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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真的老婦人

        2022-03-23 04:40:57盛可以
        小說月報 2022年11期
        關(guān)鍵詞:印度

        ◎盛可以

        七月初,陽光已經(jīng)長熟,正午更是透出幾分辛辣。我在約定的路口等待,同時打量周圍環(huán)境,判斷治安狀況。馬路對面,一個年輕女孩向我招手,無疑是房東May——網(wǎng)站上注冊的名字。這里且稱她為梅。

        梅身著布量極少的黑色吊帶連衣裙,梳著短矮馬尾,抱著一條棕色小貴賓犬,優(yōu)雅中透著少女的甜美。橫過馬路走近她,才發(fā)現(xiàn)這纖瘦秀麗的姑娘,是個上了年紀(jì)的婦人。臉上松弛,有零星老年斑,眼睛濕濁,頭發(fā)麻灰稀少,但仍設(shè)法弄出一綹來,用小卡子別住,遮蓋過于光禿的前額,制造一縷少女幽魂。

        不知道梅是哪國人。她那張沒有輪廓的圓臉像是來自韓國——抱歉,忘了說明,這是紐約長島的黃金海岸,傳說中的富人區(qū)——簡短交談之后,知道都是中國人,于是改用漢語。梅的聲音柔和,不緊不慢,傳遞養(yǎng)尊處優(yōu)、家境良好的生活背景,其從容與安逸映襯我風(fēng)塵仆仆的粗糙。

        梅的后背幾乎裸到腰際,兩瓣纖細(xì)的蝴蝶骨被一層長著老年斑的薄皮覆裹,隨著身體運動,它們既顯得輕靈,也透著枯槁。她的脊椎仍異乎尋常的筆直,似乎隨時準(zhǔn)備翩翩起舞。這個高貴的背影并不令人覺得美麗,而是氣韻已逝,那憔悴的骨子里仍然傳遞出上流階層的傲慢——梅說話時并不看我,仿佛緊隨其后的,只是個剛來報到的下人。

        通過房前的車輛,雜草叢生的草地,可以看出這是一個藍(lán)領(lǐng)社區(qū),勉強(qiáng)算得上整潔——原來長島并不都是傳說中的豪宅。梅住的是一棟聯(lián)排別墅,兩梯兩層四戶,實質(zhì)屬于公寓。外墻貼了紅磚,大門是中國鄉(xiāng)下正流行的不銹鋼玻璃門。整棟樓無遮無擋,暴露在正午的辣太陽下,幾棵小樹遠(yuǎn)遠(yuǎn)地站著,也幫不上什么忙。前庭屋側(cè)沒有綠化,許是為了省錢省事,周圍鋪成了水泥地面,給人一種莫名的焦躁感。

        梅開門時,鑰匙找不準(zhǔn)匙孔。她的手不太靈活,像所有上了年紀(jì)的人一樣。梅住在二樓,進(jìn)門就是狹窄的樓梯,借著門外的光,能看見腳下顏色混沌的地毯,依據(jù)曾有的養(yǎng)狗經(jīng)驗,我從屋里那股濃郁的怪味中,分辨出狗的尿味及腥臭味。

        樓上是另一種衰敗與霉腐的氣息。

        梅向我介紹各區(qū)域功能,以及注意事項,那腔調(diào)與表情,仿佛她住的不是一套三室兩廳的小居室,而是一座輝煌復(fù)雜的宮殿。

        客廳那張已經(jīng)變形且顏色暗污的布沙發(fā),經(jīng)過時間的摩擦,結(jié)滿了絨球,沙發(fā)架構(gòu)有點傾斜,已經(jīng)失去了負(fù)重與提供休憩的功能,只有狗才敢跳上去。

        一只中國風(fēng)味的斗柜,紅花綠葉的漆畫,明清風(fēng)格的黃銅耳朵拉手,是梅過去從海南淘來的。窗邊那個古樸的單人高腳凳,凳面兩端上翹,二手家具網(wǎng)站上標(biāo)價是八百美金。兩張灰漆駁落、造型不錯、布墊臟舊破腐的木椅,我忘了梅說它們是法國風(fēng)格,還是來自法國,同樣只具觀賞功能,即便梅允許,也不會有屁股愿意落下去。

        兩椅間的小幾上擺著一摞書,包括日本作家的暢銷作品、不入流的中國小說、時裝雜志,巴黎游記。這一摞東西整整齊齊,卻臟舊蒙塵,仿佛已經(jīng)存在了幾個世紀(jì)。

        客人通常只能在自己的房間活動,梅絕不允許別人使用她的餐桌。這個褐色圓桌四邊可以折下去,變成小方桌。腿瘸了的餐椅背靠墻,勉強(qiáng)立住。這張舊餐桌看上去就仿佛能聽到其吱呀作響,但它也是法國的,或法國風(fēng)格的,梅依然珍愛,允許它盤踞在自己的生活中。

        我站在廚房里,感受一個家庭最重要的地方。窗臺上的玻璃瓶里,插著鮮艷欲滴的月季。綠蘿伸出一根長藤探向洗菜盆。乳白紗簾上布滿污斑。梅始終抱著那只貴賓犬。我仍像是她新來的下人。她不喜歡油煙味,客人通常都叫外賣,但最終她同意我限次使用那個滿是銹垢和油污的白色爐灶,要我注意衛(wèi)生,保持干凈。

        廚具丑陋不潔,我確信這里有一個不喜歡烹飪的主人。

        廚柜手柄掉了,一扇柜門關(guān)不攏。一瓶香檳和一尊小雕塑組合,擺在灶臺一角,凸顯藝術(shù)氣質(zhì)。日常使用的蘋果醋、橄欖油、小鹽瓶裝在托盤里。我很快就會看到,梅用這只托盤將煮好的咖啡和半只蘋果端進(jìn)房間,至于正餐,多半是豆芽、豆腐、蘑菇、卷心菜,鄭重地端進(jìn)房間享用。三個房間都在過道盡頭,像一柄圓勺,狹窄的過道累積了塵灰和狗毛。不管她吃什么,令我印象深刻的是,她端著托盤走向房間的體態(tài),仿佛她手中的東西,以及她擁有的生活無比珍貴,是別人永遠(yuǎn)不能企及的。

        梅懷里的貴賓犬淡漠地看著我,吐著舌頭,喉嚨里發(fā)出哮喘似的雜音。

        我這才感覺到屋里非常熱。梅也像正在桑拿一樣,膚色通紅,滿臉是汗,連額頭上那綹“少女幽魂”也錯亂了。我環(huán)顧四周,梅立刻淡淡地說,她不喜歡用空調(diào)。我理解為老年人受不了空調(diào)的寒氣,便附和吹空調(diào)不好的觀點,“但熱天還是得靠空調(diào)度過”,我這話還沒說出口,貴賓犬忽然朝我吠叫,充滿爆發(fā)力的破金屬嗓音聒噪刺耳。

        房間陳設(shè)和網(wǎng)上的照片一樣,只是地板上有一團(tuán)發(fā)黑的黏狀物,那張可愛的小型布藝沙發(fā)有幾處破裂,露出白色填充物。床單上的陳年污跡讓人惡心,被子和枕頭一股刺鼻的人臭味。我沒什么心情計較。收起床頭柜上庸俗的工藝品,用自己的毛巾擦干凈地板——梅沒有任何清潔工具——所有床上用品塞進(jìn)衣柜,去平價商場買回新的替換。

        我的窗戶朝西。窗簾一拉,窗桿脫落,墻灰撒了一地。清理洗手間的時候,差點嘔吐。浴缸周圍深度積垢。玻璃門縫里凈是毛發(fā)。洗手液是用光了之后兌進(jìn)的水,廁所清潔劑也是一樣。墻上的東西一碰就掉:裝卷紙的鐵盒掉下來;毛巾架鐵管落到地板上;浴缸里的水龍頭哐當(dāng)一聲差點砸中腳指頭。

        一個什么樣的女人,會讓自己的家這么破敗?

        梅肯定聽到了這接二連三的聲響,但她并沒有過來問詢,看看我是否需要幫助。她對我的態(tài)度不屑,說話不看我的眼睛,連臉都不會朝向我這邊。如果我過于青春亮眼,她避免從我身上看到自己的衰萎也就罷了——我感覺她排斥中國人,尤其是住便宜旅館的。

        第二天,我坐帆船出海,在日暮余暉中回到住處,一進(jìn)門,那只貴賓犬對著我狂吠,還是那種破金屬的聲音。

        梅照樣不看我,只是抱起狗,安撫它,在它耳邊輕噓。

        我眼角余光瞥見,她身著寬松的白色吊帶背心,依舊是前后暴露,牛仔褲短到只裹住了屁股,雙腿筆直修長。我也沒理她,徑直回自己的房間,在過道上碰到一個年輕多肉的白人姑娘,她是來看房子的,潛在的下一任租客。她朝我友好一笑,并側(cè)身讓我通過。

        我很快聽到廚房傳來交談聲。梅的笑帶著旋律,大約四五個音符長,音符有高有低,長短不一,笑聲中帶出一絲隱藏的風(fēng)騷,讓人覺得她過去對付男人,應(yīng)該是有兩下子的。我聽見年輕多肉的白人姑娘介紹自己,因為一個新結(jié)識的男孩,她從佛羅里達(dá)州過來,找到了一份消防員的工作,有時需要上晚班。梅說那很酷,她曾經(jīng)多次去佛州度假,住有名的酒店,僅邁阿密海灘就耗去了她很多詞語。緊接著她的笑聲像水草般搖曳起來,幻化出一個身著比基尼,迎著海風(fēng)秀發(fā)飄揚的年輕女子,雙腿筆直修長。

        我第一次做飯,調(diào)至小火燜燉牛肉,然后回了房間。半小時后出來,發(fā)現(xiàn)爐火被關(guān),梅抱著狗在灶臺前忙碌。

        饑腸轆轆,燉牛肉卻節(jié)外生枝,我心中不悅,重新打開爐火。

        “要燉那么久嗎?我以為是你忘了關(guān)火。”梅說。

        “牛肉至少要燉半個小時。”

        居然做這種小手腳,我想我遇上了一個古怪刁鉆的房東。為避免與她接觸,我試著調(diào)整做飯時間。但是梅的生活毫無規(guī)律,要么很早起來煮咖啡弄早餐,要么上午十點鐘才出來直接做午飯,不幸很快狹路相逢。

        出乎意料的是,梅主動和我攀談,依舊不看我的臉。她問了些中國的事情,說她來美國多年,極少回去,對那邊已經(jīng)完全不熟悉了。當(dāng)我給她一些信息,她總像無知少女般訝異地說:

        “真的嗎?”

        我認(rèn)真對待她的疑問,會更詳盡地解釋一番,但我很快發(fā)現(xiàn),這不過是她的口頭禪。她的手不時摸一摸被夾子別住的那綹“少女幽魂”,以確保它在妥帖的位置。

        她的臉近在咫尺,我因此看清更多細(xì)節(jié)。她說話時嘴角肌肉往右側(cè)提升擠壓,右臉明顯比左臉小,眼睛也是,似乎曾經(jīng)中過風(fēng);耳鬢光禿禿的,像扣了個假發(fā)套;頭發(fā)干枯無光,不太潔凈,缺乏滋養(yǎng)和護(hù)理——我估摸她很久沒用過洗發(fā)水了。

        事實上,梅是專挑我在廚房時過來的。她獨自居家,盡管總是和貴賓犬交談,畢竟無法形成互動。貴賓犬的智商據(jù)說在犬類中排名第二,梅的狗使人懷疑這一結(jié)論,它只是瞪圓雙眼,沒什么表情,通常在梅的臂彎中像貓一樣安靜。

        梅的廚具少得可憐,只有兩把刀:一把長半尺、寬不過兩厘米的帶鋸齒的刀,應(yīng)該是切面包的;另一把只有寸許長,可能是切黃油的——毫無疑問,這兩把刀肩負(fù)了所有烹飪必需的切割任務(wù)。

        鑒于梅對生活的高貴講究,我謹(jǐn)慎地問她,哪把刀專切肉,哪把刀切水果?

        “這個……倒沒有區(qū)分?!彼昧艘粋€“倒”字,可見她對我的提問是敏感的,這個“倒”字,說明了刀不做區(qū)分,是個例外,其他很多事情,她是挺講究的。

        我沒提到抽屜里的斑斑污跡,只是認(rèn)真清洗了刀具。我不想說出她家骯臟的事實,更不會真的像個下人一樣,什么都替她收拾。她說的擦碗布,搭在烤箱拉手上,比抹布還臟,我很想取下來洗干凈,但我沒去碰它,我知道她不愿與客人共用任何東西,就像下人不能和主人同桌吃飯一樣。

        在我看來,這是一次夾雜抵觸與試探的交談。

        梅就這樣一手抱狗,一手煮咖啡,漫不經(jīng)心地說話。她以前到處旅行,遍嘗世界美食,說到“還有邂逅”時,她臉色亮了一下——仿佛在男女之事的灰燼中,閃現(xiàn)一星隱秘的陰燃之火。

        我有點討厭她,只是簡單敷衍,保持基本的善意。

        她問我明年會不會去巴黎看“世界杯”,現(xiàn)在就要著手預(yù)訂機(jī)票和酒店了,不然就沒地方住。我說我不是球迷,巴黎什么時候都可以去,不一定非要趕在全世界的人都往那兒跑的時候去扎堆。梅認(rèn)為“世界杯”四年一遇,專程去巴黎看“世界杯”,和平時旅行不太一樣。

        我后來才理解梅的意思,早早預(yù)訂航班和酒店,重點不是看“世界杯”,而是去看“世界杯”這回事。這里頭有身份品位和生活等級的象征,與窮游巴黎是兩碼事,即便同樣是坐在街邊喝咖啡,專程來看“世界杯”的人,下巴都要昂得高一點,二郎腿也蹺得更悠閑。

        梅說她正在著手準(zhǔn)備這一切,包括選擇哪家酒店,哪個有名的咖啡館——普可羅布、雙叟、花神,是她必去的;她講了點薩特和波伏娃的故事——酒店嘛,得帶種滿鮮花的陽臺,早上起床推開窗花香撲鼻,抬眼便看得見埃菲爾鐵塔和塞納河。

        她一面將一件未來之事描繪得浪漫美妙,一面端起咖啡鍋,欲將咖啡倒入杯中,不料咖啡鍋早已松動的手柄忽然斷裂,鍋砸中杯子,鍋杯同時落地,在破銅爛鐵和玻璃碎裂的“交響樂”中,咖啡濺畫出滿地曲譜。

        我想,梅只需稍微降低一點巴黎酒店的規(guī)格,就可以買全套精致好看實用堅固的廚具,修理好家中所有破敗之處,同時給貴賓犬買合適的頸圈和狗繩——現(xiàn)在的頸圈太大,靠一顆別針收縮,和狗繩一樣臟污油膩,從來沒有清洗過——她還可以清潔地毯,護(hù)理她自己干枯的頭發(fā),清除根部的油膩。

        當(dāng)然,我不能說這些,這冒犯別人的生活方式。

        梅清理現(xiàn)場時,為掩飾我已經(jīng)窺見了她的窘迫,我開始說話,并表現(xiàn)得興致勃勃。我說巴黎那幾家咖啡館我都去過,我坐在紅皮椅上接受了法國一個雜志編輯的采訪。接著我補(bǔ)充了薩特和波伏娃的故事,也說到海明威當(dāng)年在巴黎,如何在饑腸轆轆中為避免聞到咖啡館誘人的香氣而繞道去博物館,在饑餓中更深刻地理解了塞尚的作品,這直接影響了他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

        或許是蹲地勞動的緣故,梅站起身時滿臉通紅。她詢問我的職業(yè),我隱瞞了真實身份,謊稱自己是個服裝設(shè)計師。

        狗名叫Luck,梅與它母女相稱。梅說世界上有太多流浪狗,但她的“小公主”永遠(yuǎn)不會被拋棄,她會全力保護(hù)它,不讓它受到任何傷害。夜里頭,她在房間里和“小公主”聊天,一人分飾兩個角色,不時大笑,笑聲帶著哭泣的尾音。我想到希區(qū)柯克的《驚魂記》,從山坡下的小旅館望向坡上樓房,可見老太太和兒子的身影在窗前交替出現(xiàn),聽見她和兒子的大聲爭論。事實上,老太太已經(jīng)死去多年,她患有精神分裂癥的兒子同時在扮演她。想起這一幕,我有點不寒而栗。

        受龍卷風(fēng)天氣影響,我兩天沒有出門。夾在我和梅之間的那個房間,門一直關(guān)著,沒看到租客進(jìn)出,也許被預(yù)訂了,因為梅沒有把它直接租給白人姑娘,而是讓她等著入住我的房間。梅的臥室也始終緊閉,她進(jìn)出房間時,僅小心地推開一道縫隙側(cè)身通過,仿佛門后堆了什么東西。通過梅端著托盤,以雍容華貴的姿態(tài)步入臥室用膳的情景,我推測她所有的講究都集中在臥室里頭。

        梅養(yǎng)狗如同養(yǎng)貓,人和狗都關(guān)在屋子里,有時與狗談笑風(fēng)生,有時異常安靜。晚上六七點鐘,經(jīng)過漫長的等待,那只狗會得到一天中唯一的食物——雞肉青豆拌甜醋。餓狗吃食,通常是一掃而光,但梅的狗不同,它表現(xiàn)很節(jié)制,像小孩子舍不得把好吃的東西吃完,沿著碗邊一圈圈慢慢地舔,一絲不茍,最終把不銹鋼碗舔得跟鏡子一樣明亮。

        梅聊起狗的事情,會變得精神起來。說她如何定期帶狗看獸醫(yī),做體檢,狗和人一樣容易生病,肥胖癥、糖尿病……病了很可憐,所以她尤其注重狗的健康飲食,不會亂給它食物,尤其是無聊的狗糧。她每周買一大袋雞肉回來,一次燉熟,用塑料小杯分裝,每一只杯蓋貼上便簽,上面用英文標(biāo)注狗的名字和用餐時間,從周一到周日,共七份,碼在冰箱里。

        我喂了狗一塊牛肉,狗表現(xiàn)出餓狗的吃相,肉入嘴直接滑下肚,像青蛙舔吃蚊蟲,疾如閃電。

        我向梅描述這一情形。

        “真的嗎?”梅說,“我從來沒有買過牛肉?!?/p>

        她笑容訕訕,依舊有股苦味。五美金雞肉,狗可以吃七天,而同等價錢的牛肉,狗只能吃一兩餐。梅肯定算過這筆賬。

        也許是替梅掩飾她的窘迫,我主動聊起了一條叫“芥末”的狗,它如何活過,又是怎么死的,我親手為它釘制了一個小木盒,它如今躺在湖邊一處風(fēng)景優(yōu)美的楊樹林中。

        我沒有提及兒子。

        梅抱緊了她的狗。她說到狗帶來的快樂,它的聰明和脾氣。我發(fā)現(xiàn)她實際上是一個不懂狗的人。她將狗的興奮激動,理解為害怕與恐懼,將所有的狗吠視為攻擊,看到兩只狗打架嬉戲就擔(dān)心會出狗命。

        我沒有說梅不懂狗性,不會冒犯她八年與狗相依為命的日子。

        我曾經(jīng)委婉地說,德國人將遛狗寫進(jìn)了法律,規(guī)定每天至少遛半小時。

        “噢,真的嗎?”梅漫不經(jīng)心,一邊侍弄廚房的花草。新?lián)Q的繡球花替下了枯萎的玫瑰,廚房重新煥發(fā)生機(jī)。這些花曾經(jīng)開在別人的花園里,她只需隨身帶把剪刀,晚上遛狗時順手牽羊,夜幕遮掩下也不用撿狗屎,盡管她源源不斷地從超市帶回“免費”的塑料袋——那本是專為顧客裝蔬菜水果的。

        有一回,我看到狗在樓梯口急繞圈,知道它又要在那兒大便。我叫梅過來看——我只是想暗示她,至少應(yīng)該帶狗出去大小便。梅來時,狗已經(jīng)躬腰撐腿撅屁股,梅驚訝地大喊大叫,仿佛第一次發(fā)現(xiàn)狗在家里大便。我說別嚇壞它了,人也有三急呢。梅就轉(zhuǎn)身去拿廚紙,為了防止客人使用,她把廚紙藏在臥室里。她很熟練地處理了現(xiàn)場。但狗屁股上沾著稀屎。梅抱起狗徑直去了廚房,將狗放在洗菜盆里。

        這一次輪到我大叫,那可是做飯的地方。

        我忽然感覺,梅脊椎筆挺的不是華貴,而是生存碾壓中掙扎的力。

        每天有一段極莊重的時刻,梅坐在她的法國餐桌前,管理出租預(yù)訂,回復(fù)評論,有時打電話給網(wǎng)絡(luò)平臺,讓他們介入?yún)f(xié)助解決問題。那姿態(tài)仿佛坐擁巨大的財務(wù)集團(tuán),處理與租客幾十塊錢的糾紛時,好像洽談一樁上億的買賣。

        大約是有客戶評價梅的家里臟,還有只亂叫的狗,梅撫摸著趴在大腿上的狗,對著電腦屏幕說道:

        “你覺得我家里臟嗎?簡直是胡說八道……我家寶貝什么時候亂叫了?它可是最乖的女孩。”

        我不確定梅是否在跟我講話。

        “遇到這種不講理的評論,真是沒辦法……還好大多數(shù)客人都是公正的,要不然我的房源也不會這么搶手。”

        我正準(zhǔn)備進(jìn)浴室洗澡,在門口停頓了一下,還是沒有搭理她。

        洗澡失敗。浴缸下水道早就堵了,積水要幾個小時才能洇干?,F(xiàn)在蓮蓬頭又出了故障,只有水珠滴答。此類故障在廚房和洗手間交替發(fā)生。洗漱盆也曾壞過一陣,下水緩慢,只能使用最細(xì)的水流,勉強(qiáng)洗漱清潔;洗菜盆也發(fā)生同樣的事,都不至于完全堵死,洗碗水好不容易流干,留下滿池油污。

        我向梅反饋,她像是對某件事情不感興趣一樣,淡漠地“嗯”了一聲,后來說聯(lián)絡(luò)了維修,過幾天會有人來。

        有點緩兵之計的意味。我猜是梅在搞鬼,她想節(jié)約水流。她就是這樣靠節(jié)省每一滴水生活的。她自己不怎么使用淋浴,很少聽到她房間里傳出用水聲。這就是為什么她的頭發(fā)總是臟的,身上總帶著一層不潔。她也從不給狗洗澡。

        梅不喜歡我這樣的客人,做飯用水燒燃?xì)?,這些都會增加她的賬單付款,她并不想看到洗菜盆周圍的黑霉,被我用流水嘩嘩地沖走。她一天只做一次正餐,就是那種豆芽、包菜、豆腐等東西一鍋燙,不放油,作料是“老干媽”辣醬。甚至用腐爛的蔬菜做沙拉,連爛葉子都不揀出來。狗食同樣簡易,從冰箱里拿出煮熟的雞肉撕碎,拌上青豆和調(diào)味醋——還說這個牌子的醋,帶甜酸味,她的狗最愛吃。我很想說“你沒有給狗別的選擇”,但這過于殘忍,我不會這么做。相反,我一直在配合她,比如我會稱贊狗聰明,說她的飲食健康,低糖低碳水。

        澡沒洗成,人很不舒坦,很想吃一頓麻辣火鍋。此前炒菜,梅總是聞聲而出,以手當(dāng)扇,細(xì)喘嬌咳,將抽油煙機(jī)開足馬力,推開所有窗戶,一點也不掩飾內(nèi)心的嫌惡。

        無論如何,我得敞開胃口吃一頓。我從亞洲超市帶回麻辣火鍋底料,蝦、魚、螃蟹、青口、北極貝,在櫥柜里找出一口臟湯鍋,用鐵刷子里外刷干凈了,煮上清水,一邊炒底料,麻辣香味毫不客氣地四處飄散。

        梅抱著狗走進(jìn)廚房,嬌咳幾下,居然饒有興致地攀談,問我做什么菜。她不認(rèn)識北極貝,也不知道青口——當(dāng)然,高貴的主人只品嘗美味,接觸食物原材料、分得清五谷雜糧的都是農(nóng)民和下人——我說我做的是四川麻辣海鮮火鍋。梅于是說起了她的父親,一個地道的四川人,常在家里做火鍋,她最愛吃父親做的菜,一直也是重口味,不過現(xiàn)在吃得清淡了。

        我心想,說“寡淡”也許更貼切。

        梅感嘆再也吃不到父親做的飯菜了,他前幾年去世,她都沒來得及送終。唯一感到慰藉的是,她母親在天堂不孤單了。

        麻辣火鍋勾起了梅的傷感,她帶著想傾訴,卻又不愿表露心跡的矛盾——仿佛在下人面前,保持著一個主人應(yīng)有的尊貴。

        有一瞬間,我感覺梅的內(nèi)心伸手可觸,且一碰即碎。我拿出全部的誠意打算聆聽更多的故事,但她卻抱著狗去了客廳,留下一個雙肩平端的背影。她默默望了一會兒窗外的遠(yuǎn)方,然后安靜地反身回了自己的房間。

        我給梅盛了一大碗海鮮,放在她每日必用的托盤中,然后發(fā)送了一條手機(jī)短信:“我做的麻辣火鍋,也許沒你父親做得好吃,你且嘗嘗看。”

        幸好梅沒在廚房繼續(xù)講她的親人,否則我很可能要忍不住說出心中的悲傷:我五歲的兒子死了。我沒有明確的旅行線路和時間,不過是在這個世界上來回晃蕩。

        一樓住的是三口之家,一對五六十歲的印度夫妻,和他們已經(jīng)成年的兒子。這家人經(jīng)常在后院蒔弄花草,也種瓜果蔬菜:絲瓜像扁擔(dān)一樣長,番茄紅紅綠綠。我下樓扔垃圾時,總會順便看看這一園子長勢喜人的作物。

        這天黃昏,梅收齊了所有的臟衣物去洗衣店,拎著挎著背著,她的手臂竟然很有力,不小心暴露出吃苦耐勞的習(xí)性,使勁時青筋突起。相比之下,她的雙腿顯得較弱,甚至可以說不太利索,下樓梯時有點如履薄冰。我?guī)土怂话?。我從客廳窗口看著梅被袋子淹沒的纖瘦身體,像螞蟻頂著巨物前行,忽然想起了獨居的母親。

        螞蟻消失在道路盡頭,我轉(zhuǎn)身收拾廚房,照例將垃圾扔進(jìn)樓下垃圾桶,蓋好桶蓋。印度夫妻正好在園子里,他們面貌友善,但也嚴(yán)峻,眉間不太舒展。

        印度先生走過來,明顯不悅。他對我說:“你用我家的垃圾桶,我沒有意見,但是紙盒要疊好,放在可回收的桶里?!蔽翌H為尷尬,說:“很抱歉發(fā)生這種事情,我以為這是梅家的垃圾桶,那么……她的垃圾扔哪里呢?”印度先生揚手說:“扔到很遠(yuǎn)的鬼知道的什么地方?!?/p>

        明知道我將垃圾放進(jìn)樓下的垃圾桶,卻不告訴我垃圾桶是別人的,故意讓我犯錯誤,不知道梅是什么心態(tài)。也許她不愿低下高貴的頭顱,承認(rèn)她正在節(jié)省每個月的垃圾管理費,不愿暴露她高品位生活中的瑕疵。同時我也明白,梅為什么要在廚房放兩個垃圾袋——各處理各的。她不想她的垃圾被我扔進(jìn)樓下垃圾桶,這意味著她不占印度人的便宜;她也不愿幫我處理垃圾,那東西扔到外面挺麻煩的,而且有道德風(fēng)險,因為公共垃圾桶都有黃字提示:請勿投放家庭和辦公室垃圾。

        “我們打算把房子收回來,不租給她了。”印度先生說道,“我們……真受不了她?!?/p>

        “房子是你們的?她是租客?”我先前的疑慮被證實了:沒有人會讓自己的家這么破敗。

        “是啊,這是我們的房子,她沒告訴你嗎?”印度太太搶著回答,“租房子的時候,她說是和兒子一起住。三年了,我們從來沒有見過她的兒子。她把房子放到網(wǎng)上短租,客人進(jìn)進(jìn)出出,這個是她親戚,那個是她朋友……全都是撒謊。哎,關(guān)鍵是不愛惜房子,什么都往下水道倒,地毯也從不清潔……我們的房子,要被她毀了?!?/p>

        “原來是這樣……怪不得……”我說,“浴室和廚房的下水道都堵了,積水要等半天才下得去?!?/p>

        “前不久,我們才花了兩百美金疏通過?!庇《认壬拿碱^皺得更厲害了。

        “……天氣這么熱,她應(yīng)該打開空調(diào),這是客人應(yīng)該享有的?!庇《忍嵝盐揖S護(hù)自己的權(quán)益。

        “她家沒有空調(diào)?!?/p>

        “有。一個墻式空調(diào),在客廳右側(cè)的窗簾后面?!庇《忍f道。

        怪不得梅從不拉開那一扇窗簾。

        “她只是想省電吧?!蔽艺f。

        “她出門可是背LV包。”印度太太說。

        “無論如何,她不誠實,也不好相處。”印度先生搖搖頭,“這么熱,不開空調(diào)……她收你多少錢一個晚上?”

        “三十美金?!蔽艺f。

        “她要得多了點?!庇《忍擦艘幌伦欤澳愕轿壹襾砜纯?,干凈,有冷氣,臥室又大又漂亮。我們只收你二十五美金一個晚上?!?/p>

        我說我很快就要去倫敦了。

        “我們也不是搶她的客戶,只是看你是個不錯的人,應(yīng)該住得更舒服一些?!庇《忍又f。

        我感謝他們的善意,贊美了他們的花園。第二天我買了一只大西瓜送過去,應(yīng)門的是一個姑娘般靦腆的小伙子。

        梅開始正臉對我說話,態(tài)度友善,甚至有成為朋友的趨勢。我沒把和印度人聊天的事情告訴她,心里隱隱不安,覺得自己好像在出賣她,而且還假裝不知道她的秘密。

        也許是出于這個原因,我陪她的狗玩了一陣,捉迷藏,拋擲紙球。這只狗聰明機(jī)靈,精力充沛,而它過去的八年時光,竟然是伏在梅的膝蓋或者臂彎中文靜度過的,這有違它活潑好動的天性。

        我沒有征求梅的同意,擅自帶狗出去溜達(dá)。

        狗一路歡奔,東嗅西聞,不停地撒尿。

        陌生的風(fēng)從陌生的街道跑過。陌生的樹葉跳起陌生的舞蹈。

        街道兩邊的房子長得一樣,幸好狗認(rèn)得回家的路。

        梅正在將洗過的被單衣物晾曬在客廳,搭在沙發(fā)和椅子上——她精明地省下了兩美金的烘干費。

        狗一進(jìn)門就奔向梅,她抱起狗連親幾口,好像失而復(fù)得一般,還問了我一連串的問題,比如是不是緊緊地拉住繩子,看到別的狗有沒有趕緊躲開,她非常擔(dān)心狗受到傷害。

        “它交了兩只狗朋友,一起玩得很開心?!?/p>

        “真的嗎?”梅臉色都變了,是那種驚喜與恐懼混雜的表情,“這太危險了,要是被Rape(強(qiáng)奸)了怎么辦?”

        “如果它順從,證明它想要;它要是不樂意,會反抗吠咬的?!?/p>

        “我也想過給它找個伴兒……”梅捧著狗的臉,“可是,寶貝呀,媽咪還沒有做好當(dāng)奶奶的準(zhǔn)備呀?!?/p>

        我說它很會玩游戲,要是有一個球,它會獲得更多樂趣。

        “真的嗎?”梅像一個發(fā)現(xiàn)孩子具有某種天才的母親,抱緊了狗,“哎呀,寶貝,媽咪對不起你呀,媽咪一定要給你買一個球。”

        我意識到我的話正在滲入梅的生活,必須立刻閉嘴,因此,我沒理會梅的抒情,本能地轉(zhuǎn)身去洗手間,搓洗油膩得作嘔的狗繩和頸圈。

        水嘩嘩地流淌……

        兒子是為了救掉進(jìn)水里的“芥末”淹死的……

        那是一條棕色小柴犬,我送給他的四歲生日禮物……

        兒子和狗的玩具依舊堆在他的房間里……

        我始終被一個問題折磨:為什么不送他一只貓……

        屋里已經(jīng)沒有晾狗繩和頸圈的地方,梅的那些洗完后仍然色澤曖昧的東西到處都是。最后我將它們掛在櫥柜的拉柄上。

        夜已經(jīng)罩住世界。氣溫比白天略低。因為狗的話題,我們留在客廳,站著說了一會兒話。梅坐在她的法式餐桌邊使用筆記本電腦,寫寫畫畫,我在廚房隔著半截墻欄回應(yīng)她的問題。

        她從不會邀請我坐上某張法式椅子。她就是那樣一副架勢。

        “時裝設(shè)計師最懂服裝潮流了,我有幾件舊衣服,你看看有沒有過時?!泵坊胤块g拿出一件黑色圓領(lǐng)針織衫,一條碎花長裙,“這是三十年前的衣服,我現(xiàn)在還是很喜歡?!?/p>

        我摸了摸衣服質(zhì)地,點點頭,說好看。

        獲得認(rèn)同,梅的聲音高了起來:“這針織衫是英國的,老牌帝國的衣服,質(zhì)量多好???,還像新的一樣,當(dāng)年就花了兩百英鎊……我跟你說,買衣服一定要買品牌的,買最愛的,幾十年都不過時,而且照樣喜歡?!泵穼⒁路N在身上,下巴抵著衣架看著我,仿佛我是一面鏡子。

        我依舊點頭稱是。

        “這么說吧,衣服就跟男人一樣。有的買回去就不喜歡了;有的勉強(qiáng)能穿幾次;有的呢,不怎么穿,也不愿處理掉,偶爾看到,又忍不住要試穿一番……我想,每個女人的柜子里,應(yīng)該都會有一件穿了幾十年,甚至哪兒破了都舍不得扔的最愛……是不是?”此時的梅語態(tài)有點活潑。

        “是的?!泵愤@番話讓我深有同感,不覺有了些交談的興致,“我有一件在倫敦買的風(fēng)衣,十五年了,里襯都穿爛了,還是像當(dāng)初一樣喜愛……去年換了新里襯……怎么形容那種衣服的感覺呢……就像……”

        “就像你的皮膚一樣,讓你舒適自在……任何時候都是。”梅再次說到我的心坎上。

        “是的,通常不同的衣服適合不同的心情,但就那件衣服不是……”

        “絕大部分衣服是錯買的,因為女人對自己存在誤解……”

        “但柜子里又少不了其他的陪襯。”

        “我現(xiàn)在絕對不會輕易買東買西了?!泵穾缀跏撬闪艘豢跉?,“這碎花裙是法國的,板型很不錯吧?等秋天一到,配上高跟鞋,還是很時髦的。”

        梅就懷著期待秋天到來的表情,飄向那條通往寢室的幽暗過道,且很快從那邊再度飄來,這回手里拿的是灰色冬衣。

        “這也是很多年以前的,現(xiàn)在不流行貂皮大衣了,我的設(shè)計師朋友給我改成兩件短的?!泵放e起貂皮短裝和馬甲,“我早已經(jīng)不追求這些東西了,再說還得小心動物保護(hù)主義者——怎么樣,這個設(shè)計師挺厲害的吧?一件變兩件?!?/p>

        很明顯,一件大衣被糟蹋了——也許數(shù)量上取勝,不過,我不忍破壞梅的興致。

        “還有,這個LV包,是不是依然很漂亮?現(xiàn)在我也不想用了,放到二手商店,應(yīng)該還能賣個兩三千美金。”梅挎著包扭走了幾步。

        梅的臉看得越清楚,越不忍描寫。不太潔凈的肌膚中,隱現(xiàn)著一種窘迫與苦澀,眼睛是黃濁的,夾雜些許紅絲;得益于她所謂“低碳水飲食”修來的身材,因為太瘦,皮膚顯得格外松弛,尤其是極端裸露的平坦的胸脯,就像被風(fēng)吹往一個方向的水面,泛起不規(guī)則的波紋。

        廉價洗衣液浸染了客廳晾曬物的每一根織線——梅就在這股廉價洗衣液的氣味中,繼續(xù)展示她的陳年舊物。她一直致力于向她的客人呈現(xiàn)她過去的富有生活。她曾試圖將一雙名牌尖高跟舊靴賣給那個年輕多肉的白人姑娘,自然,她失敗了,穿著自由散漫具有平民風(fēng)格的白人姑娘,對淑女貴婦裝扮毫無興趣。昨天下午,她很認(rèn)真地給這雙靴子上油,讓我看它煥然一新的樣子,問我穿多大鞋碼。

        遛狗時滲出的汗水,此時已變成一層凝膏緊蒙在皮膚上,汗臭味隱約可聞。我惦記著浴缸里的積水什么時候流干,還有洗菜盆內(nèi)無法清理的油污。

        “你戴的是卡地亞吧,我也很喜歡這款表?!泵芬话l(fā)不可收拾,又拿來了一只舊手表,“我這只卡地亞也有好些年了,多漂亮!不過已經(jīng)停止不走了,花兩三千美金應(yīng)該可以修好……”

        “花那么多錢維修,不如買一只新的?!蔽艺f。那只表看起來不值錢,也算不上好看。

        “一直沒找到合適的零配件……還好,我原本就不放心,誰知道那些維修師傅會做什么手腳……”

        我有點倦怠,叫了一聲狗的名字,希望它能帶來一點樂趣。狗興奮地跑過來,圍著我的腿彈跳,腥臭味撲鼻。

        我問梅是否同意我給狗洗澡。

        “怎么,它有味道了?”梅很驚訝。

        “我反正閑著。”

        梅慢悠悠地收拾好她的壓箱舊貨,準(zhǔn)備了一條破了大洞的浴巾、小瓶裝已經(jīng)見底的洗浴液——來自某酒店的免費品,說她的寶貝對洗澡抵觸。她囑咐它聽話,吻別它之后,將它交到我的手中。

        狗在盥洗盆里顫抖,濕水后它比一只老鼠大不了多少。我用我自己的洗發(fā)水給它搓洗,一邊哼著沒詞的曲調(diào)安慰它。我很快意識到,那正是我給兒子洗澡時唱的一首兒歌。

        梅開始做紅豆冰沙,破壁機(jī)充滿痛苦的驚人噪音,像地獄里傳來的千萬個鬼魂受刑時的齊聲慘叫。

        我在長島最東端的蒙托克燈塔小鎮(zhèn)消耗了一整天。爬那一百三十七級通往塔尖的臺階,有一瞬間我希望這是一條遠(yuǎn)離塵世的路,一直升到天國,在那里與所有已逝的親人團(tuán)聚,開始新的生活。

        我從未見過這么遼闊的景象,整個大西洋仿佛人生一般渺茫,讓人不知所措。那是一種挑動食欲的藍(lán)色,像小時候舔過的冰棍。天空是海面的鏡像。鳥如枯葉翻飛。它們也在途中,不知道是往還是返。

        我查過去倫敦的航班。距離上次在那里所做的一個月停留,我已經(jīng)六年不曾踏足。算起來,他也不年輕了,不消說,他膚質(zhì)細(xì)膩、脖頸細(xì)長的妻子,依舊挽著他的手臂漫步海德公園。他們就住這皇家公園附近。無疑,他的三個兒子都已成年,每一個都接受了良好的大學(xué)教育。他們過著傳統(tǒng)的英式生活。他渾然不知自己是一樁大事的主角,曾經(jīng)擁有第四個兒子,也失去了第四個兒子。

        與其說是不忍心去攪亂這樣的家庭,毋寧說那是一種自知之明,當(dāng)你情感獨立經(jīng)濟(jì)自由,就更不會去打擾他們。沒有充分的理由——為了讓他認(rèn)下這個孩子?要他脫離家庭奔到你身邊來?這些都不是我所想的,這只會破壞固有的情誼和彼此的生活。

        我沒有告訴他,這是我個人的事。兒子在新年夜誕生了。我只需解決某類現(xiàn)實問題:如何做一個單身母親?

        “我本來做得不錯,”在返回的車中我這么想,“……如果我送給兒子一只貓,而不是一條狗……”

        他是兒子的一部分。他是兒子的遺跡。他是兒子的附體。如今,我只能像造訪歷史古墓般,去他那里考察挖掘,重溫屬于兒子的細(xì)節(jié)特征——這樣做對我更好,還是更壞?我不確定。

        梅似乎在等我。她的笑容比此前擴(kuò)展了許多。從我踏進(jìn)客廳開始,她就一直抱著狗跟我說話。她說起一則突發(fā)新聞,一對情侶開車全國旅行,在網(wǎng)上發(fā)表旅途見聞與照片,吸引了很多讀者。旅行半個月后,他們的網(wǎng)站停止更新,男青年獨自一人回了家。十天后警察在俄州的森林里找到女青年的尸體,同時發(fā)現(xiàn)作為犯罪嫌疑人的男青年早已失蹤。梅發(fā)表了一通關(guān)于男人的負(fù)面言論,說在兩性關(guān)系中,總是女性在吃虧受傷害,幾千年來都是這樣。

        “一個潛在的殺人犯,未必平時看不出端倪。”梅仿佛四平八穩(wěn)坐在太師椅上,注重遣詞用句,“男人真是最可怕的動物……你不覺得嗎?”

        她的狗吐著舌頭,喉嚨里又發(fā)出哮喘聲。

        我無法回應(yīng)她關(guān)于男人的觀點,笑著說:“真的嗎?”

        “絕對的!”梅并沒有意識到我在學(xué)她的語氣,她用的是一個英語單詞,似乎這樣才能確保她的篤定,“而這些可怕的動物當(dāng)中,律師算是最壞的。我認(rèn)識不下一打律師,他們只認(rèn)錢,而且想方設(shè)法,替有罪者辯護(hù),為殺人者開脫。律師就是干這個的。越是有名的律師,干的壞事就越多?!?/p>

        “兒子的遺跡”也是一個律師,但他心懷公平和正義。我不想跟梅說這些,也從來沒有跟她辯論的興致。她有一種近乎俗氣的天真,也有與她的瘦弱形體極不相稱的固執(zhí)。說“絕對”時,她還騰出一只手來揮砍了一下,狗差點掉下地去。

        我在廚房弄餐,把耳朵留給她倒也無妨。

        梅跟隨我在廚房移動,而且追著我的臉說話,我洗菜的時候,她的頭幾乎探進(jìn)了洗菜盆,似乎只有這樣才能把她的想法傳達(dá)給我。

        我不忍冷落她,心不在焉:“你為什么認(rèn)識這么多律師?”

        我的回應(yīng)正是梅所期待的,她擁擠在嘴邊的話得以順勢而出:“我一直在打一場官司……”說出更多的秘密之前,梅臉上浮現(xiàn)得意與窘迫相混的表情。不知道為什么,她的每一種笑容,都有股抹不掉的苦澀。我懷疑她接下來所言,是一個真假交錯的編織物。

        “我換了好些個律師……等我打贏這場官司,我非把其中幾個告到律師協(xié)會去不可?!泵窙]說她在打什么官司,也許是為了補(bǔ)充事件背景,她第一次說到兒子:耶魯大學(xué)畢業(yè),學(xué)金融的,住在布魯克林,談了一個女朋友。

        “差不多結(jié)婚了吧……拜托,我可不會幫他們帶孩子……上帝,想想我那些當(dāng)了奶奶的中國朋友,一輩子都在帶孩子……”

        “沒準(zhǔn)等你看到孫子,他們不給你帶,你倒會生氣?!蔽艺f。

        “絕對不會?!泵酚昧藘蓚€英語單詞,“我有自己的生活。我那么喜歡旅行,向來是想走就走的?!?/p>

        但是,來紐約幾十年,梅竟然沒去過燈塔小鎮(zhèn),這讓我感到意外。梅說她對海沒感覺,她喜歡游泳池,尤其是高檔酒店的游泳池,游幾圈,回躺椅上放空腦子,閉目養(yǎng)神,侍者將酒水和食物推到身邊——她說的是“侍者”,而不是服務(wù)員——梅通過這個書面用語,將自己推向上流階層。更意外的是,她邀請我一起去,在布魯克林就有一個這樣的地方:

        “七百美金一晚哦?!?/p>

        我此時正用梅那把可憐的鋸齒刀切牛肉,最后一塊牛肉已經(jīng)變成絲,但怎么也切不斷,而她卻跟我說住七百美元一晚的酒店,僅僅是為了那個游泳池?且不說廚房生活和游泳池享受哪一樣更為重要,對于熱愛廚房與烹飪美食的我來說,眼下迫切需要的是一把鋒利的切肉刀。畢竟日常生活占據(jù)大部分時間,沒有人是在游泳池邊老去的。

        我有一點惱火,也許是為這把切不斷肉的鋸齒刀,也許是為梅不切實際的生活態(tài)度:

        “我不會住七百美金一晚的酒店,除非我的年薪超過五十萬美金。”

        梅煮好雞絲拌青豆,分裝在三個塑料杯里,貼上便簽,上面寫著狗的名字和用餐日期。這個“向來是想走就走的”女人,決定周末去酒店享受游泳池與侍者服務(wù),我答應(yīng)照顧好她的狗,遛狗時抓緊繩子,保證它不被強(qiáng)暴。

        整個上午梅都在準(zhǔn)備行頭,房間里傳來翻箱倒柜的聲音。那個年邁的婦人,似乎在落滿塵灰的歷史中翻找光鮮的過去。

        下午三四點,梅長時間捯飭的結(jié)果呈現(xiàn)在我的眼前:

        頭戴一頂圓草帽,像是要去收割地里的黃豆;豹斑墨鏡透著塑膠的廉價味,還瘸了一條腿,纏著膠帶;袒胸露背的黑色吊帶印花鏤空裙偏大,像上過米漿,使她的身體和骨頭更顯枯硬;黑色布面拉桿箱拖出了毛邊,幾近臟破,裝得鼓鼓囊囊的;身上斜挎的小黑包,拉鏈壞了,張著嘴,露出里面的雜碎;手臂上吊著一個超市蛇皮購物袋,里面也塞滿了物品——公園的長椅上常躺著這類裝扮的人,那是些無家可歸的流浪者,而梅不同,她是去超五星酒店,享受游泳池與侍者服務(wù)。

        臨出門,梅再次將狗托付給我,說周一晚上一起去吃希臘餐。這意外的慷慨讓我略感訝異。不忍看梅在十幾級階梯上顫顫巍巍,我主動幫她將行李箱拎到大路邊,祝她玩得愉快。我留下內(nèi)門敞開,以便新鮮空氣從樓道涌入,沖淡屋里氣味。

        透過客廳窗口,我看見被行李拖掛的梅,疲憊而緩慢地穿過馬路,像一個逃荒者。她終于立定在公交車站牌下,騰出手來擦汗——她又變成了一個打扮入時、身材纖瘦的姑娘——一輛公交車駛過,梅像個污點般被涂掉了。

        我原本想去大都會博物館看達(dá)·芬奇的繪畫手稿,不知道為什么會答應(yīng)梅,為了她面無表情的狗放棄出門。我又查了一次去倫敦的機(jī)票,鼠標(biāo)停留在確認(rèn)鍵上,然后起身去了廚房。灶臺邊,馬桶上,是兩個宜于思考、靈感迸現(xiàn)的地方,事情卡殼時,我總是這么解決的。

        梅一出門,那條狗就和我寸步不離,那股依戀與信任讓人心中柔軟。它緊跟我到了廚房,跳上那把沒人敢坐的臟餐椅,下巴枕著前爪,兩眼緊瞅著我。

        這一條自尊心很強(qiáng)的狗,有著梅的不肯低頭的倔強(qiáng),即便是巴望我弄點什么給它吃,也不會搖尾討好,表情不卑不亢。

        梅說她的狗很有個性,的確如此。

        我到處翻找零食,或者任何可以給它打打牙祭的東西。柜子里只有一些沒用的瓶瓶罐罐,大量印有咖啡館標(biāo)記的紙杯和紙巾,證明梅在各種地方干順手牽羊的事。

        “你媽真摳門。”我對狗說,“連零食都不給你買?!?/p>

        這只吃了八年雞肉拌青豆的狗聽到我說它媽的壞話,立刻雙耳后撇,翻出了眼白。我摸摸它的腦袋,表示道歉。從冰箱拿出牛肉切成小方塊,用清水煮熟,當(dāng)作誘餌來教它坐下或臥倒——我以前就是這么訓(xùn)練“芥末”的。這只狗證明了它的智商,可惜梅從沒給過它展示的機(jī)會。

        抵觸、躲避、憐憫……現(xiàn)在,我能夠面對一條狗——盡管我的心還是不時地感到刺痛。

        夕陽落下去,興風(fēng)作浪的熱氣被收進(jìn)魔瓶。我從未見過那樣的天空,半邊天著了火,薄云隨風(fēng)賦形,巨幅天穹是抽象畫,仿佛上帝之手的杰作。屋頂上有一種黃霧般的氤氳飄浮,周遭呈現(xiàn)不真實的色調(diào),連人間雜聲都變得柔和起來。

        飛機(jī)從附近的拉瓜迪亞機(jī)場起飛,緩緩游入高空。抬頭看見飛機(jī)的白肚皮,像一條大鯊魚——我很快會坐在它的腹中游向倫敦。

        那對印度夫妻赤著腳,坐在大門口的石階上喝茶,碟子里放著餅干和堅果,手機(jī)里正在播放印度音樂。

        我還沒離開,還在持續(xù)將垃圾扔進(jìn)他們的垃圾桶,這讓我感到過意不去,仿佛自己說了謊。穿過他們的“靜好歲月”時,那只狗居然對著他們吠叫。

        “……我正在訂購去倫敦的機(jī)票……”就像他們問了我什么似的,我率先說道,“估計下周三左右?!?/p>

        “你要是想住得涼快一點,我們家里隨時歡迎?!庇《认壬f,“后院有獨立的大門進(jìn)出,我們不會打擾你?!?/p>

        “謝謝你們。住不了幾天了,搬來搬去挺麻煩的。”我說。

        “請抓好繩子?!庇《忍鹿贰Kf給我茶碟,要我吃堅果,“這狗今天挺干凈的。”

        “我給它洗澡了。”我擺手稱謝。

        “她付錢給你嗎?”印度太太問。

        我說這么做,只是因為我喜歡狗。

        “她帶那么多行李,去哪里了呢?”印度太太問。

        “她說要去度幾天假?!?/p>

        “度假?”印度先生很驚訝,“下水道通了嗎?”

        “臨走前她買了瓶什么東西倒進(jìn)去,很快就通了?!?/p>

        “那是化學(xué)品腐蝕,瞧她在對我們的房子干什么呀!”印度太太心疼地叫起來,“我們真的要和她談?wù)?,越快搬走越好?!?/p>

        我有點后悔說出這個細(xì)節(jié),又一次覺得自己在出賣梅。但是鬼使神差地,我接下來順著他們的情緒,表達(dá)了對梅的不滿,似乎在這片刻友好交談中結(jié)成同盟,一起把梅孤立起來。

        “自己出去玩,把狗扔給你管,她理當(dāng)付你工錢。”印度先生說,“人不應(yīng)該白白使用別人的時間?!?/p>

        西邊的絢麗悄然熄滅。夜色由遠(yuǎn)而近,最終落在印度夫妻身上,他們深膚色的臉變得更加暗黑。出于安全考慮,我沒去遛狗,索性和他們一起并排坐在臺階上,像忙完莊稼的農(nóng)夫那樣正式閑聊起來。

        繁星滿天。園子里蟲子鳴叫。偶爾一輛車劃破寂靜。

        許是夜色撩撥,回首往事,更易推心置腹。這晚上,我知道了發(fā)生在這個印度家庭的一樁不幸。八年前,他們學(xué)習(xí)優(yōu)秀的次子在一次校園槍擊案中喪命。兩兄弟本來都住在二樓,出事后大兒子搬下來與父母同住。房子空置五年后,他們才決定租出去。自稱與兒子同住的梅搬了進(jìn)來,卻當(dāng)起了二手房東。印度夫妻曾經(jīng)幾次警告梅,不希望她做轉(zhuǎn)手短租,不然要請她另找地方。但是他們從未真正采取行動,沒催促她,更沒有強(qiáng)迫她搬走。

        “她的兒子暫時不能來,可能還沒有結(jié)束手頭的工作,也許是在監(jiān)獄服刑……”印度先生大膽猜測之后,嘆口氣,“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p>

        “她看起來也沒有朋友,去年中過一次風(fēng)……我丈夫老是說,讓她這個樣子找房子、搬家,于心不忍?!庇《忍穆曇羧岷偷途?,末了重復(fù)丈夫的話,“是啊……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

        他們深棕色臉上的表情隱匿在夜色中,只看見眼里閃爍的星光清晰明亮。他們就那樣等著梅的兒子出現(xiàn),也像是等待自己的次子回家。

        也許是感到了孤獨,梅的狗爬到我的腿上蜷伏。

        十一

        梅在第二天下午給我打電話,問我和狗相處如何。我說狗已經(jīng)吃了牛肉和豬排,一切都很好。

        “你在寵壞它,我都感覺有點抱不動它了?!薄皩檳摹币辉~,梅用的是英語。聽到牛肉和豬排,她明明是喜悅的,卻偏要假裝顧慮,好像那都是不良食物。

        狗長了肉,這是真的,而且它已經(jīng)挑剔梅的雞肉青豆拌甜醋,每到我吃飯的時間點,就抓撓梅的房間門。梅通常會溫柔地制止。我把肉給它留著,梅一開門,它就會從我預(yù)留的門縫里鉆進(jìn)來吃個精光。我離開之后,也許短時間內(nèi)它會不太適應(yīng),但很快會忘記牛肉和豬排的味道,重回雞肉拌青豆的日子,我委實不用替一條名叫“Luck”的狗擔(dān)心。

        狗的話題只是寒暄,重點是酒店的豪華高檔、游泳池的淡藍(lán)夢幻,以及在那里感受的舒適愜意,梅甚至發(fā)出“這才是生活”“人就應(yīng)該這樣款待自己”的人生感悟,還說我沒有去真是太遺憾了。

        掛了電話,她發(fā)來一張圖片,那是個巨大的帶分隔線的長方形泳池,水中池岸空無一人,連梅自己也不在其中。

        我本想說這酒店生意過于清淡,可惜了漂亮的泳池,但為了不讓梅察覺我在懷疑她——不知道為什么,我始終不相信她的豪華假日——我只說請她盡情享受美麗的泳池和比基尼,因為夏天一晃而過。

        “我忘了帶泳衣?!泵氛f,“這里也沒有看到合適的。”

        我沒有回復(fù)。我猜測她發(fā)這條信息時的表情和心理。然后我想象一個上了年紀(jì)的老婦人,興致勃勃,專程去高級酒店享受游泳池,卻忘了帶泳衣,于是穿戴整齊地躺在游泳池邊的躺椅上,接受侍者服務(wù)……這情形多少有點滑稽——莫非她單純那樣癡癡地注視游泳池,就能獲得愉悅與滿足,達(dá)到款待自己的效果?莫非這不過是她對舊事的緬懷形式?

        星期天晚上,梅發(fā)信息提醒我,關(guān)于周一的希臘餐。她用一大段夸張的文字描述了那間餐館的特點,地中海式的藍(lán)白裝飾風(fēng)格,雕梁畫棟,鮮花纏繞,浪漫的環(huán)境加上美味的食物:多汁的羊排,尤其是芝士和無花果冰激凌……最后以“人生得意莫過于此”畫上句號。

        梅在描摹享樂之事時,總是運用她全部的文學(xué)才能,傾盡腦子里所有的華麗辭藻,且表現(xiàn)出罕見的熱情活潑,把眼下的生活甩到九霄云外。

        我答應(yīng)周一去希臘餐館,并暗自決定不讓梅買單。我會告訴她,我已經(jīng)訂了周三的機(jī)票去倫敦。我不會提到,那是因為我忽然十分急切地想見到“兒子的遺跡”。我構(gòu)思了我們會面的細(xì)節(jié)、談話的內(nèi)容,想象他的言談舉止和寬厚的笑意。是否將兒子的照片展示給他?我一直沒考慮清楚,場景卡在這兒動彈不了。我?guī)Ч烦鋈ュ蘖艘蝗?,還是沒有突破。我同樣不確定,在周一的希臘晚餐中,我是否會向梅說出我內(nèi)心的猶豫,這個六十歲的老婦人,是否能帶來一點啟發(fā)。

        周一中午,熟透了的太陽以一種強(qiáng)硬的姿態(tài)壓迫空氣。我將狗放在客廳窗臺上,這樣梅回來它就能一眼看到她。我們盯著藍(lán)得虛無的天空、靜止的樹葉,以及來往的行人和車輛。

        公交車吐出梅的身影時,狗吠了起來。它不是認(rèn)出了她,而是梅全身掛滿行李的樣子十分奇怪。她比去的時候顯得更加潦倒,依舊戴著草帽和墨鏡,幾乎是步履蹣跚地穿過馬路。狗緊張地注視著她,有一瞬間它屏住了呼吸,直到她來到樓底下,才興奮地?fù)u起尾巴吠叫起來,那情緒里包含著對梅的嗔怨、委屈,以及看到她回來時全身心的欣喜。

        我打開門,狗撲向梅,梅扔下手中的東西,雙手摟住了狗。我主動幫梅將行李拖上樓——像一個真正的下人那樣——又下來拎剩下的東西,梅只顧著母女倆親熱,沒有向我道謝。

        梅重新坐在她的法國餐桌邊,看上去異常憔悴,臉色發(fā)暗。她繼續(xù)跟狗說著親熱話,像一個真正的母親和孩子久別重逢。

        狗吐著舌頭,喉嚨里發(fā)出哮喘的聲音。

        下午五點鐘,梅從她的房里出來,似乎略微恢復(fù)了一點氣色。她換了一條并不合身的藍(lán)白細(xì)格吊帶長裙,說穿這件去地中海風(fēng)情的希臘餐館最好不過。

        餐館在中央公園附近。我們由公交車轉(zhuǎn)乘地鐵。車廂里沒有空座。梅削尖屁股果斷地落在一對拉丁裔母女的空隙中,被隔開的母女面面相覷。在美國生活幾十年的梅,居然還保有這種中國式的生存本領(lǐng)。此時,站在孩子旁邊的父親面色不悅,指責(zé)梅沒有禮貌:“在你擠進(jìn)這個座位時,至少應(yīng)該說一聲,‘Excuse me’。”

        梅朝空中翻了一個白眼,沒好聲氣地說:“Excuse me.”然后做閉目養(yǎng)神狀。

        我眼前這個固執(zhí)的老婦人,渾身帶刺,充滿敵意,兩天的游泳池享受也沒讓她的頭發(fā)變得順滑,癟著嘴,一張臉像沒洗干凈,收拾打扮后的樣子仍然顯得不潔與寒磣。我沒法幫她說話,也不想替她向別人道歉,尷尬中悔不該跟她一起出門。

        梅一直沒睜眼,我也保持沉默。地鐵到站,她昂著下巴穿過車廂,我像個仆人般緊隨其后——人生地不熟,我也怕走散了。來到地面,陽光已經(jīng)略帶綿軟,地上還是熱烘烘的。穿過一條街,突見輝煌落日夾在高樓間,金光傾瀉,整條街上的車都停了下來,人群擁堵在街上,拍照或癡望。

        “你運氣真好,正巧碰到了輝煌的曼哈頓懸日奇景?!泵繁硨χ﹃枺纳碛氨恍标柪L,在墻上折了一道。

        我聽說過“曼哈頓懸日”。兩百多年前,建筑師將曼哈頓設(shè)計成工整的南北和東西走向的網(wǎng)格結(jié)構(gòu),隨著地球沿軸線轉(zhuǎn)動,太陽沿地平線微移,在一年中的某一個時刻,朝陽或夕陽將正好與東西走向的街道對齊。因此每年會有四次、每次十五分鐘的懸日美景。

        懸日爆炸光芒,仿佛神跡顯現(xiàn)。

        恍惚中,我看到了兒子和“芥末”。

        梅有意避開,在背光處隨便坐在地上等我。

        懸日漸漸沉落,絢爛歸于黯淡。我們繼續(xù)前往希臘餐館。但此時梅忽然失憶,在街上兜了幾個圈,辨不清方向,像無頭蒼蠅亂飛亂撞之后,凝滯在某個十字路口?;蛟S是在回憶搜索,或許是對現(xiàn)實不知所措,她的臉上呈現(xiàn)迷茫和委屈,還有苦澀的憔悴。

        人潮如水,從她身邊匆匆淌過。

        地鐵車廂里那個固執(zhí)而充滿敵意的老婦人,變成了一只迷途的小羔羊。

        我只好打開手機(jī)流量,使用國際漫游導(dǎo)航。

        到達(dá)希臘餐館,梅松了一口氣,她好像剛剛遭遇了什么,有點被擊垮的樣子。

        藍(lán)白餐館大門邊豎著一塊小黑板,是關(guān)于養(yǎng)老理財講座的介紹。梅像貴賓駕臨,雖疲憊不堪,但在本子上簽名時,手中的筆仍然龍飛鳳舞。服務(wù)員問我們要不要留下來用餐,得到梅的肯定之后,在我們的名字后面打了鉤。

        我們是專程來吃飯的,什么叫要不要留下來用餐呢?餐廳的異域風(fēng)情撲面而來,人聲嘈雜。我還沒弄清楚怎么回事,梅就將我拉到最后的空椅上坐穩(wěn),同桌的都是陌生人。

        餐桌中間擺著鮮花。

        服務(wù)員斟滿了酒水杯。

        每位餐碟上放著設(shè)計精致的菜譜卡片。梅拿起她面前的那張,以端莊的姿態(tài)閱讀研究起來。

        一個西裝革履的職業(yè)人士拿著麥克風(fēng)走到臺前,用一番風(fēng)趣幽默的自我介紹將滿座逗樂之后,開始進(jìn)入他的講座正題。

        “忍上十分鐘,馬上就可以大吃特吃了。”梅低聲對我說,“你看晚餐有多豐富。我最愛多汁的羊腿肉,對了,要配茴香酒……還有這個……鷹嘴豆泥,噢呀,芝士,還有……必不可少的冰激凌……”

        “為什么非要聽這個?”我早已饑腸轆轆,“我英語水平不行,聽不懂?!?/p>

        “晚餐是講座主辦方提供的……沒關(guān)系,咱們就裝模作樣聽一聽……主要是吃?!泵芬呀?jīng)磨刀霍霍了。

        我現(xiàn)在才明白,晚餐是免費的。忽然想到國內(nèi)專門在各種酒席上蹭飯的人,不覺羞愧襲上心頭,臉上也火辣辣的。暗自觀察其他食客,這些膚色各異的人,無不衣著整潔得體,面色從容,仿佛都是受邀請的貴賓,分不出誰是真心聽講座,誰是習(xí)慣性蹭飯。

        服務(wù)員給每個人發(fā)了一些印刷資料和一張空白表格。梅駕輕就熟地填好了。

        我進(jìn)退兩難,很不自在。菜一上來,只是埋頭吃,緩慢地咀嚼,以免眼前杯碟空了,失去掩護(hù)的道具。

        食物不太合我的胃口,我也不習(xí)慣茴香酒的味道。但梅吃得津津有味。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她的飯量驚人,近乎饕餮。她吃空了所有的碗碟,同時也消滅了我無福消受的大部分食物,灌下不少酒水飲料。最后吃甜點時,她伸了伸腰,輕輕打了一個嗝,繼續(xù)將甜點小勺送進(jìn)嘴里。

        “我當(dāng)年的婚紗照,就是在懸日背景下拍的?!睘橹v座的結(jié)束鼓過掌之后,梅忽然說起了她的婚姻,“噢,對了,也是在今天,7月12日?!?/p>

        屋里有一陣小小的騷動。餐桌上剛認(rèn)識的人握手道別,酒足飯飽后陸續(xù)離開餐廳。

        “還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也是發(fā)生在今天。”梅頭也不抬,根本不在乎宴席終結(jié),人們正在紛紛離場,“關(guān)于那個游泳池……”

        “我們邊走邊聊吧,不然回去太晚了?!蔽依淅涞卮驍嗨?。我討厭她讓我成為一個蹭飯的人。

        梅耐心吃完最后一口甜點,艱難地站起來。去地鐵站的那一段路,她走得格外緩慢凝重,仿佛剛下肚的食物使她不堪重負(fù)。她穿的是有半寸鞋跟的硬底拖鞋,鞋子不太跟腳,與衣裙也不搭配,斜背著拉鏈壞了的小黑包,姿態(tài)像幼兒園的小朋友。

        這恐怕是入夏以來最熱的一天。經(jīng)烈日炙烤的街道散發(fā)出來的熱氣被高樓圍困,千萬臺空調(diào)一起運轉(zhuǎn),汽車尾氣往來不絕,空氣在一個大熔爐中,被加工鍛造得混沌渾濁,萬物都蒙著一身汗膩。

        城市的繁華夜景已經(jīng)粉墨登場,梅卻落寞了。

        我無心說話。梅也沒有繼續(xù)說她的婚姻,緊閉細(xì)薄的嘴唇,上車就閉眼打盹。

        我看到她的臉垮掉了,嘴角、眼角通通朝下,整個人沉陷在座位上,像一件破舊物品。

        “必須盡早和這個人脫離瓜葛?!蔽野底运枷耄昂喼碧愀饬?。”

        隧道內(nèi)部的照明燈不時閃現(xiàn),微弱的白光有節(jié)奏地敲擊著車窗。

        駛過一段長久的黑暗之后,梅開始說話。

        “等我打贏官司,拿到錢,我要在中央公園旁邊買一個帶陽臺的公寓?!彼^靠著車廂,微睜雙眼看著我,“那是一筆不小的數(shù)目?!?/p>

        “祝你好運。”我不想打聽更多。

        “我是離婚以后發(fā)現(xiàn)的,他曾經(jīng)捐了一筆錢出去,這筆錢沒有經(jīng)過我的同意?!泵飞晕⒄苏眢w,以便聊天更舒適些,“找對律師,對打贏官司來說,太重要了……我現(xiàn)在的律師很優(yōu)秀,他說我勝算的可能性很大?!?/p>

        “他確實不應(yīng)該瞞著你支配你們共同的財產(chǎn)?!彼脑捨也⒉划?dāng)真,這時候說出來更像是恍惚中的夢囈。

        “我們是大學(xué)同學(xué),畢業(yè)后一起來美國讀研,然后留下來。他有頭腦,懂技術(shù),開了一家公司,賺錢,他做得很成功?!泵纺樕系目酀蔡K醒了,“兒子十二歲那年,他想回國創(chuàng)業(yè)。他說祖國越來越富強(qiáng)了,全世界的人都去中國做生意,他也打算搬回中國——他還說,他在美國從來就沒有歸屬感?!?/p>

        “理解。的確有很多人選擇回歸,這里有身份認(rèn)同問題。”

        “我不想回中國。”梅疲憊地擺了一下手表示否定,“在這里,我才有歸屬感……自在,我是我自己,或者……我誰也不是……無論如何,我只愿待在這里?!?/p>

        “回去,或者在此終老,聽從內(nèi)心,都無可厚非?!蔽姨崞鹁?,“那他最終還是回國去了嗎?”

        “回國創(chuàng)業(yè),報效祖國,都是謊言,騙子……”梅重新閉上眼睛,“他在北京已經(jīng)有了一個女人和孩子,要不是我們共同的朋友——安妮,她在我離婚后才告訴我這個事實,我可能到現(xiàn)在都被蒙在鼓里?!?/p>

        “這種事,朋友夾在中間,也很為難?!蔽也幌朐u價她前夫的行為,相對于倫敦那個家庭,我也屬于那樣的“一個女人和孩子”。

        “我不知道,他老早就開始轉(zhuǎn)移財產(chǎn)。他跟我談,如果我同意他把兒子帶回國,他會給我一千萬美金,否則,一分錢都沒有?!?/p>

        無疑,梅選擇了兒子。我心里頓時涌起對梅的無比崇敬,她那副潦倒的疲態(tài),剎那間顯得格外偉大而悲壯。

        “兒子是無價之寶。”我說,忽然間就敞開了心扉,“我也是一個母親……曾經(jīng)是……僅僅五年……”

        “為什么?”梅睜開眼,眼眶是濕的,淚水似乎倒流到心里去了,“五年?什么意思?”

        地鐵在隧道中拐彎,摩擦出尖銳的噪音,像梅的破壁機(jī)那樣發(fā)出千萬個鬼魂從地獄中發(fā)出的凄厲的慘叫。我捧著嘴巴,像嘔吐般彎下腰來,我聽見我嗓子里發(fā)出的聲音蓋過了地鐵尖銳的噪聲,又或者我嗓子里沒發(fā)出任何聲音。我不知道。也許那聲音原本就不是地鐵摩擦軌道發(fā)出來的,那就是我憋屈已久的號叫。持續(xù)了多久?幾秒鐘?幾分鐘?我不知道。直到我感覺有只手搭在我的背上,輕輕摩挲。我看到梅的腳指頭從那雙不跟腳的拖鞋前頭冒出來,大腳趾上的粉紅色指甲油已經(jīng)殘缺,腳指甲里頭也不潔凈。我用手掌擦臉時,梅遞給我一片紙巾。

        黑暗將窗玻璃涂成了鏡子??帐幨幍能噹瑧K白的燈光,像太平間。我看見自己,也看見了梅。兩個頹喪的幽靈。在地鐵的行進(jìn)中,明明滅滅。

        出了地面,準(zhǔn)備轉(zhuǎn)公交車時,梅攔住一輛的士,她說Luck一個人在家時間太長會很焦慮——它原本就是一條流浪狗,特別害怕被再度拋棄。

        十二

        梅回家就進(jìn)了房間,沒聽到她和狗交談,也沒有傳出洗漱聲,房間里異常安靜,只看見門縫里透出微弱的燈光——她怕黑,這燈光通宵都不會熄滅。

        地鐵車廂里爆發(fā)的情緒還沒有平復(fù),我睡不著,在屋子里漫游,從臥室到客廳,往返狹窄幽暗的過道。我第一次注意到,有微光從另一個房間的門底下透出來——也許里頭有了租客。

        廚房和客廳的夜燈總是亮著,是柔和的銀白,仿佛月色滿屋,等待夜歸者。

        有點不知身在何處。我索性開始收拾行李,想象與“兒子的遺跡”再次見面的情景,想著我是否會止不住痛哭失聲。我隨身并沒帶多少東西,行李箱一半是空的,其中還有兒子每晚抱著睡覺的柴犬玩偶。收拾完行李,我又沒事可干了,夜晚重新變得漫長。下半夜昏昏沉沉,勉強(qiáng)睡了一陣,窗口終于顯出灰白。

        黎明透著黃昏的氣息。我出去跑步,順著那個長了大葉睡蓮的湖轉(zhuǎn)圈。一對沉睡的鴛鴦泊在湖中。蟬已經(jīng)開始鳴叫。我心緒不寧,沒跑多久便打道回府。習(xí)慣早起的印度夫妻坐在前門臺階上,赤著腳,享受清早的幽涼。我跟他們打了招呼,一坐下來,就告訴他們我明天去倫敦。他們替我高興,同時也很遺憾,他們覺得我好相處,和梅不一樣。

        “你走了,馬上會有新的人住進(jìn)來。”印度太太說道。

        “另外一個房間里晚上有亮燈,好像是有新的客人?!蔽艺f。

        “她從沒出租過另一個房間,那是給她兒子留著的?!庇《认壬鷶[擺手,“也許她兒子的確不時回來過,我們沒遇到而已?!?/p>

        “她怎么樣?看起來好像是生了病的樣子?!庇《忍燥@擔(dān)憂,“臉色很不好看。”

        梅度假回來,的確更顯憔悴,但昨天的晚餐食量,說明她沒毛病。

        “上一次中風(fēng),要不是我太太及時發(fā)現(xiàn),后果不堪設(shè)想?!庇《认壬f,“后來我們每天都要跟她發(fā)信息,聯(lián)絡(luò)一兩次……她身邊要是有個人還好一點,我們也不用這么焦慮?!?/p>

        印度夫妻像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農(nóng)民,擔(dān)憂惡劣天氣摧毀莊稼。太陽爬出來了,給他們臉上的單純和真誠鍍上了金光。

        我喜歡和他們聊天,但沒遮沒擋的臺階裸露在陽光中,有點燥熱,我起身離開。

        我把冰箱里的菜全部拿出來,做了好幾樣,準(zhǔn)備等梅一起吃。過了中午十二點,梅的房間里仍然沒有動靜。門底空隙里有一團(tuán)陰影,我知道狗伏在門口,它已經(jīng)聞到香味,等著出來分享我的午餐。

        我饑餓難耐,正打算敲梅的門,忽然收到她的短信:

        “門沒有鎖。麻煩你,給我倒杯水喝好嗎?我實在起不來了。”

        我第一次走進(jìn)梅的房間。空氣濁熱,一股霉味和狗腥臭。

        狗興奮地蹦跳。

        梅直挺挺地躺在那張復(fù)古法式床上,我嚇了一跳。幸好她抬了一下手臂,證明她是活的。

        她根本動不了,整個人硬邦邦的,只有左手可以小范圍活動。我扶她坐起來,她擺著手痛苦呻吟:“慢……慢點……痛……”

        我從沒照顧過病人,她那又薄又脆的肩胛骨,仿佛隨時可能折斷。好不容易扶她達(dá)到一個可以喝水的角度,累得滿頭是汗。

        她喝光了杯中水。頭發(fā)濕漉漉的,枕頭上也留著汗水印。

        “你這是怎么了?”我擔(dān)心她又中風(fēng)了。

        “大概是在大酒店被空調(diào)凍著了?!彼曇粝喈?dāng)虛弱,“以前出現(xiàn)過這種狀況,骨頭痛,穿衣都費勁,但不至于像這樣,起都起不來了……”

        母親也有這毛病,隨便受點涼就全身疼痛,幾近癱瘓。她生了五個孩子,從沒坐過月子,照舊下地干活兒,冷水熱水沒條件講究。

        “需要去醫(yī)院嗎?”嚴(yán)峻的情形下,我只能想到醫(yī)生。

        “去醫(yī)院……還不是一樣躺著?”梅似乎也不信任醫(yī)生,“沒什么大礙,休息兩三天就好了?!?/p>

        我無法反駁梅的經(jīng)驗之談,而且我明天要走了,這輩子不可能再有機(jī)會見面,也無聯(lián)絡(luò)的需要。

        “我給你弄點吃的過來?!蔽以谒澈髩|上枕頭,讓她斜靠著,便于用餐,“我做了燉牛肉,相當(dāng)好吃。”

        “真的嗎?”——這是我腦海里的回音。梅的這個口頭禪不知從哪天開始消失了。她并沒有說話,全力對付被挪動時產(chǎn)生的陣痛。她的表情是絕望的,也像悲傷,是太深的苦澀使它產(chǎn)生一種綿延不絕的脆弱,似乎只要她放棄,只要她不挺直后背,她就會像根羽毛被命運卷上云霄。

        梅的深棕色托盤,有一層肉眼看不出的油膩,沾著食屑,我“擅自”將它清洗干凈,盛了飯菜端進(jìn)梅的房間。第一次見梅,感覺自己像個下人,緊跟著她高貴筆直的后背,踏進(jìn)她的“皇宮”,戲劇性的是,現(xiàn)在我真的在扮演下人的角色,伺候起她來了。不但飯菜端進(jìn)房間,而且還要喂食——她那只小范圍活動的手,就像溺水的人,只能用來呼救——我搬把椅子坐在床邊,打算好人做到底。

        梅的吃相和昨晚判若兩人,像是被逼迫進(jìn)食,緩慢且痛苦地咀嚼著。我避免直視她那張焦枯落魄的臉,手背上靜脈曲張的血管。此時打量她的寢宮不算冒犯:法式床底下亂堆著鞋盒和鞋子;衣柜門脹裂開來,縫隙中夾著的衣服拖到地板上;窗簾桿上晾掛著衣裙和短褲;窗前的小茶幾夾在兩把變形的藤椅中間,上面有些臟亂雜物;小書桌擺在角落里,一個“老干媽”空瓶子里插著已經(jīng)蔫萎的紅玫瑰;狗窩擺在她視線能及的地方;吸頂燈裸露燈泡、電線和蛛絲,外殼已經(jīng)不知去向。再過一會兒,我將會看到洗手間的亂象:白瓷盆里的漬垢、模糊不清的鏡子、似乎很久沒使用過的浴室、長著黑霉的磚隙……當(dāng)梅說要上廁所時,我才意識到還要面對這種尷尬時刻。我這輩子只給兒子把過屎尿。我嘗試帶她去洗手間,但一碰,她就痛得直呻吟,那只小范圍活動的手拼命搖擺,好像一離床她就會散架。除了那只拌沙拉的大木碗,她家里沒有可以充當(dāng)便器的東西。我有點束手無策。

        狗很懂事,待在它的狗窩里安靜地注視著我們,眼睛里彌漫著深深的憂愁——第一次發(fā)現(xiàn)它有這么豐富的表情,我著實吃了一驚,不免為先前對它的蔑視感到慚愧。

        安頓好梅,喂飽了狗,迫不及待地帶它出來遛彎,我比它更需要新鮮空氣。只要能離開梅的房間,太陽可怕的炙烤,以及皮膚紫外線過敏都不算什么。

        狗今天表現(xiàn)奇怪,情緒低落,三步一停,老想要回家。

        “你怎么啦?”我摸了摸狗的腦袋,“不想到公園見別的小朋友嗎?”

        狗看著我的眼睛,吐著舌頭,然后望著回家的路。

        也許它惦記著梅,她的異常使它缺乏安全感。

        我忽然也感到莫名焦躁。我還沒跟梅說明天飛倫敦。提前了一周離開,我認(rèn)為她有足夠的時間處理房間迎接下一位客人。不管怎樣,我只是一個臨時租客,明天將繼續(xù)我的行程。但眼下她病倒在床,我在她不能動彈的時候走掉,至少要去和印度夫婦談?wù)勊那闆r,興許能想辦法聯(lián)絡(luò)到什么人來照顧她,比如她兒子,以及她偶爾提到的所謂朋友。

        太陽下我已經(jīng)感到臉上過敏發(fā)癢,也無心繼續(xù)往前,于是掉頭返回,狗立刻拽著我奔跑起來。

        我按響了印度人的門鈴。他們靦腆的兒子告訴我,父母要到晚飯后回來。這無疑延長了我的焦慮。狗飛奔上樓,甩下我去了梅的房間。我肚子咕嚕咕嚕響,才意識到自己忙得忘了吃飯。于是隨便熱了一下飯菜,站在灶臺邊吃完,洗碗收拾廚房,連爐灶上的陳年污漬也擦得干干凈凈。

        “你能做一次紅豆冰沙嗎?”梅給我發(fā)信息,“我太想吃了?!?/p>

        紅豆冰沙是梅每天必不可少的“鴉片”。當(dāng)我將那臺粗笨的機(jī)器弄出地獄群鬼般的慘叫時,機(jī)身痛苦地震顫,毫無出路的冰塊在透明封閉的容器中奔逃,刺向耳膜的是撕裂與破碎、哀傷與悲慟、尖銳與深入……這聲音讓我獲得難以言喻的釋放與快慰。我用手機(jī)將聲音錄制下來,以備在某些可以預(yù)見的難挨夜晚播放聆聽。

        “破冰聲的美,勝過所有的音樂?!边@是梅要講故事的前奏,“我做冰沙,并不是有多愛吃冰沙,我只是對破壁機(jī)工作的聲音上癮。它像發(fā)自你的肺腑,你不覺得嗎?”

        我沒去承認(rèn)梅這番話正中我的心坎,只是像以往一樣配合她?!班?。刀片與冰塊的較量,一次次輸?shù)梅凵硭楣??!?/p>

        “最開始,我恨我前夫,不是恨他的不忠和私養(yǎng)孩子,而是恨他在擁有那么多之后,還要奪走我生命中僅有的東西,錢一分不剩,連兒子也要拿走?!泵愤@次說話并沒有多少鋪墊,幾乎是單刀直入。

        “他最終還是帶走了兒子?”我有點難過,“這真是過分了。誰也沒有資格和一個母親爭奪孩子,誰也不應(yīng)該試圖從一個母親身邊搶走孩子——如果他算得上仁慈?!?/p>

        “我也恨了一段時間的命運……可是命運這東西畢竟太虛無,而且它多半是無辜的?!泵匪坪跸胗哪幌?,緩解我的嚴(yán)肅,“最后我恨自己……一直恨自己,沒再改變?!?/p>

        “懲罰自己,是不用背負(fù)任何道德罪咎的。人都善于這么做?!蔽疫@么四處游蕩,只有我自己深知,這不是旅行,這是放逐。

        “我要是和前夫一起回去,我們的家庭是不會破碎的,這一點我還是很清楚的?!泵烽]上眼睛,似乎極為困倦,“我已經(jīng)是這片土壤里生長的植物……我太固執(zhí)……如果可以預(yù)知未來的話,我會和他一起回國。”

        我想向梅提問,但忍住了,相信疑問會隨著她的講述自動呈現(xiàn)答案?!笆虑槎歼^去那么久了,不去執(zhí)著對錯了吧?!卑训览磉f給別人,總是顯得容易。

        “時間就是水滴石穿。你會發(fā)現(xiàn),事情不會隨著時間流逝而模糊不清,恰恰相反——除非那不是一件讓你悔恨終生的事?!?/p>

        梅的話讓我對未來產(chǎn)生了恐懼,我真害怕到了她這樣的年紀(jì),懊悔和痛苦會比現(xiàn)在來得更加嚴(yán)重。

        “兒子發(fā)出過警告,但是我們都忽略了?!泵反归]的眼皮涌起血色,我知道那里面正在生產(chǎn)眼淚與痛苦,“他很難在父母之間,選擇任何一方。”

        “這是一道世界上最難的選擇題。”

        “其實……我去帶游泳池的酒店,不是享受,而是懲罰?!泵氛f。

        這句話又塞給我一團(tuán)疑云。

        十三

        晚上八點鐘,我再訪印度夫婦,將一直隨身攜帶的龍井茶送給他們,算作禮貌告別。印度太太破例請我進(jìn)屋,我正好要和她談梅的事情,因此沒推辭。

        屋里清涼。一塵不染。電視機(jī)里正在播放印度語新聞??蛷d擺設(shè)略多,但擁擠中顯出溫馨。印度先生從地下車庫上來,將一盆開得正艷的淡紫色蘭花放在茶幾上。印度太太要讓我嘗嘗她做的草莓冰沙。廚房是開放式的,她一邊忙活,一邊和我說話。她說這個夏天恐怕是近些年最熱的,她佩服我能吃苦頭,居然能扛上這么些天,要是長痱子的話,她家里有從印度帶來的藥。

        “你得小心,別被這個破壁機(jī)的怪叫聲嚇著了?!庇《认壬鷮ξ艺f,“我用隔音棉降低噪音,她倒說裹起來悶聲悶氣的,聽著別扭?!?/p>

        “可不是嘛,就好像一個人正在尖叫,卻被人捂住了嘴……”印度太太笑著打了一個比方。她有一雙大杏眼,眼角的魚尾紋很是動人。

        我也笑起來,“應(yīng)該沒有比梅的破壁機(jī)更大的噪音了。我第一次聽到時確實嚇了一跳。不過細(xì)聽之下,那聲音還是很獨特,純粹、極致、一針見血。”

        印度先生重新回到地下車庫修理什么東西。

        印度太太說,男人總有自己的排遣方法。兒子剛出事那陣,丈夫一天到晚悶在車庫里搗鼓?!拔夷??也不能老是哭吧?我就是那時候迷上了做冰沙。每天做冰沙,冬天也不例外?!庇《忍岢鲆慌_乳白底座的破壁機(jī),“前面已經(jīng)報廢五臺了。每一個人有自己的嗓音,每一臺機(jī)器的聲音也各不相同。你說得很對,這種聲音太迷人了,純粹、極致、撕心裂肺?!?/p>

        冰塊被倒進(jìn)破壁機(jī)。大塊的堅冰,透明,冷峻,像鉆石。薄薄的刀片寒光閃爍。

        萬物沉靜。

        “有去現(xiàn)代博物館看油畫嗎?”印度太太問道。

        “去了。第一次看到那么多世界名畫同聚,很震撼?!?/p>

        “我特別喜歡這臺機(jī)器的聲音。”印度太太像介紹傳家寶似的,“你注意到愛德華·蒙克的那幅油畫了吧?一個骷髏人,雙手捂住耳朵在吶喊……”

        “是的?!?/p>

        “你仔細(xì)聽……”

        我屏住呼吸。

        “這就是那個骷髏人發(fā)出的尖叫……”印度太太按下破壁機(jī)按鈕。

        天地崩裂……

        痛苦/吶喊/尖叫/訴泣/嗚咽/瘋狂/絕望/哀求

        …………

        冰屑飛濺,如飛蛾撲火。

        眨眼間粉身碎骨。

        一切戛然而止。

        我們有一陣沒說話。

        直到印度太太將冰沙分入玻璃小碗,尖細(xì)清脆的碰撞聲才擊破了某種沉寂。

        “梅的那臺機(jī)器帶著干渴沙啞……”我努力將眼里的淚水逼回去,“這個聽起來聲音更飄逸,就像……”

        “就像脫離塵埃,穿越潔白的云層……飛向天國……”印度太太展示她好看的魚尾紋,眼睛里有一股澄明與安詳?shù)墓狻?/p>

        “正是這樣的感覺。它使人安寧……超脫……”

        “我就知道我們能聊到一塊兒……你要是能多待一陣就好了,我請你到家里吃印度菜?!?/p>

        “下次來,一定住在你們家?!蔽易隽艘粋€深呼吸,感謝印度太太的友善,“你知道嗎,梅昨晚病倒在床,起不來了,說是外出度假受了寒……”

        “希望不是中風(fēng)?!辈葺u使冰沙變成粉紅色,印度太太最后倒進(jìn)牛奶椰汁,撒上磨碎了的堅果,“這次一定要通知她兒子?!?/p>

        十四

        印度太太和我一起去見梅——盡管吃冰沙的時候,她再次對梅表達(dá)各種不滿:一個女人最基本的職責(zé),就是將家里收拾潔凈,而不是弄得臭烘烘的——她非常擔(dān)憂梅的狀況,上一次中風(fēng),她曾親耳聽到醫(yī)生的警告。

        狗對印度太太吠叫,可見梅和樓下是不往來的。她那只溺水者的手活動范圍更小了,幾乎是象征性地動彈了一下。更糟糕的是,她說不出話來,嘴巴囁嚅著,在吸頂燈昏暗的光線下,生產(chǎn)不出表情的臉顯得焦黃,所有的表達(dá)都集中在眼睛里,那里面一下子擁堵了很多東西。

        印度太太一看事態(tài)嚴(yán)重,言行也急促起來:“你聽著,我們必須送你去醫(yī)院,我馬上撥打911?!彼D(zhuǎn)頭對我說,“請你找一下她的證件,醫(yī)療卡……看看通訊錄,聯(lián)系她的家人或朋友,總之得有人過來……越快越好。”

        印度太太疾步下樓,覆蓋屁股的衣擺隨之舞動。

        我還不太相信,喝一杯冰沙的工夫,梅就這樣了?我把手機(jī)遞給她,說:“給你兒子打個電話吧,讓他回來照顧你一陣?!?/p>

        梅兩眼望著天花板,眉頭緊鎖,肌肉已經(jīng)妥協(xié),眼眶四周變紅,淚水溢出了眼角。

        她好像正在死去。我有些慌神,這才開始尋找印度太太提到的東西。那只張著鱷魚嘴的小黑包,里面全是些亂七八糟的垃圾,幾張光芒閃爍的信用卡早就過期,單獨放在安全的小隔層里,獲得額外的小心保護(hù)。我腦子里想著證件和醫(yī)療卡,已經(jīng)顧不上斯文,像個竊賊一樣翻箱倒柜,打開每一個抽屜,只不過發(fā)現(xiàn)了更多沒用的廢品。其中有張字跡漂亮的新年賀卡,我雖無意偷窺,但僅瞥一眼就讀到了那幾行字:

        May:

        請原諒,我沒有盡早告訴你實情。我不確定,說出真相,是在幫助你,還是傷害你,尤其是你們的婚姻看上去那么美好。

        我知道,作為一個母親,這半年你過得多么艱難。我也是有孩子的人,這痛苦如同發(fā)生在我自己身上。

        到西雅圖來過春節(jié)吧,我們?nèi)以谶@里等你。

        Anni

        2008年1月1日

        我繼續(xù)尋找。打開衣柜,霉味撲鼻。衣服凌亂堆積,鞋子和背包橫七豎八,像批發(fā)倉庫。我迅速摸遍所有的衣服口袋,翻查每一個背包,但一無所獲??諝鈵灍幔睦镏?,感覺到汗水在全身流淌。絕望之時,我看見了衣物中隱現(xiàn)的行李箱,是梅拖去享受游泳池時的那只,依舊鼓鼓囊囊的,四周浮起毛邊,有些地方幾乎快要磨透。

        這是梅家里最后一處沒被打開的地方,我猜想所有的重要物品應(yīng)該都藏在這里。

        我將行李箱拖到房間中央,狗知道這代表出門旅行,高興地跑過來東嗅西嗅。我嫌它礙手礙腳,兇了一嗓子,它沮喪地躲開了。

        我首先拉開外層的拉鏈,摸到了一些陳年機(jī)票、車票、酒店收據(jù)以及地圖和旅行手冊之類的東西。主箱拉鏈掉了手扣,里頭塞得太滿,只能用手指尖慢慢推動拉鏈,箱子像真空包裝似的,隨著空氣的進(jìn)入而蓬松,鼓脹得更加厲害。

        出乎意料,里面凈是屬于小男孩的衣物:西裝、領(lǐng)帶、T恤、運動鞋、棒球帽、沙灘鞋、跳子棋、太陽鏡,以及五顏六色的泳褲……衣物大小不同,應(yīng)該屬于五至十二歲的男孩。為避免證件夾裹在相冊中,我不得不逐頁翻查。相冊從男孩子出生那天開始建立,下面寫著出生日期。后面的照片也是按時間順序整齊排列,清晰地看見孩子的成長軌跡。

        年輕時的梅小家碧玉,膚色白得耀眼。她和男孩的合影很多。她并沒有剪掉她的前夫,照片中他依然在構(gòu)造幸福的三口之家。游泳池幾乎是照片的主題。男孩站在同一個游泳池邊上,擺出同樣的姿勢,照片中他的身體漸漸長高。一張獨占一頁的照片格外醒目,在藍(lán)白相間的太陽傘下,梅戴著大框墨鏡,身穿天藍(lán)色比基尼,和兒子下跳子棋,旁邊是紅衣侍者,一只手托著酒水飲料盤,一只手背在身后,朝梅和男孩微微躬腰。背景是酒店的花園風(fēng)景。

        街上傳來救護(hù)車的尖叫。印度太太疾步踩響木質(zhì)樓梯。我手指頭抽搐般一通亂扒。終于在箱子最底層找到一個布質(zhì)軟包,里面有梅的護(hù)照等所有證件。印度太太一跨進(jìn)房門,我就將整個布包遞給了她。

        “你不用給我?!庇《忍f道,“帶去給醫(yī)生做登記?!?/p>

        “?。俊边@我可是毫無思想準(zhǔn)備,“我的英語恐怕不夠應(yīng)付?!?/p>

        “那你聯(lián)系到她兒子了沒有?”印度太太問,“有沒有人可以替代你?”

        “你是她的房東,和她更熟更近一些……而且,我明天就要……”

        “你是她的租客,你和她住在一起,也最了解她的情況?!庇《忍車?yán)肅,“要不是你在這里,她出這種事,我都不知道會有多少麻煩?!?/p>

        “我們一起去吧?!蔽疑宰魍讌f(xié),“畢竟我是個外國游客?!?/p>

        十五

        梅的情況不樂觀。我本來擔(dān)心得整夜待在病房里照顧梅,幸好醫(yī)院不需要陪護(hù),除了聯(lián)系她的家人,眼下沒什么需要操心的,什么都不用管。我和印度太太在凌晨兩點回到家。她在家門口再次囑咐我,務(wù)必聯(lián)絡(luò)梅的家人或朋友,似乎唯有那樣,我才能擺脫照顧梅的職責(zé)。

        我打開門,狗坐在樓梯上端,它安靜而客氣地擺了擺尾巴,然后待在原地,繼續(xù)盯著大門。

        “你媽生病了,恐怕這幾天都不會回來。”我將剩下的牛肉倒進(jìn)狗碗,叫它吃飯。它禮節(jié)性地過來嗅了一下,又重新坐在樓梯口。

        我既累且困,很想倒頭就睡,但印度太太托付的任務(wù)壓在心頭,顧不上安撫狗,更無心睡覺。我穿過幽暗狹長的過道,打算去梅的臥室,查一查她的筆記本電腦和手機(jī)。這時候我又看見另外一個房間里透出了黃色微光。

        我忽覺后背涼颼颼的。

        夜里頭我是一個膽小鬼,我就是那種洗澡時停電會大聲尖叫的人,盡管我看過的恐怖片和靈異故事屈指可數(shù):風(fēng)靡全球的《午夜兇鈴》開始十分鐘,就果斷關(guān)掉了電視;張國榮主演的《異度空間》,大部分時間我都捂住眼睛;看斯蒂芬·金的《閃靈》,我努力使自己注重心理學(xué)部分。

        此時神秘房間里透出來的燈光,讓我毛骨悚然。翻找梅的證件時所產(chǎn)生的疑慮重新浮現(xiàn):梅為什么要拖著裝滿兒子幼年衣物的行李箱去酒店?為什么后面的相冊頁是空的,不再有兒子成長的軌跡,連梅引以為豪的耶魯大學(xué)的畢業(yè)照都沒有一張?

        夜靜得出奇,仿佛萬物屏息,無數(shù)雙隱蔽的眼睛盯著我。我在房門口停頓兩秒,迅速返回客廳,打開了屋子里所有的燈,然后抱起坐在樓梯口的狗。

        “有人在嗎?”我敲響房門,大聲問道。

        狗吠了幾聲,仿佛給我壯膽。

        我凝神傾聽,希望有腳步聲過來。

        又試了兩遍,依舊沒有任何動靜。

        “我們進(jìn)去看看好嗎?”我對狗說,“如果有客人居住,好歹得讓人知道,你媽媽住院了。”

        狗聽到“媽媽”一詞,耳朵后撇,圓睜雙眼盯著我,仿佛在說:“真的嗎?”

        “我希望你媽不會怪我擅闖私人房間……畢竟她也給我添了不少麻煩?!蔽沂稚鲜沽它c勁,將狗抱得更緊,一只手輕輕轉(zhuǎn)動房門把手。我暗自期待門是鎖著的,但它竟然夢幻般地開了,昏黃的微光裹挾奇怪的氣味輻射過來,仿佛進(jìn)入夢魘世界。

        狗似乎感覺到什么,掙扎著想逃離我的臂彎。

        “別怕。”我對狗說,同時雙手將它抱得更緊,因為恐懼,腦子里已經(jīng)嗡嗡作響。

        我按下了墻上的開關(guān)。吸頂燈亮了,雖沒有增加多少光明,但眼前已清晰可見。屋子里擺設(shè)簡潔,井井有條,干凈得像信徒家中的藏經(jīng)室,讓身在其中的人覺得自身的不潔。單人床靠墻,上面鋪著藍(lán)白細(xì)格子被單,經(jīng)過細(xì)心的拉抻撫平,沒有一絲皺褶。枕邊放著一只毛茸茸的棕色貴賓犬玩偶。床頭柜上有臺燈和一個紅色鬧鐘。一枝算得上新鮮的玫瑰插在玻璃瓶中。床沿下擺著一雙兒童球鞋,鞋后幫被踩出了幾道皺褶。

        使整個房間充滿藝術(shù)氣質(zhì)的是那個棕色案幾、兩盞法式燭臺、一個復(fù)古式陶瓷臺燈、扇頁形布面燈罩。一個尺來高的相框,照片是一個男孩跳進(jìn)游泳池的瞬間,他像鷹一樣飛了起來——這個游泳池,和梅度假時發(fā)給我的照片一模一樣——案幾正中間是一只古色古香的黑色雕花木盒,像女人的小首飾箱。我中了魔似的,被釘在原地。

        我知道那是什么。不久前,我親手將兒子裝進(jìn)了這樣的盒子里。

        我一點也不害怕,之前的恐懼也忽然消失,心落下了地。

        梅沒有撒謊。她的確與兒子住在這里。

        我沉坐床沿,很久沒有挪動。

        我想象梅布置這間房子的情景。

        漸漸地,梅變成了我……

        不知道什么時候睡過去的,醒來時我發(fā)現(xiàn)自己倒在單人床上。狗趴在過道里,守著梅的門。窗外曙色已經(jīng)蓋過屋內(nèi)的燈光。

        極度疲憊之后,得到充分休息,我有一種輕松感。

        “為什么不送給兒子一只貓……”——這只盤旋在我腦海里的黑鳥,已經(jīng)變成了一只潔白的鴿子。

        世界明顯產(chǎn)生了某種變化,不知道從夢境回到了現(xiàn)實,還是從現(xiàn)實來到了夢境,有片刻連我自己的存在都變得可疑。

        我回到自己的房間,登錄航空公司網(wǎng)站,取消了前往倫敦的機(jī)票,給“兒子的遺跡”寫了一封長信,也講到了梅的故事。他一定對我的隱晦修辭感到迷惑,但永遠(yuǎn)不會意識到其間隱藏的秘密。

        狗兩次進(jìn)房間,每次看著我,停留片刻就走了。它有些焦慮。

        我打算帶著它去醫(yī)院看梅。

        十六

        梅的手機(jī)屏幕壁紙,是那個男孩在泳池邊一躍而起的照片,像一只鷹。

        我在房里來回走動,猜想梅會選擇哪組特殊的數(shù)字作為登錄密碼,希望自己像電影里的偵探那樣,皺著眉頭踱幾個來回,就能恍然大悟。生日?結(jié)婚日?離婚日?大學(xué)畢業(yè)日?首次獲得簽證日?直覺告訴我,梅會使用生命中重要的信息,最愛的人,刻骨銘心的記憶,難以磨滅的深情……憑著五年為人之母的經(jīng)驗,我確信孩子是一個母親的最愛,是母親一生幸福的密鑰,梅的密碼也必然與兒子有關(guān)。

        我重新翻開梅的相冊,找到嬰兒照片底下的出 生 日 期:1995年7月12日。我 試 著 輸 入950712。提示密碼錯誤。我緩慢地再次嘗試,同樣失敗。梅也沒有使用自己的生日作為密碼。剩下的可能,無異于大海撈針,我完全失去了方向。

        梅沒有日記本,也沒有保存什么書信,唯一能讀到的東西,就是西雅圖安妮寫來的卡片,那上面也沒有特別數(shù)字,只有一個落款,2008年1月1日,這個數(shù)字沒有任何意義。我并不抱希望,但還是反復(fù)閱讀這張卡片,仔細(xì)推敲安妮的留言。我在其間發(fā)現(xiàn)時間的痕跡。她提到梅那半年的艱難時光,從卡片書寫日期往前推算,那件事情應(yīng)該發(fā)生在2007年7月。安妮說,“我也是一個有孩子的人”,證明發(fā)生的事情與孩子有關(guān);安妮所指的痛苦,并不是梅的丈夫出軌或離婚。

        我忽然想起曼哈頓懸日那天,梅談到她的婚紗照,并說出那一天是7月12日,緊接著在希臘餐館,她進(jìn)一步提到了這個日子,說還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與游泳池有關(guān),但我急于逃離餐館,打斷了她的談話。

        我確定,安妮在卡片里的留言,以及梅在希臘餐館提到的“更重要的事情”,都與梅的兒子有關(guān)。

        這件事應(yīng)該發(fā)生在2007年7月12日。

        “070712”我用一根食指尖點擊手機(jī)按鍵。

        沒錯。兒子的忌日,是梅的開機(jī)密碼。

        我沒有透露太多信息給印度太太,也沒有提到骨灰盒。我只是把梅的手機(jī)交給她,告訴她通訊錄里面最重要的人,是梅在西雅圖的多年好友,名叫安妮,她應(yīng)該會過來幫忙。

        “你們都是中國人,溝通起來更方便,”印度太太讓我聯(lián)絡(luò)安妮,她忽然也表現(xiàn)出對我的強(qiáng)烈依賴,“而且,你也是一個見證人,不然我這個房東會有麻煩的?!?/p>

        礙于那杯草莓冰沙的友誼,我不好推拒,當(dāng)即用梅的手機(jī)撥通了安妮的電話。一個溫和的女中音在電話里頭叫出了梅的名字。我解釋了一番,并將電話交給了梅的房東。印度太太又講了很久,從梅租房到現(xiàn)在,這期間發(fā)生的種種事情,當(dāng)然也免不了埋怨作為二手房東的梅以及她從不出現(xiàn)的兒子。

        “謝天謝地,她還有您這樣的好朋友?!庇《忍詈笳f道,“您要是聯(lián)系不上她的兒子,請務(wù)必過來一趟。”

        安妮沉默半晌,說見面詳談。

        晚上九點鐘,安妮風(fēng)塵仆仆出現(xiàn)在梅的家里。她的年紀(jì)與梅相仿,一頭蓬松的短發(fā),顯得精神干練。她跟我說了很多,關(guān)于她們的友誼,關(guān)于梅的婚姻,關(guān)于梅的固執(zhí)。她證實了一件事:梅的兒子只活了十二年。

        “他就是跳進(jìn)這個游泳池自殺的?!卑材葜钢菑埾聱椧粯訌堥_翅膀飛翔的照片,“梅一度精神崩潰。說實話,我也不太理解她,這些年,她不斷地去這個地方,去看這個扎人的游泳池?!?/p>

        我心里打了一個冷戰(zhàn),手腳冰涼。

        “孩子的父親,后來也無心做生意,垮掉了?!卑材菡f道,“發(fā)生這種事,生活很難回到正常的軌道。”

        “梅說她還在和前夫打官司,要回一筆她并不知情的捐贈?!?/p>

        “她太固執(zhí)。”安妮搖搖頭,“她需要錢,去那昂貴的酒店游泳池繼續(xù)懲罰自己,難免會異想天開?!?/p>

        我默不作聲。

        安妮還說了些別的,對我來說已經(jīng)無關(guān)緊要。

        我太疲憊,在梅的那張法式餐椅上坐下,狗跳到了我的腿上蜷伏,我默默地像梅那樣揉摸著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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