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谷 羽
胡喬木
喬木是一個感情非常豐富、細膩而又深沉的人,他很富有兒女親情,但又總是把黨的事業(yè)、革命的事業(yè)放在第一位。我(谷羽)和喬木是在抗戰(zhàn)初期的安吳堡相識相戀最后結為革命伴侶的?;楹蟛痪?,由于工作需要,喬木被調回延安,第二年4 月,我也回到延安。就在我回到延安不久,喬木受命出發(fā)去大后方重慶、桂林等地。開頭還通消息,后來幾個月就音訊全無了。當時大后方的斗爭環(huán)境險惡,我很替他擔心。
也就是在這期間,日本飛機轟炸延安,炸塌了延安招待所的窯洞,炸死了幾十個人。只有兩個人死里逃生,我是其中之一,但當時已經(jīng)不省人事。我在中央醫(yī)院躺了三個月,年底,喬木回到延安,才知道我受傷的事,心中一直感到歉疚。同時,他又開導我:夫妻情重,但黨的事業(yè)更重。因為我們是黨的人,為了黨和革命的事業(yè),必要時應不惜犧牲個人的利益,直至生命。喬木是這樣說的,一輩子也都是這樣做的。
1945年8月,日本投降后不久,中央決定由毛主席率代表團赴重慶,舉行國共兩黨談判。喬木作為主席的秘書隨行。喬木回來告訴我時,我很為他們的安全擔心。喬木反復勸慰我:“這次去重慶,是中央和主席對我的信任。在現(xiàn)在的形勢下,蔣介石恐怕還不敢做得太絕,否則他無法向國人交代?!彼@一去又是半年,我心里一直惦念著他。10 月中旬主席簽了“雙十協(xié)定”后,安全返回延安,喬木還留在重慶,參加那里黨的文化宣傳工作。年底,喬木才從重慶回來。為了黨的事業(yè),為了革命工作,他把家庭、夫妻感情、個人安危全置之度外了。
新中國成立以后幾十年,我們共同經(jīng)歷了許多風風雨雨,我們的感情經(jīng)受住了各種考驗。我們既共了歡樂,也共了憂患。在“文革”中,喬木一開始就受到?jīng)_擊,他不再擔任主席的秘書,我們的家也被趕出了中南海。在這場政治大風暴襲來的時候,我們相互扶持,相濡以沫。在最緊張的關頭,喬木得到了周總理的保護。后來,主席又特意來到我們家門口,準備看望喬木(因為敲錯一道門,未成),這才使喬木從厄運中解脫出來。喬木一直困在家里,足不出戶,用他自己的話說,是被“冷藏”了起來。喬木在這一段時間里,讀了大量的書。有時,我陪他在院子里種種菜、散散步。就這樣度著漫長的苦難的歲月。
記得20 世紀50 年代在中南海住時,李富春同志常跟我們開玩笑說:“你們倆口子真是秤不離砣,公不離婆啊!”其實,那時候喬木工作很忙,我也忙于自己的工作,在一起的時間并不多。到“文革”期間,喬木和我都不能正常工作了,我們才真正朝夕相伴,形影不離。后來,喬木多次深情地對我說:“要不是你,我不會活到今天?!狈催^來,對我來說又何嘗不是這樣呢?喬木在給我的詩中,充分表達了這樣的情感:“撫躬一事堪自慰,唱隨偕老相護扶”。
喬木始終沒有脫掉知識分子的氣質,他是一名真正的革命知識分子。他了解、關心、愛護知識分子,注意發(fā)揮他們的長處;同時.又嚴格要求他們,不姑息他們的缺點。喬木到延安前在上海曾擔任左翼文化總同盟書記,結識了當時在上海的一批文化人。到延安后,喬木也總是尋找機會,與各種層次的知識分子交往。
1942 年5 月的延安文藝座談會,喬木是自始至終參加的。他那時剛三十歲,精力充沛。主席在座談會開始和結束時的兩次講話,喬木聽得認真,記得仔細。主席講話只有一個簡單的提綱,后來讓喬木整理成文。喬木在主席身邊,對主席的思想有較深的領會,所以整理稿把毛主席關于文藝的工農兵方向,關于文藝工作者要學習馬克思列寧主義,與工農兵相結合等思想表述得相當完整、準確和豐滿。毛主席很滿意,親自作了修改。
當時,中央在一份黨內通知上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為“毛澤東同志用通俗語言所寫成的馬列主義中國化的教科書”。但是,喬木多少年來對自己是《講話》的整理者一事從不提起。喬木一生堅持《講話》指明的方向,身體力行,但同時他又清醒地看到,《講話》是在當時特定的歷史條件下的產物,一些具體的提法應該隨著時代的前進、形勢的發(fā)展而變化。在1979年召開全國四次文代會時,他贊成小平同志祝辭中提出的“兩為”(為人民服務、為社會主義服務)方針。1981 年中央召開思想戰(zhàn)線問題座談會,喬木曾就《講話》中的一些過時的或不準確的提法,提出了修正意見,很受文藝界、思想理論界的歡迎。
粉碎“四人幫”以后,喬木在自己的工作范圍內,為恢復和重新制定黨的知識分子政策,費盡心血。那時候各地知識分子向中央寫信反映情況的很多,向喬木反映情況的也不少,從名不見經(jīng)傳的普通知識分子,到知名度很高的文化人。喬木同他們的大部分雖然沒有什么私交,甚至素不相識,但他總是滿腔熱忱,調查了解他們反映的問題,盡力幫助解決。他自己當時已經(jīng)是快七十歲的人了,卻全然不知老之將至,為許多人的工作、生活操心、奔走,有幾件事給我的印象很深。
1978 年7、8 月間,喬木接到青島市圖書館一位同志來信,要求幫助解決該市吳壽彭老先生的譯著出版等問題。吳壽彭早年加入國民黨,后來從事實業(yè),他粗通古希臘文,多年來翻譯了亞里士多德等人的著作。當時,十一屆三中全會還沒有開,“左”的空氣依然很濃,喬木才任中國社會科學院院長不久,這事也不是喬木職責范圍內的事。可是,喬木卻義不容辭地管起來了。記得那天他回到家,談起這件事,很有感慨,他說,“文革”十年中對知識分子的“左”的錯誤,現(xiàn)在應該糾正了。吳壽彭做的翻譯工作有價值,我們應該發(fā)揮其專長。喬木親自過問此事,請山東省和青島市有關方面落實吳壽彭的工作,還派人與出版社聯(lián)系解決吳壽彭的譯著出版問題。
喬木和聶紺弩的交往又是一例。據(jù)胡繩同志(原全國政協(xié)副主席)說,三中全會后,聶紺弩仍關押在山西,胡繩在得知這個情況后找喬木反映,喬木即親自找當時中央負責人,把聶紺弩放出來。后來,一個偶然的機會,喬木了解到聶紺弩已年近八十,體弱多病,身邊又無兒無女,老伴身體也不好,生活中困難很多。他就通過有關方面,把他們的一個侄女從湖北京山老家遷入北京,幫助照顧兩位老人的生活起居。當他得知聶紺弩患有重病時,他又派人買了各種好藥給聶紺弩送去。就我所知,像這類的事還有不少,如解決錢鍾書、沈從文等人的住房和工作條件等問題,喬木都沒有少費力氣。但他從不在任何人面前談這些事,有許多事還是后來我從旁人那里得知的。
喬木畢生都在忘我工作,辛勤筆耕,孜孜不倦,精益求精,真是黨讓干啥就干啥,并且總是把它干好。記得1951 年5、6 月間,喬木因胃穿孔動了大手術,還在休養(yǎng)康復之中,少奇同志來找他,專請喬木代為起草慶祝“七·一”的報告。那年7月1日是黨的30周年紀念日,這對取得人民大革命的全國勝利的中國共產黨來說,是很值得慶賀的。
那時已跨進6 月中旬,稿子寫完后還要留出時間讓少奇和中央其他同志審閱,真是太緊了。而那年6 月,北京的天氣特別熱,坐在那里不動都是一身汗。當時條件差,家里連風扇都沒有。喬木冒著酷熱,白天黑夜地寫。我看他熱得滿頭大汗,就找了把蒲扇為他扇風。過了兩天,熱得實在沒辦法,他就讓我在大澡盆里放一盆涼水,在澡盆上擱一塊木板,他干脆坐在水里寫。前后寫了一個星期,《中國共產黨的三十年》的稿子終于寫出來了。
喬木照例先將它送給主席審閱,過了幾天,主席在喬木送審的稿子上批示:此文以胡喬木名義在《人民日報》發(fā)表。這可把喬木難住了,他對我說:“這么一來,怎么向少奇同志交代呢?”后來主席傳話過來,少奇同志那里由他去打招呼,報告另找人起草。喬木只得從命。這是多少年來,喬木署名的少有的幾篇著作之一。《中國共產黨的三十年》是運用馬克思主義的普遍原理同中國革命的具體實踐相結合的觀點,來敘述和總結中國共產黨三十年歷史的第一本簡明黨史。
三中全會后,喬木擔負了在黨史工作中撥亂反正的重任。六中全會前一年多,他在小平同志直接領導下,主持起草《關于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他為寫好這個決議,真是瀝盡心血。單是同起草小組同志談話就有三十多次,《決議》稿的許多部分都是他親筆改寫的。
《決議》通過后,喬木又一直希望編寫出一部完整、詳盡、準確、可信的黨史著作。經(jīng)他提議成立的中央黨史研究室,開始還由他擔任主任,后來不擔任了,他對黨史工作仍一直很關心。他本想親自主持編寫一部黨史,但到1990 年9 月他的病被確診為癌癥后,確實已是力不從心了。在醫(yī)院和家中,醫(yī)生都一再叮囑他靜養(yǎng)休息,他只得請胡繩同志盡快主持寫出一部完整的七十年黨史本子來。雖然他不動手了,可是他的心總是安靜不下,他經(jīng)常思考的還是如何寫好這部書。
1990 年11 月,薄老(薄一波)的《若干重大決策與事件回顧》上卷完稿,派人將書稿送給喬木,請他提意見。這時,喬木的身體越來越虛弱,吃化療藥的反應也越來越大。盡管這樣,他還是毫不猶豫地接受下來,仔細閱讀。醫(yī)院的一位主任大夫認為這樣下去對喬木的身體危害太大,很嚴肅地勸他:“胡老,這里是醫(yī)院,不是辦公室,你得遵守醫(yī)院的紀律,不能再這樣工作了!”喬木當著醫(yī)生的面表示接受“批評”,把稿子收起來,等醫(yī)生一走,他又拿出來,全神貫注地看起來。就這樣,他硬是拖著虛弱的病軀,把薄老的書稿看了兩遍,仔細地提出修改意見,派人給薄老送去。
1991 年的4、5 月間,為紀念黨的七十周年,喬木又以重病之軀緊張地趕寫了長篇論文《中國共產黨怎樣發(fā)展了馬克思列寧主義》,在6 月25 日的《人民日報》上發(fā)表。這是他傾注了最后的心力寫成的一篇很有思想深度的理論文章,文章寫完時,他已是精疲力盡了。到了7 月中旬,看看他那日漸衰弱的身軀,我真覺得心疼。我堅持要他到北戴河休養(yǎng)。開頭幾天,我把他看住了,不讓他看書寫東西,只是每天讀讀報、談談詩,散散步。但是,喬木天生沒有這份“清閑”的福氣。
7 月28 日,胡繩同志送來《中國共產黨的七十年》的清樣,請他審閱。這本書是為迎接黨的七十周年生日,由尚昆同志、一波同志和他,以中央黨史工作領導小組的名義,要求中央黨史研究室牽頭組織力量趕寫的。喬木對這本書很重視。胡繩勸他不著急,看身體情況慢慢來,著重看七、八、九章就行了。他一拿起清樣,又不顧一切了。雖然由于病情加重和藥物反應,他經(jīng)常頭暈、惡心,但他還是用了不到五天的時間,把這三章看完了。他在清樣上作了許多修改,有的地方是成段地補寫,寫得十分精彩。他還寫了許多小紙條,就某一事件的史實或論斷提出具體修改意見。又找胡繩來談了很久。喬木對這部書稿作了很高的評價,言談之間顯得十分高興。
這次在北戴河,名為“休養(yǎng)”,實際上工作卻是相當忙碌。這一年也是他晚年退休后最辛苦、負荷最重的一年。事實上,喬木一生中又有什么時候曾經(jīng)輕松過呢?喬木一生沒有放下過他手中的筆。記得在1983 年7 月,喬木寫了一首詩《小車》,贊譽農村干部楊水才的事跡。喬木寫道:“小車不倒只管推,路遠不過一身灰”,“小車不倒只管推,車倒扶起往前追。扶不起來也沒啥,滾滾長江浪浪催?!边@些質樸的詩句,我想,正是喬木一生的寫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