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婷
記不清上一次搬家是什么時候,在我的印象里,我北京的一些朋友們根本不介意搬家,反正房子是租來的。遙想張愛玲晚年時在美國,傳因跳蚤肆虐和被記者騷擾等問題,頻繁搬家,她這么做大抵是需要安全感,不至于在無人照顧的情況下愈加敏感失措。而我選擇和已經(jīng)厭倦了漂泊的鄉(xiāng)人一樣安土重遷,在一個公寓住數(shù)年之久,也是為了某種“安全感”。
當初為了圖方便,住在了一層,所以蟲害之虞,我同樣是遇見過的。曾經(jīng)買過造型可愛的米桶,怎料室內(nèi)溫度適宜,加上米桶留縫,我出外拍戲一周返家,只見房間里,洗手間,櫥柜上,爬滿了丑陋的米蟲,角落更是密密麻麻,于是我大刀闊斧清理得一干二凈,次日就當沒發(fā)生過了;再有一次,也是出外拍戲,洗手間忘了關(guān)門,夏日室內(nèi)潮濕,地漏也沒上蓋,幾天之后回去一看,房間和廚房的墻上,停滿了蛾蚋。幾乎沒有任何遲疑地,我戴上手套,把它們?nèi)颗乃啦⑶謇韷γ妫又米贤饩€燈進行照射消毒,第二天,假裝家里從未有過蟲族光顧。
當然,現(xiàn)在回想起來,我會佩服那時的我?guī)е撤N吃力的隱忍和無力的干練,還有幾分亂世里吃著灰塵面包的寄居者的蕭索姿態(tài)。
一個朋友開玩笑說:“你住的地方的遠近還會決定你和朋友的關(guān)系會不會慢慢疏遠?!本鄄蜁r,一個女生住在雍和宮附近,合租,小房間,在她眼中,四環(huán)就算是城外邊了,她說朝陽大悅城是她可以抵達的最遠線路,再遠就別見了。
我手機里的租房軟件滿滿當當,尋尋覓覓,幾番比對,夜不能寐。同價里,離市中心越遠的越便宜,而面積也以此遞增。無論三里屯月租15萬元的豪華總統(tǒng)套房還是宋莊800元25平方米的村屋,我都看過了。
人世間茫茫渺渺,三教九流,爭一席之地。有時看著鋼鐵叢林間人來人往,心里不禁失措:“北京需要你嗎,還是你需要北京?”也沒有勇氣如《俗女養(yǎng)成記》中的陳嘉玲那樣回到故鄉(xiāng)買個荒屋,打造一番過日子。劇中美好成分居多,陳嘉玲還有個青梅竹馬相依。我獨自捂著自己的理想,孑然一身,以為熬過了風(fēng)雪,那理想也就展翅了。而事實上,這理想仍是生蛋,那寒冬還很漫長。
轉(zhuǎn)念一想,人生如白駒過隙,皮囊一世何不好好待自己,于是租下了一個人住綽綽有余的公寓。這公寓是新建的,比我曾經(jīng)住的地方多兩站路而已。負責(zé)我的公寓經(jīng)理人在帶我看房時,用極為認真而且謙卑的口吻描繪著社區(qū)的未來,那藍圖在我面前展開。
他說:“咱們這社區(qū)中心以后可是一個小花園,如果你養(yǎng)狗,可以在這里遛遛。”于是我眼前還未完工的,遍布著深棕泥土和冷灰水泥的荒地登時鳥語花香,綠樹成蔭。
他說:“這地方以后是籃球場,就在你樓下。你想想看一群帥哥在這里打籃球,多賞心悅目?!庇谑俏已矍澳瞧嗟乩?,籃球場拔地而起,帥哥們越過柵欄,意氣昂揚,全然不顧這周圍的爛泥地和貨運鐵軌,打起了堪比全明星陣容的籃球賽。
他說:“我們的前臺這邊有休息室,二樓有免費的健身器材房,臺球桌。這邊住戶還會定期玩劇本殺,舉行游戲賽,等等?!庇谑牵曳路鹂吹搅艘粋€每天健身兩小時的我,用香汗淋漓回饋社區(qū)帶來的新鮮器材,自律而明亮,最好還有vlog拍攝,發(fā)到油管上成為收廣告費收到睡不著的“網(wǎng)紅”。
所有狂妄的迷人的幻想到此為止,就算沒有以上,這個公寓也比我之前住的要好。
在沒有更好選擇的情況下,我的安全感來自在管轄范圍內(nèi)把問題立刻解決好,而全身而退會讓我有種挫敗感和不甘心。
其實搬家的難處在于“搬”。曾經(jīng)我只身來到北京時,只需一個大旅行箱,而今的行囊卻需要用最大的卡車才能裝下。遠道而來幫我搬家的姐妹春和連連起誓,說自己回到鄭州的家里時,一定會開始斷舍離,要讓家里清清爽爽的,若是有朝一日搬家,也不會像我這般耗費體力。
我收拾東西時,驚覺自己是戀舊之人,什么都舍不得扔,實際上它們在我的人生里,永遠不會再用上。比如過期了好幾年的優(yōu)惠券、那些就算見面也對不上號的名片、從早就不記得誰的宴會上捎回的鐵盒、實物早就報廢的說明書、已經(jīng)氧化的電影票、放成化石的軟糖、過期八百年的沐浴露……
搬家前,我開始了大清除,似乎要成為痛改前非的新人類,把過往那些劣習(xí)通通拋棄。春和像為賽場上的人喝彩,對我扔舊物的行為無限鼓勵。
幸虧有她,那些吉利話術(shù)一套一套,讓人不禁感動。比如,我擔(dān)心搬家會讓我更加焦慮迷茫,她說,樹挪死人挪活,就是要擁抱新生活。
又比如,我的一枚冰箱貼寫的是“恭喜發(fā)財”,搬家時摔碎了一個“恭”字,我感覺需要扔掉,她卻說——“別扔,你看直接‘喜發(fā)財’了,都不用別人恭你了?!?/p>
再比如,我看皇歷說3日適合搬家,沒想到3日當天一大早就下雨,還下了足足一天,我還在想這日子有沒有選對。她卻說,遇水則發(fā),你要信,新生活會發(fā)。
春和現(xiàn)在還單身,我想可能是她周圍的男生瞎了也聾了。
我所住的公寓很像日式的格局,門外就是公共的陽臺走廊,而我晚上路過一個個門窗回自己家,余光都可以瞟見一男一女生活在一起,要么,就是一家三口。我突然想起春和的話,年輕人在大城市談戀愛,有時不僅僅是兩個人能一起依靠,還因為可以分擔(dān)生活的壓力。我陷入某種沉思,似乎是對一種可笑的宏觀的無可估量的問題進行揣測,在我們賴以生存的這顆銀河系里的小小的星球上有這么一瞬間,要按照這個時代的碳基生命的行為準則和風(fēng)土人情進行演繹,否則便成了異類。但實際上,對汲汲營營的年輕人來說,物質(zhì)上的滿足遠遠勝過感情上的,要擁有感情,那么請先擁有物質(zhì)。
我給奶奶打電話,那邊是老人們熱情的聲音,我告訴她們我要搬新家。老人甚至問,是不是單位發(fā)給你的新房子哇?
我說不是。
她們說再見。
我說好。
但是她們不懂掛電話,這次我想多聽聽她們的聲音,于是聽到電話那頭,奶奶告訴大家,我是如何拍了電影,如何拼了命跑上跑下,如何竭盡全力,像是在講傳奇。
其實,漂泊在外的孩子,哪一個不是鄉(xiāng)人眼中壯志未酬的好兒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