏡,看上去卻比小中醫(yī)還不靠譜。她左手刷著手機(jī),打量了我一眼,右手取來兩根長條形東西,錯開,分別伸進(jìn)兩盒尿液里。舉起來看看,又在每盒尿液上各放了一根。幾秒后,奇跡出現(xiàn)了,其中一根長條上開始出現(xiàn)隱約的紅色,紅色慢慢向上,匯聚成一條紅線,又匯聚成另一條紅線。兩條奇異的紅線,在我人生的書頁上,劃下了一個悲劇性定義:我懷孕了。

        我一臉茫然。我還沒結(jié)過婚,怎么懷孕了呢?當(dāng)然,我不可能這樣問醫(yī)生。這樣問,我立刻就會成為轟動性笑話,成為特大新聞。

        去衛(wèi)生間洗洗手,回到就診室,我說我不可能懷孕,我真的不可能懷孕。女醫(yī)生瞥了我一眼,眼里盡是嫌棄。她問了我的經(jīng)期,說二十天后去鄉(xiāng)衛(wèi)生院做B 超。

        我懷孕了?我怎么會懷孕呢?我灰著心,懵頭懵腦回到學(xué)校。

        我像揣著個炸藥包,每天過得小心翼翼。我不敢打籃球了,我怕跑著跑著,肚子里掉出個小人來。站在講臺上,我小聲小氣,生怕大聲講話,也會震出個小人來。五官模糊的小人,白天黑夜在我眼前晃,晃得我長出兩個黑眼圈,肚子卻似乎更胖了。

        我不想動,也不想吃飯,不想睡覺。我每天抱著肚子,焦急萬分。遇到女人,我都想問問她們:“沒結(jié)過婚的女人會懷孕嗎?”

        我不敢問。我那樣一問,就泄露了我的秘密。雖然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有了秘密,也不知道這秘密是誰制造的。

        我上網(wǎng)查。我相信沒有網(wǎng)絡(luò)不知道的事情。最重要的是,我相信網(wǎng)絡(luò)會守口如瓶。我輸入“沒結(jié)婚的女人會懷孕嗎”,跳出來的問題卻是:沒結(jié)婚同房會懷孕嗎?不結(jié)婚可以懷孕嗎?哪些情況影響懷孕?懷不上孩子的原因有哪些……

        五花八門的答案,讓我頭暈,問題卻沒得到根本解決。我豁出去了,紅著臉輸入:女子沒有過性行為會懷孕嗎?很多條答案都是不會。我安心了許多。可是在某個偏僻的角落,跳出來這樣一句:女子沒有性行為卻懷孕,專家解釋原因。我趕緊點進(jìn)去。具體事例:南京一少女在排卵期去室內(nèi)溫泉游泳導(dǎo)致懷孕,給她做檢查的老醫(yī)生根據(jù)少女本人陳述推斷說,有成年男子在該溫泉內(nèi)遺精。老醫(yī)生進(jìn)一步解釋,精子一般在32度到36度之間是最有生命力的,而溫泉游泳池差不多就是這個溫度。老醫(yī)生還說,曾經(jīng)在德國就出現(xiàn)過這樣的事例。我嚇得不輕,趕緊對照檢查。還好,我沒有泡過溫泉,公共澡堂都沒去過。

        再往下看,遵義一女子與網(wǎng)友裸身相擁,沒有發(fā)生性行為,女子卻懷孕了。醫(yī)生檢查,該女子還是處女。醫(yī)生解釋說,處女膜也有孔隙,月經(jīng)就是從那些孔隙流出來的,精子也可以從那兒鉆進(jìn)去。所幸,我沒有過這樣的經(jīng)歷。

        還有一條,說某女子小便后,抓起衛(wèi)生間一條男性穿過的內(nèi)褲擦了一下,導(dǎo)致懷孕……

        我就這樣翻啊、找啊、思啊、想啊。沒有任何事例與我吻合,我不可能懷孕,只能是醫(yī)生誤診。我仔仔細(xì)細(xì)回憶了驗?zāi)虻娜^程,兩條紅線的那根試條,一定是胖女人的。是那個女醫(yī)生,那個邊工作邊玩手機(jī)的女醫(yī)生,她誤診了。

        我沒想過要告醫(yī)生,檢舉她的不負(fù)責(zé)任。我那樣做,就是告訴全世界,我“懷過孕”,說不定還會被反咬一口,說我已經(jīng)流產(chǎn)。我不想節(jié)外生枝。我要捂緊這個秘密。只要我不說,別人就不會知道。就像我捂住耳朵,別人也聽不到鈴聲。

        除此,我還有什么辦法呢?難道去請求朱宇陽,讓他替我保守秘密?我不能再欠朱宇陽人情了,我還不起。

        還好,從醫(yī)院回來后,朱宇陽不再幫我打水、幫我買菜,不再朝我屋里跑。這是我一直企盼的清凈。他終于不像一貼狗皮膏藥了。我暗自高興。可是這份清凈,卻夾雜著詭異。

        最初發(fā)現(xiàn)這份詭異的,是一次閑聊。我和幾位女教師坐草地上,談?wù)撆说哪樏鎲栴}。其中一位故作驚訝望著我:“你怎么長斑了?”

        “長斑了?”我心里一驚。我才二十三歲。

        “看著像孕斑?!迸@蠋熝a(bǔ)充說,眼角掛著詭秘的笑。

        我不知道眼睛該朝哪里看了。我不敢直視她們,也不敢說謊。我一說謊就臉紅。只好找機(jī)會溜回屋子。我拿起鏡子,仔細(xì)端詳:我沒有長斑,一絲斑也沒有。我的臉白白的、嫩嫩的,夾雜著一絲憔悴。

        我知道了,我的斑,長在她們心里。

        我很少再出門。除了上課,我成天躲在屋里。我翻出一本歌譜,里面有《人間四月天》的插曲。我對著簡譜,像拼拼音一樣,拼一句,唱一句。一遍,又一遍。同窗三年,戀愛六年。我們的感情,竟然不足以支撐張鵬飛走進(jìn)大山,走進(jìn)烏龍幕,看我一眼……

        我最好的伙伴,是月亮和星星。沒有星星月亮的夜晚,我就看遠(yuǎn)山,看黑黢黢的遠(yuǎn)山,像站在樓頂?shù)奈乙粯樱回B柫ⅰ?/p>

        張鵬飛突發(fā)奇想,說要來看我,我高興壞了。高興之余,又隱隱不安:他知道了我的秘密?我立刻否定了這種想法。我在山巒疊嶂的烏龍幕,張鵬飛在車水馬龍的烏龍城。我的秘密不可能長了翅膀。就是真長翅膀,一時半會兒也飛不到張鵬飛那里。我找出化驗單,躲進(jìn)女廁所,一點一點撕碎,扔進(jìn)茅坑里。

        我掃地,拖地,一遍又一遍。我還拿毛巾擦木板樓,把每一塊木頭都擦出它本來的色彩——那種歷經(jīng)歲月后枯灰的顏色。就連門口,我也一遍遍擦洗,讓每一絲木紋都清晰可辨,讓木板樓有了鏡子的架勢。每進(jìn)出一次,我就擦洗一遍,生怕沾染上一絲灰塵。

        我重新布置屋子,把屋里為數(shù)不多的幾件東西,拖過來,擺過去。寫字的是舊課桌,吃飯的也是舊課桌。吃飯的課桌缺了一角,露出壓縮鋸末的真相。原來并不是所有的桌子都是木頭做的。原來所有的事物,都有自己的秘密。就像那個電炒鍋,不時就要放一下電,“嗞”,我急縮手,神經(jīng)質(zhì)地往后跳。電炒鍋在告訴我,它也有秘密。

        我拆下窗簾,拿到水窖旁邊,打水清洗。窗簾是我在烏龍鎮(zhèn)的集市上買的,十三塊錢一塊,藍(lán)白相間,白的底,藍(lán)的是燈籠花和蘭花。便宜,卻清新。

        朱宇陽走來走去。他在窺視我。他嘴角噙著笑意,一勾一勾的。他嘴角掛著我的秘密,那秘密隨時會掉下來,落在哪里,都能摔出鞭炮的動靜。

        他肯定看出來,我又有了新的秘密。這個秘密不為他所知,所以他疑惑。或許他疑惑的,是一個有了秘密的女人,為何還能如此鎮(zhèn)定,還有如此閑情逸致。他背著手,鼓著眼睛,上一趟,下一趟,不時打量我。我裝著沒看見。

        張鵬飛來了。他一進(jìn)屋,就掩上門,緊緊摟住我,親我。我放心了,他真不知道我的秘密。他一只手摟著我的腰,另一只手上下亂摸。我有些眩暈,還是抓住了他的手。他親著我、抱著我,一步一步往里間挪。我努力掙扎,他抱得更緊了。他雖然說過,等我調(diào)出烏龍幕,就結(jié)婚。雖然各種關(guān)系他都梳理過了,說過了這個月就能填表。雖然我那么愛他。我還是不想過早和他發(fā)生關(guān)系。就憑我在烏龍幕三年,他只來了兩次,我也不想現(xiàn)在就和他好。

        他急了,臉紅紅的,呼呼喘著氣。他抓著我手,用力按在他身上。手被什么東西硌了一下、燙了一下。我想縮手,他緊緊按著:“你老這樣,我會沒性欲的。”

        我茫然了,不知所措。我沒想到他會這樣直白。

        砰砰砰,門響了。張鵬飛下意識地松了手。我們還沒出聲,朱宇陽進(jìn)來了。他笑瞇瞇的,說他去村子里買了只土雞,今晚一起吃飯。

        我和張鵬飛分開一點,尷尬地站著。朱宇陽說他已叫了學(xué)校里其他老師,我們只能說好。

        朱宇陽走了,張鵬飛在床沿坐下來。他掏出打火機(jī),點了支煙。我往電熱水壺里灌了半壺水,摁了燒水鍵。找了半天,找到一袋碧螺春,估計是他上次來時買的了。我抓了幾顆放進(jìn)杯子。

        泡好水,我挨著張鵬飛坐下。他看看我,眼神有點犀利:“剛才這人誰呀?”

        “朱宇陽?!?/p>

        “橫沖直撞的,平時也這樣?”他皺了下眉頭。

        “生氣了呀?”我挽住他手臂。

        他不再說話。

        吃飯了,吃的是火鍋。白菜、青菜已經(jīng)洗好,切短裝在盆里。洋芋也削了皮,切成長條。我們各自拎個小板凳,圍坐在蜂窩煤爐周圍吃梨,等校長。爐火紅紅的、旺旺的,鐵鍋里的雞湯咕咕冒氣。

        校長正在抖毛巾。校長愛干凈,每天都要擦桌子、擦窗子,擦完再出來抖抖毛巾。他跛著腳,歪偏著身子,拎著紅毛巾的上角抖抖,又拎著下角抖抖。

        開飯了。朱宇陽拿起鐵勺,給每人舀了一碗雞湯。牛老師站起來,朝每人碗里舀了一小勺韭菜末。

        喝酒,閑聊。吃了一陣,朱宇陽往我碗里夾了塊雞肉,笑瞇瞇地說:“你懷孕了,多補(bǔ)補(bǔ)?!?/p>

        我懵了。

        所有筷子都停在空中,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我,繼而投向張鵬飛。張鵬飛這個學(xué)期都沒來過烏龍幕,而我也一兩個月沒進(jìn)過城。他們的驚訝、他們的疑慮,都是合情合理的。何況這句話,出自天天圍著我轉(zhuǎn)的朱宇陽之口。

        牛老師看看朱宇陽,又看看張鵬飛,頭低了下去,笑卻飛揚上來。

        “小朱,別開這種玩笑!”校長的聲音有些嚴(yán)厲。

        “說著玩的,哈哈?!敝煊铌栒酒饋恚b模作樣給每人夾了一塊雞肉,“大家都補(bǔ)補(bǔ)?!?/p>

        眾人笑了,除了我和張鵬飛。有人主動轉(zhuǎn)移話題,說干喝酒沒意思,找只“皮鞋”來,劃拳喝。他們說的皮鞋,是酒瓶蓋子,提前倒好一蓋酒,輸?shù)娜撕取?/p>

        張鵬飛看了我一眼。我沒敢看他,但我知道,他看了我。他的心情我就不用揣測了。無風(fēng)不起浪,無縫的鴨蛋不會生蛆,都是老生常談了。換了誰,都會多想。

        我含著一塊雞肉,吐不是,咽也不是,在嘴里轉(zhuǎn)了半天,才囫圇吞下去,掛得嗓子眼兒直疼。我低頭喝了口雞湯。雞湯好像是雞湯的味道。雞湯會燙嘴。當(dāng)時我沒覺得燙,夜里舌頭火燒火燎的,還起了泡,我才想起來雞湯是會燙嘴的。

        “哥倆好啊,好到底啊……”頭發(fā)花白的和剛?cè)胄訅模鐐z好。酒真是好東西。校長喝醉了,臉紅紅的,吵著要和大家比手掌心白。女人們伸著手巴掌,咯咯笑著,老母雞下了蛋一樣興奮。我不想聽笑話,我自己就是個笑話,最烏龍最諷刺的笑話。坐了幾分鐘,張鵬飛說酒喝多了,想出去透透氣。我也跟著往外走。

        “怎么回事?”

        剛關(guān)上門,張鵬飛厲聲問我。

        “啥?”

        “裝糊涂是吧?誰的?”

        誰的?這話聽著怎么這樣熟悉?還能有誰的?我自己的唄!我雌雄同體,自己就會懷孕。我沒這樣說,我不想火上澆油,我不想破壞我們之間的感情。我是那么愛他,大學(xué)三年,工作三年,以及以前的生命里,我從沒愛過別人。

        “他們開個玩笑,你還當(dāng)真?。俊蔽遗πχ?,拉著他的手。

        “把我當(dāng)三歲小孩???”他甩開我,“不會是那個朱宇陽的吧?”

        我如遭雷擊。這就是我心心念念的人,這就是我的愛。他手握刀子,一下扎進(jìn)我心口。我哭了。我忍住悲傷,央求他,不要聽外人胡說。央求他相信我,信任我。

        “等調(diào)出烏龍幕,我們就結(jié)婚,好不好?”我再次抓住他的手。我緊緊抱住他,把頭埋在他胸口。

        他推開我,譏諷著:“真沒想到,你還給我準(zhǔn)備了驚喜?!?/p>

        他往門外走。我緊緊抱住他、親他,一顆一顆解開他襯衫紐扣。我要證明給他看,我,還是我自己。

        “沒必要了。”他緊緊抓住我雙手,我骨頭都要碎了,“調(diào)工作的事我已經(jīng)協(xié)調(diào)好,算是對這六年的一個交代。至于你想不想調(diào),能不能調(diào),我就不管了。你好自為之。”他松開我,走了。他走得那么快,像是身后有豺狼虎豹。我追了一截,坐在地上,哭了。哭了很久。

        腫著眼睛回學(xué)校時,我看到朱宇陽了,他正斜靠在樓梯口,似笑非笑地看著我。

        我沒懷孕!我不可能懷孕!

        天剛亮,校長剛開始抖毛巾,我就去找他。校長批了假,我進(jìn)城了。我要去人民醫(yī)院檢查。我不相信,世上所有的庸醫(yī)都讓我遇上。我更不相信我會那樣倒霉,億萬分之一概率的那種倒霉事,會發(fā)生在我身上。

        我吹著張鵬飛吹過的風(fēng),走著張鵬飛走過的路,看著他看過的風(fēng)景。哦不,張鵬飛走的時候已經(jīng)漆黑,他是用手機(jī)照亮走的,估計只看到了自己的腳背。我一步一個腳印,翻過一座山,又翻過一座山,轉(zhuǎn)了三次車,終于來到縣城。

        我打電話給張鵬飛,他掛了。我發(fā)信息給他,讓他陪我去醫(yī)院。我想讓他親眼見證,親耳聽到,我,沒有懷孕。

        過了很久,終于等來他的信息:祝你早生貴子。

        我差點把手機(jī)摔了。

        還是先驗?zāi)?。端著尿液行走在人來人往的過道,我已沒了昔日的羞澀。也不光是一回生二回熟,我心中憋著一股氣。我端著的,也不僅僅是一點青黃色液體,它是我的幸福、我的未來、我的命。

        我前面排著五個人,每個人臉上都充滿期待。他們都想早生貴子。只有我,忐忑,惶恐,手都在顫抖。

        終于到我了。我抖著手,小心放下塑料盒子,生怕弄灑了一滴,醫(yī)生怪罪我,判我懷孕。生怕灑了一滴,測出來的結(jié)果不夠準(zhǔn)。

        我死死盯著醫(yī)生手里的試條。試條伸進(jìn)尿液里,浸了兩秒,平放到塑料盒上,出現(xiàn)一條紅色。尿液徐徐上升,我的心緊緊揪著。走著走著,尿液散了,不見了。只有一條紅色。我想歡呼,卻不敢出聲。我耐心等待醫(yī)生宣判。

        我沒懷孕。真沒懷孕。保險起見,我問醫(yī)生,能不能再做個超聲檢查。醫(yī)生像看怪物,說沒懷孕,做什么超聲?

        我說快兩個月沒來月經(jīng)了,想做個檢查,放心一點。醫(yī)生抬抬眼皮說:“隨你。”

        彩超室外排隊的人更多,我整整等了四個小時。開始怕沒尿,我一直喝水。一瓶礦泉水喝下去 ,膀胱慢慢充盈。我尿急,又不敢去上廁所,我坐在鐵皮椅子上,腿都在抖。尿液快撐破膀胱時,終于輪到我了。躺好,醫(yī)生讓我解開褲子,我猶豫了一下,我從沒做過這方面的檢查。我咬咬牙,抱著赴死的決心,解開紐扣。正要往下脫,醫(yī)生說拉下去一點,露出小腹就行了。我松了一口氣。

        醫(yī)生在我小腹上擠了很多液體,涼涼的。診斷儀在我小腹上劃過來劃過去。劃了一陣,說什么也看不到嘛。這是我想要的結(jié)果,也是預(yù)料中的結(jié)果。我說我快兩個月沒來月經(jīng)。醫(yī)生說沒來月經(jīng)不一定是懷孕,很多原因都可能導(dǎo)致閉經(jīng),比如精神壓力、生活方式、藥物、疾病等。說完遞給我一張超大號衛(wèi)生紙。

        我不想深究原因,我要的只是結(jié)果。拿著彩超單,我腳步輕快了。我一蹦一跳走出醫(yī)院,立即給張鵬飛打電話。他還是不接。我有點沮喪,但不灰心。我沒懷孕,我真的沒懷孕。人民醫(yī)院的檢查結(jié)果就在手上,只要張鵬飛看到,一切誤會都會消除的。

        我給他發(fā)信息,他不回,眼看快五點了,我只好打車去他們單位樓下。等啊,等啊,六點過五分,他終于出來了??吹轿遥履槪骸澳闩苓@里來做什么,還嫌我不夠丟人?”

        我委屈極了,卻沒怪他。我把檢查結(jié)果遞給他看,告訴他,我沒有懷孕。他看看四周,問我安的什么心,是不是想讓單位的人都看他笑話。

        我說我沒懷孕,真的沒懷孕,讓他不要聽別人胡說八道。我太著急了,眼里心里只有這一件事。我喋喋不休地訴說,祈求他的諒解。

        他反手推開我,檢查單落到地上:“一份檢查結(jié)果而已,能證明什么?”

        “你什么意思?”

        “哼,我再晚點去,你就真懷上了!”

        彩超單已被風(fēng)吹到公路上,我跑去追。剛抓住它,我被車撞倒了。還好車速慢,我沒有受傷。

        司機(jī)下車,見我無事,開始罵人:“你不要命了!”

        我看著他,堅定地說:“撞死我吧!”

        司機(jī)愣了一下,連連后退:“瘋子!簡直是瘋子!”

        “你撞死我吧!”我大叫一聲,坐在馬路中間,哭了。

        司機(jī)后倒了兩米遠(yuǎn),才繞道開走。

        坐了十多分鐘,誰都沒來撞我,我也哭得差不多了。我轉(zhuǎn)移到路沿上。張鵬飛早走了。我知道,他徹底從我的世界消失了。我不再難過。我該做的、能做的,都做了。難道還要我去做一個是不是處子的鑒定?我不想這樣羞辱自己。信任,是最寶貴的。沒了它,還談什么愛情,談什么婚姻,更別提幸福了。失去信任的人之間,做再多也無益。萬一他還說處女膜是修補(bǔ)的呢?

        我病了。

        先是發(fā)高燒,燒到四十度。屋里沒有退燒藥,我就吃點阿莫西林,不停喝水,不停排尿。腿燒軟了,走不了路,只能尿在盆里。燒還沒退,又拉肚子。幾分鐘拉一次,根本來不及跑廁所。我還是吃點阿莫西林,所有問題都在屋里解決。

        臭氣熏天,不重要。我在臭氣熏天的屋子里,醒一陣,睡一陣,又醒一陣。醫(yī)生的誤診,像上帝的玩笑,讓我丟失了愛情、丟失了整個世界。是的,這么些年,張鵬飛就是我的世界,我一直圍繞著他運轉(zhuǎn)。

        我靜靜躺著,就像一具尸體。我等著這具尸體腐爛、消失,它卻漸漸好了。燒退了,肚子自愈了,頭腦也清醒了。

        我得離開烏龍幕,我一天也待不下去了。但還得咬著牙,度過這最后半個月。張鵬飛不是說了嗎,所有關(guān)系他都打理好了。我自己也沒有問題,工作三年,我履職考核都是優(yōu),連續(xù)兩年被表彰為優(yōu)秀教師。這是分手的禮物,他的饋贈,我樂于接受。

        我洗頭,洗臉,洗澡,換上干凈衣服。我整理屋子,像張鵬飛來之前一樣,一遍遍拖,一遍遍擦,一遍遍洗。這次我要迎接的,是我自己,是重新振作起來的我。高燒清理了我的腦子,腹瀉清洗了我的腸子,我已不是昨天的我。

        我開始備課。我已經(jīng)一個星期沒上課了。最后兩個星期,又是畢業(yè)班,我得好好工作、好好告別,不能讓成績拖了后腿。

        我夾著課本走進(jìn)教室。學(xué)生眼神生疏,躲躲閃閃,令我茫然。換作以往,我一天不來上課,他們都要去敲門,問這問那。知道我生病,還會約著,湊幾個雞蛋來看我?,F(xiàn)在是怎么了?他們也知曉了我的秘密?

        我已經(jīng)沒有秘密,我應(yīng)該輕松愉悅,他們也應(yīng)該輕松愉悅。我開始講課。大病初愈,提不上氣來,聲音飄飄忽忽的。我撐著講。我得把之前落下的課程補(bǔ)回來。

        我們正在背誦《石灰吟》,突然闖進(jìn)一個背大籮的女人,她扯著大嗓門喊叫:“代琴會,出來!”

        代琴會看看她,又看看我,沒動。

        “叫你死出來!”看上去像代琴會母親的女人咆哮著。

        “你要干什么?”

        女人根本不理我,轉(zhuǎn)身出去了,還交代代琴會把書包背出去。

        代琴會剛走,朱剛的父親也來了,同樣叫走了朱剛。

        接下來是李明霞、鄭浩然、王清華,十九個人的班級,突然走了五個,一下子空了。剩下的十四個人,眼神也是空的。他們看著前方,眼珠卻轉(zhuǎn)得很慢,有的甚至半天不動。他們是在等待家長來叫他們嗎?還是害怕家長來叫他們?

        我茫然。這些家長平時從來不進(jìn)學(xué)校,有些人我還一面都沒見過。他們今天的舉動太突兀,莫非村里死了人?也不對,村里不是沒死過人。就是真死人,叫這些娃兒去做什么?

        校長歪偏著身子來叫我,讓我去他辦公室一下。我只好布置點練習(xí)題讓學(xué)生做著。

        剛才那五位家長以及他們的孩子,全在校長辦公室里。他們站的站、坐的坐。代琴會她媽是站著的,她還背著大籮。我剛進(jìn)去,她就扯開大嗓門:“我們要求換老師!”其他幾位家長也連連點頭。

        “為什么?”我疑惑不解。就因為我生病幾天,他們就這么不滿?

        “你自己知道為哪樣?!?/p>

        等于沒回答。知道我還問,我傻嗎?

        事實證明,我是真傻。他們說我亂搞男女關(guān)系,肚子搞大了,都不知道是誰的,還請假養(yǎng)胎,耽誤學(xué)生課程。

        “請假養(yǎng)胎?誰說的?”

        “還用人說嗎?誰人不知誰人不曉?”

        我差點暈倒。

        校長左勸右勸,說事情不是他們想的那樣,讓他們不要聽人胡說。他們說校長維護(hù)我。還說,校長要是不把我開除,我懷的孩子就是校長的。

        校長氣得不輕。我回屋,找來人民醫(yī)院的彩超單,拍在他們面前:“你們睜大眼睛看看,誰懷孕了?”沒想到他們竟然說單子是假的,是我出錢弄來的。

        鬧了一陣,無果,他們帶著娃娃走了。

        走就走吧。多一個是教,少一個也是教,離了他們,我還別活了不成。

        我繼續(xù)上課。學(xué)生的情緒更低了,舉手者寥寥,讀書也病聲病氣的。我不斷提高音量,想盡辦法活躍課堂氣氛,仍然收效甚微。

        一回屋,我就被失敗情緒壓垮了。我躺倒在床上,以為會大哭一場,卻沒有一滴眼淚。我是個懦弱的人,竟被一個小小的秘密打倒。我是那么失敗,連這個小小的秘密都守不住,搞得人盡皆知。

        有人敲門。我不想動,便裝著沒聽見。門一直響,一直響。我心煩意亂,起來開了門。是朱宇陽。我堵在門口,狠狠瞪著他。我再傻,也知道事情有個前因后果。難道不是他,眼前站著的這個人,把我的秘密夸大、渲染,傳播了出去?

        “我可以幫你?!?/p>

        我鄙夷地看著他,冷笑了一聲。

        “我有辦法證明?!?/p>

        “證明什么?”

        “證明你沒懷孕?!彼樕系暮姑瞄L,一根一根橫支著,令人惡心。

        “滾!”

        我本來就沒懷孕,何需證明?他又想讓我欠他人情吧?一個用一輩子才能償還的人情。我憑什么讓他如意!

        以為事情就這樣過去了。是我太天真。那幾個家長反映的問題,學(xué)校沒有解決,他們又跑去教辦鬧。他們只有一個要求:換老師。

        教辦來了兩個人,教務(wù)主任和一位辦公室人員,專門調(diào)查了解這件事情。校長自然維護(hù)我,說一切都是謠言。我也出示了醫(yī)院的檢查結(jié)果。教辦領(lǐng)導(dǎo)也相信我,我是他們親自表彰的優(yōu)秀教師。他們苦口婆心把我的優(yōu)秀一一數(shù)給家長聽,說這個班以前的成績,在全鄉(xiāng)都是倒數(shù),我來之后,從沒掉下過前三名。還說我責(zé)任心強(qiáng),關(guān)愛學(xué)生。校長也趕緊接過話頭,說冬天我經(jīng)常叫住校的孩子去屋里烤火,煮東西給他們吃,給他們輔導(dǎo)功課。

        “老師還給我買過襪子。”朱剛說。

        朱剛的爸爸低了頭。過一會兒,他說要去放羊,讓朱剛放學(xué)自己回去。李明霞的媽媽說豬還沒喂,走了。王清華的爸爸說要割牛草,也走了。

        只有鄭浩然和代琴會的家長了。他們堅決不走,要求教辦換老師。代琴會的媽媽還說,要么滾出烏龍幕,要么開除,不然代琴會就不來上學(xué)了。

        鄭浩然的爸爸不說話,代琴會的媽媽說一句,他點一下頭,說兩句,他點兩下頭。教務(wù)主任出去打電話,回來說,讓他們下午再來。

        下午,教辦主任親自來了。

        “小姑爹?!贝贂龐屢灰姷浇剔k主任,親熱地叫上了。

        原來是有背景的妖精,難怪這么猖狂。沒想到教辦主任指著她鼻子就罵,罵她胡鬧,罵她不懂得尊師重教。“你以為老師是你想開除就開除的?你這樣鬧,影響最大的是你自己的孩子,是烏龍小學(xué)的教學(xué)成績,是全鎮(zhèn)的教育事業(yè)。你這是給我添亂!”代琴會的媽頭越垂越低,眼淚都下來了?!斑€不是學(xué)校里的老師說,秦老師肚子搞大,躲著養(yǎng)胎,不管我們的孩子嘛?!彼桶偷乜戳酥煊铌栆谎邸V煊铌栄b著沒看見。

        “還不滾!”

        教辦主任怒吼一聲,代琴會她媽低著頭走了。鄭浩然的爸爸也走了,到門口,回過頭盯了我一眼。

        家長走后,教辦主任又專門開了會,鋪墊一堆,才說升學(xué)考試是目前全鎮(zhèn)教育的重點工作,全校教師要團(tuán)結(jié)一心,圍繞這個中心,狠抓落實……校長連連點頭。

        事情平息了,一切又恢復(fù)平靜。我知道,這平靜是表面的,古井微瀾,水面下的東西,誰看得清?教辦主任臨走前不是說了嗎?“作為人民教師,我們還是要注意影響?!焙呛牵覀?。我們。真是一個響亮的大耳刮子。我們中的我,不過是指桑罵槐的槐,比雞罵狗的狗罷了。相信不出三天,我的光輝事跡,就人盡皆知了。

        但是總算解決了。即使是表面上的,也總算解決了。焦頭爛額的我,也只顧得了面子,顧不了里子了。或者說,只顧得了當(dāng)下,再無力管前世今生了。要調(diào)進(jìn)縣城,是要考查的,是要經(jīng)得各種同意,蓋各種章的。我,農(nóng)民子女,不諳世事的鄉(xiāng)村教師,我懂什么,我能做什么?我早已習(xí)慣躲在張鵬飛的翅膀下,讓他擋風(fēng)遮雨。張鵬飛扇扇翅膀,飛了。我只剩下我自己。調(diào)工作,多半是沒指望了。

        終于恢復(fù)正常教學(xué)。別小看最后兩個星期,老師的情緒,學(xué)生的態(tài)度,都很關(guān)鍵。

        我努力調(diào)整情緒,盡量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教學(xué)上,這樣就沒時間想東想西。

        還好,小孩子都是單純的,對他們來說,事情一過去,就真過去了。十九個人,讀書的聲音卻足以震破我的耳膜。我很高興每天面對的,是這么單純的群體。受了挑撥,受了教唆,他們也只是垂頭喪氣。垂頭喪氣是內(nèi)向的,它并不針對他人。雖然也會間接影響他人。

        到了晚上,絕望便一波一波涌來。靈魂被抽空,只剩一個空空的殼,在床上翻來翻去。最近發(fā)生的事,放電影一樣,一一再現(xiàn)。每一件事,又會生出很多枝節(jié),枝節(jié)再生枝節(jié)。枝枝杈杈,編成無邊無際的網(wǎng)。我躺在天羅地網(wǎng)里,腦袋高速運轉(zhuǎn),怎么也停不下來。

        我很想睡覺,就是睡不著。越想睡越睡不著。雞叫了一遍又一遍,可我一點困意都沒有。我眼睜睜看著房頂,由亮變黑,由黑變亮。一夜,復(fù)一夜。

        我瘦了。內(nèi)衣進(jìn)了兩扣,褲腰松了一寸還多。猛然的消瘦,讓我走起路來一飄一飄的。我不敢照鏡子,我怕看見自己蒼白的臉、高聳的顴骨和兩個烏黑的眼圈。

        我沒敢耽誤課程,站著發(fā)暈,就坐著講。只是老壓不住脾氣,老想發(fā)火。我就像一個炸彈,隨時可能爆炸。我強(qiáng)撐著,把這學(xué)期的所有易錯題整理出來,帶著學(xué)生溫習(xí)。課本上該背的內(nèi)容背背,再復(fù)習(xí)一下句子類型,就差不多了。

        小腹一直脹痛,可能又拉肚子了。一下課,我趕緊朝宿舍走,想喝點溫水壓一下。校長叫住我。校長的臉色不太好,我不免疑慮頓生。果然,鄭浩然的爸爸打電話到教委去了。老話說得真好:會叫的狗不咬人。我這是遇到縮頭狗了。教委打電話到教辦,教辦打電話到學(xué)校。校長說,教辦主任很生氣,說鬧得全縣皆知,影響惡劣,六年級的課我暫時不用上了。

        “不用上了?”我這罪名算是坐實了。

        “你先休息幾天?!毙iL猶豫了一下,才說,“讓你寫份檢查,本周內(nèi)送去教辦。”

        “我不寫?!蔽揖o緊攥著手。

        校長語重心長,說教辦那邊已經(jīng)匯報過調(diào)查經(jīng)過,寫檢查不過是走個形式,有個交代而已。

        “我不寫!”

        我給他們交代,誰給我交代?我到底做錯了什么?鬧到教委去,別再指望調(diào)什么工作,我就等著老死在烏龍幕吧。我扶著墻,慢慢往回走。校長拎著毛巾,在我身后唉聲嘆氣。

        嘩!我的頭發(fā)濕了,衣服濕了,書肯定也濕了。我頭上掛著菜葉子,衣服上粘著飯粒、辣椒皮。朱宇陽像什么事情沒發(fā)生,拎著盆進(jìn)屋去了。

        教學(xué)樓二樓走廊上,校長抖毛巾的手頓住了,他肩膀一只高一只低,像舉著一面旗幟。他旁邊,是一個個黑禿禿的腦袋、一雙雙圓溜溜的眼睛,還不斷有人從人縫中向外探頭。那一雙雙眼睛,由暗變亮,由圓變扁,最后都瞇成縫。他們咧著嘴,伸著手指指點點。

        我低著頭,想快步回屋,腿卻沉得很,拖也拖不動。我只能挪回去。我不像是被潑了臟水,倒像是挨了一悶棍。我昏頭昏腦走著,陽光幻化成一個一個光圈,大大的,圓圓的,色彩斑駁,光怪陸離。這大大的、圓圓的光圈罩住我,迷惑我。時間靜止了,空間封閉了,我像游走在深海里的笨魚。

        我不知道怎么回屋的,回屋后我也不知道該做什么。我不知道究竟要多少清水,才能洗凈這腐臭的肉身。我在屋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不停打量自己。既然洗不凈,又何必洗?就讓它腐化吧。

        我得給自己找個去處。

        我想到一個字。一個可怕又可愛的字。我的所有問題,這個字都能幫助解決。

        我喜歡紅色。紅色的風(fēng)衣,紅色的圍巾,紅色的鞋子。我喜歡轟轟烈烈。想到那個字時,我想到了圍繞那個字的許多方法,但只有一種是我喜歡的風(fēng)格。想到那個字時,我?guī)缀跬瑫r想到了一個地方——教學(xué)樓樓頂。去年雨季時,落葉堵了下水管,我爬上去掏過管子。我們把蓄積的雨水全抽進(jìn)水窖里,淘米、洗菜、拖地。有了秘密后,我經(jīng)常一個人坐在樓頂,看日出日落、云起云飛。

        縱身一躍,飛翔的感覺,鮮艷的紅色,最合我胃口。

        我抓著建房時焊接在墻里的鋼筋步梯,一步一步向上攀爬,慢慢爬上這棟兩層小樓的樓頂?!叭绻@個時候,窗外有風(fēng),我就有了飛的理由。如果這個時候,窗外有云,我就有了思念借口……”我大聲唱著,深情地唱著,一步步走向圍沿。我又想起張鵬飛,我的初戀,他詩寫得多好??!男生都公認(rèn)他的才華,女生都喜歡他的柔情。大家都說,他是徐志摩轉(zhuǎn)世投生。只有我知道,他有多深情,就有多無情。

        樓下圍了很多人。我趴在圍沿邊,指著他們大聲喊:“我交檢查來了!你,你,你們,收下吧!”我又喊了一遍,校園里漸漸安靜下來,所有人都看著我。我想優(yōu)雅一些、漂亮一些。我窩囊夠了,懦弱夠了。我爬上圍沿,伸開雙臂,像要擁抱這個世界。聽到驚呼聲,我已在空中了。

        沒體驗到飛翔的快感,也沒感受到風(fēng)的挽留,我已摔在地上。我聽到腿骨碎裂的聲音,伴隨著一陣鉆心的痛。緊接著是倒地,后腦勺重重磕在地上,我暈了過去。有人在叫我,很多人在叫我。我不想答應(yīng),也張不開嘴。我眼前一片黑暗。

        直到他們把我抬上馬車,腿上錐心的疼痛終于讓我醒來。眼前的一切都是倒立的。房子、人、籃球架,全都倒掛著,還模模糊糊。

        “腿好像斷了?!庇腥肆闷鹞已澩?,又是一陣刺痛。我靠得高,我也看到了那條腿,白晃晃地支在那兒,甚至沒流一滴血。

        它是斷了,我想說,斷了好。但我發(fā)不出聲音。我是那么懦弱,那么無能,生,由不得我;想死,也不能。

        “血!血!”是小女生的聲音。

        “好像流產(chǎn)了?!笔桥@蠋?。

        “趕緊送醫(yī)院!”校長喊,“牛老師,你去抱床被子來,一起去醫(yī)院?!?/p>

        “我也一起去?!敝煊铌栒f。

        校長沒做聲。

        被子抱來了,蓋在我身上。噠噠噠,我心愛的小馬車呀,拉著我前行。我就要離開烏龍幕了。沒想到會以這種方式離開。我祈禱著,能死在半路或者醫(yī)院也行。

        牛老師不時掀開被子看看,說還好流血不多。我心里直發(fā)笑。她問我疼嗎?疼的話就哼兩聲。她讓我堅持一下,馬上就到醫(yī)院。

        我笑得更厲害了。馬上,說得好,我就是在馬上呀!

        “她在笑?!迸@蠋煻抖端魉鞯卣f。

        校長偏過來,看看我,皺緊了眉頭。他吩咐車夫趕快點??蛇@是上坡路,馬兒噠噠噠走著,怎么趕它也快不起來。

        路兩邊的樹木倒掛著,地在上,天在下。天好大呀,云好白呀,我飛起來了,真的飛起來了,我飛到天上了!“如果這個時候,窗外有風(fēng),我就有了飛的理由。如果這個時候,窗外有云,我就有了思念借口……”我嗚嗚地哼著。牛老師問我在說什么,我只沖她笑。

        校長叫了救護(hù)車,估計在路上了。校長還一路打電話匯報情況:“腿好像斷了。下面還流血,好像……好像流產(chǎn)了。還一直笑,怕是……唉!”

        我笑出聲音,咕嚕咕嚕的,像有許多珠子在嗓子里滾。他們一起圍過來,愁眉苦臉地看著我。就連朱宇陽也是愁眉苦臉的。看到他那張臉,我笑得更大聲了。

        到大轉(zhuǎn)彎,迎上救護(hù)車,教辦的車子也來了。教辦主任陰沉著臉:“胡鬧!你們一天怎么辦事的?”

        “他——的?!蔽抑钢剔k主任。

        眾人的目光一起射過去,教辦主任臉“刷”地白了?!昂?!是不是腦子摔壞了?”他說得結(jié)巴,看來嚇得不輕。其實我自己也不知道我要說什么。

        “檢——查——”

        可能我想說,這就是他要的檢查,卻只吐出來兩個字。

        “別再提這事了!”教辦主任臉都扭曲了。

        醫(yī)生扒著褲子看看:“流的血不少啊,孩子估計保不住了?!?/p>

        我再次笑出聲來。醫(yī)生疑惑地看看我,又看看護(hù)送我的隊伍。校長嘆了口氣,無奈地?fù)u搖頭。

        到鎮(zhèn)衛(wèi)生院,他們從救護(hù)車上抬下我,送B 超室。

        “放松點,你還年輕,孩子還會有的?!贬t(yī)生是好醫(yī)生,柔聲細(xì)語地安慰我。

        我只是笑。

        電腦前坐著的,竟然是之前在分院幫我驗?zāi)蚰且晃弧?/p>

        “不是沒懷……她這是怎么了?”見到我,她有些驚慌,繼而故作鎮(zhèn)定。

        醫(yī)生在我小腹上劃呀、劃呀,說真奇怪。

        我笑呵呵的,一直盯著電腦前那位。她握鼠標(biāo)的手都抖了。醫(yī)生不服氣,又劃了好一陣。推我出來時,她對等在門口的人說:“送人民醫(yī)院!”

        “很嚴(yán)重嗎?”

        “流產(chǎn)手術(shù)做了嗎?”

        校長和教辦主任同時發(fā)問。

        “根本沒懷孕!”

        “沒懷孕?”教辦主任瞪大了眼睛。

        “沒懷孕!”醫(yī)生揮揮手,“腿斷了,送縣醫(yī)院!”

        看教辦主任那神情,我沒懷孕,好像對不起誰似的。是呀,鬧這么大動靜,怎么沒懷孕呢?怎么能不懷孕呢?我身體里突然充滿了力量,一股巨大的力量。什么力量我不清楚,我只知道它控制了我。我明明那么悲傷,它卻讓我笑。我已經(jīng)不想笑了,它也不由我。這股力量在我身上亂竄,我的眼睛、嘴巴,我的手,一下子靈活了,腦子卻越來越混沌。

        “哈哈!哈哈哈!”我大笑出聲,笑出了很多眼淚。眼淚順著腮邊流下來,流進(jìn)耳朵,流進(jìn)脖子,又流回我身體里。笑停不下來,眼淚也停不下來。

        我又被搬上救護(hù)車。牛老師輕輕抬起我屁股,在下面墊了些衛(wèi)生紙。朱宇陽拉被子給我蓋上。他倒立著,臉離我很近。我又看到那一根根橫生的汗毛,陰森森地支著。

        我要拔了這些汗毛,我要拔光它們!我朝朱宇陽伸手,他躲了一下。我生氣了,那股力量一下子躥上來。我兩只手爪子同時伸出去,朱宇陽臉上立刻出現(xiàn)幾道血印子,紅彤彤的血珠直往外冒。我高興了,我最喜歡紅色。

        “血!他懷孕了,朱宇陽懷孕了!”我指著朱宇陽,對站在一旁的人們匯報。

        他們瞪圓了眼睛。我拍著巴掌大笑:“哈哈,朱宇陽懷孕了,你們都懷孕了!哈哈哈……如果這個時候,窗外有風(fēng),我就有了飛的理由……”

        “趕緊送進(jìn)城!”

        不知道誰小聲說了一句:“怕要先打點鎮(zhèn)定劑?!?/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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