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萬莉

在一次采訪中，一位小學校長曾說道，除去家庭空間之外，校園幾乎是每個孩子在成長過程中身處時間最久的空間。在校園中，不僅孩子們的生活發(fā)生于此，亦在其中潛移默化地建立起一種關于空間的認知。也正因為如此，中小學校園建筑歷來便是一個為建筑師和社會大眾高度關注的建筑類型。伴隨著城市化進程的急速推進和現(xiàn)代教育理念的更新演變，作為一種傳統(tǒng)類型的校園建筑在當下面臨了極大挑戰(zhàn)。面對校園建筑設計程式化、設計規(guī)范滯后、社區(qū)聯(lián)系薄弱、校園文化與場所精神缺失等諸多問題，建筑師試圖通過空間模式的創(chuàng)新與設計考量的具體化來探索新的校園建筑實踐。這其中，或許最具代表性和影響力的嘗試之一便是于2017年發(fā)起、業(yè)已舉辦3季的深圳“福田新校園行動計劃”。如果說深圳“福田新校園行動計劃”因其廣泛的參與面和多樣化的實踐構成了建筑師關于新校園建筑的一次集體性探索，那么OPEN建筑事務所（下簡稱OPEN）近年來完成的兩座校園——北京四中房山校區(qū)與上海青浦平和雙語學校，則更多地“另辟蹊徑”，在城市化進程的速度和密度之中致力于超越校園建筑的傳統(tǒng)范式。

1 空間/媒介

在建筑宣言OPEN Manifesto中，李虎與黃文菁寫道，“世界加速地錯綜復雜，各種元素相互影響，不斷變化。以建筑為媒介、為載體，我們去理解和詮釋復雜的問題，來匯集和建立有意義的聯(lián)結?！盵1]或許沒有一種建筑類型比校園更能夠顯示出建筑和空間的媒介性力量了。米歇爾·?？拢∕ichel Foucault）曾以學校作為典型，指出其對于主體的規(guī)訓作用，而這一規(guī)訓作用在很大程度上正是依賴于由“走廊—教室”模型構成的等級森嚴的空間秩序[2]。通過單一教室單元的不斷重復而形成的空間序列，正是校園建筑的典型特征。在中國，面對因城市人口增長而產生的教育資源稀缺和嚴格的中小學校園建筑設計規(guī)范，典型的校園建筑更是依賴于這一空間模型的高效性，通過正交、理性的平面布局與建筑語言，形成一座座龐大的教育“機器”。它們致力于更為高效地規(guī)范學生的行為，提高日常生活管理的效率。以功能為導向的“強排式”設計讓本應該別具趣味和豐富性的校園空間變得千篇一律，而包含其中的則是一種對于應試教育的理念和價值觀。

1 單桌排列時教室平面分析

具體到教室空間，諸如墻、窗、課桌椅等具體家具的布置不僅滿足了教室的功能性，亦暗示出不同的教育理念和管理模式。從18世紀出現(xiàn)的最早的勸告式教室（Monitorial Classroom）到20世紀的開放式教室（Open-air Classroom）和工作室教室（Workshop Classroom），不同的教室空間正通過空間的媒介性而完成師生關系的建構。勸告式教室源自18世紀第一次工業(yè)革命后新的工人階級對于教育的迫切需求。在當時，技能培訓成為主要的教學內容，往往一個老師需要同時教授上百個學生。由此，“模仿”成為了教學的主要手段。為了保證教學效果，每排座位均設有勸告員坐席。勸告員需要監(jiān)督每位學生的行為，但他們本人并不必須識字[3]。勸告式教室最為顯著的空間特征便是學生書桌與外墻的平行布置。雖然這種布局并不利于采光，卻無疑建立起了一種極其強烈的空間秩序。隨后出現(xiàn)的開放式教室正如“開放”（open-air）這一名字所暗示的，試圖通過大面積玻璃的運用創(chuàng)造出一種透明、開放的教學空間，從而有別于傳統(tǒng)校園建筑的封閉形象。在室內家具的布置上，它致力于通過組團式的布局來打破傳統(tǒng)教室的空間秩序，從而暗示出師生關系的轉變，即老師不再是學生視覺的唯一中心，后者被鼓勵更為獨立地完成學習[3]。盡管“走廊—教室”的模式在很大程度上依然被延續(xù)，但對于課堂之外師生共享空間的強調使得走廊不再是單純的交通空間，而通過種種模糊化的設計處理使其成為了學生可以根據(jù)自身興趣來進行定義的共享空間。20世紀末出現(xiàn)的工作室教室源自教育理念的重要轉折，即不再根據(jù)年齡或是性別來區(qū)分教室的類別，而以學科作為分類依據(jù)。由此，師生關系在此發(fā)生了完全的反轉，教室成為了對應教室的固定領域，而學生則根據(jù)自己的課程要求穿梭于不同的教室之間。具體到空間布置，“工作室教室”往往包含了工作室空間、討論空間和休息空間3個部分，在某種程度上，它的設計與當代工作空間亦有著相似之處[3]。

在中國語境中，一個值得分析、試圖突破校園建筑傳統(tǒng)范式的例子是由建筑師黃匯設計的北京四中老校區(qū)。黃匯清楚地意識到校園建筑的創(chuàng)新不能僅停留于“外形的變化”，而根本在于如何解決問題——為老問題找到新的設計策略抑或解決新的、當下的問題[4]。由此，北京四中獨特的六邊形教室并非憑空出現(xiàn)，而是基于學生平均身高、視距、教學工具的尺度的綜合考慮而自然形成的適宜解決方案[5]（圖1）。設計過程中對課桌椅排列模式和視距的圖解分析，一方面闡明了六邊形教室的合理性，一方面亦暗示出傳統(tǒng)校園建筑設計對于精確性和最優(yōu)解的追求之影響（圖2）。有趣的是，OPEN的第一個校園建筑項目正是北京四中房山校區(qū)，而黃匯則為設計編制了任務書，并擔任了設計競賽的評委[6]。北京四中老校區(qū)的創(chuàng)新更多地體現(xiàn)在對教室單元的考慮上，OPEN的策略則首先從校園建筑的城市性切入。

2 校園/城市

從2014年交付使用的北京四中房山校區(qū)到2020年完成的上海青浦平和雙語學校，兩者在空間布局與建筑語言上看似大相徑庭，它們卻均脫胎于相似的城市語境：快速城市化背景下教育資源的稀缺。兩座校園均位于城市中心之外的市郊新城。前者源自萬科在新城配套公共設施開發(fā)領域的涉足和嘗試，并最終由北京四中在此成立分校。后者更為專業(yè)化和產業(yè)化，由上海山峰教育集團投資舉辦、上海平和教育集團進行教學管理。相似的城市語境使得兩所學校在城市文脈和設計周期兩方面亦面臨了相似的挑戰(zhàn)。無論是北京房山抑或上海青浦，“新城”往往在規(guī)劃層面上采用粗放式地塊布局，而在類型層面上以門禁式居住社區(qū)為主。與尺度宜人、類型混雜的老城中心相比，新城往往因其快速發(fā)展和工整規(guī)劃而缺乏一種自下而上的活力。李虎與黃文菁敏銳地意識到了這一問題以及新的校園建筑所能夠具有的空間能動性。對于他們來說，學校，作為不同家庭之間的聚焦，恰恰可以形成一種新城社區(qū)的凝聚力[7]。另一方面，“新城”往往意味著開發(fā)、設計和建設的速度。當北京四中經(jīng)歷了從2010年的設計競賽到2014年項目落成的4年緊張周期之時，在青浦平和雙語學校，當?shù)卣笥谀玫睾髢赡陜韧瓿烧麄€學校的規(guī)劃、設計與建設，并開始實施教學[8]。學校之于新城的公共性意義以及新城帶來的建設挑戰(zhàn)，恰恰形成了兩座校園設計在空間布局上的異同點。

3 北京四中房山校區(qū)鳥瞰

4 上海青浦平和雙語學校鳥瞰

5 北京四中房山校區(qū)“根莖”狀體量

6 “中間地帶”

7 上海青浦平和雙語學校幼兒園

8 上海青浦平和雙語學校螺旋宿舍

如果說，校園與城市的第一層關系表現(xiàn)為校園處于城市之中，那么，第二層關系則體現(xiàn)在校園建筑內在所具有的城市性上。正如李虎和黃文菁反復強調的，“養(yǎng)育一個孩子需要一整個村莊”，這里的“村莊”在某種程度上亦可以被理解為一種城市屬性[9]。當城市由多樣化的人口和功能所組成時，校園亦包括了不同年齡層次的學生、教師、行政人員以及教室、體育館、實驗室、藝術中心、食堂等多元化的對象與空間。由此，一座校園在某種程度上正是一座微縮城市，而校園空間正如城市空間一樣，具有聚落和集群的特征?；谄渚勐溲芯浚毡窘ㄖ煒曃膹┰岢鼍勐湫螒B(tài)可以分為3個類型：構成形態(tài)（compositional form）、巨構形態(tài)（mega form）和群形態(tài)（group form）[10]。可以發(fā)現(xiàn)，如果說傳統(tǒng)的校園模式更為接近構成形態(tài)，那么北京四中房山校區(qū)和青浦平和雙語學校則分別與巨構形態(tài)和群形態(tài)不謀而合。前者往往依照嚴整的軸線布局并且有著鮮明的方格網(wǎng)規(guī)劃，后兩者則或是借助空間尺度的“放大”效應而形成多元功能之間的含混性與豐富性，或是化整為零，以從形式語言到空間邏輯再到材料表現(xiàn)的異質性來最終表現(xiàn)和呼應使用和需求的多樣性。當北京四中房山校區(qū)似乎暗示著現(xiàn)代主義建筑關于社會凝聚器（social condenser）的美好理想，上海青浦平和雙語學校顯露出一種更加強調個性和差異性的當代化表達[11]（圖3、4）。

北京四中房山校區(qū)中，建筑的與自然的、動態(tài)的與靜態(tài)的、重復的與異質化的、常規(guī)的與公共的，均容納在一個巨大的結構之中。在這里，傳統(tǒng)校園建筑的正交幾何系統(tǒng)被一種關于“自然”的想象所打破。巨構式建筑的“主干”以及有意扭轉、分叉的“支干”引入了植物與根莖的隱喻（圖5）。“自然”的想象不僅僅停留在形式的擬態(tài)之上，更成為了校園內容計劃的一部分。正如OPEN在其實踐中始終擅長運用“地表”構成剖面的豐富性和功能的整合性，北京四中房山校區(qū)也不例外。當根莖狀的建筑主體容納了主要的教室和辦公室之時，它亦落在一層起伏的地表之上。地表之下，禮堂、體育館、食堂等大規(guī)模公共空間則被納入其中。而在兩者之間，V字形混凝土結構、或急或緩的綠坡、見縫插針布置的樓梯與木質階梯式看臺，創(chuàng)造出一個既富有沖突感又激發(fā)孩子們自由探索欲的“中間地帶”（圖6）。

與上述巨構式策略截然相反的則是青浦平和雙語學校的村落式策略。借助“村落”這一空間原型所具有的多樣性和靈活度，OPEN創(chuàng)造了一所獨特的校園建筑。與北京四中房山校區(qū)相比，它的“人口”顯得更為復雜：這所新學校采納了國際通行的K-12體系，包括了24個幼兒園班級、30個小學班級和24個初中班級?！按迓洹钡牟呗允沟肙PEN能夠根據(jù)不同的學部和功能，通常意義上完整的教學樓被打散，并以各具特性的建筑形式布置于場地中。幼兒園呈細胞狀，圍繞3個中庭和連續(xù)的坡道組織，小學和中學教室以風車狀的布局被有機地組織于7個錯落布置的立方體體量中，教師辦公樓采取了內院式的布局，兩個帶有中庭的交錯的圓柱形體量分別被用作男生與女生宿舍（圖7–9）。校園的公共功能部分則被賦予了更具創(chuàng)造力和表現(xiàn)性的形態(tài)?？拷鞘修D角的圖書劇場亦通過如鯨魚般的形態(tài)，形成了一個面向周邊社區(qū)的富有標志性的開放形象，并通過功能的共享以及獨立設置的出入口形成了校園與社區(qū)之間的共享空間。藝術中心如同一顆富有棱角的黑色鉆石，處于整個校園的核心位置。兩個呈十字狀堆疊的中庭和一系列的立面切口，創(chuàng)造出豐富的內部空間體驗和充沛的自然采光。在藝術中心一側，兩個白色方盒子包括了室內體育館、游泳館、食堂，以及采用了輕質張拉膜立面的游泳館（圖10–12）。在形式之外，不同的建筑有意識地采用了不同的材料語言和色彩，從而形成了更為獨特的“性格”?！按迓涫健钡男@布局也使得項目在建造時得以由不同施工單位負責不同單體，同步推進，從而滿足了建設周期短的挑戰(zhàn)。值得注意的是，當“村落”往往顯露出同一原型的演變時，青浦平和雙語學校的“村落”卻有意識地凸顯著每座建筑物的個性。在這里，似乎建筑物的個性恰恰被等同于孩子們對自身個性的探索與發(fā)現(xiàn)。

9 上海青浦平和雙語學校教學立方間的綠地

10 上海青浦平和雙語學校社區(qū)圖書劇場

11 上海青浦平和雙語學校藝術中心

12 上海青浦平和雙語學校運動食堂

13 北京四中房山校區(qū)走廊中的“島嶼”

14 上海青浦平和雙語學校教學立方標準平面

3 走廊/教室

毫無疑問，作為傳統(tǒng)校園建筑的核心，打破“走廊—教室”的空間模式并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情。盡管它往往被詬病為無趣、過于理性，但在一定的密度要求下，它仍然提供了一種基本的組織模型。在北京四中房山校區(qū)，OPEN致力于通過形態(tài)、尺度以及“城市家具”的介入來實現(xiàn)“走廊”的新的可能性。譬如，承擔流線組織作用的“主干”有意保持了和教室房間近似的尺度以及不規(guī)則的空間邊界?！白呃取钡膶挾忍峁┝朔钦交顒影l(fā)生的可能性，而OPEN則更進一步地通過具有領域感的“島嶼式”家具的布置，在流線空間中創(chuàng)造出一個個可以停留、發(fā)生活動的點狀空間（圖13）。這一建筑空間的處理使得四中的老師和學生在日常使用中逐漸發(fā)現(xiàn)，學習可以發(fā)生在學校的任何一個角落。四中房山校區(qū)的黃春校長便曾將走廊中的一處“島嶼式”家具作為他的辦公室，并且在這里教授語文興趣班課程，而學生們則可根據(jù)自身興趣以一種更加隨意、輕松的方式加入課程，甚至吸引恰巧路過的學生駐足旁聽[6]。

在上海青浦平和雙語學校，村落式的整體策略使得OPEN能夠在特定建筑單體中嘗試創(chuàng)造出“走廊—教室”的替代性模式。7座5層高的“教學立方”是校園諸多異質體量中唯一重復出現(xiàn)的單體，它們容納了初中與高中各年級教室。與強調線性關系的“走廊—教室”模式相反，在此，面積較小的正方形樓面形狀賦予了平面組織更大的靈活性。每層平面包含了3間教室，它們以風車狀的方式布局，形成了一種去等級化的空間秩序（圖14）。如果說走廊的線性特征以及與教室之間的串聯(lián)關系暗示出兩者之間的秩序關系以及流線的清晰目的性，那么風車狀布局則無疑消解了這些關系。從樓梯間進入到近乎十字形的、教室之間的空間，其對稱的形狀以及陽臺布置使得在某一瞬間流線的目的變得不再明晰，而需要不斷地試探、發(fā)現(xiàn)。與此同時，風車狀布局也巧妙地滿足了每間教室的日照需求。

4 結語

在中央美術學院中國建筑師前沿報告“激進的詩意”演講中，李虎和黃文菁說到，“我們認為傳統(tǒng)校園的魅力是它有不同的時間、不同的類型，有它的復雜性、豐富性和時間性在里面。我們試圖嘗試把時間性、復雜性、豐富性融入設計當中。也許當整個社會稍微慢一點的時候，校園真的能變成我們期望的樣子，而并非一下子就建成的?！盵7]或許最終，超越范式并不在于創(chuàng)造新的范式，而是如何在范式的抽象框架之中去培育某種豐富性和具體性的空間——學生們生活的日常環(huán)境 ?！?/p>