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麗宏
風(fēng)花雪月四物中,我最喜雪。雪從寒冷里生出,像葉子從葉芽萌發(fā),有來處有歸處;設(shè)若雪霽明月升,朗朗月,瑩瑩雪,便塑出了一個剔透的琉璃世界。
雪的醞釀,總愛從彤云密布開始。幾陣風(fēng)過,樹枝呼天搶地地挑破黑云。像羽絨服裂了口,天空開始“噗噗噗”往外飛白毛兒。小時候,這樣的鵝毛雪,一冬能下好幾場。村子和四周的山被冰雪包裹著,像雞蛋殼里沉睡的雛雞,永遠不醒。
雪夜,燈火搖曳,心間昏黃,夜便顯得更長。而窗外,還是那千軍萬馬銜枚疾走的風(fēng)雪。這樣的夜,爹常常掩了老黑襖,頭上裹著毛巾,去姑家跟姑父下棋。娘在炕邊做針線,偶爾翻一下爐圈邊的紅薯。她給我們哼唱“北風(fēng)吹,大雪飄……”給我們解釋“大雪冬至后,籃裝水不漏”以及“冬風(fēng)趕大雪,風(fēng)不來雪不歇”之類的老白話。我們其實都在等著爹回來:有時,他帶回一把爆米花;有時,是姑姑烙的芝麻餅;有次,竟是一只金黃的橘子。爹回來了!娘趕緊下炕,拿笤帚掃他肩背上的雪,嗔怪說:“大雪天的也不安生在家待著。”爹說:“嗬,這雪天兒,一輪大月亮,有看頭?!蔽覀儾诲e眼珠地把焦點對準(zhǔn)他的手,期望從那兒再變出好吃物兒來。爹會意地伸出右手——手掌上,一顆圓潤、瑩潔的大雪球!弟弟“嗷”的一聲,搶過去,拿舌頭舔著一點點啃。娘伸手就去阻止那頑皮小兒,弟弟一縮縮進被窩。雪球碎了,化成點點團團濕印子。
鬧騰夠了,爹那句“有看頭”的話,讓我生了好奇。那被雪光和月光映得寒素微涼的窗戶紙外,究竟是何等模樣呢?
是的,有看頭,一點不差。碧藍、雪白的臘月,成為撳在心里的一枚鄉(xiāng)愁印章。
我小時候,家里還是窮的,但飽暖已不成問題,然而我們喜歡吃雪球,上學(xué)路上可沒少偷偷吃。我娘有次發(fā)現(xiàn)了,責(zé)怪我爹說,都是你引導(dǎo)的壞毛病。
吃雪,就當(dāng)吃冰棍兒,是鄉(xiāng)村孩子補償性的喜好。越往高處雪越甜美,樹杈上、籬笆上、山墻的墻垛上,用手拂去表面的一層,抓一把,團成球兒,咬一口,沁涼,甘甜,直入肺腑。多年以后,雪球的味道,還會使我幸福得微微嘆息。
如今的冬天,雪少了。下雪的日子,幾乎成了節(jié)日。生了小孩兒以后,雪總能把為人母的我變回去,變成跟女兒一般高的位置。我們瞳孔里那六角花瓣的雪,總是剔透又多芒。
溫暖的室內(nèi),怎么能滿足與雪的親近?玻璃窗上擠扁了小鼻子。我在心里笑。那是雪的感召,也是童話的模樣。
我給女兒包裹嚴實,去門外空地上堆雪人。朵兒大、質(zhì)地酥的雪,沒有黏結(jié)性,團不成形兒,只好慢慢團。寒意浸透兩手,傻傻麻麻,像兩只胡蘿卜嫁接在手臂上。一個潦草的雪人,立起來了。小人兒被拖回屋。雪地里,就剩了雪人,它孤零零的,被飄著的雪花簇擁住,像守候大雪的神。
孩子一路回頭,回屋繼續(xù)貼著玻璃窗看。也許,她的眼神里衍生的,是第一次對孤獨者的悲憫之意。她看到了雪人的寂寞,這是人與雪的相知。它們鳴和的起點,是一顆赤子之心。
我多么希望她也能一睹“明月雪時”的奇景,在記憶里擁有一個大雪鋪底、明月朗照的壯美奇觀,以壯人生行色。
那是一種永恒之美,詩尋四時月,月照一天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