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0月15日，教育部在官方網(wǎng)站發(fā)布了《關于政協(xié)第十三屆全國委員會第四次會議第3839號（教育類344號）提案答復的函》，明確提出，將抑郁癥篩查納入學生健康體檢內容，建立學生心理健康檔案，評估學生心理健康狀況，對測評結果異常的學生給予重點關注。教育部的這一答復，立即引發(fā)熱議。

為此，本刊記者專訪了安徽省團校副校長、安徽省青少年研究會副會長、全國團校系統(tǒng)優(yōu)秀教師戴啟明。

戴老師長期工作在青少年思想政治教育的第一線，著有多部關愛青少年心理健康的專著，同時，還做了大量的心理咨詢工作。

本刊記者：一段時間以來，我們常在各種媒體上看到“青少年自殺”事件發(fā)生，而且有低齡化的傾向。在《中國國民心理健康發(fā)展報告（2019-2020）》中，我們也看到了“青少年心理健康指數(shù)明顯低于其他年齡段”的陳述。您對這個問題是如何看待的？

戴啟明：2021年3月，由中國科學院心理研究所科研團隊完成的《中國國民心理健康發(fā)展報告（2019-2020）》正式發(fā)布。在對不同年齡群體的研究中發(fā)現(xiàn)，青少年的心理健康問題比其他年齡群體更為突出，如青少年抑郁問題檢出率高達24.7%，其中重度抑郁的比例為7.4%。其他一些研究也有類似發(fā)現(xiàn)，如2021年5月，北京安定醫(yī)院鄭毅等學者牽頭在《兒童心理學與精神病學》雜志上，發(fā)表了我國首個關于少年兒童精神疾病患病率的流調報告，調研結果顯示，在6～16歲在校學生中，中國兒童青少年的精神障礙總患病率為17.5%，其中，流行程度最高的精神障礙包括：注意缺陷多動障礙占6.4%、焦慮障礙占4.7%，對立違抗障礙占3.6%、抑郁障礙占3.0%、抽動障礙占2.5%。另外，江蘇省抑郁癥診療中心副主任王純博士的團隊研究得出兩個重要結論：一是青少年群體心理疾病患病率呈逐漸上升的趨勢，1986年到2000年之間，我國學齡兒童青少年心理問題的患病率是14.5%，2000年到2005年是10.3%，2006年到2010年是16.3%，2011年到2016年是19.1%。二是與以前相比，現(xiàn)在青少年出現(xiàn)得更多的是輕型精神疾病或心理問題，比如抑郁焦慮、網(wǎng)絡成癮、厭學、進食障礙、邊緣型人格障礙等。這說明青少年時期是心理健康問題的多發(fā)階段，需要更加重視相應的預防和干預。

本刊記者：從您多年研究層面看，導致目前青少年心理健康問題，多發(fā)、易發(fā)的主要因素是什么？是我國特有現(xiàn)象嗎？

戴啟明：青少年心理健康問題突出，并不是我國特有的現(xiàn)象。世界衛(wèi)生組織2019年11月5日發(fā)布的數(shù)據(jù)顯示：全球一半的精神疾病開始于14歲之前;全球高達20%的青少年患有精神疾病;自殺是全球15～19歲人群的第二大死因，中低收入國家約有15%的青少年有過自殺念頭。我們國家青少年健康問題最值得關注的主要在兩個方面：一是心理障礙檢出率逐年增高;二是心理問題越來越豐富，輕型化、低齡化的心理障礙問題更加多發(fā)，而輕型化心理障礙的原因更多來自社會因素。

心理障礙的形成機制很復雜，一般說來主要是由生物、心理、社會環(huán)境三種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生物、遺傳因素造成的精神障礙往往是比較嚴重的問題，如兒童精神分裂癥、雙相障礙等。輕型化的心理問題可能主要由個人的心理歷程和社會環(huán)境造成的。

當下，我國社會的急劇轉型無疑是造成青少年心理問題日趨凸顯的重要原因。城市化速度提增快、人口流動加速、大量留守兒童的出現(xiàn)、家庭解體數(shù)量的增多，家庭功能的缺失、學業(yè)壓力的增大、養(yǎng)教模式的變化等，都使青少年的成長環(huán)境發(fā)生了深刻的變化，造成諸多不適應，青少年心理問題必然更加多發(fā)。比如，家庭生活的富裕使不少父母對孩子需求的滿足方式越來越呈現(xiàn)“即刻滿足”的特征，這無形降低了孩子的抗挫折能力，而一旦面臨挫折，很容易產生心理問題，或者是對外形成各種依賴，如酒精依賴、濫用藥物、網(wǎng)絡成癮等，或者是對內形成自我攻擊，如孤獨癥（自閉）、抑郁、自傷等。再比如，孩子學習注意力問題，有些家長要求孩子在學校保持長時間注意力高度集中，不僅課堂45分鐘，甚至希望孩子能夠全天集中注意學習。殊不知孩子的注意力集中是有規(guī)律的，研究發(fā)現(xiàn)5～6歲兒童的專注時間是5～6分鐘，12歲以上也只可以達到30分鐘。過度要求注意力集中，反而造成了對“兒童多動障礙”的擴大化解釋——把兒童一些活潑多動、注意力分散的正常情況看作多動障礙，也加大了兒童真正出現(xiàn)心理問題的概率。

本刊記者：從一些事件報道中，人們不難發(fā)現(xiàn)，不少青少年自殺的導火索常常是很小的事情，比如考試成績不理想，被老師、父母責罵，與同學發(fā)生沖突等。在這些“直接誘因”之前，是否存在“長期隱藏”的危險因素？

戴啟明：這里正是要提一下青少年群體中比較普遍的另一種情況，即非自殺性自傷，它是一種不以自殺為目的的傷害自己身體的行為。我就曾遇見過一個經(jīng)常用筆尖刺自己的中學生。不論父母爭吵、體育成績不好、受同學欺負他都會用筆尖在手腕上刺一道痕。他說自己不會自殺，只是刺一下心里好過些。有研究表明，這種行為在青少年中的發(fā)生比例為7.5%-46.5%，其中12～14歲是高峰期。他們本意并不是想死，為什么要這樣去自傷自殘？有的為了減輕痛苦，釋放情緒。而對父母（其他長輩）們來說，這就是孩子在發(fā)出一個特別強烈的信號，說明他們遇到困難，需要幫助了。作為家長，我們首先要克服自己內心的焦慮和恐懼，和孩子一起去經(jīng)歷成長，這樣我們才能及時捕捉孩子的情緒，真正了解孩子——早發(fā)現(xiàn)、早預防，才能早干預。

有科研團隊發(fā)現(xiàn)，不同年齡段的孩子，罹患的精神疾病種類也有所差異。在6～11歲樣本人群中，注意缺陷多動障礙、品行障礙、對立違抗障礙、抽動障礙、強迫癥和分離焦慮障礙患病率較高;12～16歲樣群中，重性抑郁障礙、雙相障礙、創(chuàng)傷后應激障礙、社交恐懼癥和精神病性障礙的患病率較高。可見，兒童更多出現(xiàn)行為問題，青少年則更多是情緒類障礙。

因此，專家向家長和教師建議：要善于從行為和情緒表現(xiàn)兩方面觀察孩子們。當孩子出現(xiàn)以下兩個信號時，要考慮精神障礙和及時就醫(yī)：第一，如果一個孩子的情緒、行為表現(xiàn)跟他的年齡、受教育水平、所處環(huán)境嚴重不相符時;第二，如果孩子的情緒和行為問題，給孩子自己、家長或者學校造成持續(xù)的麻煩和痛苦時。同時，有兩點需要對家長做個補充：一是不要過于緊張，要關注孩子問題的“嚴重性”和“持續(xù)性”兩個指標。不穩(wěn)定性是青少年的正常心理特征，不要把偶發(fā)性的行為異常和情緒失控定義為心理問題。二是要克服“病恥感”。心理問題的發(fā)生機制十分復雜，不能完全歸因、歸責于原生家庭、養(yǎng)育方式等，更不能簡單粗暴地看成品德問題。心理疾患是病，疾病并不可恥，諱疾忌醫(yī)才是愚蠢和可恥的。

本刊記者：重視并解決兒童青少年心理健康問題并非一朝一夕之功，您認為我們應當從哪些方面著手推進？

戴啟明：青少年心理健康問題成因復雜，表現(xiàn)形式豐富，解決這個問題當然不可能畢其功于一役，急不得，但也絕不可輕忽。

我認為要從生命成長與發(fā)展的高度來看待和應對青少年心理健康問題，在全社會體系化地開展生命教育和服務，把青少年心理健康促進工作納入生命教育服務體系。一是在各級各類學校系統(tǒng)開展生命教育。從自然生命、精神生命、社會生命“三位一體”的整體上關照生命現(xiàn)象，從幼兒園開始到大學階段循序漸進、持續(xù)不斷地開展生命教育，做到了解生命、尊重生命、呵護生命、發(fā)展生命，樹立對生命負責的意識，增強維護和發(fā)展生命的能力。二是大力發(fā)展生命教育和服務的專業(yè)力量。從行業(yè)準入起點進行源頭性人才培養(yǎng)，全方位壯大青少年生命教育和心理健康服務專業(yè)力量。三是構建完善的青少年生命教育與心理健康服務機制。把生命教育與勞動教育、體育教育、道德教育、法律教育、審美教育有機結合起來，促進兒童青少年生命與心理人格的全面發(fā)展。四是在全社會營造生命教育的良好氛圍。要改變我們社會恐懼死亡、避諱死亡話題的社會文化。家庭是生命教育、涵養(yǎng)心靈的重要陣地，家長要學習并熟知生命保護和心理健康的核心知識和能力，擔當起未成年人的監(jiān)護責任。學校要擔當起開展青少年生命與心理健康系統(tǒng)教育的主體責任，并與醫(yī)療部門、家庭和社會密切配合，發(fā)揮更具專業(yè)性的作用。社會要形成關愛、呵護青少年生命與心理健康的風氣，充分利用各種資源提供社會支持。

2021年，在兩會上許多代表和委員都提出了關心和應對青少年心理健康問題的議案和提案。

其實，國家在《健康中國行動（2019—2030）》中，就兒童心理健康促進行動，已經(jīng)制定了面向2022年、2030年的階段性目標。其中，到2022年，要求中小學配備專兼職心理健康工作人員的比例達到80%以上;50%的家長學?；蚣彝ソ逃笇Х照军c應開展心理健康教育;60%的二級以上精神?？漆t(yī)院設立兒童青少年心理門診等等。兒童青少年心理健康問題已經(jīng)得到國家和社會的高度重視，這是一個良好的勢頭。

雖然我們仍面臨著專業(yè)力量不足，尤其是基層直接服務青少年心理健康問題的能力短缺等諸多問題。但不能太急，要看到熱衷于兒童青少年心理健康工作的專業(yè)人員是越來越多了，家庭是越來越重視了，社會綜合服務體系越來越健全了！

我常對一些焦慮的父母說：“放下忙碌的工作，帶上你的孩子進行一次長途旅行吧！只要用心體驗，你一定會發(fā)現(xiàn)不一樣的孩子，也會發(fā)現(xiàn)不一樣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