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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關(guān)于趙南公和郭沫若關(guān)系的歷史還原

        2022-03-24 08:19:38張耀杰
        郭沫若學刊 2022年1期
        關(guān)鍵詞:成仿吾郁達夫郭沫若

        張耀杰

        (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 話劇研究所,北京 100012)

        一、趙南公聘請成仿吾的幕后推手

        遠人這篇《一九二一年的趙南公與郭沫若》(遠人:《一九二一年的趙南公與郭沫若》,《隨筆》2021 年第4 期)的整體基調(diào),是通過捧趙貶郭來給趙南公鳴冤叫屈、評功擺好:“以郭沫若、郁達夫、成仿吾、張資平、田漢、鄭伯奇等人為首的創(chuàng)造社就是在一九二一年成立和壯大的。但鮮為人知的是,若沒有趙南公和他主持的泰東圖書局,創(chuàng)造社難說能橫空出世,更難在當時就成為具有代表性的新文學社團之一?!边@段話除了“鮮為人知”四個字有些夸張外,基本上是成立的。需要補充說明的是,趙南公之所以先聘請成仿吾而后又選擇郭沫若,是因為在他的背后剛好有兩位推手:王無為和李鳳亭。關(guān)于創(chuàng)造社依托泰東圖書局宣告成立的來龍去脈,趙南公1921 年的全年日記并沒有留下完整記錄,郭沫若的《創(chuàng)造十年》又存在著諸多情緒化的錯誤記憶,新近出版的咸立強著《中國出版家·趙南公》也存在著一些明顯誤判。這就需要到王無為晚年以王新命署名的回憶錄《新聞圈里四十年》,以及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編輯整理的《白堅武日記》等相關(guān)文獻當中,尋找更多的文獻資料,以便形成相對完整的證據(jù)鏈條。

        1920 年1 月24 日,王無為在《正報》發(fā)表隨感錄《戴季陶應(yīng)該懺悔》,批評戴季陶在家里虐待婢女。正在《星期評論》鼓吹婦女解放、勞工神圣的著名報人戴季陶,派人找李一峰交涉,謊稱家里的婢女是嫂夫人雇傭的,而且沒有遭受虐待。李一峰迫于壓力,答應(yīng)就此事發(fā)表致歉聲明,王無為激憤之下脫離了《正報》。

        4 月3 日,自立門戶的王無為以支付120 元印制費用為代價,依托趙南公的泰東圖書局出版發(fā)行《新人》月刊第1 期,并發(fā)起組織新人社,“首先努力的目標,是從事廢婢廢娼運動”?!缎氯恕吩驴? 期共3000 本很快賣完,回籠資金成為這份刊物后續(xù)的運營資本。

        同年9 月,王無為在《新人》月刊第6 期發(fā)表他寫于7 月份的《王無為赴湘留別書》,其中公開表白說:“好友李鳳亭要我到日本走一遭,我將來或且可以?!?/p>

        王無為得到趙南公的慷慨資助,就把鼓動自己到日本求學的李鳳亭推薦給趙南公,希望李鳳亭接手編輯已經(jīng)出版到第8 期的《新人》月刊,以及已經(jīng)在《新人》月刊發(fā)布廣告的“新人叢書”。李鳳亭雖然有意幫忙,即已經(jīng)接受安徽公立法政專門學校校長光明甫的邀請,準備前往該校出任教務(wù)主任。作為補救,李鳳亭向趙南公推薦了即將從日本帝國大學兵器科畢業(yè)的湖南同鄉(xiāng)成仿吾。

        此前一天的2 月12 日,趙南公在日記里介紹說:“無為、鳳亭來候,復(fù)商進行辦法,仍無解決。無為定十七日起程,鳳亭亦然。談到四時,始去”。

        2 月2 日,白堅武寫道:“《正報》被人挑陷,法捕房干涉,押經(jīng)理人梁晉樸,罰洋百元??导倪b來議款事,余出20 元,孫伯蘭太太出洋50 元,余寄遙措辦。”

        2 月14 日,白堅武寫道:“晚8 時為《正報》是否開續(xù)同人會議商酌?!?/p>

        遠人不知道這些背景信息,才會在文章中采用小說筆法進行虛構(gòu)想象:“當時他的得力干將曹靖華動身去了蘇聯(lián),留下的還有張靜廬、王靖、王新命等人。……趙南公現(xiàn)在面對的難題不僅是無法留下李鳳亭,圖書局內(nèi)的王新命也早決定于當月去日本留學??酂o編輯良才的趙南公無奈之下,又與李鳳亭約定十三日再進行一次磋商。李鳳亭忽然想起了在日本留學的同鄉(xiāng)成仿吾,便向趙南公大力推薦,并親自給后者去信。當時沒有人能料到,這封信對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發(fā)展將產(chǎn)生重大影響?!?/p>

        事實上,趙南公從來沒有花大價錢聘請過擁有高等學歷的專職編輯。1919 年,在上海協(xié)助孫中山聯(lián)絡(luò)曹錕、吳佩孚、孫傳芳等直系軍閥的孫洪伊(伯蘭),組織召開“全國各界聯(lián)合會”,自學成才的張靜廬在會上結(jié)識趙南公。兩個人隨后發(fā)起組織上海新潮社,并且在1920 年3 月15 日依托泰東圖書局創(chuàng)辦文學月刊《新的小說》。同年5 月,來自河南開封的學生代表曹靖華,在上海參加第二屆“全國學生聯(lián)合會代表大會”期間結(jié)識張靜廬并且加入上海新潮社。暑假后,畢業(yè)于河南省立第二中學的曹靖華再一次來到上海,給王靖、張靜廬充當負責校對及雜務(wù)的助理編輯。由于曹靖華和王靖關(guān)系緊張,泰東圖書局的薪資待遇又過于低廉,他很快就接受蔣光慈的建議,到安徽大通縣和悅洲當了一名小學教師。曹靖華當年不是趙南公的“得力干將”,他被中國社會主義青年團派往莫斯科東方大學留學深造,是三年之后的1924 年的事情。

        王無為于1921 年2 月17 日啟程赴日。他抵達東京后,在李鳳亭的弟弟李德亭的安排下入住位于高田馬場與早稻田大學之間的戶塚町字諏訪82 號民宿庭院月印精舍,和湖南籍留學生、知名作家田漢合居一室。王無為依照李鳳亭的鄭重推薦,代表趙南公與成仿吾洽談了泰東圖書局的聘任意向。3 月13 日,趙南公在日記中寫道:“接無為之信,成仿吾辭湘省技師,來就泰東編輯,并囑匯百元作購書費,另與彼匯三二十元。乃定匯百元,以三十元交風亭,拿另卅元交成仿吾購書,四十元為彼用。稍遲并匯百元,即并一切用費矣。復(fù)致風亭一函,報告匯款及寄書并予活動之狀況。”

        趙南公得知成仿吾愿意辭去湖南長沙的聘任到泰東充當編輯,卻舍不得按照成仿吾的要求支付100 元的購書款項,只是委托王無為轉(zhuǎn)交成仿吾30 元購書費。趙南公所謂“以三十元交風亭”,其實是委托王無為轉(zhuǎn)交給李鳳亭的弟弟李德亭,所要兌現(xiàn)的是2 月4 日給李鳳亭當面許下的“代鳳亭弟籌卅金”的承諾。

        3 月19 日,趙南公又在日記中寫道:“仿吾已允?!币馑际鞘盏?0 元購書費的成仿吾,已經(jīng)正式答應(yīng)到泰東圖書局兼任科學方面的編輯。在這種情況下,是用不著李鳳亭“親自給后者去信”的;即使李鳳亭當真給成仿吾寫了一封相關(guān)書信,也起不到不可替代的決定性作用。遠人所謂“當時沒有人能料到,這封信對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發(fā)展將產(chǎn)生重大影響”,顯然是小說筆法的虛構(gòu)夸張。

        二、李鳳亭助力創(chuàng)造社

        《趙南公日記》是上海外國語大學陳福康教授整理鄭振鐸檔案資料的意外發(fā)現(xiàn),2016 年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影印出版的趙南公1921 全年日記手稿,為研究郭沫若等創(chuàng)造社同人與泰東圖書局老板趙南公之間的相關(guān)合作提供了第一手的史料文獻。李鳳亭和趙南公一樣,是隨著《趙南公日記》的面世而浮出水面的歷史人物。

        《趙南公日記》中第一次出現(xiàn)李鳳亭的名字,是1921 年1 月9 日:“十一時。鳳亭來。適王靖尚在。乃圍爐談心。不期終夜。予力邀鳳亭相助。似有默允意。并談以后進行種種。意甚相合?!?/p>

        這一次的終夜晤談一直持續(xù)到第二天早晨八點,接下來便是趙南公與李鳳亭之間為期一個多月的密切交往。

        咸立強為了切合《趙南公日記》中的文字記錄,既沒有認真考證郭沫若這段回憶文字的明顯錯誤,也沒有給出明確的注釋說明,就把郭沫若原話——“1921 年的2 月畢了業(yè),先回上海去了”——里面的時間點位,牽強附會地提前了一個月,于是就有了前面引述的相關(guān)解讀。

        根據(jù)王無為(新命)回憶錄《新聞圈里四十年》提供的信息,李鳳亭在李一峰、康寄遙等人創(chuàng)辦《正報》的1919 年底,就已經(jīng)常住上海從事政學兩界的各種活動?!栋讏晕淙沼洝分械南嚓P(guān)信息,也佐證了李鳳亭在《正報》社的重要地位。在《趙南公日記》第一次出現(xiàn)李鳳亭名字的1921 年1 月9 日之前,趙南公和李鳳亭雖然沒有直接的合作關(guān)系,相互之間卻并不陌生,他們周圍的許多人都是雙方共同的朋友。

        另據(jù)李鳳亭的小弟李祚胤的兒子李永光為筆者提供的圖文資料,李鳳亭在家譜上的本名是李祚輝,出生于湖南常德,具體年月不詳。他的父親李國鏞生育有三男三女,李鳳亭是家中老大,第二個兒子李祚基(德亭)排行老三,第三個兒子李祚胤年齡最小。李鳳亭早年留學日本,畢業(yè)于日本早稻田大學法政科,原配妻子吳氏在他留學期間病逝,他回國后和趙恒惕的同父異母妹妹趙恒惪(竹英)訂下了婚約。李鳳亭去安慶任教之后,并不像咸立強所說的那樣,“對書局再無實際意義上的貢獻,去了安慶后再也沒有回到泰東圖書局”。1922年,李鳳亭返回湖南參加聯(lián)省自治運動,并且參加了常德地區(qū)的省議員選舉。1925 年9 月,由當年的政學系大佬“騰沖李根源”題寫書名、“武進汪馥炎、武陵李祚輝”合編的《中華民國聯(lián)省憲法草案及說明書》,就是由泰東圖書局出版發(fā)行的。到了1928 年,上海太平洋書店出版有馬場英一著、李祚輝譯《財政學新論》,說明李鳳亭1921 年2 月11日告訴趙南公的“仍致力于譯書”并不是一句空話,這本書當初應(yīng)該是給泰東圖書局翻譯的,同時也是李鳳亭在安徽法專授課用的主要參考書。

        相比之下,李鳳亭對于泰東圖書局以及現(xiàn)代文學出版史的最大貢獻,是他在關(guān)鍵性的歷史點位上為成仿吾和泰東圖書局牽線搭橋,并且通過一封差評王靖的書信,助推了創(chuàng)造社的快速崛起。

        1921 年8 月5 日,負責文學編輯的王靖找趙南公要錢,并且談到張靜廬告訴他,李鳳亭在來信中對他有所批評。趙南公在日記中寫道:“予言誠然,蓋對于君所譯稿,錯誤處太多,言君膽子太大也?!?/p>

        8 月25 日,趙南公在日記中談到自己一年多來如何善待王靖,王靖“譯書錯誤之處不可勝計,甚且有譯來而書著作者。泰東之名譽,為之喪盡,所以年來生意一落千丈。予本不解英文,受其騙至今,始有人告予”。

        對于想依托泰東圖書局籌建創(chuàng)造社的郭沫若來說,文學編輯王靖的存在構(gòu)成了嚴重妨礙。李鳳亭對于王靖的差評導(dǎo)致王靖在趙南公心目中的地位一落千丈,失去信任的王靖只好選擇離開,去河南開封當了一名英語教員。就這樣,李鳳亭無意之中為郭沫若等創(chuàng)造社成員充分利用泰東圖書局的出版資源快速崛起,清除了障礙、鋪平了道路。遠人所謂“當時沒有人能料到,這封信對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發(fā)展將產(chǎn)生重大影響”,移用到李鳳亭寫給趙南公的這封批評王靖的書信上,倒是頗為貼切。

        三、趙南公對郭沫若的接納和虧欠

        1921 年4 月1 日,稱病休學的郭沫若趕到日本門司港,和成仿吾同船前往上海。4 月4 日,兩個人來到上海馬霍路(今黃陂北路)德福里320 號泰東圖書局編輯所,見到了經(jīng)理趙南公等人。關(guān)于此事,遠人評論說:“成仿吾的到來是計劃之中,聲名鵲起的郭沫若不請自到,令趙南公大喜過望,即于當日在同興樓宴請郭沫若二人?!?/p>

        趙南公當初的打算是聘請成仿吾兼職擔任泰東圖書局編輯所的科學編輯,成仿吾拉上郭沫若一起投奔泰東圖書局從事文藝創(chuàng)造和文學革命事業(yè),是他們自己一廂情愿的個人抉擇,而不是像郭沫若所說的那樣“落進了一個騙局”。趙南公對于剛剛在文壇上漸露頭角的郭沫若,并不是像遠人形容的那樣“大喜過望”,他只是按照江湖慣例在同興樓宴請了成仿吾、郭沫若二人,然后便和別人手戲(賭博)去了。在接下來的三天里,趙南公并沒有顧上安置照顧成、郭二人。4 月8 日,趙南公到杭州辦事,4 月11 日下午在杭州火車站遇到了游覽西湖的成、郭二人,三個人一起乘車返回上海。

        到了4 月16 日,趙南公在日記中介紹說,他與王靖商量編輯所減政辦法,成、郭二人決定留郭。在這件事情上,趙南公首先想到的不是如何善待成仿吾,而是要給遠在安慶的李鳳亭一個交待:

        為店、編輯所事致鳳亭一函,詳陳予之辦法:甲、減政。(一)編輯部,減至二百元,編輯薪金照舊,實際少用,以二分之一為度,余存于下月一號起,按一分行息。(二)出版部,凡書造成一切用費,每月以千五百元為限。(三)發(fā)行部,一切照編輯部減至二百四十元。乙、進行?!挛峄叵?,意欲復(fù)來,予以經(jīng)濟艱窘,不好強留,乃函告鳳亭,請其來滬商量,不知可能來及否。

        由這段話可以看出趙南公大致的經(jīng)營理念:他寧可花費1500 元出版圖書,也不肯花費200 元優(yōu)待編輯和作者。趙南公在此后的幾年里,確實花大價錢給郭沫若及創(chuàng)造社提供了自由發(fā)揮的出版平臺,卻偏偏舍不得在郭沫若等人身上進行長線投資,甚至于連已經(jīng)變現(xiàn)的市場紅利都不肯及時兌付,直接造成對于郭沫若、成仿吾、郁達夫等人的利益盤剝和情感傷害。

        1921 年9 月15 日,趙南公在日記里記錄了郭沫若當天晚上的借酒發(fā)泄:“到編輯所,沫若已吃大醉,其言語之間似甚不滿于予者,予亦自覺對伊不起也。嗣同出,到裕德池沐浴,彼乃大吐。十二時出,彼與伯奇、達夫同返編輯所,余返店?!?/p>

        明白了這些歷史事實,遠人文章中所謂“有了趙南公和泰東圖書局的無私支持,郭沫若才于一九二一年八月在泰東圖書局出版了劃時代的新詩集《女神》,郁達夫也于該年十一月出版了轟動一時的小說集《沉淪》”的道德標榜,就顯得頗為蒼白空洞。趙南公的泰東圖書局是一家工商業(yè)實體,工商業(yè)實體的正常運營必須是計算成本、有償服務(wù)的,郭沫若、郁達夫等人的文學創(chuàng)作一旦進入工商業(yè)運營的圖書市場,也是需要商業(yè)價值的實現(xiàn)和回饋的。所謂“無私支持”,無論如何都是不成立的。是趙南公對于郭沫若、成仿吾、郁達夫等人的過度壓榨,違背了市場經(jīng)濟的甲乙雙方契約平等、公平合作的基本原則,導(dǎo)致創(chuàng)造社同人懷恨在心的集體出走。

        四、郭沫若對趙南公的怨恨決裂

        遠人沿著趙南公對創(chuàng)造社“無私支持”、郭沫若應(yīng)該對趙南公念念不忘的奇怪邏輯,在文章中夾敘夾議道:

        難以理解的是,在一九四六年三月六日,郭沫若動手寫了一篇《論郁達夫》的六千字紀念長文,里面有兩段文字涉及創(chuàng)造社初期。……給人的感覺更是泰東圖書局和他們僅僅只是出版者和作者的關(guān)系。郭沫若的這些表述,不僅將趙南公和泰東圖書局對創(chuàng)造社的支持和幫助一筆抹殺,還有意無意地否定了自己當時在泰東圖書局的編輯身份。郭沫若撰寫該文時,趙南公去世已經(jīng)八年,不可能反駁。很難判斷,是不是創(chuàng)造社有了基礎(chǔ)之后,一九二二年加入創(chuàng)造社的周全平在北四川路創(chuàng)辦了創(chuàng)造社的出版部所致。周全平的經(jīng)營手段比趙南公更為長袖善舞,這點直接導(dǎo)致創(chuàng)造社最終脫離趙南公和泰東圖書局。

        這段文字的落腳點是捧趙貶郭的價值判斷:“與郭沫若對歷史采取抹殺相對的是,趙南公從未打算出版的日記,倒始終依循現(xiàn)實的本來面目……”

        實際上,郭沫若1926 年在《〈少年維特之煩惱〉增訂本后序》中公開詛咒“無賴的書賈”時,自知理虧的趙南公并沒有站出來公開回應(yīng)。到了1932 年9 月,郭沫若的《創(chuàng)造十年》由上?,F(xiàn)代書局出版發(fā)行,其中的回憶文字雖然存在一些明顯硬傷,關(guān)于趙南公和泰東圖書局也多有不實之詞,其主要的意圖卻是記錄歷史,而不是“對歷史采取抹殺”。自知理虧的趙南公,這一次依然沒有站出來公開回應(yīng)。

        在趙南公和郭沫若、郁達夫、成仿吾等人之間,確實存在一些傳統(tǒng)農(nóng)耕社會的接納扶持與感恩報效的人身依附關(guān)系;但是,已經(jīng)接觸到馬克思列寧主義的階級剝削、階級壓迫、階級斗爭理論的郭沫若等人,更多的是視趙南公為階級敵人的仇恨敵對情緒。借用郭沫若《創(chuàng)造十年》的話說,他和趙南公之間主要不是遠人所謂“出版者和作者的關(guān)系”,以及“泰東圖書局的編輯身份”所表明的雇主與雇員的關(guān)系;而是既接納扶持又虧欠剝奪的“類似友情的主奴關(guān)系”:

        到了1933 年,公開挨罵的趙南公給遠在日本的郭沫若寫信,懇求對方同意泰東圖書局整理出版《沫若書信集》并寫作序言。郭沫若雖然對這本書信集有些失望,還是給趙南公寫了一篇序言。由此又可以看出,他們之間無論有多少階級對立的積怨仇恨,最低限度的超階級的“友情”還是存在的。

        周全平創(chuàng)辦創(chuàng)造社出版部,是1926 年3 月的事情。創(chuàng)造社與泰東圖書局決裂脫離,是1924 年5月的事情。遠人所謂“周全平的經(jīng)營手段比趙南公更為長袖善舞,這點直接導(dǎo)致創(chuàng)造社最終脫離趙南公和泰東圖書局”,明顯顛倒了時間順序,違背了歷史事實。白手起家的周全平只是善于募股籌資、編輯刊物、經(jīng)營出版而已,他經(jīng)營創(chuàng)造社出版部不到一年時間就負氣出走,恰恰說明他在人際關(guān)系的“經(jīng)營手段”方面,并不比年長資深的趙南公“更為長袖善舞”。

        寫作《一九二一年的趙南公與郭沫若》的遠人,應(yīng)該沒有意識到郭沫若《論郁達夫》的六千字紀念長文里面,涉及創(chuàng)造社的文字其實是脫胎于《創(chuàng)造十年》。這篇文章的立意是緬懷已經(jīng)去世的老朋友郁達夫,而不是為已經(jīng)去世的泰東圖書局老板趙南公評功擺好;自然也談不到所謂的“將趙南公和泰東圖書局對創(chuàng)造社的支持和幫助一筆抹殺”。

        五、《創(chuàng)造季刊》的命名實錄

        關(guān)于“創(chuàng)造”二字的最早也最為真實的文字記錄,是1921 年5 月11 日的《趙南公日記》:“予到編輯所,與沫若談《新曉》事,彼亦言恐不能按期出版。乃商決仍由王靖主持,另出一種季刊,名字《創(chuàng)造》,專容納沫若同志等文字?!?/p>

        也就是說,由泰東圖書局出版《創(chuàng)造季刊》,最初是趙南公和郭沫若共同商定并命名的。5 月26日,趙南公又在日記中寫道:“二時,請沫若來談,據(jù)伊言,伊到東目的擬到京都、東京去走一趟,與同志一面趁暑假約定譯幾種好書,專譯述德文書,報酬辦法十分抽一,以售書為限,買稿暫不言及。予甚贊同,乃估計往來路費約百元左右,予允湊百廿番。四時同出,購金手環(huán)一支,計五十二番。”

        不請自來的郭沫若在泰東圖書局充當了一個半月的全職編輯,為泰東編定了自己的新詩集《女神》,在錢君胥翻譯初稿的基礎(chǔ)上改譯了德國小說《茵夢湖》,標點了元代著名雜劇《西廂記》。他的富有成效的工作贏得了趙南公的贊賞,趙南公不僅同意為創(chuàng)造社出版同人刊物,還愿意出資承印創(chuàng)造社同人編譯的各種圖書,并且為他支付了172日元的路費和報酬。關(guān)于圖書出版,郭沫若與趙南公的口頭約定是10%的版稅收入,而在實際操作過程中,趙南公并沒有兌現(xiàn)這項約定,郭沫若也沒有明確要求趙南公兌現(xiàn)這樣的約定。

        這里的“七月初旬”是郭沫若的明顯誤記,按照《趙南公日記》中的時間點位進行推演,郭沫若5 月27 日從上海乘船前往日本,5 月30 日回到福岡家中。6 月1 日,他從福岡抵達京都拜訪第三高等學校的鄭伯奇。由于鄭伯奇正在考試,他就住進了京都帝國大學經(jīng)濟科教授河上肇的弟子、人稱“中國馬克思”的李希賢(閃亭)的宿舍。在京都期間,郭沫若見到了鄭伯奇、李希賢、穆木天、張鳳舉、張定釗、傅堂邁、沈尹默、蘇民生等人。

        6 月4 日,郭沫若、李希賢在琵琶湖游玩一天,晚上一起在大津市乘車前往東京?!秳?chuàng)造十年》為此給出的是明顯違背事實的一段回憶:“坐在夜車里,自己免不得又想到雜志上的事情來。怕是只能出季刊罷,能夠寄稿的人至多不上十人,又多是有學校纏著,而且散在四方。一年要出四期,怕已經(jīng)很費事的。季刊用甚么名目呢?夸張一點的便是《創(chuàng)造》,謙遜一點的可以命名為《辛夷》。名目太夸大了,要求實質(zhì)相副,是很費力的。書局方面拿不出稿費來,這是一件很大的困難?!?/p>

        6 月7 日下午,郭沫若在東京帝國大學學生宿舍改盛二館的郁達夫住處,和張資平、何畏(思敬)、徐祖正等人一起聚談創(chuàng)辦《創(chuàng)造季刊》的相關(guān)事宜。這次聚談成果頗豐,郭沫若很快就把情況通報給了上海方面的趙南公。于是,趙南公在6 月20 日的日記中寫道:“沫若來一函,歷敘到東情形。《創(chuàng)造》雜志大成功,或竟能出月刊?!?/p>

        就其真實性來說,創(chuàng)造社最早得名的時間是趙南公在日記中記錄的1921 年5 月11 日,郭沫若和趙南公應(yīng)該并列為《創(chuàng)造季刊》及創(chuàng)造社的共同命名人。郭沫若在《創(chuàng)造十年》中的相關(guān)回憶,把“創(chuàng)造”二字的命名記在自己一個人的頭上,確實有遠人所說的抹殺趙南公的歷史作用的嫌疑。就其正式程度來說,1921 年9 月29 日,上?!稌r事新報》刊登郁達夫撰寫的《純文學季刊〈創(chuàng)造〉出版預(yù)告》,才是創(chuàng)造社作為文學社團正式登上現(xiàn)代文壇的時間點位。

        這份“出版預(yù)告”的抬頭是:“第一期十一年一月一日出版,社址馬霍路德福里三百廿號”。

        正文是:“自文化運動發(fā)生后,我國新文藝為一二偶像所壟斷,以致藝術(shù)之新興氣運,澌滅將盡,創(chuàng)造社同人奮然興起打破社會因襲,主張藝術(shù)獨立,愿與天下之無名作家,共興起而造成中國未來之國民文學?!?/p>

        接下來是按照筆畫簡繁排序的“創(chuàng)造社同人”七人名單:田漢、成仿吾、郁達夫、郭沫若、張資平、鄭伯奇、穆木天。

        這里的馬霍路德福里320 號是泰東圖書局編輯所的地址。和這樣一份有社址、有宗旨、有同人名單的“出版預(yù)告”相比,郭沫若筆下連具體時間都明顯錯誤的“時候是1921 年7 月初旬”的“創(chuàng)造社的正式成立”,只能算是比較重要的一次籌備集會。

        郭沫若當年在第一時間給郁達夫?qū)懥嘶匦牛瑢τ凇俺霭骖A(yù)告”表示充分肯定:“《創(chuàng)造》我昨日早在《時事新報》上看見了?!阏f‘我們趕快做點東西’,這個我也十分同感。我見了預(yù)告之后,于感得快意的里面,同時增添了無限的責任心。我們旗鼓既張,當然要奮斗到底。昨天我早已有信致壽昌,資平,把你勸我說的話‘預(yù)告’給他們了。”

        郭沫若這封落款時間為1921 年10 月6 日的致郁達夫信,刊載于《創(chuàng)造季刊》第1 期,題為《海外歸鴻·一》。他所謂的“旗鼓既張”,分明是把郁達夫撰寫的《純文學季刊〈創(chuàng)造〉出版預(yù)告》,認定為創(chuàng)造社作為文學社團的正式成立及亮相?!秳?chuàng)造季刊》第1 期并沒有按照這份出版預(yù)告的時間點位于1922 年1 月1 日創(chuàng)刊出版,而是拖到1922 年5月才出版面世,版權(quán)頁上顯示的出版時間是3 月15 日。到了1926 年3 月1 日,創(chuàng)造社出版部在周全平的主持下掛牌成立,是作為文學社團的創(chuàng)造社擁有自己相對獨立的出版機構(gòu)和營業(yè)實體的重要節(jié)點。

        通過上述的考證梳理,關(guān)于趙南公、郭沫若、郁達夫等人所共同發(fā)起組建的創(chuàng)造社,可以歸納出以下結(jié)論:

        其一,由于趙南公樂于助人,王無為給他推薦了李鳳亭,李鳳亭又給他推薦了同鄉(xiāng)成仿吾,并且在無意中通過一封書信排除了妨礙郭沫若的文學編輯王靖。

        其二,成仿吾帶著郭沫若一起到上海泰東圖書局應(yīng)聘上崗,趙南公不肯在聘請接納優(yōu)秀編輯方面花費重金,就在成仿吾和郭沫若之間選擇了郭沫若。

        其三,趙南公贊賞郭沫若的創(chuàng)造才華,愿意花大價錢扶持創(chuàng)造社的文學出版事業(yè),卻又嚴重虧欠郭沫若等人的版稅收入用于家人的鴉片花銷。趙南公對郭沫若及創(chuàng)造社的花錢扶持,并不意味著郭沫若及創(chuàng)造社就應(yīng)該無限期地、無怨無悔地承受來自趙南公的各種壓榨和虧欠,而且還要念念不忘地感恩戴德。

        其四,被趙南公嚴重虧欠和傷害的郭沫若,在《創(chuàng)造十年》等回憶文本中采用情緒化的不實之詞,對趙南公進行了嚴厲抨擊,并且在《創(chuàng)造季刊》及創(chuàng)造社的共同命名一事上抹殺了趙南公的歷史作用。

        其五,每一位歷史人物都有屬于他自己的一個地位和一份作為,也都有他自己的一些盲點和誤區(qū),絕對純粹的好人和壞人是不存在的。像遠人的這篇《一九二一年的趙南公與郭沫若》一樣刻意為某個歷史人物鳴冤叫屈、評功擺好的翻案文章,在任何時候都是不可取的。

        其六,創(chuàng)造社是田漢、成仿吾、郁達夫、郭沫若、張資平、鄭伯奇、穆木天等人,依托趙南公的上海泰東圖書局發(fā)起組織的一個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占據(jù)重要地位的文學社團?!皠?chuàng)造”二字是由郭沫若和趙南公共同命名的,創(chuàng)造社作為文學社團正式登上現(xiàn)代文壇的時間點位,是1921 年9 月29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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